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眾所皆知,曹克在整個大學期間惟一且最寶貴的財產莫過于他的摩托車,錢江牌太子100,花了整整七百塊錢,從校門左拐那間黑車市場上買來的。后來被狗子他們借去做戲劇表演《等待戈多》的道具。假如你有看過1989年孟京輝在中戲的畢業(yè)演出。就會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赤裸裸的模仿。因為三個星期之后。那幫借東西時點頭哈腰的孫子給他送來了五百塊錢……和兩個橡皮輪胎。曹克從來對先鋒藝術和戲劇實驗一籌莫展,準確地說,他拿那兩個殘存的橡皮輪胎束手無策,送給姑娘們做發(fā)箍太寬闊了,當呼啦圈搖來搖去又太軟弱了,可他終究還是收下了。
自從失去了摩托車。曹克時常覺得孤單。當然,他本身也就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時值重慶最熱的盛夏,他去護城河邊上游泳,就帶著那兩個輪胎。或者說,帶著愛人的一部分遺體。曹克把前輪叫做素貞,后輪叫做小青,他自己則仍是曹克。周一至周三他同素貞暢游,周四到周五則由小青陪伴,在波光粼粼,明亮得幾乎要叫人窒息的水面,他匍匐于她們的身體之上,瞇著眼睛發(fā)呆,有時曹克勇敢地推開其中一位,忽地一個猛子潛下去,透過陽光他甚至可以看見輪胎上斑駁的花紋,然后他就會痛苦地發(fā)覺,在曾經擁有她們的時刻,他并不足夠珍惜她們。
曹克整日整日地在護城河邊上游蕩,直至深夜。這里的夜晚挺熱鬧的,有放花燈的,賣冰糖葫蘆的,炸臭豆腐的,給人拍照的,還有許許多多杵在石凳子上像九九乘法表那樣固定的一對兒。像他這樣孤身一人的,只能坐在輪胎上。可那樣他就比人矮上了那么整整一截——隨隨便便就會吸上好幾口劣質的尼古丁和二氧化碳。曹克不吸煙也受不了那味兒。于是后來他想了個辦法,在分開河道口的兩側有一片小樹林,前邊有一棵結實的大松樹,曹克把小青往那兒一放,綁上兩根麻繩,蕩呀蕩地,蕩秋千。
小樹林里靜靜的,樹枝像輕柔的紗幔,隔絕掉了外面的嬉笑打鬧和喧嘩聲,挺好,一切儼然像個退隱的江湖,不過有一天,當他吃完夜宵回來時,發(fā)現(xiàn)有個女孩,坐在那位置上。
要是在平時,曹克準不以為意。這種事不是沒發(fā)生過。有時他甚至會看到兩個男性互相擁摟著呢喃走過來,這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默默離開,保持著一貫的溫和,理解。可今天他看了看手機,已經是凌晨三點鐘,夜晚的風又涼又辛辣,石凳上的情侶們早就像浪味仙和洽洽牌瓜子的外包裝一樣,被清空殆盡。他又為此疑惑地看了看那女孩,雖然她那又黑又密的劉海遮住了三分之二的臉頰,他還是有個朦朦朧朧的預感。這個姑娘可能和她們班的隋菲菲一樣好看。就在那個瞬間她抬頭望了他一眼,仿佛就是為了推翻他的臆測似的,她比隋菲菲要更好看些。曹克不由得沮喪地想,遑論隋菲菲在大學四年里從來只和家里有四個輪子的男生說話,而他從前畢竟有過一輛摩托車,如今只剩下兩個輪胎。
“很晚了。”曹克說,“你怎么不回家去呢?”
“我沒別的地方可以去了。”她說,“哎,這是你做的吧……挺有意思的。”
曹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撓撓腦袋在她旁邊蹲下,視線正好與那只肩膀平行。原來她也和隋菲菲一樣,穿著一件鮮艷的,在手臂下方鑲有一層蕾絲布料的裙子,這種裙子滿大街都是,可她那只小巧而渾圓的肩膀被其包裹著,不知怎么地就被襯托得愈發(fā)楚楚動人。曹克目不轉睛地欣賞起來,又過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它正在悄無聲息地,又極其克制地顫抖著,可能是因為冷,他想……沒多久,顫動的幅度加大了,呀,原來在哭呢。
曹克忙不迭地跳起來,“沒事吧你?”
