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手機充了三回電,結果不到零點,又被我打光了。不爭氣的手機啊!連我一天說的話都裝不下。可與此同時,我又可憐這塊黑口黑面的手機,每天不厭其煩地貼在我耳邊俯首稱臣,聽我沒完沒了的感謝和永不停歇的道歉。據說午夜電臺那些接聽熱線電話的DJ自殺率很高,可不是嗎!耳朵眼里每天都灌滿了雞毛蒜皮的煩惱和哭哭啼啼的失望,還要和顏悅色地給出積極又光明的指導。久而久之,保不齊會覺得人生灰暗,倒不如一了百了來得干脆。想到這兒,我就原諒了手機的罷工。或許它太倦怠了。就像我一樣。我把數據線插在手機的屁股上,電源一接通,手機便發出一聲虛弱但悅耳的聲音。黑暗的屏幕上出現一道3CM的氣若游絲的紅線,當這條紅線不斷向前滾動直至成為一根6號電池的體積,我知道一條嶄新而鮮活的生命開始了。這是屬于我一個人的勵志小電影。然而,我并不是一個有耐心的觀眾。常常是電影剛開始,我便按下開機鍵。于是紅線消失,屏幕亮起。剛才通了一半的電話又心急火燎地響起來,待回的短信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恨不得撥開后腦勺的頭發,找出一個金屬插頭——連機器都需要休息,何況人呢?于是,我把自己狠狠地拋在床上,彈性極佳的床墊受到一百來斤的重力之后,又猛然把我彈起來。好像演唱會上把整個身體向后倒向粉絲的明星又被熱情的粉絲拋了起來。真好,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角落是百分百接納我,歡迎我的——雖然這個角落并不是免費的。
早晨7點沒等鬧鈴響我就醒了。腦袋剛離開枕頭,便感到車裂般的疼。宿醉真難受。人過三十,真真感到力不從心。想起以前剛入行的時候,因為年輕,可以和別人K歌到凌晨五點,搭最早一班飛機帶藝人去外地演出;因為年輕,在片場陪藝人熬夜,在后臺給藝人端水遞盒飯,在飯桌上幫藝人擋酒陪笑;因為年輕,可以通宵寫稿,對著長長的媒體聯絡表打無數個騷擾電話;因為年輕,穿著和明星一樣“歡省”的潮服,出入各種高級場合,司機接送,
超級經濟人
干這一行吃這碗飯,不是超人能行嗎?要身兼企宣、談判、外聯、保姆等工作于一身。要很有韌性,很像小強。可以在聽完媒體的一番“二線以下的藝人不要想上我們雜志”的總結后,仍然弱弱地問一句:“那我們家的藝人可以上封面嗎?”住五星級酒店。
和明星一樣,經紀人的生活也是五花八門,活色生香;有趾高氣昂的時候,但更多的是做小伏低。經紀人這個職業,混跡著各類人群。學計算機的、想追星的、文藝青年、搖滾歌手、找不到工作的……所謂魚龍混雜。我自己則是學新聞畢業。總有人問我:“你一學新聞的不干媒體,跑來當經紀人干嘛啊?”我總是氣嘟嘟地回上一句,“請問大學有經紀人的專業嗎?”連“物業管理”在大學都算一門專業了,可“經紀人”卻沒有。影視管理、金融學、制片專業或許有些近似,但終歸不是門當戶對。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關于經紀人工作內容的界定才顯得那么混沌初開呢?有一部電影不就叫《超級經紀人》嗎?似乎是很高的評價,我覺得應該叫“經紀超人”。干這一行吃這碗飯,不是超人能行嗎?要身兼企宣、談判、外聯、保姆等工作于一身。要很有韌性,很像小強。可以在聽完媒體的一番“二線以下的藝人不要想上我們雜志”的總結后,仍然弱弱地問一句:“那我們家的藝人可以上封面嗎?”
