吉姆·賈木許：最后的獨立電影

法國當地時間4月26日，第66屆戛納電影節更新了入圍名單，美國獨立電影的旗幟性人物吉姆·賈木許的新片《唯愛永生》為硝煙四起的競爭更添了一把火力。《唯愛永生》講述了兩個吸血鬼的曠世奇戀——等等，吸血鬼+曠世奇戀？這還是獨立電影嗎？

回到2005年，我在曼哈頓與賈木許聊電影時，他抱怨道：“我知道，我的電影太‘獨立’了。這個詞我都聽吐了。一聽到有人說‘詭異’或是‘另類’，我就恨不得掏出我的左輪手槍槍斃他們！現在這些詞又被強加在商品上，好像這樣就可以賣個好價錢似的。‘獨立’不過是任何人可以去制作自己心中想要的電影，不受市場分析或廣告公司的限制。我的電影可以說是純手工制作的，打磨不算完美，就像是在車庫里敲敲打打弄出來的一樣。因此，在某種程度上，我更像是手藝人。”

賈木許1953年出生在俄亥俄州的阿克倫城，他在三個孩子中排行老二。賈木許的好哥兒們湯姆·威茨（Tom Waits）告訴我：“俄亥俄沒有山，一望無邊。在平坦的地方就容易產生幻想，還得學會解決問題。有6位總統出生在那兒，賈木許也是。”賈木許的父親有捷克和德國血統，在阿克倫本地的批發公司當經理，母親則是愛爾蘭人與德國人的后裔，在嫁為人妻前為《阿克倫燈塔報》寫電影評論，婚后依然從事記者工作。母親常把賈木許送進離家不遠的電影院，那里白天會聯播一些兒童短片，這樣她就能安心地外出采訪了。賈木許記得自己看的第一部真正的電影是拍攝于1958年的《火車大劫案》（Thunder Road），盡管他沒有看完（以后也再沒看過）這部經典B級片，但其中肆無忌憚的暴力、黑暗元素深深印刻在了不過7歲的賈木許心中，他說：“看這電影時，我高興死了。”

還有一個人對小賈木許產生了重大影響，“我的外婆，了不起的女性，帶給我無窮盡的啟發，”他說，“在我16歲生日的時候，她就送我C.K.斯科特·蒙克利夫（C.K. Scott Moncrieff）翻譯的《追憶似水年華》。她老人家活力十足，賣過產自東方的地毯，還認識吉普賽人，是她讓我對文學，對美國本土文化產生了興趣。”

14歲的時候，賈木許接觸到了搖滾樂，他意識到“在俄亥俄長大，注定要出逃”。于是他考到西北大學讀新聞，但他常常翹課去聽文學系的課，不久他果真轉去哥倫比亞大學主修文學。畢業后，他覺得還是電影更有意思，于是1977年，他又被紐約大學電影學院錄取了。讀到第三年，他幸運地成為傳奇導演尼古拉斯·雷（Nicholas Ray）的教學助手。“雷說，‘只要你想拍電影，你就能拍電影’，”成名后的賈木許回憶起雷仍心懷感激，他說，“是雷教會了我如何拍好電影，他告訴我繪畫和音樂對電影的重要性。在跟隨他學習的那段日子里，我們談天說地的時間比討論電影的時間還多。是他讓我明白，萬事萬物都是相互關聯的。他還讓我相信‘一切皆有可能’，這種感覺讓一切都變得不同了。這與我在紐約的感受不謀而合——技術并不比精神更重要：朋克音樂中的感情就勝過精湛的演唱和演奏技藝。關鍵是，我們要向所有的影響力敞開心扉。”

1979年雷身患癌癥去世，維姆·文德斯（Wim Wenders）在拍攝向雷致敬的紀錄片時，遇見了賈木許。影片拍完后，他給了賈木許剩余的空白膠片——對于年輕的電影系學生來說，這是一份珍貴的禮物。賈木許抓住了這個機會，他拍攝了一部30分鐘的短片《新世界》。1984年為賈木許奪得金棕櫚最佳處女作獎的《天堂異客》中，開頭的正是一幀未刪的《新世界》。賈木許的《天堂異客》充滿了冷漠荒誕的氣息，影評人寶琳·凱爾（Pauline Kael）稱這部電影是“朋克傳奇小說”。電影沒有真正的情節，只有來自布達佩斯的兩個男生和一個少女在去克利夫蘭的公路旅途中零星的對話。可是這部電影對當時都市人群發出了勢不可擋的心靈呼喚，成為80年代少有的足以改變文化的電影，此后一大批獨立電影作品中都可以或多或少找到該片的影子。《天堂異客》當時只在美國大城市上映，而在巴黎，這部電影上映了整整一年。從此賈木許樹立了DIY（自己動手制作）電影的新形式。蒂爾達·斯文頓在一場搖滾音樂會的后臺告訴賈木許：“《天堂異客》使我明白了，原來美國電影還能這樣拍。”

賈木許今年已經60歲了，但臉上的皮膚仍然緊繃有彈性，甚至看不出皺紋。但他最顯著的特征當屬那一頭茂盛又挺立的白發。威茨說：“在我印象里，賈木許15歲的時候就少年白頭了。所以他總覺得自己是青少年世界里格格不入的外來者。后來他長大了，變得魅力十足，但還是那個善良的外來者。實際上，他所有的電影都與此有關。”斯文頓后來還告訴我：“賈木許用一套自己的方法詮釋美國。他說自己是外來者，但也是美國人。他以兩種身份同時感受這個世界。他駕輕就熟地向外國人介紹美國，同時又保持自己外國人的身份。這就是為什么他能成為國際影壇上的一個強大勢力。”

