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
正是早春三月,霧氣飛散的街頭行人寥寥,微寒的風拂過了裸露在外的肌膚,點起些微雞皮疙瘩,又掃過氤氬的青石板路面,吹向遠方。
凌雨城地處偏僻,數年來又飽受青崖山劫匪的困擾,并不繁華,何況此時天且蒙蒙亮,離城門開也有一段時間,正是最冷清之際……
卻偏偏有那么個例外。
女子一襲白衣及地,面無表情的臉上唇抿得死緊,右手一把三尺青鋒,煞氣外露銀白劍鞘也難掩,想必是飲過無數頸中血。
寂靜到冰冷的街道,她就這么慢慢地走向掌控著凌雨城所有商業命脈的地頭蛇——
韓家。
小廝被震耳欲聾的敲門聲從睡夢中驚起時還是滿臉的不耐煩,他指指高掛于門上的白燈籠,沒好氣道:“發喪期間,一律不接外客,你……”
沒說完的話就這么被生生堵在喉嚨口,他驚恐地盯著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劍,臉色由紅變白又變紫,話也變得不利索,“客、客人你這是干什么,有、有話我們好、好說……刀、刀劍無眼啊!”
女子淡淡掃了他一眼,收回劍,薄唇吐出如珠玉墜地的清音。
“帶我去見你們二少爺,我是為月前韓家家主與少主被害一事而來的。”
未及辰時,韓固翎被喊起時也是一臉不耐煩,打著哈欠到了正廳,他只看了女子一眼就收起了神色間的隨便,轉而鎖起了眉頭。
不是為那如冰雪傲寒而立的神情,而是……
“月吟劍!”端詳了又端詳,韓固翎還是難掩心中驚奇,喊了出來。
傳說中用天山寒鐵南海玄石鍛造了七七四十九天而成的寶器,其主人一手流云劍法出神入化,年前更因剿殺了青崖寨無惡不作的大寨主而聲名大噪,那么眼前這人便是……
“沈白山之女沈婉。拜見二少爺。”
固然知道月吟劍主即是當今武林盟主唯一的女兒。聽見這個名字時韓固翎嘴角仍不由抽搐了下——遠在千里之外的武林盟的人。因何找上了他?
他臉上仍是一片云淡風輕,心中卻暗暗疑竇叢生,“沈姑娘客氣了,不知你此次前來,是為了……”
沈婉微微一笑,道:“家父聽聞月前韓家家主被害,大為震痛,命我前來吊唁,誰知行至半路又收到了少主的死訊……我昭昭中原武林。豈容如斯草菅人命之輩茍活于世?我即來助二少爺一臂之力,好將兇手早日繩之以法。”
韓固翎客氣地笑了笑,心中疑慮卻不減反增——他韓家昔日以狂風掌聞名,是靠開武館起家的,但近幾代來卻漸漸沒落,家族的重心也轉至了商業,他和大哥雖然都自小修習狂風掌,卻并不精通,以至于韓家雖還在武林盟上掛個名,實際卻是個人人都可忽略的小角色……
這樣的情況下,武林盟居然派人親至?
他心中不解,卻也不敢懷疑沈婉的身份,正在天人交戰之際,忽聽耳旁清脆的一聲碰撞,竟是沈婉用月吟劍敲了敲茶幾。
“二少爺難道不想早日找出殺害父兄的兇手嗎?”
