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發展脈絡中,苦難敘事始終是重要的線索之一。當我們將關注的目光投向魯迅、茅盾開創的以農民為主要描寫對象的文學作品中時,新文學運動掀起的有關苦難敘事逐漸開始展露它的容顏。進入到21世紀,人類社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中國也以全新的形象呈現在世人的面前。社會的發展必然深刻地影響到作家們敏感的神經,作家余文飛發表的短篇小說《地下九千尺》就是一篇預示著新世紀苦難敘事邁入新的發展階段的佳作,通過分析這篇小說將提升我們對中國現代文學的認知程度。
一、發生在“地下九千尺”的肉體求索
小說《地下九千尺》的藝術魅力與作者表現情感的獨特方式有著一定的聯系。從小說文本所描寫的故事內容等形式層面的因素來看,掙扎在社會底層的硐工幾乎遭受了世間最殘忍的折磨。源自于作者內心深處的情感體驗以及由此衍生的個體生命的痛苦,最終塑造了一幅苦難群像。
硐長夫人只是偶爾乘著軟轎上山來曇花一現,捏著蘭花指,指指點點著人模鬼樣的砂丁當模子,教訓自己的兒子幾句。一硐的砂丁忽地發現自己是男人了。雖然一個個低著頭,鬼魅般快速走過,卻偷偷地往夫人的身上射去有棱有角的自制暗器,一種能把夫人瞬間徹底剝個精光的暗器,自己胯間那一小塊筋筋連連的破布條條,遮不住出息了的物件,鼓脹脹地搭起了涼棚,納得一絲銷魂鎖骨的陰涼。
硐上做飯的老媽子,像砂丁嘴里的那些黑乎乎的東西,索然無味。用老疤的話說,不過就是個女的而已。
硐子人眼里,水花嫂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女人。水花是這個硐上唯一被丈夫帶上山的女人,當然也是帶著生計來的。
男性占絕大多數的硐上,女人的存在不僅能夠勾起他們的原始欲望,更為重要的是提醒他們意識到自己依然是具有生命活力的人。這對于已經失去了生活希望的人而言,無疑是支撐他們繼續活下去的關鍵因素。在作者的筆下,這段將硐上三個女人集中在一起的描寫直接展現了小說人物內心深處對于女性肉體的求索。不同于很多作家將欲望的展現作為自己作品的主要內容,《地下九千尺》的作者僅僅是做了點到即止的描寫,使得他們內心深處無法實現的肉體求索披上了浪漫色彩。
作為一篇展現社會底層勞動者肉體苦難的文學作品,作者完全可以按照既定的模式將“那些號呼者、不得圓滿者、豬狗一樣的茍活者頓時沉浸在了民俗的自得其樂中,似乎再也不需要出門打工了,也似乎再也無需領受老板僵硬的表情了”[1]。當讀者對于這樣的描寫已然耳熟能詳時,作家就需要另辟蹊徑了。在小說《地下九千尺》中,作家在表現硐工對于肉體的追求時就沒有以直接滿足的方式來實現。讀者分明能夠感受到他們對于女性的選擇,硐長夫人是他們無法染指的女人,老媽子“不過就是個女的而已”,只有水花嫂能夠喚醒他們內心深處的欲望。
從邏輯分析的角度而言,對于這些幾乎沒有品嘗過女人滋味的硐工而言,本沒有挑選女人的資格。但作者沒有將他們視為毫無社會地位的勞動者,而是認定他們是擁有和所有人平等人格的獨立個體,即便是他們生命中絕大部分時間要在“地下九千尺”度過,即便他們是沒有掌握任何社會資源的弱勢群體,他們依然可以選擇成為這個世界的主宰。
二、“地下九千尺”醞釀的精神皈依
任何人都能夠理解作為一名硐工可能面臨的肉體痛苦,如果作者依舊將肉體的折磨作為小說的主要內容,無疑會極大地弱化小說的審美價值,此時就需要作者從全新的角度出發去處理小說主題。在小說《地下九千尺》中,主人公們默默地在這片荒蠻的土地上生活著。對于他們而言,單調、枯燥、艱辛的生活幾乎成為他們生命的全部。每當他們離開深深的硐井回到地面上時,他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作為人的存在意義。值得引起讀者注意的是,作者并沒有將關注的目光局限于單純的肉體求索,而是超越出來,以批判現實主義的文風將討論引向更為深遠的精神層面。
作者的成功之處并不僅僅局限于他對于肉體求索的描寫,更為重要的因素是他對這些人精神皈依的解讀。“作品并不是為展示苦難場景而故意夸大苦難,而是通過塑造具有覺醒意識的獨立個人,寫出對苦難的思考和認識; 同時進一步加大對人的善良品格和生活溫馨層面描寫的比重,給嚴酷的苦難世界涂上一層溫馨色彩,有意改變把苦難當成底層生活唯一特征的寫法。”[2]單純從小說題材的表現方式來說,作者是將自己的關注視角還原到現實主義的價值訴求中來。除了采用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來展現硐工們所經受的各種苦難生活,更為重要的是樹立了小說中極為重要的精神象征——水花嫂。
身為寡婦的水花嫂原本是硐工的妻子,一次礦難的發生徹底改變了她的生活。丈夫的離去、生活的艱辛、遭受強暴的恥辱都被寫進了她的生活,在她即將被現實生活帶來的苦難徹底擊垮時,長發的出現改變了她的命運。隨著小說故事情節的進一步發展,筆者逐漸意識到曾經被視為苦難承受者的水花嫂逐漸成為了硐工們的精神寄托對象。這份情感是極為復雜的,其中既包含原始的性欲訴求,也暗含了他們時刻提醒自己作為一個男人的存在價值。對于這些掙扎在生存邊緣的男人們來說,他們逐漸意識到肉體的求索已經是無法實現的愿望。為了支撐自己繼續生存下去,他們必須找尋到活下去的信念——水花嫂就成為他們所有人共同的精神皈依對象。
