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有兩個舅舅,大舅叫金林,二舅水林。上下年紀,都是四五十歲的樣子。
大舅二舅是跟著外婆改嫁去的外公家。外公是個老光棍,上頓吃了沒下頓。大舅可憐,一天學都沒上過。大舅八九歲,正是淘的時候。外公一點都不喜歡他。那時候,還是生產隊,沒有分田單干。外公就打上了大舅的主意,七托人八托人,把生產隊頭三個月下的小牛犢牽來叫大舅去放牛,一天一個工分。那時候,一個工分相當于人民幣五分錢。四月的鄉間,漫天漫地都是鮮花嫩草。大舅牽著和他差不多大的牛崽,聽到耳旁隨風吹來,若有若無的學堂讀書聲,不由得對在一旁啃草的牛崽萌生階級仇恨來。他小小的心靈,一門心思地認為是這頭牛,害得他沒書讀。說來不信,他竟然有了害牛之心。也不知道他聽誰說的,牛吃紅花草可以斃命。于是他趁著大人們都收工回村子的時候,把牛崽牽到了種紅花草的田里。那牛也傻,到了紅花草田里,潑天快活,一勁猛啃。吃完了,大舅就把牛趕到水溝邊去飲。牛估計也是口干,咕嘟咕嘟又喝下一肚子水。立刻小牛肚子脹得跟水桶似的。等到外婆喊大舅回家吃飯的時候,就看到牛躺在田埂上像一座墳包。牛崽死了,大舅卻并沒有讀上書。原因是當時是上半年,一個學期快結束了。外婆對大舅說,等過完暑假,就給你報名。
可是苦巴巴熬過了炙熱的夏天,迎來了涼爽的秋季,大舅卻沒有等到上學,而是等來了另外一頭牛。那頭牛的來歷是這樣的。上次那頭牛意外死亡,生產隊就不敢再讓大舅放牛。但是一頭老牛因為生病,變得骨瘦嶙峋,已經做不得事了。真是食之無肉,棄之可惜。于是又想到了大舅,報酬照舊,還是一天一個工分。外公自然是喜出望外。可憐的是大舅,新縫的藍布書包都已經背在了肩上。而且也的確外婆替他在學堂報上了名,他因為聰明伶俐,也或許是比別的學生大一歲的緣故。學堂里的眼鏡老師對他很是欣賞。大舅迷上了上學,整天上學路上和放學回家都是搖頭晃腦,吟哦不止。如今叫大舅丟掉書包,重新放牛。大舅焉能答應!
可是外公比他堅強,任大舅抹眼淚、哭鼻子,撒潑賴地,硬是不肯回轉心意。大舅逃去學校,外公趕到課堂將其拽著耳朵揪出來。外婆見狀很是唏噓,一旁想勸點什么,外公一個大耳光甩來,外婆的聽力從此就剩下一個耳朵了。外婆于是死了心,勸大舅道,兒啊,你還是放牛去吧。誰叫你親爹死得早!這話聽來似乎在理,可是了解外公的人都知道,外公對兩個義子還是視如己出的。要怪就怪那個可惡的年代,當初外婆帶了大舅二舅投靠在外公的屋檐下,一家人只能靠外公一年到頭那點工分填肚子,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讀書有個屁用,放牛可有一天一個工分咧。雖然少,但是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外公一家此后果然就很少鬧饑荒了。
沒辦法,人硬犟不過命硬。大舅哭哭啼啼牽了牛繩上山放牛去了。此后,他照舊過上了日出日落,騎牛逐草的生活。本來大舅只怪自己命不好,還不太怨恨外公。可是后面發生的一件事情,徹底傷透了大舅。那是大舅從學堂退學回來,放牛已經一個月之后發生的事情。外公對外婆說,讓細林去學堂讀書吧。外婆茫然不解。外公說,我到學堂去退學費。學堂里說,學費不可以退,還是叫崽回頭去上學。學費可花了三塊多錢呢,頂一百個工分呢。怎么著不能浪費了吧。外婆說,細林還小,可以過兩年。要上,還是讓長林上。外公揮揮手說,還是細林上。就這樣定了!外婆喃喃道,叫大崽知道這事怎么得了!