“沒事。”
“遇上不開心的事了?”
“嗯。”
那怎么辦呢?他一時無言以對。這么個夜黑風高的夜晚,幽暗的小樹林里,一個漂亮的姑娘坐在他的輪胎上無聲啜泣,這一切遠比先鋒藝術更令他惶恐不安,產生無窮無盡卻又無比匱乏的聯(lián)想。曹克把腦袋湊得更低些,低聲下氣地問她,冷嗎,渴不渴餓不餓啊,(面紙——他遞給她而對方沒接。)有帶手機嗎還有電嗎里面至少存著一個可以來接她的朋友的電話吧,得到的都只有沉默,飽滿而扎實的沉默,在這夜里靜靜地發(fā)酵。就當曹克幾乎也要為此而感到悲傷時——盡管他從未有過這方面的體驗——她低低地問:“你能陪我說會兒話嗎?”
他點點頭。
“聽我說說我男朋友?”
“行。”
女孩破涕而笑,“你過來……”她招呼著曹克,伸長了手臂在他頭頂上比劃著,“他吧,大概比你要再高那么一截……”曹克不自覺地直了直身子。“頭發(fā)卷卷的,笑起來左臉邊上那顆小虎牙特別可愛。”她凝視著他,眼里閃現(xiàn)過一絲憂傷的微笑,“最常穿一件黑色的T恤,有時左手抱著一個籃球,可其實我們都知道,他壓根兒不會打。”頓了頓,“他最喜歡還是玩音樂,是我們學校的樂隊主唱。”
曹克雖然也極力維持著附和的笑容,腦海里卻浮現(xiàn)出一個披頭散發(fā),張牙舞爪,無論生活作風還是語言邏輯都類似狗子那樣混亂不堪的男青年。“然后呢?”他一手放在秋千架上,另一手插著自己的褲兜,小心翼翼地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打你了?”
“沒有。”
“騙光了你的錢去搞藝術?”
“也沒有。”
“愛上別的姑娘了?”
“都沒有。”她輕輕地說,“他說,他只是不再愛我了。”
她望著曹克——淚眼婆娑——想來也極有可能壓根兒不是看他,而是兀自出神。但那眼睛在月亮的照耀下,卻亮得像一顆琥珀。她就那么動也不動地,還含著淚珠,只是恍惚地一笑。他當然知道她是個漂亮的姑娘,漂亮的姑娘在落難之際往往使人更加滿懷同情,心存憐憫,甚至同仇敵愾。可事實不是這樣的,這一下曹克只覺得自己才是個受害者,因為當那笑容劈頭蓋臉地奔馳過來時,他感到心跳加速,張口結舌,四肢無力,一瞬間靈魂全像乘坐熱氣球放飛上了天。“砰”——又給狠狠摔落在地。
“他,不再愛我了。”她又說。曹克對此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他仍舊暈暈乎乎的,“是的,他不再愛你了。”終于他反應過來,在心里恬不知恥地想,這可太好了。
02
