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唯進——化名林濟時——西班牙內戰爆發時,身在瑞士,他當時已在英法德幾國留學和工作了17年。謝唯進把年幼的兒子托付給身邊的朋友,從瑞士來到西班牙戰場,進入了奧地利軍團機關槍連,擔任士官。戰敗后,謝唯進被關進法國的集中營,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后才返回重慶,在八路軍駐渝辦事處從事秘密地下工作。1949年后,他一直在空軍工程部任職。在“文革”中遭受打擊,返回老家四川養老,直到1978年去世。
大字不識的劉景田和他的工友張瑞書,他們兩人在一戰時被協約國從山東招募至法國,加入了近20萬人的華工隊伍,戰后絕大多數華工被遣送回國,少數留在歐洲,劉景田和張瑞書成為法國雷諾工廠的工會組織者,西班牙內戰一爆發,他們就報名上了前線。
湖南人張紀1918年赴美留學,大學畢業留在美國當工程師,后來的經濟大蕭條,使他從中產階級成為無產階級,西班牙內戰爆發后,他毅然參加美國的國際縱隊——林肯縱隊。
……
這些聞所未聞的西班牙內戰中的中國志愿軍傳奇故事,是旅美華裔科學家夫婦倪慧如鄒寧遠花了十幾年的工夫,在世界各地尋訪幸存者、挖掘各種殘存史料,一點一滴緩慢地積攢起來的,最后形成了一本奇書《橄欖桂冠的召喚》。
在書中,寫道:“中國志愿軍早已消逝人間,連同他們在西班牙的經歷。我們走遍三大洲,去各地聆聽古稀戰士回憶他們中國戰友的點滴,去尋訪中國戰士的親友,去翻掘中國戰士的資料,才拼湊出13位中國戰士殘缺的面貌,雖然明知他們早已作古。”
12年后推出簡體版
這本書在2001年6月于臺灣出版了繁體字版,印數1000。經由網絡世界的傳播,12年之后,它終于有了簡體字版,書名則改為:《當世界年輕的時候——參加西班牙內戰的中國人(1936~1939) 》。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劉禾為該書中文簡體版作了序,在她看來,該書很不尋常,“它其實在我們記憶的荒漠上豎起了一塊紀念碑。”
1936年到1939年,來自53個國家的4萬多名志愿軍先后來到西班牙,與當地反法西斯軍民并肩作戰。在這支國際大軍中,也有中國人的參與,但是,他們的身份和故事卻被遺忘在歷史的長河中。
他們是誰?他們為什么去西班牙?為什么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查不到資料?而當年,在中國的解放區,連農民都知道西班牙正在受到德、意法西斯的蹂躪,在延安窯洞的墻上可以看到用西班牙文書寫的向西班牙人民致敬的標語;國統區內的許多中學生會唱《保衛馬德里》這支歌曲……
20世紀30年代,當西班牙內戰之時,中國也在日本法西斯的肆虐下奮起抗爭苦苦掙扎,居然有中國人志愿前往西班牙抵抗德意法西斯,“東戰場,西戰場,相隔幾萬里,全世界是我們的家鄉”,這樣的豪情,這樣的人生,這樣的世界,真是久違了。
理想主義者
倪慧如和鄒寧遠醉心于此,他們費盡心力,找到了14個參加西班牙內戰的中國人名字,其中能從訪談、檔案中拼湊出人生軌跡的只有13人,這13個來自上海、紐約、古巴、法國、瑞士的中國志愿軍的故事也就成為了這本書的主體。此外,書中還有一批無國界“西班牙醫生”——他們沒有一個是西班牙人,但因為都是一些像白求恩一樣參加過西班牙國際縱隊,后來又轉赴中國抗日的外國志愿者,因而被稱為“西班牙醫生”,包括印尼華裔醫生畢道文、德國醫生白樂夫、保加利亞醫生甘揚道、印度醫生愛德華等20多位醫生和護士……
倪慧如說,參加(西班牙)內戰的不止14位,還有其他一些人只有零星的記載,無法找出名字。“究竟有多少中國人參加了西班牙內戰?有一說是近百人,中肯的數字可能是數十人”,“他們是理想主義者。不僅在思想上,在行動上也是,這就是他們參加西班牙內戰的原因”。
其實,這也是倪慧如鄒寧遠夫婦一生的寫照。
金敏華:能否請兩位簡單地介紹一下自己?