被那雙如嚴冬最深寒的眸子一掃,韓固翎的心不由狂跳起來,勉強笑了笑,他終于壓下心中的不安,道:“哪里,既然如此,沈小姐就請先住下吧。”
淡淡應了聲。沈婉又提出想要看尸體。糾纏了這么片刻,韓固翎臉上的笑已有些掛不住,解釋了父親已然下葬,只能明天帶她去看大哥的尸體之后,便匆匆喊了下人帶沈婉去后院住下就不見人影了。
客房打掃得很干凈,雖然樸素卻纖塵不染,沈婉放下包袱剛想歇息片刻,卻忽聞一陣窸窣——若是普通人,此刻定是毫無察覺地躺到榻上了,沈婉卻不一樣,在刀光劍影中鍛煉出的直覺讓她一個鷂子翻身到了窗外,然后,她愣了。
墻頭站著一個人。
那是一個美人。
雖然平坦的胸部揭露了他的性別,但仍無損他一絲一毫風華。形狀美好的眉斜飛入鬢,微翹的眼眸含著無盡風情,他從墻頭凝望,恰好落入沈婉的眼中。
即使確信自己從未見過這個人,一縷不安也不受控制地緩緩氳起——這眼神,仿佛是隔了千年萬年,于時光盡頭的灰燼中,方又找到了遺失在往事如煙中的珍寶……
它太過復雜,以至于沈婉無法讀懂半分。
怔忪間,美人開口了。
“我聽聞……武林盟已于月前開始效仿朝廷,所有外出辦事之人都會有文書遞予主人,以示正統。”清音如珠玉墜地,那雙緩緩開合的薄唇不留情地揭穿了沈婉的謊話,“凌雨城離中原有千里之遙,韓固翎未曾聽說此事也不奇怪,只是……你為何要借此混入韓家?”
沈婉眉頭一挑,問了個與美人之話毫無關聯的問題:“你是誰?”
你是誰?
這本是再簡單不過的三個字,卻仿佛是三把巨錘狠狠敲在了美人心口,沈婉看著他腳下一個踉蹌,就要從墻頭摔下——幸好美人反應得快,一個翻身穩穩落在地上,只是臉色瞧著遠比方才蒼白,沈婉甚至覺得也許他方才不運輕功跳下,還沒有那么糟。
低咳了幾聲,一縷血絲順著美人嘴角蜿蜒而下。
沈婉皺眉。“你怎么了7”手不受控制地想去搭他的脈,卻被輕輕避開了。她猶豫了下,又道:“我們認識嗎?”
她半年前似乎受過一次重傷,醒來后武藝仍在,前塵往事卻具化作了浮云,這事在武林中并沒有傳開,一是因為她成名尚短,除了年前殺了為惡百端的青崖寨主之外尚無建樹,二則是父親的有意為之。
說來也奇怪,她從一醒來就有種冥冥感應要前往此地,為此和父親大吵了幾架,直到月前父親公務纏身,她才偷偷跑了出來,一路快馬加鞭趕到凌雨城,卻不知所求為何,空在無人相與的土地上轉了一圈又一圈。
直到聽說了韓家慘案,她才憶起了自己的身份,持著月吟劍敲響了韓家大門。
三言兩語將此事說了,沈婉一邊觀察著美人的反應,一邊在心里猜測著他的身份——要說自己和此地有什么交集,那莫過于年前青崖寨主被殺一事了。
此事自是早已消散在她的記憶中,但江湖傳說總還是有的,據說那寨主不知是著了什么道,先是解散了整個青崖寨,又把這些年來掠奪的金銀珠寶全部散之一空,以至于在與她的斗劍中再無倚仗,輕易落敗。
雖然初聞時總有種奇異的感覺攀附心中,仿佛這并不是事實的真相,但這么久以來,沈婉也接受了這個說法。
難道……美人便是與那事有關之人?是誰?被青崖寨欺凌過的百姓?當時在城中與她結識之人?還是……那青崖寨中之人?