第二天中午一醒來,曹克收拾收拾又要往小樹林去。就在橫穿過三條斑馬線抵達最后一個紅綠燈口時他猶豫了,真的,昨晚發(fā)生的那一切好像是一場春夢,否則他怎么會無緣無故地就回到家了呢,還倒頭大睡,一覺睡到日上三竿。他模糊地記起整個夜晚都是和那個美麗但憂傷的姑娘一起度過的,她坐在他的秋千上,輕輕地蕩了蕩。后來繁星不知何時悄然隱滅了光芒,天色漸漸地就亮起來了,他卻覺得無比疲憊,就像白天里梭游繞遍了整個太平洋一樣,于是不得不強打著精神和她告別——至此曹克再一次清醒過來,就是在那張狹窄的單人床上,陽光刺眼地照著他,但他不無遺憾地發(fā)現(xiàn),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他走到樹林邊上,只瞧見一個撿破爛的老頭兒正蜷縮在那上面笑呵呵地數(shù)錢,曹克虛張聲勢地讓他滾蛋,然后悵然若失地坐下來,閉上眼,努力回憶著那姑娘。回憶起她無聲流淚時的模樣,說話的口吻和潔白的手指,于是堅定不移地認為這件事是真的了,他絕不可能憑借貧瘠的生活衍生出如此豐盛而富饒的想像力。
可人海茫茫,上哪兒去找這個人呢?曹克又想了一會兒,覺得當務之急是回學校吃頓飯,由于沒有了摩托車,他采用步行的方式,走走停停,在東門二區(qū)的那個小賣部里被狗子攔住了。
自從把曹克的摩托車解剖以后。狗子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再出現(xiàn)過。要知道,在這之前他可老跟曹克借東西,泡面,剃須刀,襯衫,電腦U盤,以及錢,什么都借除了內褲——曹克的內褲是在超市大減價的時候買的,買三送一,都是帶斑紋的土黃色,狗子覺得那太沒情趣,基本上他所借去的一切都是為了泡妞服務。狗子是曹克難以理解但卻在世界上大量存在的一種人,暫時還未有藝術家的作品,卻始終保持藝術家的氣質,包括,一貧如洗,花言巧語,舍身為己,以及間歇性的憂郁成疾。
如今已是初春了,可這人還圍著一條深綠的,大約長度有兩米的圍巾,使他看起來有點像怪物史萊克。曹克為此而表示了好奇,果然,來自于一位讀園林的女生。并且從他把圍巾的兩頭隨意垂吊在褲襠這個不經意間的舉動,曹克看到了這段感情尚未萌芽即將被扼殺在搖籃里的前景。狗子十分懇切地請求借閱曹克的錢包。
“我所有的家產都賠償給你了。”他說。
曹克嘆了口氣,“咱倆一塊兒吧,我也還沒吃呢。”
他們找了一間小餐館坐下,已經是下午兩點鐘了,就在窗外,趕著去上課的學生們你推我擠。狗子吞咽下兩顆餃子,敏感地發(fā)現(xiàn)曹克不太對勁,或者說,心不在焉,他于是又趕緊多吃了兩口。“怎么了你這是?”狗子說,“錢沒帶夠?”
“你曾經看過這樣一個女生……尖下巴,大眼睛。穿碎花裙子。袖口邊上鑲有一圈蕾絲邊的嗎?”曹克幾乎要脫口而出,可是他只是默不作聲地笑了笑。狗子于是放下筷子,嚴肅地看著他,“你他媽該不會真沒帶錢吧?”他伸手要去摸曹克的褲兜,被躲開了。突然間曹克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問到:“哎,話說你拍的那部片子呢?”
