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幾乎日日晴朗。當你閉上眼,幾乎不得不想起從前在老家騎自行車的日子,那時候老屋還未拆建,花木扶疏的院子,墻上滿是苔痕,隔壁永遠是那出越劇《珍珠塔》,綺情、勵志,女人的衣褲晾曬在竹竿上,陽光下一輛自行車慢慢靠近暖風中的裙擺。這個古風尚存的江邊村落,其實具備一切浪漫的根源,一如唐納德·里奇在日記中所言,“你可能被自己憑空想象的東西迷惑,你可能很容易而且常常‘墮入情網’?!?/p>
我有一幀照片,畫面中我和母親,由于過度曝光的緣故,仿佛藏身于黑暗之中,黑暗也適時掩蓋了母親額頭的細紋。這張相片是在老宅的堂屋中拍攝的,其時,母親正端坐在桌前,口授我寫一封給遠在昆明的父親的信,透過桌面的反光,似乎尚能隱隱看到桌上的茶杯,里面插著從外婆屋后竹林中采摘的一朵梔子。我依稀記得那個下午,父親的來信告知,他在昆明的寓所失竊,值得慶幸的是財物并未丟失多少,唯有那張我特意在照相館拍攝的個人單幅照片不見了。那是一個涼爽、晴朗的五月天,我似乎還記得母親淡淡的表情,她凝視著雪白的信箋,讓我寫下一些瑣屑的家常。窗外涌動著濕氣,雨季即將來臨。
我曾經無數次寫過雨,就像侯孝賢總要在影片中留下海邊咸澀的風。
雨水是個幻象。第一滴雨落在你的鼻尖,柔軟、溫和,遙遠而緩慢,就像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一杯茶慢慢淡下去,直到透明。不知何時,母親從江的另一邊移來一棵桃樹,細雨過后,濕漉漉“緋紅的輕云”柔軟地零落周圍,我曾經想要用鉛筆畫下它們,尤其在晚春的時候,彼時,園中棗樹的花絮剛剛露出些微的鵝黃。野薔薇倒映在水面,星星點點,令人想起莫奈。
我依稀記得那個亮堂堂的午后,父親上班去了,我坐在祖母的藤椅上讀川端康成。雨水陡然降落,淋濕書頁的邊沿。在接雨的臉盆不斷的滴落聲中,我隱約看到某個穿黃色雨衣的少女,扶著自行車從石階下去,步入茫茫的雨中,那清麗的臉龐像極了《在雨中消失》的日本女演員,不是山口百惠,而是吉永小百合。細想起來,陽光普照的日子,似乎總是有限。
那些晴好的艷陽之日,母親會將許多衣物取出曝曬。棗樹的花絮悠悠然飄落于曝曬的衣物上。深紅色的皮箱,上面鍍鎳的密碼鎖閃閃發亮,像祖父衣服對襟的盤扣,復古而精致。我最感興趣的,是一對祖父母的首飾盒,也被置于陽光之下。這樣的盒子,你可以在任何一部民國時代的影片中覓得原型。我所奇怪的是,盒蓋上沒有鏤刻任何字跡,也許在某個特殊時期被抹去了。那里面只是放著一疊糧票、布票、油票、黑白照片還有若干的銅元,下面躺著一本泛黃的毛主席詩詞。我曾經見到讀過幾年私塾的祖父,將其取出匆匆翻看一回,又趕緊藏好,仿佛這里面保留著最初的自豪和落寞。后來,我多次將這本薄薄的詩集取出,在一陣陣的香樟氣味中,仔細翻看那些有趣的詞牌,“沁園春”“念奴嬌”“清平樂”“菩薩蠻”“漁家傲”等等,也許這也是一種啟蒙,文字的美感與節奏,喚起心底的驚訝。
在那些美妙的文字的褶皺里,藏著別處所沒有的風景,在最初所能覓得的寥寥幾冊書籍中,我找到了那種流淌在字、句、音節之間馥郁的芬芳。文字沒有聲音,而當你在無所事事的夏日午后,朗誦那些喜愛的字句之時,你會被一種美妙的節奏呼喚。這種陌生的美感,來自于文字本身之美、手指翻動書頁的聲音、舊書本身的氣味。語言的氣息使我們對周圍的事物有了新的認知方式,它讓你重新記住了某些面孔、身影、呼喊、氣味等日常生活的細節,就好比音樂課上,手風琴響起的時候,我們首先想到的就是最簡單的曲譜。一個是語言,一個是音符,它們就像自然界的風和雨,加深了我們的記憶。
我記得暮色四起的時候,喚鵝聲與拉琴聲幾乎同時出現。一位從外地落戶于此的鄉村女教師,總在月色初露的時候,徘徊于河岸,鍥而不舍的呼喚聲,許久方停。長靴、旗袍、連衣裙、蕾絲花邊的手套,這種趣味很難與喚鵝聲聯系起來。最終鵝的急促叫聲,表明它們離家出走的企圖以失敗告終,而那時,遠方的天空似乎已經亮起了幾顆星。
女教師回去的時候,拉琴聲漸漸停止。我總是以為那聲音是從隔壁傳來的,每當日暮之時,一部老式留聲機開始傳來拉琴聲。我迷戀京胡那種原始的、陌生的、夾雜些許哀愁的氣息,一支舊的曲子,將黃昏的思緒陷入無邊的黑暗之中,仿佛把你帶到很遠的意想不到的地方。
我喜歡坐在老家的房頂看那些稀薄的云彩,從未想過未來的某一天,我會記錄下那些云彩。它們移過窗臺的墨蘭,跨過黝暗的河水,流過像足球場草坪一樣的麥田,正是這些司空見慣的事物,平淡得近乎無聊,令我們安之若素,也讓我們在這蒼茫的人世間,感到一絲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