美人輕輕開口,算是解了沈婉的疑惑,“不,我們并不認識。”他說得如此堅決,沈婉只覺自己的心一跳,又迅速沉寂了下去。
“我瞧你可疑,才偷偷跟了過來……不過既然你是武林盟主之女,即使沒有文書,想要查清韓家慘案也是情理之中。是我多慮了。”
沈婉并沒去聽他說什么,而是仍死死盯著那已干涸了一些的血跡。
注意到她的視線,美人隨手抹了抹唇邊,將血跡擦干,道:“不必介懷,我半年前受過一次重傷,到現在還不能動用真氣,方才一時激動,便忘了。”
一時激動?沈婉捕捉到了這個敏感的詞。
然而她還沒有發問的機會,就又被那略帶著鼻音的嘆息之聲牽著走了:“韓家家主于我有恩,我也想早日弄清他死亡之謎。沈姑娘若不介意,就叫我木凜吧。”
想了想,他又補充道:“我姓吳,吳木凜。”
不知道吳木凜同韓固翎說了什么,翌日兩人前去驗尸時,他竟也大大方方地跟了上來。
韓家大少爺被殺已有幾日,尸斑消退尸體已經開始腐爛,屋內充斥著令人作嘔的氣味,韓固翎只踏進一步就不愿再動了。
他指著不遠處被白布覆蓋的尸體,眼角微微抽搐,“兩位請便。”
沈婉看他一眼,眼神中蘊著的冰冷意味讓韓固翎不寒而栗,他輕咳數聲,干脆退出了門外,“我就在此處候著吧,兩位若是看完了,我也好早日讓大哥入土為安。”
沈婉不去睬他,掀開了白布,韓家大少爺的尸體就這么赤裸地暴露在空氣中。
致命傷是頸上的勒痕。
粗糙的皮肉外翻,帶出細而堅韌的一條痕跡,死者雙眼圓睜,似乎臨死之際仍看到了什么讓他不能暝目的事。指甲深深陷入了皮肉。
沈婉拿手輕輕觸碰著腐爛的頸項。
注意到了她的動作,韓固翎不由道:“沈姑娘來前,我便已請城中的仵作驗過尸,說是極為堅韌的絲線所為……”他頓了下,面上閃過一絲猶豫,但還是繼續道:“我聽聞,年前死在沈姑娘手下的青崖寨主,用的即是取自寒冰古潭的冰蠶絲……”
“不是他!”沈婉大聲道,說完自己也愣了下——怎么回事?她怎么會下意識地替那個人辯解?低咳數聲,她補充道:“青崖寨主已死,不可能再出來為禍百端。”
韓固翎尷尬地笑了笑,“我也沒說一定是他,興許是他的手下拿了他的冰蠶絲,仍在茍延殘喘呢……”剩下半句卻被他生生咽進了肚子里——雖說江湖傳言他人已死在了你沈大小姐手里,但尸體卻始終不見蹤影,這孰真孰假,也還有得一說不是?
當然精明如他,是萬萬不會提出這個疑慮的。
兩人正說著,忽聽吳木凜“咦”了一聲,齊齊轉過身去。
“你們看。”他指著死者的四肢,“韓大少爺手臂和足上都密布著傷痕。顯然兇手和他武功在伯仲之間,兩人激斗了片刻。”
沈婉點頭,轉過去問韓固翎:“韓大少爺武功如何?”
“不怎樣,只能算二流好手。”
沈婉皺起眉,陷入了思考。
這一想。就到了晌午時分。韓固翎早受不了彌漫滿屋的腐爛氣味,在一個時辰前匆匆告辭,此時惟有吳木凜仍像個沒事人,環著手臂站在她身邊。
沈婉忍不住開口:“你不難受嗎?”
“什么?”
沈婉指指屋子,意在刺鼻的腐爛臭氣。
吳木凜搖搖頭。也不知道是指不難受。還是不在意。他替沈婉將數個時辰前揭下的白布重新蓋回尸體。又把她拉回屋內。
低下頭,那雙如水明媚的眸子泛起幾縷微光,若非沈婉正凝視著他,絕不會注意這個看似正望著她的人,其實是在盯著離他們幾步之遙的后院大門。
“我們去城中小歇片刻。可好?”
沈婉沉默了片刻,理智告訴她應該回屋去,那幾個盯梢的根本奈何不了她,她本來也不會做什么出格的事,可是……
摟住吳木凜的腰,沈婉抬腿在墻頭連蹬數下,兩人便飄出了韓府。
她輕功出色,帶一個人絲毫不顯狼狽,但此時,那張向來平淡如水的面容卻隱隱裂出了一絲尷尬,沈婉別過頭,語輕難聞。
“去哪?”