03
沒等到曹克同狗子聊聊他人生中第一部大作,該劇的總導演,總制作人,在接起一個電話后匆匆而別,并把圍巾交給了主要贊助商。曹克托著那條圍巾,漫無目的地在校園里晃蕩。中途他回了一趟宿舍,迎接他的只有鎖得嚴嚴實實的大門和一雙臭球鞋,他又敲了敲門,無人響應。于是只好坐下來等待,一直到接近11點的時候曹克終于幡然醒悟,原來屋里是有人的。只是出于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他的舍友不愿意見到他。盡管在兩個月之前,他們還是如此親密地緊緊依靠在一塊,稱兄道弟。如今他不得不悲哀地發(fā)現(xiàn),只剩下他和他自己的荷爾蒙孤孤單單地對視,而后者至今被嚴絲密縫地存放著,一絲一毫也沒來得及使用。
曹克只好往河邊去。他想,如果還能再遇到昨晚那個女孩索性就——好吧,其實他也不知道要干點什么,如果沒有,只好等著。大概是接近一點的時候,曹克實在又冷又餓,幾乎要昏睡過去,隱隱約約中他感覺耳邊似乎有水在流動,淅淅,瀝瀝,他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而那聲音卻因此在聽覺中愈發(fā)清晰,遼闊漫延起來了,簡直就像他游泳時用雙臂劃出漣漪,身體像一道閃電劈向水面的感覺,四周都是水,如此冰涼,滑膩。沉默又密不透風。曹克甚至在渾然不覺間發(fā)狂地抽動鼻翼,聞到一陣撲面的濕潤,他于是猛地“阿嚏”打了一連串噴嚏。
他醒過來,發(fā)現(xiàn)女孩坐在旁邊看著他。
“入夜了,露水很重。”她說。
曹克又驚又喜地望著她。“你怎么來了?”這句話一說完,他就恨不得打自己一個嘴巴。
女孩笑了笑,“你不也是?”她比昨天多穿了一件米黃色的外套,看起來沒有那么單薄了,氣色也似乎好了一些,至少眼角不再噙著汪汪的淚珠。果然,她在曹克身邊的小石塊上坐下,第一句話便是:“我今天看到他了。”
“誰?”他明知故問。
“我的……男朋友。”那些字眼連蹦帶跳地向外涌,“大概就在下午四五點的時候吧,我看見他從食堂三樓的餐廳走下來,拐了兩個彎,在我的宿舍樓前停住了。起初我以為他只是路過那兒,后來,我看見他抬起頭來,望著我的陽臺。我真的真的驚訝極了,你說,陽臺上能有什么呢?無非是幾件剛洗完的毛衣,短裙,一個包。哦,還有他送給我的,那天恰巧也正放在陽光下暴曬的大狗熊,那只狗熊是去年圣誕節(jié)的禮物,那時他還在餐廳的菜單上寫了一首歌呢,就叫做……”
就在此刻,就在她那歡欣雀躍,不時又刻意壓低的語氣中,不知怎么地,曹克心里涌起了一股近乎哀怨的怒氣,他的腦海里隨之浮現(xiàn)出這樣一個場景:夜幕降臨,在女生宿舍樓下,一個男孩子孤孤單單,執(zhí)拗地站著。而樓上那個美麗的姑娘為此感動得淚眼婆娑,盡管如此,出于某種原因或是奇異的自尊心,她始終沒有走出房間,與他對視。他們就那么站著,一直站著——多么令人惻然,古典而凄美的示愛啊,但統(tǒng)統(tǒng)與他無關,不僅與他無關。理論上他還應該對他們表示懇切的祝福和鼓勵,他偏不。
“也許他真的只是湊巧路過那兒!”他大聲說。
她停住喃喃自語,回過頭來驚愕地望著他,“是的……只不過……你知道那首歌的名字嗎,他專門為我而寫的……”
“但這一切和那首歌又有什么關系?”
“我只是在想是不是有可能——”
“可能什么,可能他還愛著你?他繞了幾個彎站在你的樓下深情款款地望著去年圣誕節(jié)他送給你的禮物,你的短裙你的包一眼又一眼卻不肯告訴你一句,他還愛你?”這些赤裸裸的,甚至帶有一些對對手惡意諷刺的想法,伴隨著曹克的唾沫,像一灘水流向低處那么迅速。然后,他才僵硬地合攏住嘴巴,簡直恨不得痛扇自己一個耳光——尤其當他看到,女孩仍然勉力維持著禮貌的笑容,但自她的下顎以上,幾乎所有的肌肉都扭作一團,她的嘴不停顫動著,想說些什么,卻只發(fā)出一絲“嘶嘶”的呼吸。
