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 頻
進入到20世紀80年代,文化事業的重心逐漸從單調、嚴肅的文學文本享有話語權利發生轉變,追求視覺刺激和情感沖擊的審美取向開始主導人們的思維,一部分讀者在這一時代浪潮的沖擊下開始確立全新的審美觀。這一局面的出現使得筆者意識到,“在滿足娛樂消遣的直接目的的同時,以更加理性的眼光去審視特定時期的歷史,發掘人類文化的不完善性”[1]。余文飛創作的小說《地下九千尺》正是在這一背景下誕生的,向讀者展示了人生社會發展中的一幕悲劇,使我們意識到被淹沒在歷史長河中的底層勞動者給予人性關照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一、“地下九千尺”下存在的探索
“人類自從步入文明時期就開始了對自身存在的必然性的探索, 開始了對生存的意義與價值的尋覓。在一定程度上人生就是在不斷追求無法滿足的欲望中承受痛苦,在用悲劇結束一切的思想意識中備受束縛,同時以某種形式將個人的悲劇擴大成為民族的悲劇,長時期的延續,供后人借鑒。”[1]小說《地下九千尺》為讀者講述了一段發生在特殊時代的故事,掙扎在生存與死亡邊緣的礦工們遭受著非人的磨難。這是一個關于人類苦難史的講述,在作者的講述中滲透著人類對于自我存在的思考。
對自我存在的探索是人類社會的終極問題,似乎永遠都找尋不到唯一的、標準的答案。所不同的是,在不同的歷史階段人們的思考往往能從特定角度、特定層面接近問題的終極意義。就呈現在筆者面前的小說《地下九千尺》而言,水花嫂、長發、三鬼等人都不過是作者借以表達自我思考的符號而已。他們或許是生活在“明宣德四年仲春”的一群苦難勞工,他們或許是掙扎于現實與虛幻迷茫之間的普通勞動者,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故事不斷地上演著,似乎從來就不曾停止過。
這個故事是關于一群生活在社會最底層民眾的苦難敘事,讀者被他們的呻吟所打動。不能盡情呼喊是莫大的痛苦,不能盡情放歌是莫大的悲哀。對于游走在生存與死亡的邊緣的人們而言,隱藏于他們內心深處的對于下到“地下九千尺”的恐懼更是早已深深扎根于他們的頭腦中。自人類社會擺脫原始的蠻荒時代,進入到根據掌控的社會資源劃分等級的階級社會,掙扎于社會最底層的普通人就經受著來自于多方面的統治。他們的人生無疑是痛苦的,他們的生活無疑是悲慘的,他們的未來無疑是黯淡的。
根據美國人本主義心理學家馬斯洛提出的“需求層次理論”,我們了解到人類的需求從低到高可以劃分為生理、安全、歸屬和愛、尊重、自我實現五個層次價值訴求。在小說所描繪的這些人身上,他們的內心訴求被不斷壓制,最終只剩下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即便如此,所謂的生理需求也僅僅是能夠實現果腹而已,無法完成他們作為男人的存在意義;所謂的安全需求更是一種心理層面的自我安慰,能夠得到有效的保證完全取決于上天的安排和命運的眷顧。
小說《地下九千尺》中對于掙扎在社會最底層的勞動者的苦難沒有過多去追問發生的機理。這些人的內心深處似乎沒有太多的需求,他們的存在似乎就是為了奉獻自己的生命,為了從硐長的手中獲得那少得可憐的報酬而艱難地掙扎著。他們將自己的肉體和精神都奉獻給了埋藏在“地下九千尺”的寶藏。從根本上說,無論是在地下或地上,他們都無法擺脫自己悲慘的命運,但這并不阻礙他們尋找自我存在的價值,在這種探索中收獲的是他們無法想象的存在。當所有的人從水花嫂的身上探索到了自己作為男人的存在價值時,長發卻在水花嫂的身上找尋到了給予的成就感。
二、恐懼和痛苦的人生抉擇
物質的匱乏是直接導致小說中硐工經受巨大災難的原因,這一切并不僅僅發生在他們身上,幾乎所有掙扎于社會底層的勞動者都面臨著恐懼與痛苦的人生抉擇。這一切可以追溯至20世紀初期開始的“五四”運動,“‘五四’以來的‘苦難敘事’,一直是一種整體性和集體性存在意識的寫作,現實主義原則是‘苦難敘事’不可逾越的規則,民族國家的政治性、集體性的苦難記憶成為其書寫的主要內容。‘苦難意識’的意識形態化、社會思想的一體化、苦難敘事的格式化是其主要特征。”[2]
透過小說《地下九千尺》的文本,筆者發現作者延續了“五四”以來“苦難敘事”的文學創作傳統。在這部作品中,作者將關注的焦點定位于不曾留下姓名的普通硐工。他們或許來自于五湖四海,他們或許曾風光無限,但時下的他們都只不過是在硐上討生活的硐工。在硐長的眼中,他們與其他的勞動工具沒有本質上的區別,他可以隨意地處置硐工而不用承擔任何的責任。
隨著小說情節的進一步展開,筆者在作者的引領之下開始進入“地下九千尺”。在感受只有他們能夠經歷的生活的同時,看到了一次又一次人性的掙扎。為了生存,曾經的朋友和恩人可以被拋棄;為了生存,曾經的記憶和幸福可以被遺忘。對于這些時刻掙扎在生死線上的硐工而言,每次下到“地下九千尺”的特殊經歷都會讓他們感到恐懼,但他們卻無法抗拒這樣的命運;對于這些經受著肉體折磨的硐工而言,每次從“地下九千尺”回到地上的獨特感受都會讓他們感到痛苦,但他們卻享受著這種痛苦。
