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諾先生是格子街的布魯諾先生。我初次見到布魯諾先生,是在格子街中心的噴泉廣場,那里有數不清的蛋糕店和糖果店,街道上的地磚繪著世界上所有品種的花——美麗的格子街擅長用這一步一搖曳一步一生姿的繁花來象征愛情,聞名世界也就變得額外順理成章。白鴿、鮮花、音樂噴泉,充滿文藝格調,格子街的建設者們成功地創造了浪漫得不分日夜的商業街,惹來無數情人旅客趨之若騖。老實說,我不太喜歡這,格子街太甜蜜了,我可不是蜜蜂。
格子街的甜蜜程度太濃厚了。濃得讓人睜不開眼睛,就像被包裹進了蜜糖里,于是整個人就變成了琥珀里的蟲子——困住了,對,就是這個困字,讓那邁不開步子的那種困,我總覺得這么甜蜜的景象不太像真的,甜得像童話一樣,不對,童話不是甜的,童話只是用一種干凈的句子在寫苦。大概。
那一天噴泉廣場正在舉辦一季一度的花會。說是花會,其實是斗花大賽,形形色色的盆花被人們搬來這座廣場爭奇斗艷,人們用花色、芬芳、枝葉的體態和花盆的藝術感來考量一株花是否美麗,美麗于是在這里成為了一件可以被計量的事物。種出最美麗鮮花的人即是優勝者,可以獲得在格子街永久居住的權利,在爰花者眼里,這是一件無上光榮的事情。
天南地北的與會者需要為自己展品營造一個愛情主題來作為參賽的通行證:“永恒之心”、“夏寂”,就連仙人掌也可以通過“愛在四季”這樣的名字被人們拿來在象征愛情的領域上占一席之地。脫俗或是庸俗的主題被冠以愛情的名義,莊重地題在一塊塊精致的木板上。一個個或真實或杜撰的愛情故事擺到了評審者的眼前,美麗便成為了這樣一道下飯菜,酸甜苦辣悲歡離合,統統被咀嚼得只剩下一種能被人們所理解與接受的情緒殘渣,而后吞入腹中,消化得干干凈凈。這就是傳說中的以愛之名了吧!我想,挺虛偽的其實。但是又很可愛。
就這樣,芬芳與花色變成一場妖艷的蝗災,洗劫了格子街的角角落落。
我得說,在搬來格子街之前,我從來不知道愛情和美麗可以成為人們的一種愛好。
綻放的花朵在展覽結束就淪為了過期的食物,被人們摒棄在曲終人散的垃圾桶中。美麗一旦成為了一樣過氣的事物就失去了挽留時光的能力,像那些容顏老去的美人。再美好的事物都有限期。
我在花會結束人潮逐漸散盡的廣場里望著滿地的殘枝落葉生出不盡的感慨。人們只愿意保護他們認為有所價值的事物,價值越是昂貴便越是表現得小心翼翼,比如今天那一盆運鈔車運送來回的蘭花。時值冬季,依舊有合歡玉蘭這樣溫熱氣候中綻放的植株被運至格子街違背時節地盛開,這不得不說是人性中非常奇異的一件事情。
“越是艱難越是要盛開,就像這一場違背了世俗的愛情,雖然沉沒在水底,卻終有一天將浮出水面迎著日光美麗綻放。人魚公主與小王子的愛情將成為這個季節最美麗的愛情。”我還記得兩個小時前一位帶來一水箱睡蓮的老人這樣指手畫腳甚至是聲嘶力竭地向觀眾和評委描述。他故事的主角是兩個不同世界的童話人物,在他的故事里人魚公主沒有變成泡沫,小王子也沒有因為一朵玫瑰花而覺得孤獨,他們像格林童話里的公主和王子一樣一見鐘情,然后經歷磨難,突破重圍——老人說他們一定會在一起的。這簡直是穿越時空的愛戀,但是眉目嚴肅的評委嗤之以鼻,他們看起來只是漫不經心地聽了個概梗,像古董鑒定家看到了一件不值錢的現代仿品,沒有砸碎這件仿品已經很客氣了,還是快點下場吧!是的,看過那么多展品他們都應該有點疲倦了,神也沒有資格要求他們時時刻刻抱有寬容。