“我的意思不是這樣的……”曹克艱難地。低聲下氣地張開嘴巴,但錯誤顯然已經釀成,并無法挽回了。只見她一聲不吭地深吸一口氣。用力地一甩頭發(fā),像是希冀冥冥之中能把什么東西隨之徹徹底底地,浪擲出去。但是下一秒她卻把臉深深地羞愧地埋進膝蓋,發(fā)出了一些類似于嗚咽的聲音——“可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想再見他一面啊……”
此時此刻,我們年輕的曹克同志也跟著失魂落魄。再難以說出什么趁火打劫的甜言蜜語。在心慌意亂中,他甚至說出一連串扯淡的鬼話。
04
天亮后曹克疲憊不堪地回到宿舍,準確地說,是翻墻。他在隔壁一干同樣形單影只,嫉惡如仇的兄弟的幫助下,從他們的陽臺爬回了房間,屋內散發(fā)著一股惡臭,好像幾百雙臭球鞋全都相約在一塊召開了緊急會議似的。曹克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拿走了放在柜子上的鑰匙,然后他又翻了出來,把鎖孔打開——不,重新擰轉,給鎖死。“Goodbye,my Iove,我的愛人再見……”他哼著歌,搖晃了一下。又很快地閉上了嘴巴。
曹克決定去找狗子談談。
他下樓左拐,象征性地敲了敲一扇門,然后伸手一推——狗子正背對著他接電話。曹克于是自己坐下來,找了一罐飲料打開,百般無聊地盯著那道在玻璃窗上不斷移動的剪影,狗子看上去挺焦慮——他的步伐邁得又碎又快,像是努力要在空蕩蕩的,十分明亮的陽臺上找一個藏身之處。每隔一會兒,他就猛地剎住腳步——好像這動作對他而言也是出乎意料似的,只見狗子精疲力竭地把身子倚靠在欄桿上,輕聲嘟囔著什么。
“八成又遇上難纏的主兒了……”曹克幸災樂禍地想,他跳起來,走到窗戶邊,擠眉弄眼地笑了笑。
狗子回過頭來——吃了一驚地看著他。他的臉色蒼白極了,嘴唇一時忘記了合攏而空洞地暴露出牙齒。“我靠……誰打來啊這是……”曹克把飲料遞給他。“這么有本事?”
狗子仰頭灌下了一大口。“沒什么。”他遮遮掩掩地說。
“被甩了?不可能吧。”曹克說,“你甩了別人,他媽的,說到底你這不叫活該嗎?”
狗子仍然直著雙眼,突然,他的喉嚨費勁地開始吞咽。“也不是——”他終于開口。聲音出奇得嘶啞,一點兒也不流利。就像一臺被劇烈損傷過后仍然堅持使用的唱機。“別人的事,一個朋友的事。”他終于說。
“那就好,看你這樣子,真要嚇我一跳呢。”曹克說,“聽著,作為朋友,我也有件事要告訴你。”
“我愛上了一個姑娘——”曹克說。他盡可能地,不動聲色地把這短短幾天以來發(fā)生的事情說得動人心魄一點。尤其是“尤其是當他第一次在小樹林里遇見那個姑娘時,她那飽含著淚花的大眼睛,那仿佛很冷似的輕輕顫抖的胳膊,還有那偶然露出的,孩子氣的貪婪的笑容,在最后一次,當曹克向她保證。既然這個人都能在樓下癡癡地看著你,想必過幾天他一定會回來找你”——當然,曹克說出這些話的時候無疑是違背本意的。說到底連他自己也不相信——而她卻因此露出那種興奮狂喜的,滿心期盼的神情時,曹克突然覺得……只要她高興,真的,其他的他媽的一切都無所謂了。
“我得找到那個人。”曹克說,他把他所知道的又給形容了一下。
