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LE

一踏進辦公大廳，他就能很明顯地感受到別人投向自己的目光有了些許不同，多了幾分贊許、尊敬還有畏懼。

背對著自己的私人辦公室，他理了理身上西服已經(jīng)足夠筆挺的衣襟，穿在中間的手工定制馬甲仿佛在閃閃發(fā)光。然后他稍稍抬起下巴，面對一屋子在沉默中局促不安的人，清了清嗓子。

“大家早上好。今天，我想宣布一條新的規(guī)定，以后——”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話，所有人都轉(zhuǎn)過頭望向辦公廳大門，他就這樣被孤零零地晾在原地。

安德羅·莫里斯靠在門邊，手里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開口道：“有人正在樓下報案，正巧我上樓，凱特就讓我直接告訴你們?，F(xiàn)在就下去吧，情況似乎非常緊急。”

他說完就干凈利落地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

幾乎是條件反射，剛剛還坐在辦公室里的人就已經(jīng)抄起外套，沖向大門。等到了樓梯口他們才反應(yīng)過來，帶頭的猶豫著，回頭看向還站在原地的長官，尷尬地說：“希恩督查，我們……”

“快去吧，我馬上來。”

他用不帶任何情緒的口吻命令道。

加里·希恩的手在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緊緊攥成了拳頭。

站在樓梯間，加里已經(jīng)聽到了從一樓接待處傳來了的吵吵嚷嚷的聲音。他皺了皺眉，隨手拉住一個跑上來的探員，問道：“下面出什么事了？”

“綁架案，具體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疑犯似乎非常著急?！?/p>

加里點了點頭，加快腳步下了樓，隨著他與接待處的距離越來越短，他能聽到的聲音也就越來越清晰。

那些含混的句子終于整合出一句完整清楚的話傳到了他的耳中。

“……求求你們了，快點把麥克·羅伊斯放出來吧?！?/p>

“不可能?！?/p>

加里站在樓梯上大聲回答道，語氣斬釘截鐵。

他當(dāng)然知道麥克·羅伊斯，這個臭名昭著的青年殺人犯，用禽獸來形容都不為過。他用極其殘忍的手段殺害了自己的老師和兩名同學(xué)，現(xiàn)在正蹲在城里的監(jiān)獄里。

大家紛紛看向加里，報案的男人也閉上了嘴，卻閉不了那些沒有說出口的哀求。

接待處的凱特向他介紹道：“這是我們新任的督查，加里·希恩。”

那名男人像是突然活了過來，跑向樓梯，一把扯住加里的胳膊，正準(zhǔn)備說話，卻沒想到加里帶著疑惑先開了口。

“我記得你，你是……你是那個目擊證人吧？麥克·羅伊斯就是因為你的證詞而定的罪。”

那個中年男人似乎沒想到他能這么快認(rèn)出自己。怔怔地點了一下頭，接著又帶著哭腔繼續(xù)哀求起來：“拜托了，幫幫我吧，放了那個人！我的孩子和妻子都被綁架了！”

加里只是掙脫了那只抓住自己的手，看向尚在愣神的探員們，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妻子帶著兩個孩子早上出了門，在半路被綁架了。綁匪開出的條件是讓我們放了麥克·羅伊斯，不然兩天后就撕票，除此之外，什么也沒說。第一通電話是在一個小時前打過來的，據(jù)他說不會再有第二通了。綁匪用了變聲器，號碼剛剛交給人去查了。還不知道結(jié)果，不過情況應(yīng)該不妙，大概是一次性電話什么的?！?/p>

莫里斯一口氣說完了加里想知道的幾乎所有的信息。

加里擰著眉，顯得不太高興，但還是重重地點了一下頭，表示已經(jīng)了解清楚情況。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個站在最后一階臺階的男人，他和他記憶中有些不同了，七年的時間，已經(jīng)足夠一個人的肚腩逐漸隆起，頭發(fā)逐漸脫落。唯一不變的，就是他那猶豫瑟縮的眼神。加里記得七年前上庭時，這個叫弗蘭克的男人也和今天一樣，猶豫并害怕著。

“把麥克·羅伊斯放出監(jiān)獄這件事，想都不要想。但是。我們一定會把你的家人毫發(fā)無損地帶回來?！奔永飮?yán)肅地承諾道。他的語氣讓人不自覺地去信任。