大舅起初不知道二舅頂替他上學的事情,早出晚歸的哪里得知這些。二舅刁得很,知道自己的上學資格是大舅的。每天下午放學回來,藍布書包藏得牢牢的,不讓大舅知曉。外公自然也是不說。外婆呢,緊張得要命,也是抵死不說。蒙在鼓里的自然只有大舅一人。一年之后的一天早上,大舅牽牛出牛棚。路上正碰到學堂里過去教過他的眼鏡老師。大舅牽著牛,規規矩矩,埋頭叫一聲,老師好!一邊叫,一邊把牛身子和自己往旁邊靠。眼鏡停下腳,摸一摸他的頭,說真乖!如果你弟弟有你一半,就好了。眼鏡說的是真心話,你不知道二舅有多淘。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也不知道,是不是頭晚做夢做累了,上課呼呼大睡。當然也有不困的時候,就拿削筆刀捅前桌女孩子的屁股。上課不自在,下課更不自在。夏天玩水,冬天玩雪,一刻也不得閑。整天書包里埋伏著,不是蒼耳就是彈皮弓,用來襲擊女同學頭發和教師宿舍的窗戶玻璃。一年下來啦,認得的字還湊不滿十個。
大舅聰明,眼睛一眨就知道了。眼鏡說的話,他一聽就明白了八九。大舅那天把牛系在了河邊沙洲榨油坊邊上。自己悄悄鉆進學校后墻,拿碎磚頭墊腳偷偷張望教室。就看到他那個無法無天的弟弟在教室里不是用心讀書,用彈皮弓夾紙彈襲擊前排女生。大舅的肺都氣炸了,一口氣跑回家。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外婆來問緣故。大舅說,你們合著伙欺負我干嘛!外婆戰戰兢兢,等到中午外公回家。外公聽罷,也不做聲。或許是心虛,也或許是慚愧,一個人出門,尋回了老牛。對大舅的罷工行為采取不聞不問的態度。大舅也算有恒心,躺在床上三天三夜。家人都遷就著他,任他整日整夜在那躺著。外婆出工的時候,都在床頭擺上一碗紅薯稀飯。每天都是一動不動。其實,叫我想,大舅那么小的人兒,哪里耐得住肚子里的饑荒。不過他隱藏得好,紅薯稀飯是沒動,但生紅薯或者雞窩里新鮮雞蛋動沒動,就值得考量。第四天,外公的暴脾氣終于來了。拿著一枝毛竹條對躺在床根下的大舅就是一頓狂掃。大舅寧死不屈的樣子,說我要讀書!我要讀書!!
外公惱羞成怒,放下狠話,要讀書可以,要不我死,要不再死頭牛!這當然是句氣話,可是大舅哪里懂得啊。心下暗想,要老爹死那是萬萬不可以的,只有牛死或許可以再想些辦法。說來不信,一個十歲的鄉村小子為了得償所愿,為了讀書,居然第二次想出了害牛的主意。這不是筆者妄想,而是很多年之后,一次閑聊,大舅親口告訴我的當年往事。
大舅說,我那時候十歲的樣子。想讀書想瘋了,整天就怪那頭老牛弄得我讀不成書。心想外公說了,牛沒了,就可以讀書。于是故技重施,把老牛拽去吃紅花草。可是畢竟是老牛,狡猾狡猾的。居然那么鮮嫩的紅花草,吃一兩口就不吃了。把我急得。后來,我想了一個辦法。你猜我想了什么辦法?
我在一旁道,用刀嗎?
大舅嗤了一聲說,笨!我想到是把老牛牽到一個高高的土檻上。那土檻是在河邊沙洲甘蔗地邊上,土檻上下深有三四米。
我很好奇,那怎么摔啊?
