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君莫贊“俏”平兒

《紅樓夢》里平兒這個人確實很好很重要。她對上忠誠，心無旁念；對下寬厚，心地善良。她是王熙鳳的陪襯或替補。綠葉襯紅花，紅花分外紅；紅花映綠葉，綠葉自俏麗。所以，作者在回目中兩次用了“俏平兒”這個詞。

本文將圍繞平兒之“俏”，借第61回“判冤決獄平兒行權”這個橋段，說說權術中的“具監”得失。希冀通過俏平兒這面鏡子，為大家管窺賈府“其亡也忽焉”的大致緣由，明了紀檢監察官員對政治社會所發揮的建設性與破壞力、正能量與副作用之經驗教訓。

俏平兒俏在哪兒

描寫平兒的筆墨相當多，但我翻遍了全書，平兒到底長啥樣，大腦里始終是一團模糊。如此一來，我們不禁要問：俏平兒究竟“俏”在何處呢？氣質之俏？心靈之俏？也許吧。

曹公對平兒的為人處事，曾贊美有加。如第39回通過李紈的話對平兒作過評論：“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边@個評論可謂一語中的，把平兒會周旋、以至深得信任，都道出來了。再如第52回里，她的鐲子被寶玉房中的小丫頭墜兒偷去，她明知就里卻不愿聲張，等等。如此描寫，無非是讓讀者感受到平兒的不容易，可愛加可敬罷了，這是文藝作品的一貫手法。若換一個角度，把俏平兒放在官場里，她的“俏”，恐怕情形又不同了。

為何俏也不爭春

紅樓夢一書，近年來被許多專家學者當作職場、官場的教科書去詮釋解析，涉及平兒的故事，亦大多著眼于她的“不爭即爭”，竊以為，如此理解俏平兒的權變，無異于心靈雞湯。

在“判冤決獄平兒行權”這個橋段發生前后，平兒是個什么角色？顯然就是榮國府委任的紀檢監察官員。

王熙鳳因小產不注意保養，終于因勞成疾而病倒。于是，探春、李紈、薛寶釵受命管理大觀園，榮國府家務大權便落到了“三人團”的手上。大權旁落，王熙鳳不甘心。多年來的體會告訴她，平兒和自己是一個陣營的；同時，平兒雖是丫頭身份，但她的地位一點都不亞于主子，丫環婆子都拿她另眼相待，說明有威望。讓平兒代表自己行使家政監督權，名正言順。事實也是如此，平兒深解王熙鳳意圖，沒費心思去服侍病中的王熙鳳，而是一直在傾聽和觀察“三人團”的一舉一動，權力之爭不言自明。

不久，平兒的監察權力得到了進一步擴大。由于老太妃病故，賈母、王夫人包括尤氏妯娌都必須前去守孝，而此時的探春已經不再有為大觀園興利除弊時的那種鋒芒，也不再像以往那樣與“三人團”一起共商大事。我查找不到有關王夫人臨走時安排“平兒行權”的文字資料，但從這段時間平兒主持家務的從容表現來看，是極有可能的。倘若沒有王夫人的明確授意，很難理解探春等人的沉默。

那么，平兒在這個橋段里是如何表現自己的“俏”的呢？

故事的起因是這樣的：柳嫂子是廚房總管，她的女兒柳五兒想進怡紅院當差，因為生病暫時在廚房幫忙，被冤枉偷了玫瑰露和茯苓霜，引發了司棋砸廚房的鬧劇。平兒在處理的過程中發現，茯苓霜是柳五兒的舅舅送的，偷的罪名不成立，但玫瑰露卻涉及到了兩位重要人物。

一是寶玉，因為玫瑰露是怡紅院丫鬟芳官送給柳五兒的，書中有很明確的交待。而寶玉比較體貼女孩（柳五兒、彩云、玉釧），有心幫她們開脫盜賊的罪名。另一個就是探春，因為王夫人的丫鬟彩云偷了柳五兒的玫瑰露送給賈環，一旦深究起來，真相被王夫人知曉，趙姨娘賈環母子挨罵受罰是免不了的，也必然會傷及探春的面子，管家的人自己家里出了賊，怎么服眾？