此刻花會散場,我看見這位老人用身體擁抱住他的睡蓮,神色茫然地站在街邊望著行色匆匆的散場者,也包括我。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就此停下了腳步,站在街的另一邊望著這位老人,我很想將自己的手掌貼在這位老人的后背上,可能是因為他的白發蒼茫。讓我覺得他擁抱的是水箱之中波光粼粼流淌而去的時光。
我覺得這位老者如同我的親人,他的蒼老讓我覺得歲月漫長天地悠悠,一瞬間模糊了我內心所有關于強制的定義。
我聽見有參賽的失利者在嘆氣。我聞見有不遠處居民區的炒菜香蓋住了花香,我看見有女孩子趴在男孩子的肩上哭,大概是情人的眼淚,我想象著這眼淚在兩個人溫熱的體溫之間蜿蜒,那是不被理論家們探索與發現的發光的銀河。
我在心底對自己微笑了一下,我想這才是格子街。她并不是永遠都優雅得心安理得。
我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去和老人說一說話。他的睡蓮真的是很漂亮的,這個時候一位和我年紀相仿的女孩走了過去,老人對著女孩非常親昵地笑了,他讓女孩抱著他的花,放心地將自己的故事交在了女孩的手上。大概是一對祖孫吧,老人的步履還算健碩,也沒我自以為的那么蒼老——我望著他們往城外方向走去。他們的背影終于如同一抹花香飄散。
我就在這個時候想起來,我的家族就是憑借一盆花得以遷至格子街的。那是一盆據說是從羅密歐與朱麗葉合葬墳墓里生長出來的白玫瑰,我的父親用一幢房子的錢從那些特殊花商的手里購得了它。不同于一年四季皆可開放的商業玫瑰,這盆花與易養的月季毫無血緣——也就說傳說中的高貴冷艷了。我的父親日以繼夜無微不至地照顧著這花,以致我和我的母親都心生嫉妒。
但是在十年前的花會上,這株被我父親稱之為“每日以淚水灌溉。清晨第一縷陽光照耀”的白玫瑰獲得花冠之名后,所有人都開始認為“用一幢房子換來格子街對當地人優厚福利及販賣專利玫瑰的權利”實在是再聰明不過的決定。
我覺得花朵們其實非??蓱z。
冬日里橘色的太陽圓滾滾地跌入稀薄的云層。隱隱的暮色趁著燈光們還未亮起而拼盡全力地包裹住人們有些孤單的輪廓。重新開啟的噴泉像又一個故事新起的一筆,開著清潔機器的工作人員開始有效率地為一場落幕的劇情畫下一個干凈的句點。
薄暮下的每一個人看起來都面目柔和,越是暗沉的天色越是顯得空氣通亮透明。從容的氣息一絲不響地從格子街還未來得及嫵媚的傍晚時分彌漫開來,此時的格子街有著一種不易覺察的失意,我想這才是格子街最為性感的時刻,連路人的背影也溫和如同草原上掠過的麇鹿,從漸行遠去的篇章里遺漏出難以獵捕的親切悸動。
這樣的情景適合讓我遇見一個男孩子。這么想著我無聊賴地踢翻了腳邊一瓶半開的可樂,沒走開幾步便看見身邊展位后面有一個在整理什么的身影忽然直起了身子。
這個一瞬間直起的身影宛如隨風鼓起的帆,漲滿了我的整個視線。
傍晚通明的空氣將這個一氣呵成的輪廓勾勒得發亮。我想我體會到了一種理所當然的蓬勃的窒息,仿佛一個突然出現的奇跡,神明一般地降臨,如同一場洪水越過了海平面。