大舅對我的智商嗤之以鼻。你聽我說嘛,土檻不是上面有三根木頭扎在一起的木橋嗎,我把牛往土檻那邊趕。那牛是頭老牛,也是見多識廣。就不肯往木橋上走。我哪里由得了它,在前面使勁用牛繩拽老牛過橋。老牛打著顫走在木橋上,我使勁跺腳,牛腳底下一滑,噗通就掉下去了。然后肚皮朝上、兩個眼睛朝天,爬不起來。我估摸著時間差不多,就跑回去叫人。等大人們拿著抬牛的工具來到土檻底下,牛已經不行了。
我還是好奇,那樣子,牛就死了嗎?
大舅道,你不知道,老家有這個說法,牛的肚子不能朝天。一朝天啊,牛就基本完蛋。
我搖頭,表示不予贊同。哪有這事,沒有點科學道理!
大舅咪咪笑道,我親自實踐過的,比哪本書上的道理都強。
那……那你對無辜死去的牛就不愧疚嗎?這樣似乎很無理,但我還是忍不住要問。
大舅沉默了好久,突然蹦了一句,怎么沒有!……怪事咧,多少年的牛皮癬怎么也治不斷根。
那到底,你的學上成了沒有?
一聽這話,大舅立刻就苦大仇深了。人硬犟不過命硬啊。大舅嘴里吐出一個碩大的煙圈,裊裊不去。
人硬犟不過命硬,這句話應在大舅身上是屢試不爽。那頭老牛死了,大舅果真從此以后就告別了放牛娃的生涯。可是那一年,發生了一件大事。生產隊解散,分田單干了。外公因為家里人口多,一下子分到的田和地,好的孬的,加起來有十四五畝之多。本來外公外婆也沒打上大舅的主意,可是外婆卻在那一年得了很嚴重的腿病,雙腿從大腿根以下浮腫得像兩只大冬瓜,走路都難,別說做事。大舅從小就疼惜外婆,看到外婆這樣自是不忍。每天天不亮,扛著外公特意打制的小鋤刀,悶聲不響跟在外公后面去自家責任田,雞鳴就出,荷月而歸。就這樣,一干就是三年。一個幼弱不及鋤柄高的小伢子不知不覺成了個準小伙子哩。
大舅十六歲那年,外婆同意大舅去學門手藝。最后是定了木匠,師傅是大姐出嫁的那個村子的李瘸子。
大姐自然指的是我媽。大舅到我家的時候,據說我才一個多月大,還窩在老媽懷里吸奶。大舅總是不忘打擊我,說你小時候比現在漂亮多了。白白凈凈的,見人就要抱,看誰都笑。我不甘示弱地說,你哪里是學木匠,我聽我媽說,你的木匠師傅被你氣得不行,最后是逐出師門的吧!大舅于是就笑,誰叫那個師傅怪模怪樣,真本事不教我。整天使喚我幫他做家務事。
大舅說得不錯,那個老木匠在我們村子里人品的確不怎么樣。好色,村里的小媳婦多多少少都被他揩過油。貪杯,每天都是醉醺醺的。一天做事做不到四個鐘頭,倒有五個小時在酒桌上。但是他的手藝卻是百里挑一、遠近聞名的。他做大木,一棟房子下來,不用一顆鐵釘;他做小木,哪怕只是一個梳妝盒,都是那么玲瓏剔透、纖毫畢現。能跟這樣的師傅學習木藝,是大舅的福氣。可是,李瘸子脾氣古怪又比他的手藝更加十里八村聲名遠播。很多人慕名而來,拜在門下當學徒。可是最后都是累得肩膀脫皮,卻沒有任何技藝在身,不得不悻悻離開。當初大舅說想學門手藝,我媽沒想到李瘸子身上。可是大舅說,要學就拜最好的師傅。我媽和我爸估摸了一下,想來只有李瘸子了。提了兩包報紙包的方糖和紅棗,我媽就把大舅領到了李瘸子的家中。李瘸子醉眼醺醺斜瞄了一番大舅,沒有吱聲。我媽輕輕問道,李大叔,我這個弟弟跟你學木匠,你看咋樣?李瘸子撇了撇嘴說,太瘦、太矮。我媽不明就里,說我大弟才十六歲,剛發育,過一兩年撐一撐、墊一墊,就好了。李瘸子努了努嘴說,喏,門背后有一擔水桶挑子,你能挑一桶水回來,我就收你當徒弟。