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飛的故事
他們從來就不是瘋子,他們只不過聽命于自己內心的愿望。
離開家鄉很多年了,有兩個人至今難忘。
一個是放豬的,在我讀小學的那個村子里。他每天趕著一群豬從我們學校門口走過。那個時候,他三十五、六歲,瘦而沉郁,肩上總是扛著一根鞭子,腰里別著個酒瓶。鞭子從沒見他用過。每當有不聽話的豬跑進我們學校,他咕嚕咕嚕一陣召喚,豬就乖乖地回到隊伍中了。酒瓶倒是時不時地從腰里一把拽下來,脖子一仰就是一口。那個時候,我覺得他的生活浪漫極了,天天跟著一群豬在田野上游蕩。但很快就聽說,他是一個瘋子——他想娶中央電視臺個一女新聞播音員做老婆,其余的人,他都看不上。于是一直就沒有找到老婆。我跑到一個有電視的人家專門看了那個女播音員。那個優雅的女播音員在八十年代的黑白屏幕上每天晚上7點鐘準時告訴人們世界大事。看完之后,我驚呆了。再見到放豬的那個人后,我對他簡直崇拜了。住在電視里的人,他都敢想娶來做老婆!這是個多么荒謬又偉大的夢想啊。雖然不能實現,但他寧可不娶。到哪里才能找到這么決絕的人呢?
另外個,是我們村的。他在我的記憶中一直很年輕,因為他很年輕的時候就死于一瓶老鼠藥。他瘦瘦的,很矯健,不愛干農活,經常在村子里消失,去了外面的世界,回來就跟別人講述他在外面闖蕩的經歷。比如,給大老板做保鏢、和黑道人物搏斗廝殺……都聽得神往。他就靠那些經歷活著。后來我看錄像的時候看到了他說的那些情節,才知道那是他吹的。但他確實去過少林寺,他給我們看過他去河南的車票。至于學沒學到武藝就沒有人知道了,反正沒見他和人動過手。有天,他愛上了一個女孩。那個女孩是個打工妹,他在青島闖蕩江湖的時候認識的。他愛得不可救約。但那個女孩不愛他。不愛他的原因沒有人知道,也許根本就是找不到任何原因愛他。他很痛苦,天天追著那個女孩。那個女孩不堪其擾,說你買輛摩托車吧,你能買上一輛摩托車我就跟你。八十年代,摩托車牛逼極了。他當然買不起,他沒有錢,也沒有有錢的父母。他痛苦,在村子里焦躁地游蕩。他瘋狂地借錢,借不到。他甚至想把自己家的房子賣掉。但他家房子太破,賣了也買不起摩托車。他睡不著,一夜一夜地在村子里游走,雙眼布滿血絲。人們說他瘋了。像是驗證人們的猜測,他吞了老鼠藥。發現、搶救。有一陣他好象清醒了,坐起來,說,一年以后我會開著摩托車去接她。然后躺下就再也沒有起來。
有年夏天,我回故鄉。在靠近村莊的路上,我突然在一個轉彎的時候看見了那個放豬的人,他在田野里,在豬群中間,肩上扛著那根鞭子,腰里別著那個酒瓶。二十年了啊,他竟然還在那里。我的心陣蒼涼,另外一個人——那個同樣被稱為瘋子的青年,猛然就浮上了心頭。那刻,或者直以來,我感覺到他們從采就不是瘋子,他們只不過聽命于自己內心的愿望。都不過是一個男人愛上了個女人,都不過是想伸出一只手,抓住和自己絕緣的東西。他們,一個,隔著臺電視機;另外個,隔著
輛摩托車。一個,依然在大地上游蕩,和豬群、烈酒為伍;一個,沉睡于泥土深處,聽青草呢喃……
這兩個人——或者說這兩個我記憶中的朋友,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后來我終于寫了他們的故事,那個故事叫《飛》。那是我寫過的最好的故事。因為我在寫他們的時候發現寫的也是我自己,我發現我和他們一樣,曾經那樣渴望著追尋如同星辰一樣高遠的東西,而且,至今如此,并將永遠如此。
史上最……
《絕命毒師》的主創們是沖著描寫人性這樣的藝術追求去的,第四季中甚至花了整整一集描寫毒師先生和制毒車間里一只蒼蠅的斗爭,來告訴觀眾他的壓抑和矛盾,這幾乎是舞臺劇的手法了。
今年九月的最后天,《絕命毒師》播出了全五季的最后集,好像該為它寫點什么了。
前些日子,聽說《絕命毒師》寫進了吉尼斯世界紀錄,因為Metaoritio這家影視專家評分網站給了它99分(滿分100),因此它成為了“世界最高評分電視劇集”(Highest Rated TV Series)。果然,消息一出,四野震動,立刻有人開始以“史上最牛”“史上最好看”等等“史上最”采形容它了,前幾天的艾美獎,最佳劇情類劇集自然是它。然而我想了想,覺得很難給它任何個“史上最”,如果定要給個,只好說它是“史上最被高估的電視劇集”了。別誤會,我是很喜歡這部美劇的,并堅持追看了五季,是它的忠實觀眾。即使在美劇史上,我也認為這是部流的作品,不過這個“99分”給的實在有點過于大方。如果《帝國》雜志再評選次“有史以來最偉大的50部電視劇集”,我覺得《絕命毒師》進入這個榜單是理所當然的,可以輕松排進前二十五名,能不能進前十,就需要好好斟酌了。但是,第名肯定是與它無關的。