不賴的出場方式。我努力平復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一語不發地望著這個上一秒還陌生的男生——他護著一株花的根部摔碎的花泥站了起來。第一個瞬間我沒有太看清楚他的臉。我的眼睛非常蓄意地花了一下。下一個瞬間里我還是非常本能的看清楚了,那真是一張好看的側臉。
一定有不少女孩子喜歡這樣一張臉。這樣的聯想讓我頓時覺得這個傍晚索然無味,我對自己的狗血覺得失望,轉過頭去邁開步子想要回家去喝母親煨的湯,卻又猶豫著扳回了身體,迎接了那句“請幫我一個忙好嗎”的邀請。
“這一次沒有被帶走的花有很多。如果不快一點搬的話,就要被他們拿出去埋掉了。”這個懷抱一株花的男生用下巴指了指遠處的工作人員,對我露出一個非常靦腆的笑臉,我這才發現他的左半邊臉是有一點歪斜的,就像流星被拉長的另一半。
“我嚇著你了?”護花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長得這么奇怪。本來是不應該出門來嚇人的?!彼恼Z氣里沒有嘲諷,我猜他只是善意地替我難堪。
“沒有,”我想了一會決定實話實說,“我覺得你像一幅畫,就像上帝或者高更喝醉酒以后畫出來的一幅畫,也像李白喝酒以后作出的詩……”說完以后我覺得有點后悔,這些比喻一定蹩腳死了,我不太清楚他會不會誤解我的意思。
這時候廣場里的路燈非常戲劇化地亮了。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我和他就像是一對彼此站立的蠟燭被點燃。六點了。巨大的鐘聲非常莊重地響起來,像是要敲醒生命,時光在此時此刻便忽然有了一種寧靜的流淌感。
“我們得趕快一點了?!蔽冶鸩贿h處一盆摔倒了的花,開始幫助這個護花人將所有可能不可能存活的棄花全部都搜集起來,放進護花人騎來的平板車里,裝滿了一整個車斗。
于是回家的路上我得以與那些歷經一劫的花朵們坐在一起,坐在生了銹的車沿上。雙腳朝外。側著腦袋看身材頎長的護花人弓起背來努力騎上一個斜坡,被風吹得鼓起來的衣服像旗幟一樣呼呼在我耳邊響。
“你是來參賽的嗎?”一路上我都在問護花人問題,護花人一開始比較悶,我不問他他就只顧著騎車不說話。
“是?。 ?/p>
“你很喜歡花嗎?”
“當然?!蔽腋杏X這一句他回答得末句拖音特別長,看起來這一段上坡騎起來特別費勁。
“那你的花是哪一朵呢?”
“最角落里的那一盆,白玫瑰,其實是很常見的品種,一年四季都能開。就是老長蟲子?!?/p>
我撲哧笑了。得益于我父親的全力培養,我從沒有看過我家那些玫瑰花長過蟲子,于是我問護花人:“長蟲子的玫瑰花會不會特別性感?”
“哈,”護花人笑了起來,“我想是的吧,不過玫瑰花可能會不太喜歡,長蟲子一定很癢。哈哈,我有時候也覺得花怎么樣都是好看的,長蟲子也好看,不過我媽媽不太喜歡,她討厭蟲子,覺得很惡心?!?/p>
其實我也不覺得蟲子有多可愛……
“確切地說那不是我的花,是我爸媽的,這是他們結婚那一年一起種下的花,長成以后每一年他們都用這盆花來參賽,具體說來這盆花其實早就死了,不過我媽媽每一次都會換上一盆長得差不多的。只不過我爸太粗心沒有發現罷了。我媽其實不會養花。每次都澆很多水,怎么勸都不聽,又不準我插手,我只好半夜偷偷爬起來給花換土……太折騰了。”看來我成功地打開了護花人的話匣子。
“非常浪漫喲!”我已經笑了出來。
“哈。不過。這是他們最后一回用這一盆花參賽了。”
“最后一回?”
