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學生、法國老師、巴基斯坦課

“有誰可以告訴我PAKISTAN一詞的來源和意義？”這是克里斯托弗·加弗洛（Christophe Jaffrelot）教授在第一節課上的第一個問題。巴黎政治學院的課程每年根據時事熱點和學生反響，裁撤或增開課程，而加弗洛教授的這門“十字路口的巴基斯坦”每學期都在課程表上，足見其受歡迎程度。加弗洛教授是法國南亞問題研究專家。他在索邦大學、巴黎政治學院和法國巴黎東方語言文化學院先后取得學位。

我選這門課的原因在于三點。第一，巴基斯坦是我們的友好鄰邦，我作為國際關系專業的學生對之卻不甚了解。在國內大學的國關課程中有涉及美、俄、日等大國的國別課程，卻忽略了這些規模較小但有重大地緣意義的國家。加弗洛先生的課給了我一個彌補的機會。第二，一位法國學者對萬里之外的巴基斯坦有濃厚的學術興趣，并就此著述頗豐，這個事實本身就很有吸引力。此外，我特別想見識一下，從法國人的視角，是如何看待這個萬里之外的南亞國家的。第三，我修讀過國內老師開設的國別研究課程，也希望了解法國教授會如何設計組織此類課程，尤其對于一個“小國”，究竟能講多深？我們可以從中借鑒些什么？

整個學期十二次課，每次課都由一個非常簡練的問題出發，講授一項圍繞巴基斯坦歷史、政治、軍事、外交所展開的專題。雖然每節課都有獨立的內容，涉及的范圍也很雜，但是這些專題卻又是相互聯系的——綜合起來，加弗洛教授提出了一個問題，即什么因素造就了巴基斯坦政治今天的面貌？他用12次課引導大家思考并嘗試回答這個核心問題。

加弗洛教授的“十字路口的巴基斯坦”，不僅填補了我客觀知識的空白，更重要的是，我從課堂上領受到了教授的方法論和治學態度。

講故事才是啟發學生的最優手段

許多同學常常對歷史類課程（而非歷史本身）缺乏興趣。原因無非兩點，一是教材很枯燥，二是老師很無趣。但凡碰到位會講故事的老師，就算得上是歷史老師中的極品了。

加弗洛教授愛將史實以故事的形式表現出來。巴基斯坦政壇充斥著政變、暗殺、街頭暴力和恐怖活動，為他提供了無數鮮活有趣的素材。不過，他到底沒有把研究生課堂變成十日談。講故事只是一種提升學生學習興趣的方法，而作為一名學者，他的目標是將他的研究成果介紹給學生們。他確實做到了。

當同學們比較南亞兩大國時不禁會問，為什么巴基斯坦的政治發展不像鄰國印度那樣平穩？加弗洛教授提醒我們注意，巴基斯坦文官政府和軍人政權的統治大致十年交替一次。不斷被打斷的政治發展進程使得巴基斯坦陷入一種獨特的狀態，即無論是民主還是軍人政權都未能在巴基斯坦生根，沒有一種制度能夠穩定超過十年以上，使得巴基斯坦自立國以來政局長期動蕩。這種狀態被加弗洛教授稱為“破碎的民主化”。

“破碎的民主化”理論是教授的研究成果，教授是怎么將這個成果解釋給同學們聽的呢？很簡單，講故事，故事的主角被分為兩類，即文職精英和軍事強人。

從文職精英方面來看，文官領導人自身不能謹守民主“戒律”，對權力的渴求往往使他們破壞游戲規則，從而人心盡喪，導致政變。

最典型的人物是阿里·布托。他領導巴基斯坦走出了1971年印巴戰爭失敗的陰影，在經濟建設方面亦卓有成效。然而在1977年大選中，阿里·布托選舉舞弊，其領導的巴基斯坦人民黨獲得了95%選票。這一過分舉動使文官集團中的反對者與軍隊聯合起來。最終，齊亞·哈克發動政變推翻了布托政府，并在兩年后絞死了他。

同樣由于違反游戲規則，1999年時任總理的納瓦茲·謝里夫被軍人趕下臺，而普通民眾竟然歡欣鼓舞，足見文官政府不遵守游戲規則對巴基斯坦民主化道路損害之大。

另一撥主角，即軍事強人們。巴基斯坦史上的第一次軍事政變由阿尤布·汗發動。奪取政權后，他建立了一套間接選舉制度。他的算盤是，這樣既可以提升自己政權的合法性，亦可阻擋政黨政治對自己統治地位的威脅。不過，在這套制度建立僅僅四年后，他再也無法控制不斷增長的政黨力量，最終不得不下臺。