“我需要去見見麥克·羅伊斯?！奔永飶臉翘萆弦徊讲阶呦聛?，眉頭從始至終都沒有松開過，他遲疑了很久，到底還是說：“莫里斯，你跟我一塊來?！?/p>

沒有哪個警探不和監(jiān)獄打交道，可以說監(jiān)獄就是他們親手鑄造的。

這里有專門的審訊室，麥克正在被獄警帶來的路上。

而加里和莫里斯兩個人從出了警局就一直沉默到現(xiàn)在。

直到加里接了一個電話，這種詭異的氣氛才被打破。

“你說得沒錯，的確是一次性手機，我們追蹤不到什么?！彼丫瘑T的話轉(zhuǎn)述給了莫里斯，然后又問：“你怎么看？我知道當(dāng)年你參與過那個案子的調(diào)查，羅伊斯的案子?！?/p>

莫里斯瞟了他一眼，繼而搖了搖頭，“我的第一感覺是，這件事太突然了，為什么七年后綁匪突然有了這個想法并且付諸行動……我記得當(dāng)時的案子在一開始疑點重重，可加上弗蘭克的證詞，什么都說得通了。所以羅伊斯的家人痛恨弗蘭克的程度，我想這你能想象得到?！?/p>

“家人……”加里若有所思。

“他哥哥，你還記得吧？在宣判那天被判了蔑視法庭罪的那個，知道自己弟弟被宣判有罪，從椅子上跳起來大罵法官和陪審團，并且還威脅弗蘭克要殺了他……可憐的人，不知做噩夢做了多久?！?/p>

好一會兒加里都沒出聲，莫里斯轉(zhuǎn)頭看向他，發(fā)現(xiàn)對方早已換上了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他張開嘴，準(zhǔn)備說話，審訊室的門吱呀一下開了，麥克·羅伊斯被獄警帶了進來。

在座的一名警探和一名督查都和當(dāng)時七年前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見過面，七年的牢獄生活，對于普通人來說，什么銳氣都會被磨掉。

但麥克進門的那一剎那，整個審訊室的氣氛徒然一變。莫里斯能清楚地感受到空氣中多出來的幾分不安與躁動，這是麥克帶進來的。

看來七年的時間，他什么也沒變，叛逆的情緒可能更甚。也許已經(jīng)變成了深深的恨。

他們按下錄音機的按鈕，根據(jù)程序，開始錄音。

“我是督查加里·希恩?！?/p>

“我是警員安德羅·莫里斯。”

“你叫什么名字？”

“麥克·羅伊斯。”麥克答得干巴巴的，但眼神卻非常生動，因為那里面跳動著鮮活的恨意。

“你是否還記得七——”

“現(xiàn)在你和誰最親近？”加里突然丟出了這個問題，打斷了莫里斯的話。

“為什么要告訴你？”麥克輕蔑地反問道。

“因為如果你不告訴我，等待你的將是更難受的一夜，你是蹲號子的人，一定清楚我在說什么?！?/p>

對方沉默了一陣，似乎在權(quán)衡利弊，最后他回道：“我哥哥?！?/p>

“你哥哥丹尼爾·羅伊斯？他平均一個月來探視你幾次？”

“你可以自己去查記錄。”

“你最好有問必答?！?/p>

加里的威脅果然起了作用，麥克悶聲答道：“三次?！?/p>

“上一次來看你是什么時候？”

“……昨天?！?/p>

聽到他的回答，加里似乎拿定了主意，起身就走。

莫里斯也跟著站了起來，但他并沒有馬上跟著加里一起離開，而是問了麥克另一個問題。

“你還恨弗蘭克嗎？”

聽到這個名字，麥克全身上下像是突然被一道電流擊中。

莫里斯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他知道那股電流叫作仇恨。

“我當(dāng)然恨他！他冤枉我！我根本就沒有殺人！我是被冤枉的！”

獄警在這時一擁而上，在二人的身后，制住了踝狂不安的麥克。

“可以逮捕丹尼爾·羅伊斯了。”

加里在監(jiān)獄的走廊上冷冷地說。

“等等……”莫里斯試圖阻止他，“你不覺得太快了些么？不要沖動！”