“是啊。因為他們馬上就要離婚了?!?/p>
我不太知道我應該怎么告訴這個護花人,我不是因為覺得尷尬或者動情才用沉默結束了這一段路程,我只是就要到家了,我的父母從來不喜歡看見我和男孩子在一起。于是我從行駛著的車子跳下來。對車子輕輕揮了揮手表示再見。
車子停下了,護花人用鞋尖的摩擦著地面讓車子停了下來,他從車上搬下一盆花來送我,“挺好養活的,花籽很好吃?!?/p>
那是一株向日葵。
護花人沒有告訴我他的名字,但是他告訴我他的家在格子街1225號。我決定叫他布魯諾先生。
于是我打算將我每一天下午放學可以自由活動的一個小時都耗在尋找格子街1225號上,我是一個不擅長認路的人??墒歉褡咏?225號輕而易舉地出現了,我在晚餐后去閣樓里為媽媽拿一張毛毯,閣樓實在太悶,于是我打開了一扇窗戶,陽光涌入閣樓,我看見圍墻之外有一個鋪滿植株的院落,正生著爐子的一個咳嗽的男孩子就是布魯諾先生。
在此之前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家族高大的圍墻外邊會有這么多合乎季節的植物。
“我媽媽做的點心最好吃了。”布魯諾先生一臉得意地笑著,將一盤點心遞給我之后在我身邊的藤凳坐下來。
是暖春,院子里的花大都開得很茂盛,撲鼻的香味第一次讓我有了一種自然的美好感覺。一只三條腿的老狗蹲在我身邊非常用力地哈氣。布魯諾先生對裝出一臉諱莫如深的表情對我說:“我有一個秘密,你要不要聽?”
“不要?!?/p>
帶著挫敗感從盤子里拿出兩塊點心一口吃掉的布魯諾先生氣鼓鼓的,非??蓯?。
“人們總是拿盛開的花朵去參賽,”在關鍵時刻我總是非常嚴肅,“你說有沒有花是在枯萎以后才算盛開的?”
布魯諾先生愣了一下。然后非常嚴肅地困惑了起來?!拔蚁霊撌菦]有的,開花以后枯萎是一條公認的自然規律啊,可是,可是誰也不能保證或不會有一朵花厭倦了開放以后枯萎,也許她會想要像煙花一樣,在綻放的那一瞬間和枯萎并存?!?/p>
你看吧,這就是我喜歡和布魯諾先生在一起的理由,有時候他不理解我,但是他相信我;有時候他說的話我不認同。但是他讓我理所當然地接受并且為之感動了;有時候有一個問題他沒有想到,但是他不急于求一個安心的解釋,他非常認真地和我一起困惑,并且提出對這個問題的種種可能。
這是我和布魯諾先生最好的時候。
“人不是只有愛情這一種感情。可是他們卻讓愛情主宰自己的最高榮譽?!蔽覍Σ剪斨Z先生這么說著,就好像忘記了自己也是人,也是“他們”的一部分一樣,“花們不應該只代表愛情的,這不公平。”
“沒錯?!辈剪斨Z先生非常地嚴肅起來了,他低頭喂了一塊點心給哈著氣的老狗,又站起來用木棒給晾在院子里的被單打了打灰塵,然后說,“學會原諒吧?!?/p>
“學會原諒吧。”布魯諾先生說,這真是一句好漫長的話啊。
來過布魯諾先生家很多次之后,我對這個開滿花的院落越來越熟悉。慢慢地我發現有一個花盆,布魯諾先生對它呵護得實在有些額外不同——布魯諾先生對待這個花盆認真的樣子和我當年的父親一模一樣。
但是我看到三年過去,花盆里一直都沒有生命的跡象。
“這是什么?”有一次我裝作無心碰到這個花盆后對布魯諾先生說。出乎意料地。他撲過來檢查花盆沒有回答我。
我在原地愣了很久,內心的不愉快如同柳梢見風起。
“很重要的花吧!算了,我也不想知道。”我怒氣騰騰,將所有對布魯諾先生美好的感情變成不可抑制的討厭但是卻平和地表達了出來。
“我要走了?!蔽覍Σ剪斨Z先生說。
布魯諾先生抬起來,眼睛里沒有歉意也沒有理直氣壯,他說,“三年了,你怎么還不開?”