鄒寧遠:我們倆都是大陸出生、臺灣長大,我在江西出生,但從來沒有再去過江西,慧如出生在陜西。1971年初,我們在臺北念完大學去美國念研究所,都念化學。我在芝加哥大學,她在伊利諾大學芝加哥分校。畢業后她做藥物研究,我后來做半導體,我們都蠻喜歡自己的專業,但覺得生活中還應該有另外的內容,除了做專業之外,還可以做點別的事情。
金敏華:你們去美國留學的時候,正好是保釣高潮?
鄒寧遠:對。保釣之后大部分人走不同的路,像我們兩個算是少數的少數,舉例而言,這本書出來,我們那些一起經歷過保釣的朋友,真正看得懂的人很少。所謂“看得懂”,就是知道我們為什么去寫這個書,更不要說書里這些人的精神。
鄒寧遠:當然我們并不覺得很詫異,因為民族主義并不一定導向進步的思想,而且很可能會導向極端的運動,比如法西斯就是從民族主義來的。
正義的戰爭
金敏華:寫這本書最初是如何起心動念的?
鄒寧遠:這事也可以說碰巧,當時我們只知道國際志愿軍,還不知道有中國人參與其中。大概是1985年的時候,我們在紐約看了一部叫《正義的戰爭》的電影(The Good Fight),覺得很不可思議,全世界這么多人,從不同的地方去西班牙,這件事情對我們兩個震撼很大。
鄒寧遠:我們相當受惠于國外的優越條件,比如可以接觸到世界各國的進步思潮,應該說世界青年進步的思潮給了我們很大的影響,我們從中尋找自己的出路,值得活下去的一條路。當時看到這個電影,馬上覺得:哇,不得了,這簡直就是我們非常理想的人生走的道路。因為那些人他們完全不認識這個國家的人,不講這個國家的語言,去的時候也不問會不會打勝仗,就覺得應該去就去了,甚至不考慮自己的生死,這是一個太了不得的事情,對我們來說震撼力非常非常地大。
剛開始看到第一張中國人參戰照片的時候,非常感動,覺得如果能把中國人的事情寫出來對中國人的影響會很大,因為中國人比如去看美國志愿軍的話那個感覺會隔一層,可是看自己的志愿軍,我想那個影響力會大很多。而且既然有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我們是以比較樂觀的態度去面對未來,就覺得如果能把這些東西統統寫出來有多好,但當時就只是一個期望,完全沒有任何事情根據,因為東西只有這么多嘛。
“四海一家”的情懷
金敏華:你們是如何看待書中抒發的“四海一家”情懷或者說國際主義精神與著重挖掘西班牙內戰中的中國人這樣有些民族主義色彩的內容之間的關系?
鄒寧遠:當初是碰巧知道有幾個中國人參與其中,但是我們看了一些有關西班牙內戰的書,中間都沒有提到,即便偶然提到,說是有中國人,但是都沒有講是誰,也不會超過一行字。而日本關于他們參加國際志愿軍唯一的一個人白井的傳紀就有三本……
倪慧如:我們的語言、教育背景使得我們在研究西班牙內戰中的中國人時可以做得更好,比美國人或者其他國家的人更有優勢。只能說碰巧我們有這樣一個文化背景,至于他是不是中國人,其實對我們來講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做了這個事情,我們的背景使得我們做這件事是最方便的,而且這也是我們的責任,兩者之間完全不沖突的。
金敏華:采寫這本書時感覺最難的是什么?
