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探討吉卜林文學創作以及藝術成就的研究成果中,“帝國詩人”始終是縈繞在吉卜林頭上最為耀眼的光環之一。“帝國詩人”的稱號在為他帶來巨大聲譽的同時,也使他被后世評論家詬病為“帝國主義的代言人”。就是這樣一位爭議頗多的作家,在他去世之后的幾十年間成為了殖民主義文學思潮和后殖民文學思潮反復抨擊的對象。筆者認為導致這一切的根源在于吉卜林思維深處無法抹殺的“帝國意識”。
一、帝國意識與身份認同的困惑
“他的印度小說又說明他與印度淵源頗深。還有評論家堅持吉卜林是理想主義作家。但是,簡單的給吉卜林打上‘帝國主義’或‘理想主義’的標簽有失公平?!盵1]筆者認為唯一可以被肯定的一點就是“帝國意識”在吉卜林長期的文學創作中發揮著巨大的影響力,是真正能夠幫助讀者了解、認識吉卜林文學創作的關鍵因素。
作為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英國作家,吉卜林的文學創作始終與他本人特殊的人生經歷以及大英帝國在印度的殖民統治有著緊密的聯系。在他早期的作品中,印度文化元素占據著十分重要的位置。由于印度長期以來在英國殖民統治中所扮演的特殊角色,使得作為“帝國詩人”的吉卜林敏銳地意識到印度社會在殖民語境中兼具的特殊效應。隨著世界各地人民反抗殖民統治的斗爭此起彼伏,印度次大陸也上演了一幕又一幕波瀾壯闊的反殖民斗爭。對于長期生活在印度的吉卜林而言,社會的急劇變革使他意識到大英帝國的殖民體系內部開始出現不穩定因素,這一點也直接表現在他創作的文學作品中。
短篇小說《城墻上》就是一部向讀者展示印度生活場景的佳作。這部小說所描繪的“城”在現實生活中可以找到原型,就是當時印度旁遮普省的省會。作者曾經以《軍民報》工作人員的身份在這里生活了五年,對于當地的風土人情有所了解。小說所講述的故事圍繞營救凱姆·辛格的行動開始。擔任救援行動的瓦利卻陷入到一場宗教戰爭中,沒有按時出現在接頭地點。相反卻是身為殖民統治者中一分子的“我”在陰差陽錯的巧合之下成為了營救辛格的關鍵人物。頗有戲劇性的還在于小說的結局,曾經承諾發動反抗英國殖民的辛格在“越獄”成功之后最終選擇了自首。
“小說所展現的‘印度圖景’,實質是英國殖民統治之下印度社會各階層所面臨的身份‘困惑’和‘扭曲’的尷尬處境。”[2]一方面,瓦利·達德陷入到身份認同的困惑中。他自幼接受了西方教育的熏染,逐漸遠離了印度本國的文化傳統。同時,他又對印度未來的發展充滿困惑,成為了無法找尋自我社會階層歸屬的“困惑者”;另一方面,凱姆·辛格曾經幻想著自己能夠成為一名印度的王公,即便是被英國人俘虜之后也不改“猛虎”的本質。但當他發現鎮壓印度人的英國軍隊中有錫客族士兵時,他內心堅強的堡壘徹底被擊垮了。
瓦利·達德雖然接受了西方教育,但他的內心深處依舊認同伊斯蘭教教義。通過作者的描述,讀者了解到在他的眼中“印度到處是撒謊的人”。這是一個不值得去拯救的社會,當他接受了任務需要去營救辛格時,正好是伊斯蘭教的穆哈蘭節之夜。面對著反抗英國殖民的偉大使命以及宗教斗爭的兩難選擇,瓦利最終選擇了后者,這意味著他終于尋找到了自己的社會身份。小說的另一位主人公辛格在逃出監獄之后最終選擇了“自首”。當他向監獄軍官說道:“不用再派人看守我了。逃到外頭也沒有用?!盵3]
長期以來,英國人始終堅信殖民統治最大的敵人來自于印度人。吉卜林對此給出了全然不同的解釋,在他看來,最終導致英國殖民失敗的根源正是傲慢、自以為是的英國人。小說中擔任監獄守衛職位的中尉最終將所有印度人稱為“黑鬼”,也正是由于他的錯誤指揮最終導致了辛格的出逃。為此,吉卜林明確指出,在殖民地的英國人應該是熟悉印度國情、了解他們的習俗,最好是能夠和印度人打成一片的殖民官員。這種近乎不可能實現的愿景并非是由于吉卜林思維幼稚所致,根本原因在于他內心深處無法抹去的帝國意識。在他的頭腦中,所有的殖民地官員都應具有高超的智慧和高度的自覺性。
二、帝國意識與文化隔膜的超越
在吉卜林早期的文學創作中,印度題材始終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這不僅是由于作者多年生活在印度積累了豐富的創作素材,更為重要的原因是印度是大英帝國最為重要的海外殖民地。對于英國人而言,他們是憑借著自己掌握的先進科技征服這片土地的。對于崇尚理性的歐洲人而言,勝利者的快感使他們徹底遺忘了東方古老智慧的魅力。在踐行殖民統治的過程中,對于自己并不了解和認識的印度文化采取了簡單、粗暴的處理方式。
小說《基姆》是吉卜林完成的最后一部以印度生活為主要表現對象的小說,作者在這部作品中明確提出了文化隔膜帶來的一系列問題。但吉卜林思維深處的帝國意識再一次扭曲了他理解這一問題的方式,最終導致了基姆對于西藏喇嘛信仰行為的嘲諷。
來人身高近六尺,穿著一件馬氈似的料子做的臟衣服,有很多折層,沒有一條折子能使基姆看出他是干哪一行業的。他的腰帶上掛著一只鑄鐵做的網狀細孔長盒,一串苦行者身上掛的木念珠,頭戴一頂大扁圓帽。他的臉黃黃的,很多皺紋,就像街市上那個中國鞋匠福興的臉,他的眼角朝上翹,細細窄窄的看上去像山貓眼。(《基姆》)