我媽和大舅一齊扭頭去看。我媽臉當時就白了。那兩只水桶估計是李瘸子特制的,一看就大得嚇人。兩個黑水桶碼在門后,就像兩只充了氣的大猩猩。如果拿我家的水桶跟李瘸子家的比,那就是小猴子不如。我媽吐著舌頭回頭看一旁的大舅。大舅鼻尖冒汗,嘴巴撲著氣說道,這有什么難的。一步踏上去,一手拎了擔鉤,把兩只“胖猩猩”搭上肩膀。大舅那時據說還沒長個,用擔鉤把水桶挑上肩后,如果不稍稍踮一踮腳,水桶桶底就會拖地。那一對大水桶攀上大舅的肩膀,迤邐而去。我媽站在大舅身后,看著遠去的背影,一度產生幻覺,認為大舅被兩個孿生怪物劫持走了。我媽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李瘸子還有曬酒糟的李瘸子老婆閑聊,一邊焦急等待大舅從村下河邊挑水回來。本來不過一里來路,可是大舅卻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半個小時過去了,我媽終于忍不住要出門去尋。大舅卻在這個時候回來了,踉踉蹌蹌的,像個喝醉酒的。走到跟前,我媽看大舅一臉酡紅,褲子全濕。大舅鋼牙緊咬,打頭的水桶“砰”地一聲撞開院門。我媽心疼,用手去托他的扁擔,想幫他分擔一點。大舅張開緊咬的嘴唇說,姐,你——讓開。小心撞你——肚子里的孩。那時候,我媽正懷著我小妹在肚里咧。大舅挑著滿滿蕩蕩一挑水,走向廚房。我媽緊緊跟在后面。廚房門口有個五寸來高的門檻。本來大舅肩膀和水桶擔鉤齊平,這道門檻給矮小的大舅出了個大難題。我媽在背后喊道,放下,放下,我和你一起抬……話沒說完,只聽大舅“嗨”地一聲大叫,不知道哪里來的氣力,雙手托起擔鉤,高高舉起,那一挑水憑空高出了十多公分。滿蕩蕩的水桶貼著門檻嗖地飄過去了。大舅卸下擔子,將水桶水傾入水缸,我媽睜眼看那口水缸,她又一次嚇傻了。那口水缸太大,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個游泳池子。李瘸子披衣走進廚房,看了看,也是大為驚訝。而后點頭道,嗯,不錯。我就收下你了,記住,每天要給我挑十挑水,兩擔柴。我媽眼淚在眼窩里打轉轉,大弟啊,我們還是回去吧。我媽是被那個水桶和水缸嚇住了。大舅說,姐,開弓哪有回頭箭,我就留在這了。你方便的時候,再把我的換洗衣物帶來。
我媽那天是哭著回去的……
事后,我好奇問過我媽。李瘸子家天天要那么多水和柴干什么?我媽氣不打一處來,干什么,干什么,還不是嘴巴好吃。他家開了個谷酒釀坊咧。李瘸子每年喝不老少的酒,據說他春夏秋冬從不喝水,只以酒解渴。釀酒師傅老柴半個月就要上李瘸子家一趟,自然是幫他釀酒。釀酒需要不老少的水,自然還需要不少的柴,李瘸子一瘸一拐,走路不利索,這活自然由徒弟去干。所以之前的徒弟都是不堪重負,少則三兩天,多則半月便遁逃而去。在這不得不佩服一下我的大舅,他在李瘸子家一呆就是三年,直到學到了李瘸子的真傳。
不知道是不是大舅的真誠和勇敢感動了李瘸子,還是李瘸子良心發現,在大舅給李瘸子自家酒坊扛了兩年多苦力后,李瘸子開始真心實意地教大舅木藝。大舅很快就能上場幫李瘸子鋸木頭、打墨線、刨直木……一點一點地開始像模像樣當起了小木匠。有時候李瘸子酒癮上來了,干脆就放手讓大舅一個人挑大梁。大舅越干越歡,有幾次我媽去看他,他都已經背著工具箱和李瘸子上戶去了。我媽暗自歡喜,以為她大弟的手藝就要學到家了。可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李瘸子卻突然死了。