狗子愣愣地張大了嘴巴。突然。他像觸電似的抽搐了一下。“我沒看出來……你還……真是……浪漫啊……”他身不由己地向后退了一步,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干巴巴的,懸浮在半空的笑聲。“那是。”曹克說,“哎,你可得幫我多留意留意,這么說吧,我琢磨來琢磨去,估計那丫就是我們學校的。”他一說完,狗子又像冷極了打了一個哆嗦,他的手指擰得緊緊的,上面浮出一層汗。
曹克為此感到不解極了。突然間他有一種奇怪的預感——眼前這個人正在極力掩飾著什么——并且這一切多多少少是和他有關系的。于是他也不說話了,只是緊緊地,懷疑地打量著狗子,而他越是避開他的注視,他就越窮追不舍。最后,當他那偏垂向一側,像是因為叛逃而氣喘吁吁的肩膀與腦袋的縫隙間,有一條微弱的,歪歪扭扭的光線因此斜射進來,曹克于是看見,狗子的桌上,那臺電腦的屏幕上,正在放著那部所謂的《等待戈多》。
05
曹克沒話找話似的笑起來,“怎么,折騰了這么久,終于給拍完了啊?”他順勢一屁股坐下來,邊說邊把鏡頭往前拉。首先出現(xiàn)的是一間光禿禿,空蕩蕩的大房間,一個瘦高的,簇著一叢又短又窄的卷鬢的男生,正蹲在地上舉著酒瓶絮絮叨叨,身旁擺放著一輛摩托車——不是別人的,正是曹克的,鑰匙還明晃晃地掛在鎖孔上。畫面朝右轉移,此刻狗子出場了,他又開雙腿,邁著僵硬的,小小的步伐,舉著一張舊報紙。曹克從他朋友所扮演的這樣一個古怪的角色里,窺視到他的臉上正帶著某種刁鉆的,賴皮的神氣,他不由得回頭看了狗子一眼。
“哎,不錯嘛。”曹克說。
“別看了,真的沒啥好看的,那就是演練——”狗子弓起脊椎悄悄地朝另外一張椅子上縮去,睫毛一陣顫抖。
但曹克繼續(xù)往下看。
“毫無辦法,毫無辦法——”片中的狗子齜牙咧嘴地說。而那個卷發(fā)男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后,終于扒下了腳上的靴子。他喘著氣,朝靴子內出神地瞧了瞧,又伸手摸了摸,向下倒了倒,然后冷哼一聲,兩眼朝前干瞪著,于是,有那么好幾分鐘,四分之三的畫面定格在他的臉上。
曹克一邊喝著水,一邊下意識地東張西望,事到如今他必須承認,一切如同所預料的一樣,藝術家很難看,藝術片很難懂。“還不錯。還不錯——”他一邊裝模作樣地說,一邊因為輕微的不耐煩而挪動了一下屁股,椅子摩擦出一聲尖厲的“吱”。狗子似乎驚慌失措地跳了起來,說了些什么。不過曹克正回過神來,仔仔細細地觀察這位男演員的身材和面部表情。這個人,好像在哪里有見過,他想。——他使勁地皺了一下眉頭。是哪天記憶自己溜出去閑晃時隨手記下的,還是酷似某個著名影星,不然就是,在曾經某個人的敘述之內,那些因此特意挑選,拼湊成的形容詞,組合成了這樣一個熟悉的輪廓?
“哎,我說這人是誰啊?”曹克按了一下暫停鍵,朝后喊了一聲。
沒有聲響,狗子竟不知道何時已經悄悄離開了。屋里空蕩蕩的,曹克只好硬著頭皮往下看,末了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這位男演員身上,說句實話,他越來越覺得,這個人表演得不怎么樣。盡管原本他應該為這一個設定中興致勃勃,又有點兒神經質的戲劇角色所禁錮,到頭來卻好像一直心不在焉。這不,瞧,他有時猛地躥上臺階,舉目四望,眼睛卻畏畏縮縮,毫無期待的喜悅,有時則像只無頭蒼蠅似的繞著那摩托車轉啊轉。一口氣也不肯歇停。等到他再一次露出那種既不耐煩,又不加以克制的神情時,曹克情不自禁地猜想臺上的其他演員,觀眾,包括他自己,薄薄的兩片嘴唇都已經在準備非常用力嘬起嘴巴,忍無可忍地。發(fā)出一聲“噓”。
果然,就在同一瞬間,畫面中的狗子停了下來。然后,朝曹克的方向憤怒地跑來,做了個暫停的手勢,整個鏡頭就凝固在他那只高舉的手臂上。