徽源樓。
兩人要了個別間,進屋吳木凜就推開窗,四下查看了之后才對沈婉微微點頭。
“已經甩掉了。”
沈婉應了聲。面上卻沒多大起伏——她對自己的輕功有信心,那些人充其量不過是韓固翎花錢買來的江湖草莽,還不能跟上她。
不過片刻,吳木凜就已喊來小二點了菜,琳瑯滿目擺了一桌,沈婉微微蹙眉,又一絲疑慮浮上心頭——這些菜。竟和她的口味有七八分像。
我們真的從未見過嗎?這句話在她唇邊徘徊了許久,終是咽了下去,因為她注意到那種名為茫然的神情也同樣出現在吳木凜眸中。
他也在困惑,為何會點上這一桌菜。
無聲地嘆了口氣,沈婉把話題扯開:“你覺得此事和青崖寨有關嗎?”
愣了下。吳木凜搖搖頭,“你可知何為冰蠶絲?”
“取自寒冰古潭的冰蠶腹中,經由上乘工匠打造九九八十一天而成的兵器,刀槍不入,冰火不畏,可為世上最堅韌的東西。”
“也是世上最寒冷的東西。”吳木凜補充道:“韓家大少爺被害也不過數日之前的事,你覺得被如斯寒氣入體,尸體可能腐爛成這個樣子嗎?”
的確不可能。
沈婉用手敲敲桌子,忽地想起那些遍布四肢的傷痕,道:“冰蠶絲細且韌,斷不可能造出深淺不一的傷口,那些傷痕,必也是在死后才劃上去的。”
“并且用的也不是絲線。而是劍。”
吳木凜點點頭,“所以我們又知道了一件事——兇手只可能是武功比韓家大少爺高很多的人,或者……”
是他最親近之人。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見了這個答案。只有最親近之人,才能在他毫無防備之下殺了他,縱然沒有絕世武藝也是易如反掌。
但沈婉想了想,還是決定先不去懷疑韓固翎了,畢竟目前的所有證據都是推測,韓固翎也尚未表現出任何不妥……
“你可有聽說凌雨城近期的傳聞?”
沈婉抬頭,“你是說韓家虧空,二少爺私自挪用金庫的事?”她不贊同道:“商人詭變,中傷的傳言四處可見,若不看了賬本,是不能說明真偽的。”
賬本……?似是在迷路的荒野中忽然尋到了一條小路,沈婉的手顫了顫,不慎將筷子跌落墻角,心頭卻明亮起來。
吳木凜要俯身替她撿,被沈婉攔住了。
“你身體不好。我自己來。”
她撿回筷子。兀自陷入了沉思。沒有注意到對面凝視著她的微翹眼眸不經意流露的哀傷和遺憾。
不管如何,韓府絕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簡單,一夕之間死了舉重若輕的兩人,凌雨城未亂就是證據。
也許……她真的該趁著夜色去將一切弄弄清楚。
心中有了考量,沈婉卻也沒貿然行動。韓固翎以禮相待,她總不能大大方方地跑去將人家府邸翻得一團糟,何況也未必尋得到證據。
這一耽擱,就是兩日。
在得到她同意之后,韓家大少爺的尸首已于昨日入土,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凌雨城的百姓也來了不少——韓家畢竟是城里的地頭蛇,一夕之間連死兩位當家的,無論如何不能算小事,即使是平素對其不甚關注的,也難免立身注目。
只是沈婉卻覺得缺了什么,無論是送葬的人,還是主持落棺的韓固翎,都沒有一絲憂愁的氣息環繞,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送一個不相熟的朋友去了遠方。
當最后一坯黃土落在棺塌上,她的心忽地抽了一下。
似乎在不久之前,她也在如此相類的環境中,送別過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痛苦,悲鳴,憤怒,不甘……一時百種滋味涌上心頭。讓她低吟一聲扶住了額。
吳木凜適時扶住她,擔憂浮上那一片云淡風輕的眉宇。
“怎么了?”
