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下九千尺》看小說的苦難敘事

現代小說是以舶來品的面貌出現在中國文壇的，作為一種全新的藝術表現形式。在中國，小說在“五四”新文學運動伊始就在發(fā)展中不斷完善，在前進中不斷提升。尤其是進入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之后，多種文學表現手法的運用、多元化價值觀念的植入不斷提升著中國當代文壇中小說題材的藝術成就。作為重要的表現手法之一的“苦難敘事”深刻影響著中國當代小說的發(fā)展。從“傷痕文學”到“改革文學”，再從“打工文學”到“苦難文學”，伴隨著表現對象的不斷轉移，以“苦難敘事”作為審美主體的小說藝術完成了審美意識層面的升華。

一、無法滿足的個體欲望

小說《地下九千尺》是一部充滿了社會命運因素的作品，許多情節(jié)的發(fā)展、內容的完善都與特定時代、特定社會體系的價值觀念緊密相關。作者將掙扎在社會底層的勞動者的苦難，尤其是礦工們遭受的苦難呈現給讀者，展現了礦工所承受的雙重壓力：一方面，是來自于礦長對于他們勞動成果的壓榨，使得他們在付出巨大勞動的同時只能換得極為微薄的回報；另一方面，是主流社會對弱勢群體的壓迫，身為男性的他們由于只能掌握極少的社會資源，甚至不能彰顯他們作為男性的社會地位。這部小說對于礦工們無法滿足的個體欲望的描寫實際上就是對于他們所面臨的“苦難人生”的描寫。在這種描寫中蘊涵著兩個層面的內容：其一是現實社會中底層勞動者苦難經歷的再現，客觀上發(fā)揮了療治心理疾病的作用；其二是通過歷史與現實的對接呈現出個體欲望的表現，客觀上實現了慰藉個體欲望的作用。

眾所周知， “一種經驗如果在一個很短暫的時期內使心靈受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我們便稱這種經驗為創(chuàng)傷。”[1]在人類的精神世界中，“創(chuàng)傷”的形成或許與個人的人生經歷有關，也與受到現實社會的壓迫無法滿足的個體欲望有一定的聯(lián)系。當筆者面對作者所講述的發(fā)生在“地下九千尺”的故事之后，絲毫感受不到描寫的虛假和空洞，取而代之的是真實感極強的情景再現。或許作者本人沒有過親身下礦的人生經歷，但他通過搜集素材、醞釀情感，的確建構起完整、恰當的情感經驗。“雖然我們渴望心靈完全的健康，然而世界的存在有太多不確定的因素，人性自身也不可避免地會有弱點，這些都使得人們有可能置身于天災人禍等創(chuàng)傷性的體驗中。”[2]

對于在“地下九千尺”的礦洞中工作的礦工們來說，每一次下到礦下的經歷都會喚起他們記憶深處的痛苦經驗。隨著他們對問題的認識的進一步加深，內心世界的記憶被固定下來成為影響日常生活的外在因素。當礦洞們私下里討論礦上的三個女人時，長久以來壓抑在他們內心深處無法滿足的個體欲望成為了客觀化的存在。當作者從外化的角度來處理這些素材時，經歷了感官沖擊和情感考驗的作家、讀者終于尋找到了宣泄內心情感的閥門。由此可見，作者的創(chuàng)作絕不是單純地表現事物的自然狀態(tài)而已。經歷了情感沖擊的作者，需要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的過程來梳理自己記憶深處的情感碎片，也需要通過創(chuàng)作小說的方式來舒緩自己受到的感情沖擊。當他把發(fā)生在某個不知名的礦上的故事寫出來時，近乎于客觀講述的小說創(chuàng)作使得作者最終釋放了壓抑在內心深處的情感，也減輕了精神層面的痛苦。

所謂“欲望”或許可以用無法實現的夢想加以概括，對于任何人來說，當他們心中的愿望最終得以實現之際，“欲望”就蛻化為記憶而已。由此可見，無法滿足的個體欲望正好是所有人都必須要面臨的問題，也是這篇小說最鮮明的情感特征。當水花嫂出現在礦工們面前時，男人的“欲望”就被喚醒了。而礦長深夜進入到水花嫂的房中時，無法實現的欲望最終被壓抑了下來。單純的壓抑并沒有改變渴望滿足個體欲望的價值訴求，水花嫂最終成為了三鬼和長發(fā)面臨礦難時活下去的精神動力，被壓抑的欲望升華為更高的精神訴求。

二、無法規(guī)避的社會命運

“每個時代都會存在一個為了生存而苦苦掙扎的生命群體，這些底層人民在政治、經濟、文化上的弱勢地位使得他們不僅僅在物質生活上處于底層，同時也處在權力的底層。”[3]當作者講述著“地下九千尺”中個體生命所經受的痛苦時，筆者同時在思考另一個問題：導致這一切的根本原因何在？難道僅僅是礦長的剝削就可以導致這樣的悲劇在歷史的空白處、社會的遺忘點不斷上演嗎？究其根源，在于個體生命的悲劇發(fā)生在特定的社會架構中，導致他們面臨無法規(guī)避的社會命運。

當人類社會擺脫原始的洪荒時代之后，就逐漸過渡到階級社會。特定的社會架構導致了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更為重要的是，社會架構的變化使得處于社會上層的人在獲得社會資源的同時，往往會給深處社會底層的普通人帶來巨大的情感沖擊，甚至是將他們推入到苦難的深淵中無法自拔。小說《地下九千尺》關注的正是這樣一群被社會命運擠壓的邊緣人：一方面，他們只能依靠出賣自己的肉體換取極為微薄的經濟收入，甚至得不到任何的安全保證；另一方面，他們的內心深處渴望獲得物質的滿足、情感的慰藉、心靈的釋放，當所有的愿望都被宣告無法實現之后，他們才真正意識到無法規(guī)避的社會命運左右了他們的人生。