首先,一流的作品很多,我看不少都比它更應該寫進吉尼斯世界紀錄。僅就劇情類(Drama)的隨手抓幾個,《黑道家族》《火線重案組》《六尺之下》這幾部我寫過評論的,好像都比它要更出色些。不按類型評比的話,喜劇類(Comedy)的一流作品就更多,受眾更廣,創作難度也更大,像《宋飛正傳》《老友記》《發展受陽》,如果《絕命毒師》能打99分,它們至少得99.5。
我覺得和它的實力最接近、內容也有相似之處的部美劇是《盾牌》(The Shield)。題材更相近的是《單身毒媽》(Weeds),因為是喜劇,風格完全不同,就不拿來比較了。《盾牌》寫了一個警察,為了兩個得了自閉癥的孩子,什么黑錢都拿,什么壞事都干,和毒師先生的困境有些相像。《盾牌》的拍攝風格也是硬朗寫實派的,不花哨,不雕琢,演員也長得粗糙,看上去都沒化妝似的,這點也和《絕命毒師》相似。而且《盾牌》的劇情枝權糾結峰回路轉,黑幫警察明爭唁斗,比《絕命毒師》還復雜些。然而《盾牌》就沒有獲得這么高的聲譽,別說什么99分,在各大排行榜上都沒進過前二十。
其實《絕命毒師》剛播出時,還比較小眾,一個得了癌癥的化學老師為了挽救家庭制作冰毒,這個概念挺有意思,我就跟著看了下來,故事講得還算扎實,但絕算不上驚艷。主演Bryan Cranston以前演過著名的情景喜劇《馬爾科姆的家》,在《宋飛正傳》里也客串過幾集,大概有點過氣明星的意思,或者說從來沒真正紅過,所以第季并沒有引起多大關注。從第二季開始,收視率開始上揚,與毒品有關的電視劇在美國這個毒品大國總不會太寂寞。記不清是從哪一季開始,毒師先生突然開始在諸多美國大片里頻頻露臉了,雖然都是配角,這也是《絕命毒師》的功勞,讓他漸漸返回線。
可以看出,《絕命毒師》的主創們是沖著描寫人性這樣的藝術追求去的,第四季中甚至花了整整集描寫毒師先生和制毒車間里一只蒼蠅的斗爭,采告訴觀眾他的壓抑和矛盾,這幾乎是舞臺劇的手法了。然而,我覺得這種手法恰恰不是最高超的那一類,因為它太想顯得文藝,用力過猛,露了痕跡。
我喜歡的很多美劇,比如《宋飛正傳》《黑道家族》,我都愉快地看了兩遍以上,然而,實在很難下決心再看遍《絕命毒師》。這部劇之所以如此受評論家們的追捧,跟它塑造的主角有關。一個好人,被迫制毒,既充滿矛盾,又現實主義,文藝評論家們最喜歡的調調。然而,這個主角在主創們一心奔向藝術圣殿的道路上,變得越來越不可愛了。甚至,自從毒師先生的癌癥好轉,他就變得相當令人討厭了。先不說他掙的錢已經夠老婆孩子花到25世紀,卻仍然夜以繼日制毒不止,這時他此前生產毒品危害社會的內疚感幾乎消失無蹤了,成為叱咤風云的制毒大師顯然讓他體會到了自我價值的實現,一副躊躇滿志忍不住要仰天長嘯“我是世界之王”的架勢。而且,他已經變成了一個習慣性說謊者。謊話張口就來,對敵人、對伙伴如此,對親戚、家人也是一樣,看完一集,從他嘴里說出來的真話簡直屈指可數。對一部影視作品來說,這種謊話連篇的主角簡直是個災難,實際上我早就不關心毒師先生的生死了,甚至一直暗暗盼望著這家伙早點完蛋。和所有悲劇主角一樣,他的結局也是個悲劇,妻離子散孤身赴死什么的,但他還是給老婆孩子留了一千萬制毒掙的錢。因此,這個結尾還是有了些俗套,沒有把嚴肅藝術的格調堅持到底。
不要侮辱故事
操盤手當然知道自己得了一只會下金蛋的雞,不幸的是他們過于急功近利,終究成了那個古老寓言里殺雞取卵的棒槌。
“故事”在真人秀節目中似乎成了個貶義詞。起初,我十分不解,后來看了《中國好聲音》,頓時明白了。我為“故事”蒙冤并感到憤憤不平。如果沒有人喜歡故事,真不知道每天八點檔的電視劇和全球每年幾百億的電影票房都是由誰買單?羅伯特·麥基曾在《故事》里說過,“人類對故事的胃口是不可饜足的……我們講述和傾聽故事的時間可以和睡覺時間相提并論——即使在睡著以后我們還會做夢。為什么?我們人生的如此之多的時間為什么會在故事中度過?因為,正如評論家肯尼思·帕克所言,故事是人生的設備。”我要狗尾續貂句,“故事也是綜藝的必備。”難道不是嗎?