沈婉看著他,不知為何,原本還在失去中翻滾掙扎的心竟慢慢平靜了下來,仿佛被抽離的靈魂又回歸了現實,連呼吸也平穩了許多。
交握的手傳遞著溫暖的體溫,訴不盡的相思。
她迷惑了一瞬,差點就要情不自禁地靠上去……
“沒事。”深吸一口氣,沈婉及時扼殺了方才那些許沖動,抽回手,她搖搖頭,繼續把目光投向已經開始漸漸散去的人群。
剛剛那種熟悉感和下意識的行為算什么?若她沒有及時回過神來,只怕兩人就要在這哀傷肅穆的環境中抱成一團了!
一念至此,沈婉不由暗暗心驚,再不敢回頭看吳木凜。
那一邊,韓固翎倒沒注意他們的小動作,仍兀自望著棺琢不知在想什么。
一行人回到韓府已近日暮了,沈婉經先前一事。一直陷于困惑中難得其解,此時全身被冷汗浸透,已有半分搖搖欲墜。
也不知是她倒霉還是韓固翎倒霉,幾人剛進府邸,就有一人沖到韓固翎耳邊低語了幾句,韓固翎那張尚算英俊的臉立刻就扭曲了。
他高聲道:“你說什么?送往嶺陽的貨被劫了?”
那人一看家主氣成這樣,瞬間矮了三分,唯唯諾諾道:“是……小人也不知怎么回事,行至半路突然沖出了一批人,揚言讓我們交出所有銀兩,我們不從,就和他們打了起來,誰知那群人武功高強,兄弟們死的死傷的傷,小的也是好不容易才逃回來的!”
“那貨呢?那些人往哪個方向去了?有沒有派人去盯?”
聽了幾句,沈婉已暗暗皺起了眉。
韓家生意做得大她是早就聽說了的,不僅在凌雨城獨占鰲頭,甚至也和周邊幾個城鎮有生意上的往來。只是……
青崖寨已散,此處又何時出了武藝高強能劫如此大商隊的劫匪?
何況看韓固翎的臉色,這批貨孰輕孰重也一目了然。
得不到回復,韓固翎氣得臉色鐵青,急急喊來幾個人,就要親自出馬去追,看他如此著急,沈婉本來也想開口助他一臂之力。卻被身邊的吳木凜拉了拉袖子。
如一盆冷水徹頭而下,她一下反應過來。
嶺陽離此地不遠,卻也不近,一來一回數日是注定要耽擱的了,韓固翎今朝不在府內。又帶走了一大批人。不正是她的機會?
心中一沉,沈婉的眸色也一夕暗下來。
韓固翎走得急,一個時辰后就不在府內了。
他留下的管家倒還對兩人客氣得很,晚飯仍是準備了滿滿一桌,沒有半點怠慢之處,沈婉吃了飯就早早的歇息了。和平素沒有任何不同。
直到第二夜的三更時分,她才從包里翻出了不常穿的夜行衣,蒙上了面。
誰知還未推門而出,異變就發生了。
沈婉無奈地望著站在她門邊等了數個時辰的人,“你也要去?”