“放下”的恐懼以及“上升”的享受早就已經成為硐工生活中最為重要的兩個構成要素。就前者而言,身為硐工的他們每天必須下到“地下九千尺”的深淵。這不僅是因為“放下”是他們的工作內容,更為重要的原因是只有完成了“放下”的工作,他們才能獲得那少得不能再少的報酬。懷揣著對“放下”的恐懼以及謀生的無奈,他們每天都在重復著枯燥、危險的工作。就后者而言,硐工們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從“地下九千尺”的深淵“上升”到地上時,身體的疲勞麻木了他們的神經。當他們感受到外在世界的感官刺激時,他們收獲的就不僅僅是“上升”的享受,更為重要的是他們再一次感受到了命運的眷顧。
“在市場中國的小說寫作和批評中,災難、苦難與歷史、人性相扭結的內容常常既成為深度性話題,又成為表象性話題,更主要的,是常常成為時尚性寫作的一種標志。”[3]當作者將人性之光引入到小說《地下九千尺》的敘事中,筆者閱讀就不再是單純意義層面的小說而已。對于這些掙扎在歷史深淵中的硐工而言,那些屬于他們自己的個體生命體驗被注入了特定時代的審美元素。他們的苦難成為了一種具有廣泛意義層面的社會苦難,是所有曾經生活在中國大地上勞動者共同的心聲。
三、人性之光的照耀與心靈的契合
在作家們營造的文學世界中從來就不曾缺乏人性之光的眷顧,所不同的是不同時代的文化話語所展現的人性之光各有不同。“80 年代末和 90 年代初,由于啟蒙神話和精神烏托邦面臨市場經濟的強大沖擊,文學進入了一個‘無名狀態’或‘雜語喧嘩’的狀態,文學的政治功能和教育功能也日漸消退。90 年代,文學的權力話語已經退失,文學也失去了過去的轟動效應,任何寫作樣式都取得自己的合法性和獨立性,世俗的與精英的,前衛的與保守的,私人的與公共的,女性的與男性的,和平地共存在這個世紀之交的時代。我們以為這是一個具有后現代的時代,文學也帶上了后現代性。”[4]
小說《地下九千尺》就是一部延續中國文壇八九十年代文學創作風格的作品,當硐工追尋自我身份認定的求索得到了讀者的認同之后,每次徘徊于恐懼和痛苦之間的人生抉擇就成為這篇小說最重要的情感訴求。
灰貓似乎看到了什么,湊近一塊石壁前。斷斷續續讀了起來:
采礦至此——忽遇巖崩——困吾弟兄二人于此——苦等救贖無果——恨地獄無門焉——魂不能出硐而見親人乎——若假日得見吾二人者——盼同憐砂丁之苦——照撫水花小栓者乎——定九泉百拜——兄長發——王——弟三鬼——張子濤頓首——明宣德四年仲春
作者在小說的結尾為硐工們安排了一段頗有幾分傳奇色彩的結局。一方面,作者將小說前半部分講述的故事給出了完整的結局,使得讀者對于硐工的苦難人生有了更為準確的認識;另一方面,作者將歷史與現實以穿越的方式聯系在了一起,當讀者沉浸在“蒙太奇”的虛幻中時,小說的情感主題呼之欲出。
中國的傳統文化缺乏對于苦難的認知,對于幸福的理解也往往只停留在物質層面。回溯中國文學傳統,屈原的作品具有精神性苦難的寶貴品質,他的香草美人更是精神苦難的真實寫照;稍晚于屈原的杜甫、李清照、陸游等人也在自己的作品中展現了精神性苦難的追求,但他們的思考不可避免地帶上了忠君、愛國的痕跡,缺乏一種對于群體性生命的終極追問。或許正是由于辛亥革命將忠君的對象——君從中國歷史上剔除掉,作家們對于苦難的追問才有了超越個體生命意義的新高度。從這一時刻開始,中國的小說邁入了追求精神性苦難與肉體性苦難結合的層面,從而直接催生了對于心靈契合的渴望。從形式層面的因素來看,推動這一切的根本動力是社會的進步和發展;從本質層面的因素來看,導致作者們思維得到提升的根本原因是將人性之光引入文學的思考中。
我們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地下九千尺”究竟發生了什么樣的故事。長發、三鬼等人在地下經歷的一切都只是口耳相傳的故事而已!唯一能夠肯定的一點就是人性之光照耀的“地下九千尺”穿越了時空——從“明宣德四年仲春”穿越到了“現在”。透過這種穿越,讀者們看到的是生命在跨越數百年的時空之后再一次相遇。那個叫做“四面”“石頭”的魂靈或許忘卻了前世的苦難歲月,卻又在同一個空間中相遇了。唯一的不同是,同樣身為普通勞動者的他們,已經不需要再忍受前世的苦難。
[參考文獻]
[1] 靳銳.承載歷史和人性悲劇的縮影——從蘇童小說《妻妾成群》到張藝謀的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J].安徽文學,2013(06).
[2] 馮海燕.苦難敘事的堅守與變異——論世紀之交的苦難敘事 [D].石家莊:河北師范大學,2008.
[3] 施軍.苦難敘事的看點與立場[J].文藝評論,2009(03).
[4] 朱水涌.世紀之交的中國文學[M].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0:170.
[作者簡介]
龔頻(1976— ),女,湖北荊州人,碩士研究生,湖北省長江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英語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