“好小子,就該這樣——”曹克為他的朋友而深感自豪,他把頭向后一仰,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
屏幕里像泛開漣漪的水波一樣,晃蕩了一下,陷入了黑暗。等到鏡頭再次打開時,已經是下一幕了,這個扮演者還在臺上,而且,竟然正蹲在地上笑得前俯后仰,顯然由于資金鏈的不足和人際關系的緣故,他們不打算換掉這個天賦貧瘠的演員。曹克無奈地打了個呵欠,又要準備開始走神——畫面中,演員的笑意也正越來越淡,嘴角的弧度像一根松軟無力的橡皮筋,慢慢地,慢慢地向下彎去,最后只殘存著一絲溫柔的余味——變成那種兩個不太熟的人在逛街時碰到。表示友好的笑容。
就在同一瞬間曹克打了個寒噤,他木木地盯著那張臉——那左臉邊上,有一顆若隱若現(xiàn)的虎牙。
曹克蹬的一聲站起來,這一瞬間難以置信所帶來的震撼,令他不由自主地接連向后倒退了幾步,死死地盯著屏幕。果然。他的預感是對的。在他那深不可測,龐雜而混沌的記憶里曾經有人用筆淺顯地,大致勾勒出這個人的輪廓,并給以標注為“情敵”。可是,說真的,他和自己想象得完全不一樣。事實上,曹克一時之間沒法把那個“冷血而又多情”的花花公子和這個在臺上賣力表演,伸長脖頸可憐巴巴地等待著一個永遠也不會出現(xiàn)的戈多聯(lián)系起來。他徹底呆住了。
06
曹克在椅子上愣了一會兒,隨即下定了決心,抓起鼠標猛地向后一拉。頓時。畫面像起了褶皺的水波開始到處亂晃,他看見狗子馬不停蹄地上躥下跳,音箱里傳來一陣咯吱咯吱變了節(jié)奏的說話聲。在一個鏡頭來不及切割另一個鏡頭的時候,戴了一副蹩腳的,隨時要掉下來的墨鏡的男人幾乎算是憑空出現(xiàn),臉上布滿了倨傲。卷毛男,或者說,曹克所發(fā)現(xiàn)的情敵,活動半徑仍然沒有離開那輛摩托車,所以他看不出來他表演上有何進步。這不重要,曹克控制并主宰了這段長達一個半小時的視頻,使得它如一條湍急的青春之河,頭也不回地朝前奔跑去。
視頻還剩下七分半的時候,狗子的臉再一次定格。
他好像被什么事情給吸引住了。神色擰成一種古怪,禮貌的笑意。曹克松開了手,這短暫的,可能預示著隨之而來的凝固,充滿了不祥的感覺。只聽見“砰”的一聲,畫面跌跌撞撞地朝下滑去。轉向了地板,有人在慌亂中碰倒了攝影機。
從音箱里,先是傳來竊竊私語,交頭接耳的嘟囔,然后是成片的,此起彼伏的人聲。人人都想從嗓子里拼命地往外擠壓出聲音。鏡頭倒在地面上,像機關槍一樣執(zhí)拗地不停掃射,一些猶如馬匹般四下躥走的人群的腳,各式各樣的鞋,還有一丁半點的,五顏六色的褲管,曹克使勁地眨了眨眼睛。然后,他看見一只美麗的,纖細的腳踝嚴嚴實實地占據(jù)了畫面,因為逆光,那上面的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灰暗而冰冷的色調。
“林寇……我不懂……你說的是真的嗎?”一個低低,顫抖的女聲在說話。
那個叫林寇的人似乎沉默了,也可能早已趁亂逃離了現(xiàn)場。
“狗子,那么你說。”她似乎轉了一下方向。
“沒什么好說的,就那么回事。”狗子說,“有什么事吃完夜宵再講,我們正在排練呢。”
畫面又產生了新的變化,那只腳踝往前一探,一片鮮艷的裙邊翩然而至,擋住了鏡頭,她蹲了下來。
“我不走……”她說,“我就要等你們排練完……我知道你們都不肯……我知道……我只是不懂……”她斷斷續(xù)續(xù)的呼吸靠近機器,使其產生了一連串不耐煩的噪音。可是她最終還是沒有忍住。“林寇。為什么……為什么你不愛我了?”