我不知道人傷感的時候是不是眼睛寂靜如同海水,但是我看到布魯諾先生的眼睛很深,那一瞬間,我溺死了我所有的不愉快。它們的尸體變成了一種空的東西。
我覺得我在這個時候應該走開。把這個時刻留給布魯諾先生自己,但是我留下來了,而且問了布魯諾先生一個又一個的蠢問題。
“她為什么不開花?”
“你為什么喜歡沒有開的花?”
“你有沒有想過這個植物可能是水生的?”
“它一直沒有長出來會不會和地域有關系?格子街的氣候總是濕冷,也許,它是需要在沙漠里開放的花?”
“不知道。我不知道?!辈剪斨Z先生重復著,這好像是他唯一會說的語言。
我是真的要走了。我的媽媽得了非常嚴重的關節疾病,疼痛總是一陣一陣地從媽媽骨髓里彌漫出來,那真是一種可以看得到的可怕痛覺?!皻夂驕責岬牡貐^會好一點。我只是這么建議?!卑职忠驗獒t生的這一句話斬釘截鐵地要放棄格子街返回老家了。
我其實為爸爸的這個決定而感到驕傲。
傍晚的時候管家將一封沒有郵戳的信交給了我,我躲過爸爸的眼光,藏到臥房里非常認真地看,真的是布魯諾先生。
“抱歉,我得這么說。不是因為那盆花,而是,我不像那樣對你的。”
“我不太能控制我自己,那花我養了三年了,她好像是在跟我犯別扭,不肯賞臉開。”她,都開始擬人了。我覺得有點不爽,對,就是不爽。
“我也想過你問我的那些問題,說真的這些問題從你口中出來真的非??蓯?,”呸,我可愛個鬼,“但是把這花籽給我的人跟我說,這會是一棵白色的玫瑰花。她說只要開花了,她就會回來。太陽小姐,抱歉,我暗地里一直這么稱呼你。我想要告訴你,關于這盆花的秘密——不是上一次我要告訴你的秘密。這本來是我一個人,或者以前是兩個人的事,可是我想讓你知道這件事情,我是不是很自私?”——是。
看到這里我的視線逃離了信紙。沒有什么好可是的布魯諾先生,我不想知道,雖然我覺得我已經知道了。
我有點悻悻然,順手將信壓在枕頭底下,然后索然無味地吃完了在格子街的最后一次晚餐。
晚飯過后我的爸爸將我帶到了他的花房。這不是他第一次將我帶到這里,但是有一種不一樣的感覺裂縫一樣爬上了我的手心。我用指甲撓了撓手掌,一邊用眼睛去掃視那些養在玻璃樽里看起來一模一樣的花——先進的克隆技術始終還是將一種永遠不會變化的美麗永無止境地保存下去了,我先前覺得這是對美麗的一種諷刺。司空見慣之后覺得無所謂,而此時我覺得如果一樣美麗真的可以永久保存,哪怕是被動的話,也沒有什么不好的。
爸爸打理了很久的花,終于轉過頭來拍了拍我的腦袋,去工作臺沖了一杯玫瑰花蜜遞到我手中。
花香蕩漾,我低下頭去便嗅到溫熱的甜,揚起頭來這些甜就變成了一種觸覺溫順地在我的喉嚨間晃動。
“和這些花生活了這么些年,感覺也就和她們密不可分了。”爸爸對我笑笑,似乎還有點靦腆。我也是的,爸爸,人的感覺就是這些花的枝葉,不斷生長,終于生長成為可以被時間來證明的東西。我明白的,爸爸,每一回我聞到這種千篇一律的花香,都會明白,無論如何。這也都是我會去愛的東西,雖然它們日復一日。
我就像小時候坐在爸爸的膝蓋上聽故事一樣仰起頭來看我的爸爸,這么多年了,這是我又一次安靜地看他。上一次這樣看他,是在我對著他叫爸爸的時候。我確定。
“我喜歡這些花,因為她們是我的事業,而且也成為了我的生活。你們也是。親愛的小陽,我愛你們?!?/p>