“我是督查?！?/p>

加里冷冷地威脅道。

莫里斯果然不說話了，任由加里一個人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去分配任務(wù)。他習(xí)慣性上揚的嘴角終于抿成了一條線，看起來非常陰郁。

雖然搜查令的申請時間稍微長了一點，但這并不妨礙警方把麥克的哥哥——丹尼爾·羅伊斯帶回警局“協(xié)助”案情。

警局里審訊室采光很不錯，但這對于剛從床上被拖出來的丹尼爾來說簡直是個災(zāi)難。

他恨不得直接閉上眼睛，在這里倒頭就睡。

他的手臂上有一串古怪難懂的紋身，雖然已經(jīng)褪去了原本的顏色，可還是讓他顯得窮兇極惡。

“警官們，我覺得最近我好像沒犯什么事吧？”

丹尼爾的態(tài)度流里流氣，漫不經(jīng)心。

“是關(guān)于你弟弟的?！蹦锼拐f。

“我弟弟？”他突然警覺起來，眼睛完全睜開了，意識也變得不能再清醒。

顯然麥克這個唯一的弟弟對他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你昨天是不是去探視了你弟弟？”

“是又怎么樣7難道探監(jiān)也犯法？”

“少給我油嘴滑舌的。”加里皺起眉頭盯著他。

“沒錯，我的確去探視了他?！?/p>

加里從懷中抽出一張照片擺在他們之間的小桌上。敲著照片問道：“你認(rèn)識這上面的人嗎？”

一個金發(fā)婦女一手抱著一個孩子，笑得非常燦爛。

丹尼爾把照片拿起來，盯了好一會，然后把它丟回桌上。

“沒見過?！?/p>

他很不耐煩。

聽到他的回答，加里不滿地撇了撇嘴。

“根據(jù)記錄，你基本上三天就去看你弟弟一次?！?/p>

“對！那又怎么樣？！難道我三天就犯一次法？！”

丹尼爾站了起來，似乎身體里的怒意已經(jīng)憋不住，開始源源而出了。

“你們別忘了我弟弟為什么進的監(jiān)獄，他是被冤枉的，被那個惡心的男人冤枉的！我真恨不得將他碎尸萬段！”

“你真恨不得將他什么？”

加里反問道。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但其中的威脅意味更濃了。

“碎！尸！萬！段！”丹尼爾一個字一個字地重復(fù)，每個字都咬得很重，像一把把無形的剔骨刀。

“很好，”加里一邊說一邊站起來，“你就呆在這吧，我們將申請對你刑事拘留?！?/p>

丹尼爾不是第一次來警局了，更不是第一次和法律條令打交道，其中的關(guān)節(jié)他只要在腦子里稍稍疏通一下就明白了，“難道他真的被碎尸萬段了？”他大聲發(fā)問。

莫里斯發(fā)現(xiàn)他的臉上寫滿了驚喜與痛快。

這種表情加里自然也不會放過，這更加堅定了他對丹尼爾的懷疑。

加里準(zhǔn)備離開了，莫里斯突然在身后一把拉住了他。

“別急！加里！”

“有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等著我們?nèi)ゾ?！”加里生氣地甩開他。

“我知道！白癡！”莫里斯忍不住罵道，“你冷靜點。”

他不給加里任何反應(yīng)的機會，又轉(zhuǎn)過頭去，對著桌對面的丹尼爾發(fā)問道：“今天上午七點至八點你在哪里？”

“在回家的路上?！?/p>

“你一個人？”

“對。”

加里正欲開口，丹尼爾突然補充道：“但是隔壁的老頭子見過我，我回家的時間是七點，所以，他看見我的時候應(yīng)該不超過八點?！?/p>

莫里斯又看向加里，加里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很不好看。

“但他可以花錢請別人去做……不，他當(dāng)然得讓別人來幫忙，這可是有三個人?！?/p>

他從小聲嘟嚷變得振振有聲。

“所以你就認(rèn)定了他是綁匪？”莫里斯有些氣急敗壞。

“等等……綁匪？誰能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你不要再裝了！”加里沖著懵懵懂懂的丹尼爾大喊道，“你綁架了弗蘭克的家人！就是你干的！”