小說中對于西藏喇嘛的外貌特征進行了詳細的描繪,在他的身上凝聚著東方古老智慧的一切成果。對于試圖尋找自我身世之謎的基姆而言,他并不關心喇嘛的打扮究竟有何意義。二人雖然是慢慢旅途的伴侶,卻沒有任何精神和靈魂的溝通,有的僅僅是出于禮儀禮貌或現實訴求的相互關照而已。在作者筆下,基姆和喇嘛儼然就是兩種文明的文化符號。前者了解印度人的風俗、習慣,自幼在印度成長。但他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英國間諜,他所有的行為都是為了帝國殖民服務。
在吉卜林的眼中,這是一位兼具多種優良品格的理想殖民者。但他卻不能從精神層面理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的價值訴求,這一點直接表現為他對于喇嘛最終找到“箭河”的行為不屑一顧。作為吉卜林所認定的理想殖民者的代表,筆者在基姆身上感受到不是融入印度社會的積極效應,卻是被文化隔膜所摧毀的殘酷現實。導致英國人與東方人精神世界文化隔膜的根源仍舊是“帝國意識”在作祟,“小說中人物的無歸屬感和身份的追尋也是吉卜林本人的苦惱, 他離開父母回英國時只有六歲, 而且在寄養的人家受到了虐待, 父母尤其是母親的形象是他內心所渴求和向往的”[4]。當內心深處的這種渴望被誣陷放大之后,最終凝定為吉卜林對英國文化中心地位的肯定。當他以如此的視野去審視外在的世界時,最終得出的結論必然是大英帝國如何才能有效鞏固既定的殖民統治模式,徹底抹殺了不同文化體系實現相互交融的可能性。
三、帝國意識與文學創作的嬗變
掩藏于吉卜林內心深處的帝國意識深刻影響了他的文學創作道路,直接表現為上文提及的文化身份認同的困惑以及文化隔膜的超越所面臨的問題。隨著社會的發展,大英帝國在印度的殖民統治最終走向了終點。
身為“帝國詩人”的吉卜林對此始終保持著復雜的感情。一方面,作為帝國事業的歌頌者和捍衛者,他熱切地渴望“日不落帝國”的事業能夠保持下去。但多年旅居印度的工作經歷,使得他對于印度有了更為深入的了解,使他意識這一認識并不能長期的維持下去,最終必然走向衰亡;另一方面,作為一名文字工作者,他對于印度人民的精神世界有了超越其他殖民者的認識。當他明確提出“白種人的負擔”時,他以近乎殘忍的方式將東方人稱為“半是魔鬼半是孩子的野蠻人”。針對吉卜林創作完成于1899年的詩歌《白種人的負擔》,評論界和讀者紛紛發表了評價。然而正如后人在小說《基姆》序言中寫到的:“如果我們僅僅把這首詩看作是他的政治主張,就對吉卜林太不公正了。在其他詩作中,他謳歌了人類的尊嚴, 贊美了人與人之間兄弟般的友誼,以及在逆境面前人類的團結友愛?!?/p>
對于吉卜林而言,“帝國詩人”的殊榮使得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有必要承擔起作為作家的歷史使命和社會責任。對于印度,吉卜林的態度始終深陷于矛盾的漩渦之中。透過他的作品,讀者了解到英國的殖民統治為印度帶來了巨大的發展。而多年旅居印度的生活經歷使得吉卜林對印度的了解更加深入,將大英帝國名下的印度作為自己從事文學創作的重要內容就成為吉卜林的最佳選擇。
通過上文的分析,筆者意識到吉卜林文學作品中所表現的矛盾性根源于“帝國意識”。作為“帝國詩人”的吉卜林所認可的殖民方式并非英國政府所采取的武力侵占,更像是強大國家對于弱小國家的經濟援助。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吉卜林創造的人物表現出鮮明的矛盾性特質——現實的殘酷與理想的虛幻是身為作家的吉卜林永遠無法改變的客觀規律。在關于吉卜林的所有爭論中,我們的分析都應還原到小說文本的分析上來。無論是遵循“叢林法則”的動物們,還是尋找身世之謎的基姆,又或者是選擇“自首”的辛格,他們都不是依靠單純的力量來謀求人生的變化。對于落后,吉卜林自有一套評價標準。他在肯定大英帝國的進步和文明的同時,對于落后的現實則展現出責無旁貸的“白種人的負擔”。
當“帝國”最終隕落之際,曾經深深扎根于吉卜林意識中的“帝國意識”也最終消于無形。在完成了小說《基姆》之后,吉卜林逐漸遠離了印度題材小說的創作,這預示是帝國意識對于吉卜林文學創作的影響逐漸消退。
[參考文獻]
[1] 劉權.帝國未來的探索者:吉卜林從帝國詩人到帝國先知的轉變[D].濟南:山東科技大學,2011.
[2] 鄭云.身份的困惑——吉卜林短篇小說“城墻上”解讀[J].外國文學研究,2005(05).
[3] [英]吉卜林.黑與白[M].北京:三聯出版社,2003:243.
[4] 郭曉靜.吉卜林的多視角闡釋[J].牡丹江教育學院學報,2006(06).
[作者簡介]
羅鳴(1982— ),女,四川鄰水人,本科,宜賓職業技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大學英語教學理論與實踐研究、英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