于是，平兒主張“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是興旺之家”，放了柳五兒，連柳嫂子貪污的事兒也一并不予追究。這么做不能說沒有道理，但平兒顯然刻意淡化了此案背后的爭端。

廚房總管是個油水很足的差事，很多人都覬覦這個位置，柳家母女被陷害（柳嫂子還是有罪的）是一場陰謀。平兒如此隱瞞事實，多頭討好，上下左右逢源，大顯其“俏”，美其名曰維護榮國府的穩定，凸顯表面的“興旺”，后果相當嚴重。暫時的平安，焉能獲得長治久安？很快，榮國府再次爆發了“繡春囊事件”，一下子引起大禍，抄檢大觀園給賈家上下帶來了致命的打擊。

拿王熙鳳做個比較。平兒俏也不爭春，不爭的其實只是王熙鳳的“春”，爭的卻是自己的人緣。鳳辣子行權，屬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那種，用的是明槍，產生的是明傷，明槍易躲、明傷易治；但平兒行權，唯順維穩而已，固然可以討好上下，產生的卻是內傷，最難以療治。賈府的衰敗，固然有其多方面的必然因素，不能全怨平兒。但我們常說“千里之堤毀于蟻穴”，從平兒之“俏”的一管，足能窺其全豹。

平兒賣“俏”埋禍端

在以人緣好壞決定生存環境的賈府里，平兒的“俏”無可指責，平兒也的確有不少令人稱贊的地方，如前文中提及的忠誠、能同情弱勢群體、寬容待人等良好品質，另外，她也基本不打小報告，只是偶爾會向王熙鳳匯報一些實情，賈璉偷娶尤二姐，就是她告訴鳳姐的。

但是，從一個行使監督權的官員角度而論，平兒的“俏”，就不能不加以批判了，還應引以為戒。《論語·顏淵》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掌監察權的人都一味的攫取人緣，姑息犯罪者，以“會做人”自居，還如何揚正氣、正風氣？

至“平兒行權”橋段之后，我們發現，老好人平兒簡直如魚得水，其威信和人緣遠遠超過了王熙鳳。如小廝興兒的背后議論：“平姑娘為人很好，雖然和奶奶一氣，他倒背著奶奶常作些個好事。小的們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過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边@正常嗎？“三人團”并未解散，而平兒作為行政監察的實踐者與實行者，其行為已然失“正”，但凡有事“求求他就完了”，影響力與合法性所產生的危害，遂有了質的改變。

平兒之“俏”，說白了就是借權自“肥”，只顧自己樹立好人形象，對于給整個賈府埋下的禍端，她熟視無睹?！尔}鐵論·疾貪》云：“欲影正者端其表，欲下廉者先之身?！奔o檢監察官員首先是賢良方正之表率，其次應是善抓老鼠的貓，這是看得見的哲學。

當百官都去學如平兒這般的“俏”做派，人人對違法亂紀的事兒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官紀世風焉能不被敗壞？所謂“治道有常，利民為本；平易近民，民必近之”。平兒的“俏”顯然屬于“近民”而不是“利民”。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賈府這口大鍋都漏了，數百口子人哪里還有飯吃？監察官員走群眾路線是沒錯的，但須有個度，你是一只貓，非但不抓耗子，還跟耗子賣好，納稅人養你干嗎？國家用你干嗎？

王熙鳳是病了，才用平兒去監督“三人團”，她也沒其他人可用。譬如平兒處理完“茯苓霜失竊”案后，回房向風姐作匯報，鳳姐提出的意見是：“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里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只叫他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別給吃。一日不說跪一日，便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碑斊絻赫f“何苦來操這心！得放手須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樂得不施恩呢”，她不說話了。不說話不代表她贊同，而是無力顧及。

王夫人用平兒就屬于失察。俗諺云：不認得字是假瞎子，不認得人是真瞎子。王夫人是真瞎子！古人云：“不以私事害公義”。平兒行使監察權，獨做爛好人，其“俏”的本質，即是以私廢公，不能不說是平兒的遺憾。

勸君莫贊平兒“俏”！逮至今日，各級紀檢監察官員在工作中有無這種抓小放大、大小皆放、求穩瀆職之“平兒現象”呢？讀此文請三思，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