“真的？！報應(yīng)！”丹尼爾的茫然在一瞬間被欣喜取代了，“謝謝上帝！”這句話的尾音被加里大力摔門的聲音掩蓋住了。

“聽著，無論如何，在沒有進一步證據(jù)前，我們是不會把你怎么樣的，但是如果真有什么表明兇手就是你，我們也絕不會姑息?！?/p>

但丹尼爾已經(jīng)在滿室陽光中閉上了眼睛。對莫里斯的話充耳不聞，一副忙于享受的樣子。

就在莫里斯擰動門把手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從他身后傳來一個聲音：“我沒做。但無論是誰做的，替我好好謝謝他?！?/p>

憑直覺，他知道他在微笑。

走出審訊室，莫里斯馬上給加里打了個電話。

“嘿，是我，你在哪？”

“去拿搜查令的路上?！?/p>

加里答得飛快，看樣子他渾身上下每個細(xì)胞都在加速運動，他的確很急。

“我們只能把他留到他的律師來了的時候——”

“我知道，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要盡快拿到搜查令然后給他定罪?！?/p>

“別打斷我說話，加里。我同意的確該把他留在警局里，但你得改改你的態(tài)度，在證據(jù)沒到手之前，別認(rèn)定了他就是罪犯。”

“一天的時間已經(jīng)快過去了，莫里斯，如果我們不盡早確定犯罪嫌疑人，那么等著我們的將是三具冷冰冰的尸體。”

“但我們不能憑主觀判斷冤枉好人——”

“主觀判斷？每一個事實都指向了丹尼爾·羅伊斯！他是麥克唯一親近的人，他在綁架事件發(fā)生的前一天去看過麥克，他的不在場證明根本就不叫不在場證明，還有，他非常非常恨弗蘭克——”

“我說了你別打斷我的話！是的！事實是如此，但事實遠遠不夠！”莫里斯不喜歡扯著嗓子說話，但現(xiàn)在只有這樣才能壓住加里狂躁不安的聲音。

“就這樣吧，我拿到了搜查令，十分鐘后我們在羅伊斯家里見。”

加里干脆地切斷了通話。

捏著只有忙音傳出手機，莫里斯有些氣急敗壞，輕微的眩暈讓他過了好一會才發(fā)現(xiàn)接待處的凱特正關(guān)切地望著自己。

“嗨，小凱特?！彼冻鲆粋€苦笑，“你還好嗎？”

“我很好，但你看起來很不好?！?/p>

“不管了，”莫里斯把手機塞回口袋，“他怎么樣？”他指了指旁邊的玻璃門。

弗蘭克就呆坐在門內(nèi)，像一個被抽走了氣的玩偶。莫里斯往里望的時候，正巧與他四目相交，便沖他笑了一下，但對方顯然笑不出來。

凱特嘆了一口氣，“讓他先回去休息他也不肯，我想他現(xiàn)在只會說‘拜托了，幫幫我吧?！笄竽銈兙桶邀溈朔懦鰜戆??！@兩句話?！?/p>

“那么……我得趕去和加里會合了，辛苦你了?！?/p>

他拍了拍凱特的肩膀，踏出警局大門。

莫里斯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加里和幾個探員早已在里面忙開了。

丹尼爾的家亂得不像話，到處都擺滿了垃圾和像垃圾一樣臟的東西。他們要想得到真正有價值的信息估計得好一會兒，可是兩天的期限已經(jīng)剩下不足二十四小時了。

“沒有地下室，也沒有在這里發(fā)現(xiàn)弗蘭克妻子和孩子的影子?！笨吹侥锼惯M了屋，有個探員簡單地說明了情況。

莫里斯好不容易找到加里。他正埋在一堆廢紙中，挑挑揀揀。

“我們會找到線索的。”他說。

“希望吧?！蹦锼箾]有多說，只是蹲下身來和他們一起在如山般的雜物里尋找某些可能沒有的證據(jù)。這比大海撈針還要難。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們還是一無所獲。

加里的焦躁不安溢于言表，時鐘上的表針每一聲輕響落在他耳中都像轟雷。

不知過了多久，瓷器碰撞出的清脆聲音傳到了莫里斯耳中，開始是零碎幾聲，突然一下哐當(dāng)作響。莫里斯詫異地回頭，看見加里的剪影站在洗碗池旁，手里捏著什么。他只是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的東西。然后對腳下一堆沾滿油污的碎瓷片不管不顧，直接大踏步朝自己走來。