另外一位主角是我們很熟悉的穆沙拉夫。在談到穆沙拉夫發動政變的過程時，老師還講了一個小插曲：穆沙拉夫時任巴基斯坦陸軍參謀長，掌握軍隊最高權力。當他得知謝里夫打算安排別人替換他時，他決定先發制人。不過穆沙拉夫的理由是，他乘機從斯里蘭卡回國時，沒有一座巴基斯坦的機場同意他的飛機降落，而此時油已經不夠了，因而穆沙拉夫宣稱謝里夫想要借機殺死他，以此來證明自己發動政變的合理性。

強人穆沙拉夫同樣難逃折戟沉沙之命運。穆沙拉夫面臨的挑戰并非來自政客，而是法官。穆沙拉夫親自任命的大法官喬杜里要求穆沙拉夫辭去軍職，許多反對穆沙拉夫的人以及越來越多的普通民眾團結在喬杜里的周圍。穆沙拉夫最終不得不就范，并重新舉行總統選舉，而他亦在這場選舉中失利，從而下野。

從“破碎的民主化”想開去

奉行實用主義的軍事強人們面臨壓力時的動搖，使穩定的軍人政權同樣無法建立起來。前面講了，加弗洛教授將這種文官政權和軍人政權周期性的交替描述為“破碎的民主化”。依據對巴基斯坦歷史的分析，“破碎的民主化”至少需滿足兩個條件。第一，存在競爭性選舉制度，但參與游戲的文官時常破壞規則。第二，軍隊政治地位高，且不受文官政府節制。

巴基斯坦恰好滿足這兩個條件。首先，自建國伊始，該國就確立了一套競爭性選舉制度。不過，從國父真納開始，所有文職精英都陷入了權力的牢籠。如果僅僅是個人的腐敗或平庸的政績，民眾和軍隊或許還能容忍，但是這些文官領袖們僭越憲法規定，來擴充自己的權力，就踩到紅線了。

第二，巴基斯坦軍隊具有獨立性。軍隊的傳統地位決定了它難受文官政府節制。若軍隊保持與政治的距離，那么巴基斯坦歷史上也不會發生多次軍事政變。問題在于事實恰恰相反，軍隊領導者對政治很感興趣。當對文官政府的表現不滿或軍隊地位受到威脅時，他們就傾向于發動政變。

“破碎的民主化”被特別用來解釋巴基斯坦的政治史。它能解釋其它被軍政關系困擾的轉型國家所面臨的難題嗎？加弗洛教授沒有給出答案，而是將問題留給同學們去思考。

受到啟發，我開始思考其他國家民主化的進程。上世紀70年代拉美一些國家發生了一股軍事政變的浪潮。與巴基斯坦不同，政變軍人當政了十到二十年后，又紛紛下臺，國家政權重新回到文職精英手中，而未再反復。為何會有此差別？拉美一些國家的政變是具有政治野心的軍人之個人行為，不像巴基斯坦那樣代表了整個軍方。當那一批軍事強人下臺后，這些 國家加強了防備，有效地避免了軍事政變的再次發生。而在巴基斯坦，文官與軍人的拉鋸和平衡始終保持著。

東南亞國家中，較典型的則是泰國。泰國滿足“破碎的民主化”理論的兩個條件：該國有競爭性選舉制度，但文官常常違背游戲規則，從而引起普遍不滿；軍隊具有獨立性與干政傳統。可是泰國畢竟沒有像巴基斯坦那樣發生兩種政權的周期性交替，原因何在？答：泰國有國王。國王雖無實權，但他的權威超然于各股勢力之上。文官和軍隊可以互掐，但他們都尊重國王的權威，因而國王成為了國家政局的最終穩定器。而在巴基斯坦，沒有第三股力量可以同時節制文官和軍隊，因此政局就隨著兩股勢力的此消彼長而動蕩不已。

我發現，加弗洛教授解釋巴基斯坦歷史的框架很難應用到別的案例中。由此可以體會到，每個國家的政治發展都有其獨特性，無論學術研究還是治國理政，都應接上本國的“地氣”。

我始終認為在任何課堂上，從老師那里領悟優秀的方法和感受嚴謹的態度，比習得知識點本身要重要得多。十字路口的巴基斯坦這門課需要大量引用史實，但教授沒有把此課變成枯燥的歷史書，而是將自己的理論和觀點與史實論據相結合。故事形式則加深了大家對課程的興趣。很容易啟發學生們的獨立思維能力。國內有許多學術造詣不下于外國同儕的學者，相信如果他們能在傳授方法上多一些創新，必定能收得良好的效果。

此外，一位法國學者能對萬里之外的巴基斯坦進行如此之深的研究，頗令我感慨。我們時常把眼光局限在大國身上，而經常忽略那些所謂的“小國”。即使有涉獵，也很少能像外國學者那樣做出如工筆畫般細致入微的研究，更談不上觀點和理論的革新。崛起的中國不會僅僅與幾個大國打交道，而是將敞開胸懷擁抱每一位世界成員。我們的國際政治研究，應當擁有與之相匹配的視野。

責任編輯：張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