李瘸子的死是一個傳奇,也是一個謎。李瘸子有一個秘不示人的技藝,叫做“壓勝”。據說這還是木匠的老祖宗魯班傳下來的,主要是用在起屋豎梁的時候。“壓勝”有好的,也有“吉祥壓勝”,如果是主人家客氣、尊重木匠師傅,那木匠師傅很是感激,便會在橫梁的某一個秘密角落放置“鎮物”。以此幫助主人家入住之后,家運興旺,甚至加官進爵。同理,如果主人家相當小氣,甚至惡毒的話,惹惱木匠師傅,他就會放入兇惡的“鎮物”,輕則家宅不寧,重則家破人亡。當然這些只是傳說,因為這個技藝失傳已久。想不到,李瘸子居然會這“壓勝”之術。我對此也是大為懷疑,而大舅則是信誓旦旦說,我師傅李瘸子會這個東西。沒錯的!大舅講到這些,總是有些傷感。李瘸子除了好酒,對我還真是不錯。大舅掏出棵煙,很耐心地跺著煙屁股。
我一旁攛掇他,給我講講李瘸子的事咧。
大舅笑了笑,把煙插進嘴角。要說我師傅的事啊,得從那條瘸腿說起。當初的時候,李瘸子還年輕,風度翩翩,剛剛學滿出師。做的木藝贏得一片尊敬,整天被人師傅長師傅短地叫著。一次,去一個大戶人家給打嫁妝。那時候的嫁妝都是清一色的樟木箱子、木洗臉架、木盆、木凳和描金梳妝盒。我師傅千不該萬不該在做事的時候,瞄了一眼從閨樓下來的待嫁新娘。畢竟是大戶人家的閨女,長得清秀自是不必說。一雙玉手伸出來,就跟蔥白一樣。我師傅就賴上了,想方設法地接近那閨女。不是有那句話嗎,好女怕纏夫,況且我師傅長相也不差。于是一來二去,神不知鬼不覺,兩個人就悄悄好上了。有一天晚上,我師傅偷偷上了閨樓,兩個人就那個上了。不料下半夜的時候,我師傅剛溜出閨樓,就被人蒙了眼睛,帶到了荒郊野外。他的腿被人活生生踩斷的,做這事的是東家和他的管家。他躺在破窯里,任憑蒼蠅蚊蟲叮了一個夏天。不是路過避雨的一個江湖郎中,看他可憐,替他上山采了幾服草藥,幫他療傷,我師傅的小命早就完了。后來我師傅一瘸一拐地去找那個女子。可是她的父親為了遮丑,把他嫁到了外省不知名的村落去了。我師傅整日借酒消愁,他的酒癮就是那時候染上的。整天抱著酒葫蘆,一日三餐都可以不要的。父母臨死之前,怕他獨自生活在這個世上不易,千求萬求給他結了門親事。那女子就是我的師娘。師傅對師娘說,我的心早就死了,酒葫蘆才是我老婆,如果你進了我的家門,我就當你是我使喚丫頭。這對新嫁娘來說是奇恥大辱,師娘居然抽噎著答應了。
我很好奇,不是說李瘸子手腳不干凈嗎,怎地就自己老婆都不沾?大舅抓抓頭,你這個小鬼頭,這事也好奇。其實吧,我師傅不喝酒什么事沒有,酒一下肚,眼睛就迷離了,把誰都當當初那個女子咧。這沒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那戶大戶人家。數年之內,奇怪地他們家遭遇了兵匪之患、牢獄之災,一大家子除了當初遠嫁的女兒,其余都死光了。這一切自然沒有人懷疑到我師傅——那個好酒的瘸子身上……
大舅你就扯吧,這跟李瘸子有甚關系,那土匪兵痞是一個瘸子可以招得來的……我很不高興地打斷大舅。我問你的是李瘸子怎么死的!