丹尼爾家的燈光非常昏暗，在漆黑的夜晚，他們只能靠外部照明燈和電筒工作。從莫里斯的角度望去，光線只能照亮加里的半個臉，另一半被隱藏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這讓他顯得猙獰可怖。

而他臉上那肆意的，甚至有些瘋狂的笑容，莫名讓莫里斯心一跳。

他知道加里難得這樣清晰地表露出什么情緒。

所以不等他走過來，莫里斯就起身上前，問道：“發(fā)現(xiàn)什么了？”

緊接著，他的懷里就被加里塞了一堆東西。借著微光。莫里斯終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天吶……”他忍不住說。

趁著莫里斯還在感嘆，加里已經(jīng)打了一通電話。

他要以綁架罪即刻逮捕丹尼爾·羅伊斯。

莫里斯又一次拉住了要沖出屋門的加里，但眼神還是沒有從剛發(fā)現(xiàn)的東西上挪開。

“怎么？你還覺得我太沖動？”

而這次，莫里斯只是慢慢松開了放在加里手臂上的手，欲言又止，終究什么也沒說。

“收工了！”加里對著屋內(nèi)的探員招呼道。

“等一等！我還要找點東西！”

“還要找什么？”加里揚了揚手里那一沓證據(jù)，“我們已經(jīng)找到了弗蘭克的夫人和孩子被跟蹤的證據(jù)。這全是他們的照片?！?/p>

“我還需要確認(rèn)一下。我——”

“隨便你。”加里不想再與他多費唇舌，火急火燎地消失在了屋外的黑暗中。

莫里斯趕回警局后的第一件事奔向加里的辦公室。

他站在門前，深吸一口氣，連門都沒敲，就直接走了進去。

“你還沒審丹尼爾·羅伊斯吧？”

莫里斯無視了加里鎖在他身上的不友善的目光。

“你應(yīng)該敲門?！?/p>

“還是……你在找人審問他？”

“你這次又想說什么?！?/p>

“這事和他沒關(guān)系。”

莫里斯答得很平靜，但加里的情緒正相反，他額頭上的青筋正跳動著——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憤怒。

“別跟我說這些，莫里斯……時間所剩無幾，你看到接待室那個可憐人了嗎？他的妻子和孩子就在那個禽獸手上，我還能怎么樣！你也看到了，他一直在跟蹤他們，并且。他當(dāng)時說什么了？他說他不認(rèn)識他們，這么明顯的一個謊言……”

“但你抓錯人了！你聽我說——”

“我是督查——”

加里這句震懾性的話被莫里斯一個有力的前推打碎了。

他被狠狠摔在墻壁上。

“少拿職銜來壓我！你這個沒大沒小的家伙！”

他從牙縫里擠出的話。比加里吼出來的更有分量。

莫里斯的年紀(jì)的確比這位督查要大上那么一點，雖然從表面上很難判斷。

也許是因為莫里斯嘴角總是掛著似有似無的微笑，也許是因為他的領(lǐng)帶永遠隨意地纏在脖子上。而加里永遠板著一張臉，并且偏愛古板而又保守的正裝。

但有些東西是騙不了人的，比如莫里斯眼角的細(xì)紋和逐漸花白的頭發(fā)，比如他多年辦案累積的經(jīng)驗，對某些東西的認(rèn)識，還有那份沉著與冷靜。

雖然在某些時候，它們也很難保持。

“你還記得他說過你什么嗎？你的前任上司？他說你心浮氣躁！你現(xiàn)在還是心浮氣躁！”莫里斯一把揪住那件高級定制西服，怒道：“別以為穿得像他你就能成為他！在我看來，你還是什么事都只學(xué)了一半的小毛孩！你要學(xué)的東西還多著！”

緊接著，他掏出一沓東西丟在加里懷里。

加里下意識地抓穩(wěn)。發(fā)現(xiàn)那正是自己在丹尼爾家找到的照片。

“告訴我現(xiàn)在幾月了？！”

“什么？”加里被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弄得一怔，原本的情緒一下子沒了。

“一月?！蹦锼棺约夯卮鹆诉@個問題，然后用手指戳著加里手中的照片，“他們穿什么？”