吳木凜點頭。
“可是我一個人就足夠了。”
后者不贊同地搖搖頭。形狀美好的唇瓣誘惑地開合:“我覺得你需要一個望風的。”
好吧,望風的,那便一同去吧。
沈婉帶著他踏著屋檐而行,心里充斥著滿滿的無奈——仿佛從第一眼相見,亦或是很久很久以前那古老的一種相思,她就無法拒絕這個人開口的一切。
偏偏謎團又如跗骨之蟻,讓她無法安下心來。
韓固翎的房間在整個韓府的最深處,院落大且寬,連墻壁都比周遭加高了不少,即使武藝高明如沈婉,要翻過也有一定難度。
無奈,她只能先跳上墻頭,把吳木凜拉上來,再摟著他的腰用輕功飄然而下。
今夜無月,黑漆漆的一片中,兩人摸進了最大的那間屋。
“唰”的一聲,沈婉回頭,恰好落入映著燭光的吳木凜的眸中。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那雙黑眸中少了些許曾經的溫柔。
她低聲道:“原來你早有準備。”
靠著墻角的就是韓固翎的床,加大加寬的花雕木橫在屋里,竟占了小半地方,沈婉摸過去,細細地敲著每一寸地方,不多時就發現了蹊蹺。
掀開枕頭下的暗格,果然躺著一本藍色的線狀書。
借著燭光,她一頁頁的翻閱,賬本上記著驚世駭俗的名目,到了她眼底卻成了一片波瀾不驚,驀地,她合起了賬本。
抬眼,沈婉一字一頓地問道:“你有沒有覺得,我們找得太容易了?”
吳木凜不解。
沈婉繼續道:“事實上,從一開始我就不明白……青崖寨已除的此地到底怎會有強大到敢劫大商隊的搶匪?訓練有素的人怎會連劫匪去了哪個方向都不甚清楚?一個被劫被追殺的人又怎么可能衣衫整齊地趕回來報信?”
吳木凜臉色一變,“那你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韓固翎故意所為?”
沈婉不答。
而仿佛是為了響應他的話,方才還安靜得連根針掉地上都聽得見的韓府一夕起了喧鬧聲,無數光點互相擁擠著朝此地涌來。
“給我把院子圍起來!”和日前彬彬有禮的態度不同,今日的韓固翎聲音中充滿了霸氣與自信,似是再也不用畏懼她這個武林盟主之女。
他自然也是有所倚仗。
怔怔望著院外,吳木凜臉色陰晴不定,“你猜,他集來了多少人?”
韓家在此地立命已久,再加上與鄰城交好,要調些人手來自是小事一樁,所謂雙拳難敵四手,縱然沈婉武功高強,也不覺得自己今日能全身而退。
然而她仍是那么波瀾不驚。無意去注目院外,她干脆接過吳木凜手上的蠟燭放到地上,自己在床邊坐了下來。
“賬目虧空很大,也有大筆銀兩被無故挪用的痕跡,若從中看,韓固翎會弒兄殺父的確不是沒有道理……”沈婉頓了頓,繼續道:“只是你可曾想過,若此事真的是他干的。他為何會在見我之時仍不慌不忙,沒露半點馬腳?”
吳木凜一怔。
沈婉淡淡一笑,“不必介懷,此事的確是他干的,因為除了他,我也實在想不出第二個與韓家利益相關的人了。至于我的那點疑惑,只怕是因為你吧?”
“因為我?”
沈婉應了一聲,舉起地上的蠟燭遞到吳木凜面前,似是想借著燭光,將他再看得清楚一點,“我該叫你什么好?木凜,還是……青崖寨主?”
“從一開始我就在想,一個受過韓家之恩的人,怎會處處引著我把疑點落到韓固翎身上。又怎會無緣無故的住進韓府,卻又似和韓家半分不熟?”
“直到那天。我才多了一絲思量。”她淡然道:“你還記得徽源樓中的事吧?”
吳木凜點點頭。
“我蹲下身撿筷子的時候,發現……那面墻是空的。”沈婉嘆了口氣。“雖然我不愿無故懷疑別人。但是探子是你發現的,路是你指的,甚至雅間也是你要的,實在是容不得我不多想。”
“我猜……你應該是早就告知過韓固翎,不可能躲過我的追查,徽源樓中又安排了他的人藏身于那面墻后,此番,他便更加認定留我不得——我身無公文。來此地的事知者也寥寥。你們并無后顧之憂。”
“只是我想。韓固翎應該也不知曉吧……”漆黑的眸中染上了一絲笑意,“你這個看似處處為他著想的人,昔日曾無數次劫過韓家的貨,讓兩位家主大為頭疼吧?”