換言之,如果我們將小說《地下九千尺》中的水花嫂視為一種具有高度象征意味的精神存在,不如將其理解為作者是借助她的存在來詳細展現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勞動者如何支撐自己活下去的。
灰貓似乎看到了什么,湊近一塊石壁前。斷斷續續讀了起來:
采礦至此——忽遇巖崩——困吾弟兄二人于此——苦等救贖無果——恨地獄無門焉——魂不能出硐而見親人乎——若假日得見吾二人者——盼同憐砂丁之苦——照撫水花小栓者乎——定九泉百拜——兄長發——王——弟三鬼——張子濤頓首——明宣德四年仲春
在作者亦真亦幻、真假摻雜的描寫中,作者最后以石壁上的文字將歷史與現實聯系在了一起。對于小說中的人物而言,他們永遠無法理解為何數百年前死在硐中的人有著和自己一樣的名字。在筆者看來,這并非是鬼魂轉世的科幻描寫。無論是曾經的“明宣德四年仲春”,還是現代社會,硐工們的人生都沒有發生根本性的變化。他們依然需要從肉體的求索中超越出來,只有做到了這一點,才能真正找尋到精神的皈依。
三、無法擺脫的苦難命運
小說《地下九千尺》所描寫的苦難很容易使筆者聯想起余華在《許三觀賣血記》中講述的故事,“40 年來,每次家里遇上災禍時,他都是靠賣血度過去的,以后他的血沒人要了,家里再有災禍怎么辦?”[3]
對于同樣生活在社會底層、需要靠賣血來渡過一次又一次難關的許三觀而言。當他的血再也沒有人要的時候,他幾乎失去了繼續生活下去的動力。筆者可以想象,在許三觀的思維觀念中生活雖然是艱辛的,但只要能夠讓他賣血,就可以解決各種各樣的問題。對于他來說,賣血雖然是一種透支生命、透支未來的權宜之計,即便是他本人先后目睹了阿方為了多賣血被尿把肚子撐破、根龍由于腦血管破裂死在了醫院的悲劇,身邊的人逐漸離去成為生命的警鐘,但生活依然要照舊,這一點是許三觀無法改變的事實。同樣的故事也發生在小說《地下九千尺》中,長發、三鬼日復一日地在礦中上上下下。他們也曾目睹發生在水花身上的悲劇,他們也知道自己干的是用命換錢的營生,但他們沒有其他的選擇,只能是繼續在無法看到未來的世界中艱難地前行。
對于生活在礦上的人而言,他們經歷的苦難源于生存性的挑戰,可以用“求生”一詞加以概括。這種生存性的苦難,不僅源自于個體生命生存環境本身的物資匱乏,比如經濟條件、自然環境等,更為重要的因素來源于無法擺脫的苦難命運。當筆者審視小說《地下九千尺》描繪的世界時,深切地感受到所有的小說人物“幾乎都在以‘苦難’的方式昭示著自己的存在。‘苦難’似乎是一條更容易通向問題答案的捷徑。在他的那些對苦難書寫的作品中,都暗含著一個‘尋找’的主題,而‘尋找’就意味著受難主人公生活中、生命中一些對于其來說是‘有價值的東西’的缺失。正是對種種‘缺失’的‘尋找’過程構筑了受難主人公苦難的生存現狀,阻礙了其到達可以獲得救贖的彼岸世界,從而為其生存帶來無窮的沉重和羈絆”[4]。
在通往“救贖”的找尋之路上,每一個出現在小說《地下九千尺》中的人物都是以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式在慢慢地行進著。對于任何一個人而言,他們都知道自己就生活在這個世界中。擺脫命運套在自己身上的枷鎖是一件十分艱難的事情,超越現實的訴求去追求更為縹緲的精神寄托更是一種不切實際的行為。因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生活的“不完美”才是生活的本真狀態,生活原本就應該如此。
同樣以小說《地下九千尺》為例,筆者在閱讀小說文本的過程中逐漸意識到水花嫂的經歷極好地佐證了從肉體的求索到精神的皈依的痛苦歷程。雖然水花嫂是小說中其他人物的精神寄托對象,但她本人也需要尋找到精神的寄托。殘酷的現實將她的生活安排成了無法擺脫的苦難命運。當作為精神寄托對象的水花嫂都無法拯救自己的生命時,也就預示所有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勞動者無法擺脫自己的命運,他們只是充當了“地下九千尺”的灰塵而已。生活依然在潛行,苦難從來不曾停止它對人類的傷害。當小說結尾以蒙太奇的手法跳躍到數百年之后,筆者感受到的依舊是無法釋懷痛苦。
[參考文獻]
[1] 牛學智.“底層敘事”為何轉向浪漫主義[J].文學自由談,2008(06).
[2] 張清芳.“苦難敘事”技巧的突破[J].文藝理論與批評,2012(06).
[3] 余華.許三觀賣血記[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1998:247.
[4] 馮海燕.苦難敘事的堅守與變異——論世紀之交的苦難敘事[D].石家莊:河北師范大學,2008.
[作者簡介]
劉媛(1985— ),女,山東昌樂人,蘇州大學文學院在讀博士,從事20世紀中國通俗文學與大眾文化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