除此以外，縱觀賈木許的電影生涯，他結識的那幫良師益友也對他的事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盡管賈木許的導師們大多已經去世，但他們就像睿智、權威又執拗的鬼魂，久久縈繞在他的腦海。“我真的很懷念喬·史楚默（Joe Strummer），”賈木許說，“雖然他已經去世了，但我仍能從他那兒得到建議。他很擅長讓人堅持己見。每當我需要指引時，山姆·弗勒（Sam Fuller）、雷和喬這些偉大的人物就會浮現出來，為我指路。”

但賈木許身上最耀眼的特質，莫過于他對業余愛好的狂熱勁兒。“我在許多方面都是半吊子，可自我感覺還挺好，”他笑著說。他的興趣愛好相當廣雜，但有一個中心思想：就是對主流商業的東西堅決不感興趣。

比如研究蘑菇——因食用毒蘑菇（也不知他是無意還是故意）而差點喪命；觀察鳥類——他在卡次啟爾山脈附近的自家院子里架起望遠鏡，觀察了12年，識別了該地區大約80種鳥；研究莎士比亞戲劇背后真正的作家——他認為是克里斯托弗·馬洛，莎士比亞只是個幌子；研究電影史——有時候早上醒來他會對自己說：“噢，還有一部奧菲爾斯的電影沒看，今天得看看。”

除去這些，賈木許最大的興趣還是音樂。聽著埃塞俄比亞爵士樂之父穆拉圖·埃斯塔克（Mulatu Astatke）早期70年代的唱片，賈木許寫下了《破碎之花》的劇本，后來這部電影以這位音樂家的作品結尾。他說自己應該成為一個音樂家，因為任何樂器也難不倒他，他至今還為自己沒能踏上音樂之路而懊悔。對他而言，電影就應該直接受到音樂的支配。他很多搖滾音樂圈的朋友都曾在他的影片里擔當重要角色，如《漫長的假期》和《天堂異客》里的約翰·盧里（John Lurie），《不法之徒》里的湯姆·威茨（Tom Waits），還有《離魂異客》里男扮女裝的伊基·波普（Iggy Pop）等。賈木許還自組了樂隊The Del-Byzanteens ，在其中擔任鍵盤手和主唱，樂隊發行過一張名為《說謊為生》（Lies to Live By）的專輯。

在70年代后期，賈木許搬到紐約東村區居住，一直住到現在。“我覺得自己特別幸運。那個時候的紐約，一切皆有可能。沒有人談論錢。這簡直不可思議。我個人并不喜歡懷舊，”他笑道，“但那時候真他媽的有趣。我很高興經歷過那個時期。”

更重要的是，他沒有變。在過去30年，紐約也許改變了，但是賈木許仍堅持著自己的原創性。“與大眾文化相比，我對亞文化更感興趣，”他解釋道，“我不喜歡隨波逐流。”

賈木許的電影準備過程是很復雜的，因為他不與電影制片廠合作，每部電影都是以個人名義經過代理公司銷售。賈木許還有一個非常苛刻的要求，就是他強烈拒絕自己的電影用其他語言配音。他覺得演員的聲音是電影的一部分，如果演員的聲音變了，他的電影就不完整了。加上賈木許喜愛拍攝黑白電影，因此也疏離了一些投資者，畢竟在影片租賃行業還是彩色電影更吃香。

他拍片的過程同樣復雜。“我拍電影挺磨蹭的，”他說，“每當到了最后的補鏡頭階段，我都精疲力竭了。要知道，拍電影就像做愛：寫劇本是調情；拍攝過程就是做愛，因為你得和別人合作；剪輯就像是懷孕，之后把孩子生下來，別人再把孩子抱走。”他做了個抱孩子的姿勢，繼續說道：“電影上映后，我會自己買票去看一次，坐在觀眾中間，但沒人知道我就是導演。之后我就不再看這部電影了，因為我徹底厭煩了。”

實際上，真正的獨立電影是有風險的，其失敗往往會給導演帶來致命的挫敗。但是賈木許幾乎所有的電影都在戛納電影節受到了歡迎。在歐洲，影迷通常不區分獨立電影和制片電影，許多國際電影公司也不認為賈木許是非主流的獨立片導演。“在美國，獨立電影被當作小群體來對待，為了生存你不得不往主流里擠。”賈木許解釋道，“但那不是我的目標。歐洲的觀眾比較能理解這一點。”賈木許的特立獨行為他帶來了成功，也帶了好萊塢最重量級制片公司的橄欖枝，但是他都拒絕了——他對與任何制片廠簽合約都沒有興趣。他珍視自己作為堅定的圈外人的名聲。

賈木許說：“我是處在邊緣的人。如果我拍出了大眾喜歡的電影，我得好好想想哪里出錯了。”

《唯愛永生》在最后關頭加入了戛納電影節的競選名單，如果它受到觀眾的熱烈歡迎，估計會讓賈木許很不舒服。他說：“如果反應太好，我就得跑到山上躲得遠遠的，當然不是貝弗利山，而是更遠的地方。‘大眾喜聞樂見’這幾個字不在我的字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