一語落定,屋內陷入了一片死寂。
兩人在微弱的燭光中互相凝望,似是誰也沒注意到窗外越來越嘈雜的明亮,生命在懸崖邊晃蕩,沈婉竟還隱隱生出了種不虛此生的錯覺。
只因來到此地。只因已與你相遇。
半晌,吳木凜才低聲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
他聲音啞然,聽在沈婉耳邊多了一絲心疼,她連忙搖搖頭,壓下快抑制不住的情緒,道:“我不知道。但是我明白……還留存此地。會在意我生死的,只有與半年前青崖寨一役相關的人。”
“初見時你從墻頭一躍而下,雖氣息不穩但依舊風姿綽然,使的也是早已消散江湖的踏風步法,我便就此認定,你非尋常人。”
“只是……我仍不明白,我們究竟曾有過什么關系?”沈婉抬頭,目光一下犀利起來,“這幾天來我一直在想,我如此熟悉你,對你的一舉一動,喜好神態,絕非止于宿敵。”
“那是當然的啊……”吳木凜忽地掩住臉,低低笑了起來,“因為你是我的……娘子啊!”
這聲“娘子”一出,淡定如沈婉也不由變了臉色。“你說什么?”
后退了兩步,仿佛承擔著巨大的痛苦,吳木凜低聲訴說起了一個故事。
半年前,青崖寨下。
再俗套不過的相遇,再俗套不過的宿命,他遇見了前來挑寨的沈婉。一番比劍后少女衣帶鮮血地跪倒在他面前,而吳木凜也不知是著了什么道,競未下殺手。
三月的青崖山,正是桃花艷紅,人面含春之際。
看對了眼的兩人朝夕相處,吳木凜也承諾為了沈婉散去數年心血,從此浪跡天涯,只做一個伴美人踏細雨碎葉而行的劍客。
感念于相知相遇,沈婉落筆寫信給尚在中原的爹,請其主持成親。
“五月初十,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漆黑的眸中驀然冒出了憤怒的火焰,與之相反的卻是,那張姣好臉上的滿滿哀傷。
“洞房花燭夜。我卻只等來了一杯毒酒。”
他撫著額,痛苦地回想,“三叩首之后你說你還要去次你爹的房間,將我一人留在了洞房中,我看著交杯酒,萬萬想不到你在其中下了劇毒。”
“我吐了一地血,還死死望著門邊,等你回來給我一個解釋,只要你說,我就信。可是……為什么,你連一個背影都如此吝嗇?”吳木凜道,“直到我閉上眼,紅艷如血的屋里也只有我一個人的呼吸聲。”
他幾近語不成聲:“我恨你,但……”
一絲異樣升起,沈婉心中暗道不好,卻已來不及移動——吳木凜十指如飛,點了她全身數十處大穴,連開口也不能。
摟著她,吳木凜一腳踹開了門。
屋外星火燎原,數百人將院落團團圍住,韓固翎站在最中央,滿臉意氣風發。見他出來不由抱了抱拳。
“多虧吳公子了,如今,就將這個冒充武林盟中人的妖女交給我……吳公子?”后半段話被生生咽進了肚子里,因為他看見——那個向來淡然從容,微笑示人的人朝他舉起了劍。
月吟劍在月下散出如玉的華光。瑩白勝雪。
吳木凜就這么一手帶著沈婉,一手舞著劍朝人群沖去——他的動作不快也不慢,宛如是在溫柔春風中飄蕩一絲柳葉,隨風飛舞如絮散開,所到之處卻無人能躲避。
優雅的劍似毒蛇纏上頸項,僅一擊,就帶走了一條鮮活的生命。
這就是當年,曾以一己之身生生在青崖山上落地生根的青崖寨主真正的實力。
數百人的人墻,在他看來,也只是人墻罷了。
韓固翎驚恐萬分地后退,指揮著人群涌上去,不經意落入吳木凜漆黑的眸中時,卻看到了一絲嘆息。
他心思百轉千回,瞬間明白了這個眼神——這個人,并不想殺他們,卻又不得不動手。
這是為什么?他不是數日前還口口聲聲愿意幫他除去沈婉這個禍害嗎?難道……還是為了這個女人?