我們的職業術語是:通告一指藝人的日常工作安排。
我們的口頭禪:
“你好我是帶XXX明星的。上次我們在哪見過。你還記得我嗎?”
我們最常被問到的問題是:“你是不是XX的經紀人啊,你能幫我要一張XX的簽名海報CD演唱會門票各種嗎?”
我用資生堂的貴婦洗面奶洗臉,掐著長頸瓶猛力擠出一大截,一點都不心疼。這是我們公司最大牌的藝人接拍的廣告。簽約當天,她借花獻佛,把印有資生堂Logo的禮品袋四處散發,活像個豪氣沖天的女土匪。當時小謝不在,待她回到座位,一把拎起來丟進垃圾桶里——誰都知道小謝和這個女明星有過節,當年帶她時,因為女明星不滿小謝的安排,把一碗滾燙的方便面倒扣在小謝的臉上。當時我也在場,有那么一瞬間,時間似乎凝固了。都知道女明星難伺候,都知道經紀人式微,可如此場景還是我開天辟地頭一回見識。女明星始終沒有道歉,開始小謝還煞有介事說要狀告女明星,后來老板為息事寧人丟給了她一個有肉可啃的小藝人。她哭哭啼啼說甭想這么容易收買,可后來終究還是不了了之——既然置身名利場,還真沒有錢擺不平的事情——順便扯一句:那些個當初揚言要給小謝當呈堂證人的實習生也都紛紛轉正了。
第一次手機沒電是被老Q打光的。早上迎著春光出門,穿著我新買的New Balance一腳踏上出租車——車門還沒關上,就聽到手機響。圈子里都是夜貓子,從來都是午餐當成早餐吃。我當時就七上八下,一看來電顯示果然是老佛爺,嚇得我手都在哆嗦,畢恭畢敬地接聽。
老佛爺的開場白不外乎這幾句,“在哪呢?”“干嘛呢?”“為什么不×××!”
老佛爺是我手下最大牌的藝人,雖然年紀有點大,但畢竟有過幾部擲地有聲的作品。在內地,不管是歌星還是影星,但凡有過一部電視劇萬人空巷,但凡有過一首歌膾炙人口,基本上可以一輩子不愁吃喝。港臺的像趙傳、蘇芮、蘇慧倫、裘海正、鐘鎮濤、童安格……內地的像林依輪、火風、于文華、尹相杰、楊鈺瑩、毛寧……雖然他們早已經被主流時代所拋棄,但只要肯下鄉,就不愁沒有商演的機會。
扯遠了,回到老佛爺身上。
老佛爺本來早已經在上世紀90年代末的“綠卡熱”中成功移居美國,最近幾年國內影視火了,她又甩著頭發回來。盡管早已過了不惑之年,但畢竟有那么多整日介叨逼叨的家庭劇,于是誕生了一大批婆婆媽媽的專業戶。老佛爺就是其中之一,又因為人家畢竟如日中天過,戲又不愁接,久而久之,大牌的自我認知愈發明顯——明明是不識抬舉,可偏偏有人管這叫“強勢”。因為老佛爺的強勢,太好的經紀人都不愿意帶,可又不能交給一個新上路的雛兒。思前想后,公司決定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拋給我這樣一個資質和經驗都中不溜的經紀人。起初,我很興奮,不管怎么說總歸自己手下有了一個說出去大家都認識也很長臉的明星了。我把她當成事業的轉折點和里程碑。卻原來啊!這不過就是一塊雞肋。首先分成我只有5%,比帶那些三線藝人少了好幾倍;其次,老佛爺太拿自己當回事,吃住行皆要主演的待遇,還特別喜歡改戲,遇到那些不吃她這一套的導演發飆,那我就只能硬著頭皮鞠躬盡瘁充當炮灰;第三呢,占有欲太強。公司人頭有限,明星和經紀人不可能一對一,我手底下也是有好幾個大有希望出頭的俊男美女等著我去推波助瀾呢。怎么可能一直被你拖著耗著?老佛爺不是不知道公司的制度,但是當我告訴她我正在探×××班的時候,她就喜歡板起面孔,對交代的工作注意盤問,即便我早已經處理得井井有條,她也會在適當的時候給我小鞋穿或借題發揮訓斥我,萬一工作稍有差池,她簡直可以把電話打爆!