鄒寧遠:最難的就是資料。當初接觸到這個話題純粹出于好奇,并沒有想到要去寫本書,只是覺得這些人是些什么人,對我們來說,要去找這些人,搞清楚他們的背景……從零開始最后越挖越深越挖越多。整個尋找的過程對我們影響很大,就是不管到哪里去尋找去了解這些內容,或者去問任何一個人,包括到圖書館找檔案,總是有很多人幫忙,不管認得還是不認得——基本上我們都不認得,可能有些是通過中間人介紹,我們就出現在他面前了。比如說那位德國醫生,我們只是跟他通信,然后他回信,我們就說太好了,想去訪問,他就說你來吧,到了以后,他有照片有信, 我們就說能不能借給我們去復制,他想都沒想就都給了我們,一路上我們都不敢將這些信件和照片離開身邊,因為丟了是不得了的事情。漸漸地,這件事情對我們來講成為了一種托付,就想一定要把它公之于世,這才想到要把它寫出來。至于別的像是經費的問題,我們從來沒想過,我們有還可以的工作,而且我們的生活很簡單,每次去不同的國家尋訪都住很便宜的旅館。
倪慧如:對我來說最大的挑戰是時間,因為我們訪問的那些人年紀都很大,如果不早早去找可能就沒有機會了,所以要搶時間,一定要搶在人還在的時候去做。但這些新來的線索,不是要求就求得到的,有時突然就來了,它有捉摸不定的一面,資料我反而認為是第二位,如果是死的資料的話可以先把它擺在旁邊,但是人的口述歷史,人不在了就沒有了。所以那段時間,所有的假期我們都不敢用,隨時準備坐飛機去外地采訪人,因為在公司里也不可能老請假。當然,語言方面是有些障礙但不是很大的問題,歐洲的老戰士很多會多國語文,英文、法文、德文他們都很好。
金敏華:兩位在采寫這本書的時候會有個大致的分工嗎?寫的時候會有沖突嗎?
鄒寧遠:尋訪主要看每個人的時間和條件,我出差到歐洲的機會比較多,有的時候機緣巧合就趕緊去了,查資料或者訪問。她的文筆是很好的,比我好很多很多(倪慧如插話:你不要這樣講)基本上我寫不出這些文章出來,當然寫作過程中我們兩個會交換意見,寫的東西代表兩個人的想法,沖突一定有。我們所受的科學訓練對寫作這本書的幫助是很大的,包括怎么去查證去收集資料。
金敏華:通過這本書,你們最希望傳遞給讀者一些什么樣的信息?
鄒寧遠:當時最想傳遞的就是他們的精神。以我們的生活經驗、接觸到的朋友來說,就是中國人習慣自掃門前雪,即使在美國住了大半輩子的人,都不太管周遭的事情,不要說美國國內的事情,連社區的事情都不去參與,總覺得好像這是中國人的天性,喜歡關在自己的圈里。但我們去尋找這段歷史的時候發現,不是啊,這不是我們的天性,不是我們DNA里有的東西 ,尋找的過程中,我們發現1868~1878年古巴獨立戰爭有上千位中國人參與,有一個紀念碑上還寫著:這里沒有一個中國人是逃兵,沒有一個中國人做叛徒;俄國十月革命也有三萬中國人加入其中……所以這不是中國人的天性,這點對我來講有很大感觸,希望通過這本書讓中國人知道,你沒有理由只管自己,不去管外面的世界,如果那樣的話就會越來越狹窄。
倪慧如:其實這跟中國本身的一個制度開放尺度有關系,如果資料多一點呈現給大眾的話,中國有那么多人,只要有百分之零點一的人出來做這個事也就不得了了,當你資料拿不到的時候,怎么樣要求老百姓,怎么樣可以期待學者或者活動家去把這些東西挖掘出來,變得是很困難的,我們絕大部分資料都是國外的,我是理解在國內做這個事情的一個困境。如果大家可以推動政府,這些資料檔案是屬于大眾、屬于人民的,國家不過是替我們保管,如果開放更多人進來,可能發展會很快。
出版引出新線索
金敏華:12年前,這本書正式出版后,有什么樣的反響?