灰貓似乎看到了什么，湊近一塊石壁前。斷斷續(xù)續(xù)讀了起來：

采礦至此——忽遇巖崩——困吾弟兄二人于此——苦等救贖無果——恨地獄無門焉——魂不能出硐而見親人乎——若假日得見吾二人者——盼同憐砂丁之苦——照撫水花小栓者乎——定九泉百拜——兄長發(fā)——王——弟三鬼——張子濤頓首——明宣德四年仲春

當小說講述的故事逐漸走向任何一部關于苦難人生的藝術作品都將面臨的結局時，長發(fā)和三鬼最終成為了飄蕩在“地下九千尺”的游魂野鬼。轟然倒下的作業(yè)面將讀者的視野從“明宣德四年仲春”拉回到現實社會中，在過去了數百年之后，掙扎在“地下九千尺”的人依舊沒有變換，唯一的不同是，他們已然忘記了自己曾經作為礦工的過去。當后代的礦工沿著前人的道路繼續(xù)掙扎在生存的邊緣時，歷史給讀者上了冷酷的一課。

正是在社會命運的左右之下，那些依靠出賣自己的勞力換取報酬的人們不得不繼續(xù)掙扎在痛苦的深淵中。對于他們而言，改變自己的命運成為無法實現的愿望；對于作者而言，講述他們的故事成為宣泄情感的唯一途徑；對于讀者而言，閱讀他們的人生成為喚醒良知的重要途徑。生活仍然要繼續(xù)，苦難也不曾停止。當掙扎在“地下九千尺”的人們逐漸意識到這一點時，作者給予這部小說的情感定位就得到了讀者的情感共鳴。

三、無法釋懷的苦難敘事

正如個體欲望的滿足是小說的主題一樣，無法規(guī)避的社會命運也是作者設定的苦難敘事所關注的焦點。一方面，苦難敘事是對當下社會那些處于底層人士的精神慰藉；另一方面，也展現了身為知識分子的作者應有的面對社會現實的勇氣。筆者在閱讀小說《地下九千尺》的過程中， 不僅感受到了作者敢于正視幾千年來形成的社會架構所展現出來的勇氣，更為重要的是，作者不再滿足于精神層面的哲思，而是用自己手中的筆去直面現實問題。在作者灌注于小說文本的“苦難敘事”中，我們雖然也能夠感受到作者在面對人生苦難時所表現出來的無力感，但是在更多的情況下作家卻是在給予讀者希望。

當水花嫂的丈夫死在一場礦難中時，水花嫂的眼淚無法改變眼前的事實，卻喚醒了讀者對她的同情。在這份沉重、略帶些許感傷色彩的情感中，對于未來生活的信心和希望是唯一能夠支撐水花嫂繼續(xù)活下去的精神動力。同時，作為一個弱女子，水花嫂還必須要擔負起撫養(yǎng)兒子的責任，這是一份極為艱難的人生使命。無論是來自外在的精神動力，亦或是存在于水花嫂內心深處的母愛被喚醒了。面對著命運給予自己的沉重使命，水花嫂選擇了默默地活下來，在她所選擇的人生道路前面是一個又一個的挑戰(zhàn)。首先就是礦長的欺凌。對于水花嫂和她的兒子來說，這份恥辱來得并不意外。母子二人之所以能夠在礦上繼續(xù)待下去完全取決于礦長的意思。面對外在力量的強勢壓制，水花嫂根本就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幸運的是她遇上了長發(fā)，這個男人以自己獨特的方式保護了母子二人，使她們免受礦長的欺凌。于是，在水花嫂的身上恥辱逐漸被人們忘卻了，剩下的就只有礦工們日復一日的單調生活。

正如前文所分析的一樣，無法滿足的個體欲望和無法規(guī)避的社會命運依舊在發(fā)揮著巨大的影響力。這就使得一個新的問題被提了出來，苦難敘事是否永遠無法找到真正的解決方法，只能停留在小說文本的單純敘述中。

“盡管苦難的不同講述會帶來新鮮的沖擊，但其實無論是人類生存的基本真相，還是文學的基本表達主題，苦難都不新鮮。苦難在當代文學中也一直存在，關鍵是如何解釋苦難的存在合法性，或者說苦難現象描述背后所承載的哲學理念為何，以此理念支撐方可承受苦難，升華苦難，正是在此，當代文學中的苦難面臨著與官方意識形態(tài)、民間話語等不同話語系統(tǒng)間接榫的裂縫與錯位。”[4]在筆者看來，苦難敘事或許能夠讓作者將壓抑在內心深處的情感宣泄出來，卻無法真正地解決問題。文學作品有時候往往就是如此殘忍，正當讀者從小說《地下九千尺》講述的故事中意識到掙扎于社會底層的勞動者需要幫助時，卻突然發(fā)現小說所講述的圍繞水花嫂、長發(fā)、三鬼、四面所發(fā)生的故事僅僅是虛構而已。我們既不能在現實生活中找尋到一一對應的存在，也無法通過一篇小說去改變我們的社會架構模式。

[參考文獻]

[1] [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216.

[2] 張俊杰.譚恩美小說“苦難敘事”的文藝美學價值[J].中州學刊，2013（04）.

[3] 呂瑩瑩，唐梅，徐加新.權力擠壓下的苦難敘事[J].時代文學，2011（12）.

[4] 白浩.路遙苦難敘事的限度[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03）.

[作者簡介]

曹爽（1978— ），女，遼寧沈陽人，空軍航空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系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為軍校人文素質教育及軍事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