比如現在,老佛爺又查我的崗,我說自己正在會見導演的路上。對方很滿意,因為我說的是真話。但是見這個導演并不單純是為了給老佛爺拉角色,而是我手底下的另一塊“小鮮肉”——甚至于,我會不惜捆綁推銷兩個人——當然這事萬萬不能讓老佛爺知道,否則一定會鬧得滿城風雨雞犬不寧。有人或許會問我,何苦來著?但是推演員和做生意一樣,都是富貴險中求。和所有行業一樣,膽大心細的人往往能走得最遠!抱怨雨夜難瞞的人多半只因沒本事瞞。熟能生巧之后,我也不再抱怨老佛爺了,不是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嗎?反正面子上我讓著你哄著你,私下里陰奉陽違,利用你消費你,神不知鬼不覺。
所謂的名利場都是權力榜,因為權力高于一切。明星控制經紀人就是為了讓他能夠一心一意只為他一人工作,反過來更大牌的經紀人掌控明星也是為了在他身上實現利益的最大化。我曾聽說過不少男藝人專睡女經紀人的故事,目的就是為讓對方愛上他,繼而專一地服務于他,直至把工作關系徹底攪渾。
其實,經紀人對明星的情感其實并不復雜,大致分為死忠類和麻木類。死忠類比較像粉絲會會長,無限熱愛擁戴自家藝人,唱什么歌都是天籟之音,演什么戲都該沖擊金雞百花金像獎,再怎么不紅以后都會紅。麻木類就比較職業,對待明星A和明星BCD都一視同仁。做誰都一樣,不過是工作。
我到餐廳第一件事就是讓服務員帶我到一個有充電插座的位置。剛坐下,副導演就未了。我親親熱熱地迎上去,聲音嗲得堪比林志玲,只差一條香噴噴的手絹甩在他臉上。都說為何內地經紀人女性居多,其實港臺和國外不也是如此嗎?因為導演和制片人是男性者居多啊。男女搭配,有荷爾蒙潤滑,合同自然談得水到渠成。
“我覺得最多只能這個數。”導演在我面前豎起一個指頭。
我故作為難地笑,“您這不是讓我丟飯碗嘛!”我心里松了一口氣,這個報價已經超過了老佛爺的最低定價,這事好談了。
“開玩笑,我這已經是非常仁至義盡的價錢了。”
談判正到緊要關頭。電話又響了,我果斷地熄滅了老佛爺的來電。
“導演,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我給你一口價吧。”我比劃了一個更高的價碼。
“你這才是砸我飯碗呢!”導演的眉毛挑得老高,端起茶杯的手卻四平八穩。
看來我預估錯誤了。不是報價,而是電話。獅子座的老佛爺有嚴重的強迫癥,不達目的絕對不會善罷甘休。我拔掉只充了30%電量的手機,對導演抱歉地笑笑,走到僻靜處接電話。
“為什么不接我電話?”盡管我把電話拿得離我耳朵很遠,可還是聽到了老佛爺的河東獅吼。
這回我不再任她捏了。
“為什么不老老實實等我回電話?我正跟導演談你的
明星控制經紀人就是為了讓他能夠一心一意只為他一人工作,反過來更大牌的經紀人掌控明星也是為了在他身上實現和益的最大化。我曾聽說過不少男藝人專睡女經紀人的故事,目的就是為讓對方愛上他,繼而專一地服務于他,直至把工作關系徹底攪渾。片酬,正談在節骨眼上呢。”
“那你也得給我回個短信!”嘴巴還在強硬,可語氣畢竟軟了一大截。
“最近家庭劇拍得少了,價錢很不容易談,我暖了半天的場,才把導演哄開心了。”我語氣也溫軟了許多,但言外之意還在斥責她。
“記住,談的時候別忘了提房車。”她的語氣輕而不容置疑。