加里沉默了。

照片上的人都是穿著短袖短裙，夏天的陽光顯得非?；窝?。

“我把丹尼爾的房子徹徹底底清了一遍，再沒有找到其他照片了。而且這一沓照片的顏色不像是新洗出來的。你看，它正在局部褪色。這是我們找到的所有事實，加里，這些事實都不足以定他的罪。也許他曾動過傷害他們的念頭，但最終沒有付諸實踐……那么，我再問你一句，丹尼爾·羅伊斯在哪？”

莫里斯一字一頓地說完了最后那句話。

加里的神色有些躲閃，他咬咬嘴唇，說：“我留了幾個人在審他，你知道，如果再找不到藏著人質(zhì)的地址，就來不及了?！?/p>

“你快過去，我馬上就來。”

莫里斯當(dāng)然知道他說的“審”是什么意思。

他雖然很擔(dān)心丹尼爾，但眼前還有更急迫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弄清楚。

那關(guān)系到一個女人兩個孩子的性命。

“小凱特，他還在嗎？”

凱特當(dāng)然知道莫里斯問的是誰，她點點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對方已經(jīng)跑下了樓，直奔接待室。

弗蘭克還是那樣坐在原地?？吹贸鲞@樣一動不動已經(jīng)快兩天了，充血的眼睛看起來格外駭人。

他反應(yīng)了大概三四秒，直到莫里斯把接待室的門關(guān)上，才猛然回過魂來，就像前一天拉住加里的手一樣，他也拉住了莫里斯的手，哀求道：“求求你們把麥克·羅伊斯放出來吧！他是個好孩子！他……”

莫里斯突然抓起了弗蘭克的手。沒有直接說什么。但眼神頗有深意。

弗蘭克不明所以地望著他。

“弗蘭克先生，雖然之前我們已經(jīng)了解過一遍案情了，但你不介意我再問一遍吧？”

“不……但請你們先把麥克·羅伊斯放出來！那樣才能救我的孩子和老婆！”

“如果你肯合作的話，我們一定能把他們救出來的?！?/p>

“你的妻子和孩子出門以后就沒有和你聯(lián)系過了么？”

弗蘭克拼命點頭。

“綁匪是八點整打電話給你的？”

“沒錯?！?/p>

“那么你妻子和孩子七點出門……你之前告訴過我們，今天你妻子休假，孩子的學(xué)校又在放假，所以我們沒必要再去公司或者學(xué)校問什么了，對么？”

得到弗蘭克肯定的回答，莫里斯接著問：“既然是休假。這么早出門干什么？”

弗蘭克顯然沒有料到會被問到這個問題，他愣了一下。

就在他愣神的時候，莫里斯繼續(xù)發(fā)問：“綁匪只打了一個電話……難道料定我們會放人？似乎還沒有這種前科，為了人質(zhì)而真正放出一個殺人犯，我們不肯的可能性非常大。他的目的應(yīng)該是放人而不是殺人……快兩天了，我們都沒什么動作，他竟然不打電話來催促？在綁架案里，這可不尋常?！?/p>

見弗蘭克一句話也沒說，莫里斯自顧自接了下去。

“我記得你看到我了吧？我從監(jiān)獄回來的時候……但你沒有找任何人問情況？看來你并不是很關(guān)心自己家人的下落。而且你反復(fù)在說放了麥克·羅伊斯。看起來你好像更在乎他而不是自己的家人……”

警局的暖氣溫度非常舒適，但弗蘭克的額頭上竟然冒出了一層細(xì)汗。

莫里斯遞給他一張紙巾，“擦擦汗吧，弗蘭克先生，如果你現(xiàn)在能說出實情，也許可以救兩個人?！?/p>

“實情？！什么實情？！難道我還綁架了自己的家人不成？！”弗蘭克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拍了一下桌子。因為用力過猛。不太穩(wěn)當(dāng)?shù)男∽雷娱_始顫抖起來。

可弗蘭克抖得更厲害。

“弗蘭克先生，你沒弄明白我的話。我是說，兩個人，丹尼爾·羅伊斯和麥克·羅伊斯。”莫里斯故意把麥克的名字咬得很重，“當(dāng)年是你親手把他送進監(jiān)獄的……但我注意到，羅伊斯一家都在說他們是被冤枉的？這是你迫切想讓麥克被放出來的原因嗎？”