《中國好聲音》里,每個選手都會講述段自己的經歷,這段經歷后來就成了觀眾口誅筆伐的“故事”。編導欲蓋彌彰,說,這只是為了讓觀眾更深刻地了解每個選手的背景,繼而幫助觀眾更好地去理解選手的音樂。說完立馬就有“深諳內幕”的人跳出來駁斥,“明明是時尚型男非要打扮成鄉村非主流來哭訴自己追夢的辛苦;明明是酒吧駐場還要恬不知恥地說自己是大學生。這種造假的經歷令人發指。”我不是偵探,沒有調查過這些選手的經歷,但作為檔中國的娛樂節目,只要不是太離譜的造假,我想絕大多數人還是比較寬容的。所以,假設我相信節目操盤手的品格,假裝我正在觀看部“以下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的真人版大逃殺。可節目的呈現,依舊不盡人意,
每當我欣賞完曲仙樂飄飄,就被“介紹一下你自己”或“你的夢想是什么”的程式化提問拉回愚蠢的人間。并非我標準苛刻或愛鉆牛角尖,問題是——你會相信誰因為聽了誰誰誰的歌而受孕嗎?在“兩個只能活個”的捉對廝殺中,你會相信每一對選手所表現出來的惺惺相惜的友誼嗎?一個造型酷似洗剪吹的選手嚴肅而認真地說,希望大家不要只看中我的外表,作為電視機前的觀眾我真想破口大罵,誰TM肯定過你的外表?
看微博留言,我得出個結論,觀眾若真喜歡個選手定是被他的歌聲所打動;若觀眾真討厭個選手定是被他的故事所惡心。這幾乎解釋了個聲音與技巧都成熟到讓那英失語喊出唱得比張惠妹都好的姚貝娜會遭到如此兩極化的對待——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如果說“職業歌手”的標簽讓眾多平民選手和觀眾感到不舒服的話,那么“乳腺癌”的這張牌則讓這種“不舒服”找到了一個切實的突迫口。
其實國外的選秀節目也會講故事。比如被全世界觀眾所熟知的蘇珊大媽。47歲的高齡,沒有結婚,沒有職業,甚至從來沒有約會過。她的身上已經看不到魅力的半點影子,腰身宛若汽油桶,說話帶有濃重的鄉下口音,頰上有兩朵可親的鄉紅。就是這樣的鄉下大嬸,當她羞怯地站在舞臺上說想用歌聲找個老伴時,臺下的觀眾再也管不住自己,發出不大不小的笑聲。可是當蘇珊大媽開口唱歌時,全場在集體靜默片刻之后,爆發了巨大的歡呼。蘇珊大媽是徹頭徹尾的小人物,她的青春已經被虛耗,再大的成功也無法挽回她從未被吻過這樣一個悲慘的事實。她今天的炫目,也許是向命運以才華為賭資的輪豪華翻本。
我印象最深的還有個叫保羅的選手,也在同樣的舞臺上給了觀眾出乎意料的震撼。編導拍攝的VCR中,我們知道他的職業是名銷售。有張讓人忽略又讓人難忘的臉。上面有羞怯的、帶點迎合但是不抱太大希望的笑意,透露了他已經習慣了打擊和厄運,他肥胖,雙手只能稍微支起而無法貼身下垂,看起來像是一只完全沒有侵犯性的胖烏,他微微斜著頭,仿佛是在隨時接受別人說“NO”。很多人眼含熱淚看著他在舞臺上高唱《今夜無人入眠》,音樂聲響起的一霎,他眼望前方,臉上呈現出莊嚴之色,在那樣一張臉上,過渡自然,卻讓人顫抖。保羅這個渾身上下充滿了倒霉蛋氣息的家伙,在高渺的歌聲里,讓一個卑微的形象爆發出讓人不能直視的光彩。
我想,那些以才華展示為主的選秀節目,它之所以成功并不完全是為唱片市場推出平民巨星,而是它完美地呈現了身懷絕技的普通人從黯淡平庸到璀璨奪目的戲劇性,所有人看到的既有作為小人物共同的笨拙和悲酸,也有沖出庸常外表的光芒。其實“好聲音”之所以能從選秀的死灰中跳出來,且跳到一個嶄新的高度,正是因為和以往的選秀相比,它特別會講故事,懂得如何塑造選手,比如落差感:第一次登臺絕不化妝,甚至要往土里整,就是先讓人看輕了,但在該出手時雷霆萬鈞,技驚四座。操盤手當然知道自己得了只會下金蛋的雞,不幸的是他們過于急功近利,終究成了那個古老寓言里殺雞取卵的棒槌。他們忘了即便是一出好戲,演過了,也成了“撒狗血”。這直接導致了那些原本被他們歌聲打動的觀眾,轉身間就被他們的故事弄得很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