“沒有為什么,我就是累了。”一個男聲突兀地響動,穿插進來,幾乎是飽含著一種壓抑許久的,喪失理智的怒氣,“你每日每夜地來到這兒,來看我排練,背誦我所有的臺詞,你總是站在第一排……你讓我壓力很大。你不允許我和他們吃那些所謂的不健康的夜宵,你給我?guī)c心,你幾乎狂熱地哪怕一秒鐘也不肯轉移地緊緊看著我,跟著我,無論是那兒,無論我和什么人呆在一起,說些什么,你總會出現(xiàn),帶著你那甜蜜得發(fā)膩的笑容,你讓我疲倦……我?guī)缀跻癖罎ⅰ娴模姨哿恕D憔谷贿€要求狗子改寫劇本,為我的角色多加臺詞……你……”他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像是精疲力竭之后癱倒在沙發(fā)上的喘氣——
“原本我們想今晚換一個地方排練你也許就不會找來……沒想到,我們還是分手吧。”他最后說。
然后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演出還在繼續(xù),一切只不過是無足輕重的小插曲。
“狗子?”終于,輕輕的。有一個聲音像順著水一樣漂流過來,盛滿了一波又一波被狠狠打落在地的驚慌,強忍的悲傷,她那雙固執(zhí)的,總是狠狠隱藏著孩子氣的大眼睛,卻絲毫也不能、不懂得掩飾住狂熱的喜愛的嘴唇,盛滿了她所有的,零亂拆散的一切。“你……你能不能把臺上那輛摩托車借給我……”那聲音在說,“太晚了,我想回家了。”
“那不行,你會開嗎,林寇,你送嘉佳走吧——”
“不。我想自己走。我能自己走。”她說。
“那好吧。”狗子說,“今天先排練到這里。”
畫面中又安靜了片刻,隨即傳來了鑰匙在鎖孔里輕輕打轉,發(fā)動機的點火聲。緊接著是稀里嘩啦像潮水涌起的走動聲,隱約還有笑聲。似乎人人都如釋重負了。開始賣力地搬桌子,收拾椅子,拆掉幕布。然后,有人把攝影機抬了起來,舞臺上已經是空空蕩蕩,林寇,狗子,曹克的摩托車,一切仿佛都不曾存在般,四下散去,只剩下燈光,還完整地打在四面八方,像一灘灘死掉的水跡。
盡管視頻已經顯示播完,曹克仍然一動不動地盯著漆黑的屏幕。過了一會兒。他終于鼓起勇氣。給狗子發(fā)去一條信息。
“那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他問。
大概有一晝夜那么久,事實上他從來沒有覺得等待那么艱難,才終于在渾似空白,雜亂無章的感官聽覺中,捕捉到一聲劇烈的,震耳欲聾的聲響。他的心在狂跳,他按下按鍵,強迫自己用眼睛去接收信息,“那晚陳嘉佳把車開上山了,撞上了欄桿,陳嘉佳摔進河里,第二天才被發(fā)現(xiàn)……她一直在醫(yī)院搶救。剛才我接到電話,說估計是不行了。”
曹克又看了一遍,輕輕地閉上了眼睛。月光不知何時已經漫延而出,屋子里并不很暗。他仿佛回到了那些炎熱的。渾身燥熱的盛夏,在冰涼的河水之中,躺在一個輪胎之上,搖搖晃晃的,不知道要被水波推向何方,他本來不應該要這兩個輪胎的。他這樣想的,好像要出一身冷汗似的,猛地睜開了眼睛,瞧著屏幕,屏幕上確實還是一片渾然飽滿的黑暗,在那片黑暗中他釋然下來,放松地看著自己的臉,漸漸似乎不太像是自己的臉。因為正有什么東西。順著臉頰濕漉漉地,一刻也不停地滴落下來。“原來她叫陳嘉佳。”他最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