桌子已經(jīng)停下了抖動，但弗蘭克還在繼續(xù)。

他以沉默代替了回答。

“這個綁架案破綻太多了，我一開始沒有懷疑，那是因為報案的人是人質(zhì)的至親。誰會謊報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被綁架了呢？而且還說得言之鑿鑿。甚至連一次性電話都買來作假了?！?/p>

莫里斯停了下來，因為他發(fā)現(xiàn)弗蘭克的嘴唇動了動。

這代表他有話說。

“當(dāng)年麥克是我的鄰居，他的房子里每晚吵吵嚷嚷讓人睡不著覺，那時候我妻子正在懷孕，根本得不到休息。和他理論是沒有用的，他只有他哥哥一個親人，但他們都是街頭混混。我找他談得多了，他就開始每天嘲笑我，嘲笑我的妻子，并且往我家丟石頭。我很怕他砸到我妻子。但我沒辦法，我年紀(jì)不輕了，從各方面來說。都不是他們年輕人的對手?！?/p>

“對麥克的指控給了你機會吧？”

弗蘭克點了點頭，他覺得自己的頭仿佛有千斤重。

“他們說他殺了人?！?/p>

“可麥克·羅伊斯說自己和受害者沒有交談過……可你卻作證他們有過爭吵。你利用自己良好的信譽欺騙了法庭?！?/p>

他再一次沉默了，但莫里斯明白，這就代表默認(rèn)。

莫里斯問了他最后一個問題。

“你的妻兒現(xiàn)在在哪里？”

“海邊，度假。你們可以撥她的另一個手機號碼?！?/p>

發(fā)覺莫里斯真的要離開了，弗蘭克突然說：“我以為你會問我為什么?！?/p>

他的手在門上停了一陣，然后帶著招牌式的笑容轉(zhuǎn)過身，用另一只手往自己的心口指了指。

他發(fā)現(xiàn)跟隨了弗蘭克七年的那種怯懦的氣質(zhì)突然消失了，坐在那里的，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他知道他明白了。他也知道自己沒有理解錯誤。

“你怎么又沒敲門？”加里放下手中的筆。眉毛又?jǐn)Q在了一塊。

“哦，抱歉，這個辦公室我沒有敲門的習(xí)慣……我是來問問你，弗蘭克的案子怎么樣了？”

“該定罪的已經(jīng)定罪，麥克·羅伊斯也被放了出來……”

莫里斯知道加里還有話沒說完，他干脆坐了下來，等著對方繼續(xù)。

“你說的沒錯，丹尼爾·羅伊斯的確有過殘害弗蘭克家人的念頭，不過那都是三四年前的事了。我只是沒想到，弗蘭克竟然會這樣做，謊報去度假的家人被綁架？”

“坦白說。一開始我也沒想到?！?/p>

“這不可能，莫里斯，他既然已經(jīng)冤枉了麥克·羅伊斯，為什么還會……”

“大概是因為他還有良心?！蹦锼够卮鸬幂p描淡寫，“遭受七年的良心折磨可是很痛苦的事?！?/p>

“良心？那些窮兇極惡的罪犯會有良心嗎？”

“弗蘭克是窮兇極惡的罪犯嗎？加里？他不過是一時之間被邪念蒙蔽，幸運的是他的良心把他扯回來了。不過很多人卻沒有這么幸運，他們假裝失明，這樣會有快感。我認(rèn)為作為督查，你要學(xué)的第一件事就是能分辨什么是被惡魔附身的人類，什么是被人類附身的惡魔?！?/p>

看到加里的表情，莫里斯補充道：“現(xiàn)在不明白沒有關(guān)系，以后你會明白的。”

“當(dāng)警察，研究心理學(xué)有用嗎？”加里突然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

“加里，你在說什么呢，”莫里斯展顏一笑，“這可是警察的必修課，我記得當(dāng)時你得了個最高分。”

“你明白我的意思?！?/p>

“好吧，”他收斂了笑容，換上一個嚴(yán)肅的表情，“不是有沒有用的問題。無論干什么，認(rèn)清楚人心總是有利的，因為它能更好地幫助你認(rèn)清自己，認(rèn)清這個世界?！?/p>

說完這些，莫里斯不打算再呆了。

“你為什么不愿意接手督查的位置？”

問這句話的時候，加里甚至都不愿意直視對方，所以他的聲音也小得不可思議。但等他從文件上抬起頭，莫里斯早已輕輕關(guān)上門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