噢,李瘸子……我師傅的死,其實還是和那個那個女子有關。那一年,我和我師傅去了一趟浙北。是應邀給一個大寺廟里做檀木神像。可是在那個地方,我師傅奇跡般地和那個女子相遇了。我問,就是那個漂亮女孩子?大舅撲哧一樂,哪里,早就是老太婆了。你別說,那老太婆真是長……一看就知道,她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美人坯。我和師傅那天在廟里吭哧吭哧做事。那個老太太哆哆嗦嗦挎個盛了香燭的籃子進來。也不看看周邊,倒頭就磕,喃喃不止。說的無非是些神靈護佑的話,我也沒在意。可是師傅聽著聽著,就停了下來,而后盯著那個老太婆,淚眼婆娑。老太太的不幸遭遇,還是廟祝告訴我們的。他說這個老太太真是可憐。娘家早年聽說很有錢,不知什么緣故就把女兒遠嫁到這里。夫家開始還是蠻中意她的,可是后來聽說她的頭胎子是娘家就有的。于是丈夫一氣之下就把他賣給了本村另一個窮戶。那個老光棍倒沒嫌他什么,可是她的頭胎子不明不白就死了。她也爭氣,于是又生了三四個小孩,都是男娃。但是怪異的是,娃子們不是得驚風死了,就是溺水斃命,沒有一個帶大的。算命瞎子告訴她說,你得罪了邪神,這輩子不可能有子孫。還有……廟祝一面說,一面茫然不解地看著旁邊頓足捶胸、老淚縱橫的師傅。還有,她娘家據說也是同樣的原因。二十年前已經絕戶了……
當晚,睡到半夜,我大舅起夜居然發現他師傅不見了。大舅踢了踢地上滴著殘液的空酒葫蘆,心想師傅肯定是酒癮犯了,回老家找酒喝去了。于是獨自一個完成了剩下的活計,扛著沉重的木工箱回到了贛北老家。到了師傅的家門口,居然看到師娘一身白孝,端坐堂前棺槨旁哀嚎呢。大舅身子一歪,丟下木工箱,爬到棺槨邊,也跟著哭起喪來。邊嚎邊問,師傅啊,您這是怎么了?!師娘也是邊哭邊告訴了大舅實情。原來,那天晚上李瘸子就翻山越嶺趕回老家。他不知何故,找了個樓梯爬上當初打斷他腿的那戶人家的宅子正堂,在橫梁上抖抖索索,翻尋著什么東西。不料一個不小心,他從高空倒墜下來,把自己摔成了咧嘴葫蘆。當晚,是大舅獨自守靈。大舅掌起燈火,想從師父遺體上尋找真相。果然,在李瘸子緊緊捏著的左手拳頭里,大舅費盡吃奶的氣力刨出一顆發黃的紙團。打開來,上面是用木工筆描的一只老虎。虎頭豹尾,不十分逼真,卻齜牙咧嘴,兇相畢露。雖然不過是張薄薄的紙片,詭異的是紙虎的虎嘴里滴滴答答,往外掉著血沫子。似乎一頭反芻的牛……
我嘖嘖嘆息道,李瘸子死了,那……大舅你的木匠到底學成了沒有?大舅滿臉的懊惱,還學個屁啊。卷鋪蓋走人唄。其實,后來的情節大舅隱瞞了我。好在,他的青春往事還有一個見證者,那就是我媽。我問老媽,大舅的師傅李瘸子會“壓勝”,真有那么神嗎?我媽鼻子一嗤,有那么邪乎的話,他還在我們這個小村子當什么木匠,早教人請去北京城去了!我心有未甘,問道,他好像死得有點離奇哈?離奇個屁。他是在外地干活半夜酒癮犯了,去偷酒喝,被人家當作賊打死的!接著就數落大舅,她恨鐵不成鋼,咬牙道,什么樣的師傅就教什么樣的徒弟。不認真學手藝,居然像個二月貓樣——思春。拐了開窯廠的劉大腦袋的獨生女兒,私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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