“沒問題!”我答得飛快。心想,問題大了去了。估計我一提房車,導演端起茶杯就要朝我腦門上砸!人最怕的就是拎不清自己。她估計也覺得這是個難題,所以對我如此流利的保證驚到了。實際上我有自己的算盤——先往高里談,談妥之后,再按對方出的最低片酬簽約,那“虛”出來的錢抽掉一半,包最便宜的房車,剩下的零頭歸我;另一半統統“孝敬”給副導演。這就是人盡皆知的潛規則。
說到這,不得不扯一句我當年還是菜鳥時的糗事。原本我以為那會是我的處女單。見制片人之前,還收到了副導演給我發的短信,“暗示”我這個角色的底價是5萬塊。結果制片人卻只說3萬。我懵了,傻了吧唧地反問,不是說好的5萬嗎?對方也火了,誰告訴你的?我老老實實地翻出短信給他看。到現在為止,那個副導演都以為我是他的仇家派來滅他的。也難怪他怨懟,我自己也會反省自己,怎么會那么笨呢?把暗示當通知!人家真實的意思是拿“內幕消息”來“暗示”我給他紅包呢!不然副導演何以發家?
老佛爺的合同就這樣談妥了。照舊是陰陽合同。照舊是虛高部分五五分贓。畢竟是第二次合作,彼此知根知底。意外的收獲是,導演竟然把一個男四號的角色預留給我,這下我總算對“小鮮肉”有交代了。
手機充電100%,我優雅地拔掉電源線,又悠哉地逛了超市,最后攔了一輛黑車,花了200塊錢把我帶到中影基地。在某一棟神秘的別墅里,正在拍攝一部驚悚懸疑電影。女主角正是我帶的藝人。到了之后,我親親熱熱跟每一個人打招呼,然后把自己從超市買來的零食大把大把地散給劇組里的人。對于掌權的重要人士,我都背得出他們的履歷和口味。我悄悄把555香煙塞給化妝師,把嘉士伯塞給攝影師,一大串進口紅提是給場記的,一箱屈臣氏的無糖蘇打水搬到導演的房間,最后不忘把一盒同仁堂的西洋參親自送到編劇手里,拜托他多給我們家演員寫點戲。
有一場背部的裸戲。演員要求清場。導演有點不爽,但好言相勸下,導演也同意了。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上,再不濟還有那一箱蘇打水在無聲地給我幫襯。正當我對自己的談判技巧洋洋自得之際,我馬上就踩到地雷了。按合同,我今天探完班就帶人走。無奈“清場”一事惹得導演很不爽,NG了無數條,這就注定我今天帶不走人了。
于是我只好給另一個劇組打電話,看能不能緩一緩,遲兩天再送人過去。對方劈頭蓋臉地罵過來,我也只能裝孫子且不停地賠禮道歉,最后保證明天一定送人過來!
掛完電話,我急出一腦門的汗。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總不能霸王硬上弓啊!雖然按合同我占理,但我也不能得罪導演啊!
冷靜下來,我仔細分析,兩方都得罪不起,我也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了。我走到副導演的旁邊,吹捧了一番之后,又塞了一只信封。他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接了——他當然知道我這個信封是什么意思,盡管猶豫,但最后還是接了。接了我就放心了!我又找到場記,塞了一個紅包,讓他盡量把戲排得開一點。
就這樣,我悄悄帶走了女演員,悄悄的。
一到機場,我手機就響個不停,是副導演打的,氣急敗壞地罵罵咧咧,我就一味地裝無辜。佯裝生氣,不過是做戲給老板看。我在電話里一再保證只帶走一天,掛了電話我就把手機關機了。一天?怎么可能!但事到臨頭也只能拖一天是一天,只要能調開檔期救火就行!至于一天過后,我一準不開機,把問題交給我的助理去打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