他震驚地又從那個眼神中察覺到了一絲柔情,卻也僅此而已了。
這個女人,究竟有什么魔力……腦中閃過最后一個念頭,他愣愣地看著自己離自己的身體越來越遠,然后頹然倒地。
頭人已死,人群發出更大的嘈雜聲,月吟劍所到之處鮮血橫流,沈婉聽見耳邊的一聲嘆息,只覺腰間一緊,已飛過了墻頭。
只殘留月光的黑夜中,他們行進得比風更快。
有什么呼嘯而過,回憶也一夕清晰起來。
桃花開遍的青崖山上,誰曾帶著她舞劍相對;流水潺潺的矮樹邊,誰向她許下一世細雨碎葉相伴的誓言;雙喜掛滿的紅帳中,誰的眸中又飽含深情。
兩人最終停在城外。
沈婉張開嘴,卻發現自己仍無法發出聲音——哽咽著,淚流了滿面。
那個人就這么背對她單膝跪著,拄著月吟劍,一字一頓道:“我恨你,但我更恨我自己。”
“想了無數次該怎么報仇,該怎么折磨你,但仍控制不住去查你的消息,遲遲沒有動身……”吳木凜閉起眼,無奈地笑了,“真是諷刺,再見你的第一眼,我想的居然是你瘦了,是不是過得很不好?”
他聲音低下去,“也許真是命中注定吧,我活該要死在你手上……”一絲艷紅又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仿佛無窮無盡,很快染紅了一小片衣襟。
在沈婉越來越震驚的眼神中,吳木凜微微一笑,“你忘了嗎?我告訴過你的……”
“我半年前受過一次重傷,至今不能動用真氣。”
頹然后傾的視線中,最后出現的便是沈婉撲過來的纖瘦身影。
“木凜!”
吳木凜無聲地嘆了口氣,慢慢閉上了眼。
半月后,嶺陽,回春醫館。
大夫看著掀開簾子而出的女子,雪白的胡須抖動,道:“藥喝完了?”
女子淡然一笑,點頭道:“我去給他拿塊蜜糖。”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從前刀光劍影都能坦然面對的人。如今喝碗藥也要她一哄再哄——心里搖著頭。女子卻還是挑了塊最大的蜜糖。
看著橙黃固體被送入床上的人口中,她也微微吁了口氣。
“你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大夫說只要不妄動真氣便不會有性命之憂,再住幾日,我們就離開此地吧。”
床上的人望著她不說話。
女子嘆了口氣,道:“你莫不是還在怪我?不是都與你解釋了嗎,那日我被我爹弄昏了,醒來時已洗去了記憶在中原了……若我還有一絲意識,又怎可能對你下此毒手?你真當我心是鐵石做的嗎?”
床上的人搖搖頭,掩住她的嘴,“我只是不相信……”
不相信,曾以為一夕失去的人,又一次回到了自己身邊。
仿佛是缺了一角的心,再悠久時光歲月也無法填補的空缺,被溫暖覆蓋了,全身洋溢著滿足,生命飽滿而充滿光輝。
“那你呢。又是什么時候想起來的?”
女子一笑,落在他眼里含了說不出的風韻,“我也不知道……興許,就是你說我下毒毒害你的那一刻吧。”
“因為我是如此明白,從第一眼見到你起,我就無法傷害你一絲一毫。”
美人站在墻頭,她從下而望。
縱然記憶已不在,那曾經的一舉一動也依舊殘留在時光中。
白云飄蕩。花草樹木搖曳。流水朝我訴說……
我其實,注定要愛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