鄒寧遠:這本書出來后,在西班牙影響很大。另外在很多國家有關于志愿軍的協會或組織團體,他們通過各協會間的網絡知道有這么一本書,大家都對這個事情相當高興,我們這次來大陸前一個月還在紐約演講,西班牙的亞洲協會也邀請過我們去演講。現在這本書的西班牙語譯本這個月或下個月會出版,一直以來很多人期待能有英文的或西班牙文版,這是它的第一個外文版。
書流傳的好處是可以征集到不少新的資料。去年年底我突然接到過一個電話,是一個智利音樂家打來的,他是個指揮,有本詩集,上面有他祖父,他祖父是巴拉圭人,參加過國際志愿軍,后來到了法國那個營地,在營地里曾經叫戰友們在詩集上題字,其中一頁是中文,他寄來給我看看,我一看原來是林濟時寫的,蠻長的一段,資料就這樣有了。后來再去查資料,發現,哦,沒錯,林濟時當年在營地時跟巴拉圭人很熟的。你可以看到,這件事到了孫輩仍然有人關心著,仍然在繼續發揮它的影響力。
說到這本書到底誰看?雖然我們花很多時間、很大精力,不見得是半輩子,也是人生還比較活躍的幾十年,但我覺得,只要有兩個人看就打平了,有三個人看就賺了。我真是這樣想,只要有人,不管多少人,對這個事情感興趣,這個事情就會傳下去,對我來說就沒有白費。
倪慧如:我們這本書是2001年在臺灣出版的,當時印了1000本。我最近回臺灣,在一次演講會上, 一個聽眾過來找我,說她中學時就讀了我們寫的那本書,現在已經大學畢業、工作了,像這樣的讀者,讓我很感動。后來還聽說我自己家的親戚還跑到出版社去買這本書,買很多送人,也是最近才知道。
金敏華:這本書改變了你們的人生軌跡嗎?
倪慧如:我想應該是,更明確地知道我們要走什么路。在專業里面,我們都很喜歡我們做的工作,但是為誰服務的問題常常使得我們非常困擾。大企業里的服務對象顯然不是一般老百姓,顯然是為錢服務,為大企業主服務,這在我內心是很大的矛盾,而且在大企業里面,人與人之間的交往,絕對不會是像西班牙內戰中的國際主義精神這樣的,而是背道相馳,是人人都要踩在別人身上往上爬,這樣的處世態度對我來講是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如果是要委屈自己的原則來附和大公司的要求,我寧可不要升級、寧可不要加薪,當然對我的所謂事業來講是有一定影響,但我覺得,如果我丟掉自己的原則的話,就全丟掉了,那不如算了。我原先對自己的工作有非常高的期待,我自己也非常非常喜歡,也做出了一些成就出來,但是因為種種原因,也就算了。有的東西你就把它放了,不能損傷自己的原則,這對我來講是一個很大的矛盾,這個矛盾當然從研究所時代開始就有,但是學校壓力還是比較小,出來做事后越來越厲害,隨著美國的資本主義越集中越強烈越國際化,那種壓迫感就越大。上班的時候好好搞專業很高興,之外的很多事情心里很不順暢,等于說做西班牙內戰國際志愿軍這些事情是我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原來人過去有這樣過下來的,而且是這么多人,他們連生死都不問,是否打勝仗也不問,那我何必為個人小小的一些事情痛苦,這些不是那么重要,對我來說不是那么重要,所以也就比較能把這些東西放開,別人升官就讓他升官,別人把你的東西搶去就搶去了,就算了,不花時間心思在這些上面,也不去計較這些東西,因為不必要啦。
鄒寧遠:做西班牙內戰研究的這十幾年讓我們的心情相當愉快,因為我們不止研究,還接觸這些人,參與很多活動,知道這個世界上曾經發生過這么多國家同一個時間有這么多的人,就是全世界為反法西斯而行動,這是不得了的事情,對我們來講就是說,世界是有希望的。過去的人可以做到這樣的地步,我們只有好好地做下去,如果不去做那就是種托辭,因為過去的人做到了,成功不成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該去做就去做,歷史有它必然的道路,后面的人會繼續走下去,這種歷史的長河的感覺,對我們來講是很深刻的。
從保釣到占領華爾街
金敏華:從當年參與保釣到近年投身占領華爾街運動,你們的理想主義情懷其實是一脈相承的,在那樣的一種環境里,你們有跟周圍人群格格不入的感覺嗎?
鄒寧遠:保釣運動是很自然地發生的,我們很多朋友悔不當初,但是我們兩個并沒有說悔不當初,我們可能是做錯了一些事情,但我們不是故意做錯,不是為某種利益而做錯。
倪慧如:社會運動中出現了一些錯誤和問題,并不表示你當初的理想是錯的。如果你放棄了當初的理想,是很不科學的方法。就像我們做化學實驗,常常會出問題,原先的假設,或者我們想要追求的科學的結果,并不會因為我做了這個錯誤的實驗而不存在,而是引導你去改進,尤其是社會運動的實踐,不是說你做的不好就把它丟掉,當然會影響到很多人的生命,這是人的必經之路,一定會犯錯,但我們不會因此看破紅塵,認為“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們不會那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