你看我的爸爸說出來這么動情的話,這樣動情的話其實是由柴米油鹽的日常灌溉出來的,與易碎的淚水和清晨的陽光并不那么有關聯。
“花是美麗的,小陽你不同,你比她們更美麗,你才是我獨一無二最永恒的種子,最短暫也最漫長的花。你應該自由生長,而看著你生長是我最美好的權利。”
“可是我不可能一直在您的身邊?!蔽矣X得我像一只貓。不太溫順地舔了舔自己毛茸茸的爪背。沒有惡意卻將最鋒利的指尖指向了來人。
“沒有關系的?!蔽铱匆娢业陌职窒褚粋€老人一樣非常柔軟地笑著,沒有往日里一絲一毫的硬朗,“什么都沒有關系,有此時就夠了?!?/p>
爸爸將兩顆種子交到了我的手中,那是他一直在研究的新品種的白玫瑰,被用來盈利,可是他卻像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般將它們作為禮物送給了我。
“我不能很好地利用這些種子。”我有些猶豫地開口。但是爸爸說,“自由開放的花朵才最美麗。把它們交給你才是最好的,親愛的,你喜歡花,以前我從不讓你碰??墒俏铱匆娏四阋恢别B在管家房里的向日葵?!?/p>
爸爸。你今晚真是肉麻極了。
回到房里我便拿起枕頭下的那封信。沒有什么是不可以閱讀不可以接受的。我的父親用他沉默下來打理花室的身影間接地告訴了我這一些話。
“我在三年前出了一場車禍,左臉面部神經出了問題——接下來是黃金檔《金牌調解》類狗血節目大放送——我交往了兩年的女朋友要離開我,她說她要搬去R國和她的姨媽一起去學插花,‘這是一門手藝。我們的未來會需要經費?!@樣說。然后把我送她的我父母那盆花的種子還我了,‘花開了我就會回來,如果有了喜歡的女孩子就不要等我。’”
“我不明白,既然她定義了這一朵花會開的話,我為什么要不等?”是啊,憑什么不讓一朵花盛開呢?”
“其實我知道,我能明白。那一顆種子只不過是被煮熟了。這是一個特別古老而且無聊的故事,誠實的孩子沒有種出花而被選中繼承了一個王國,而我卻因此失去了生命里原本最重要的?!?/p>
“我是在希望一棵花的種子可以對我撒謊,我希望它能突然在某一天盛開,花不開放本來就是一個謊話?!?/p>
“所以我種下各種花。就是為了證明沒有花會不盛開。到后來,養花就成了一種習慣,所以我才會去救下那些被遺棄的花,然后我就遇見了你。”
“然后疑惑就開始了。”
“我早知道感情是一樣可以被看見的東西,比如從我爸媽的眼睛里——我爸爸喜歡我媽媽。但是他顯然更喜歡他的那位外遇,這也是一個秘密,我一直沒有跟你說這個,謝謝你,你也一直沒有問我,雖然我能看出你的疑惑。先講我的爸爸吧,他真是一個愛花的人,他喜歡漂亮的花。更喜歡更漂亮的花,他是和我媽媽相親認識的,覺得到了結婚的年齡了,就結婚了。他對我媽媽很好。差不多就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了。但是,但是他不知道我媽媽早就喜歡他——我媽媽是打聽很久才知道他要相親的,我媽媽她沒有勇氣跑去跟他去說喜歡,但是我媽媽跑去跟他原本的相親對象說:我能不能求你,讓我代替你去?”
“老實說我不太能心平氣和地講這個,我沒法評價長輩的故事,但是我媽媽原本可以不用那么低聲下氣的,那位阿姨本來就是被家里逼迫的,她有自己喜歡的人。只是沒有他那么有家室而已——可是我媽媽真的就是低聲下氣地去求了,傻透了?!?/p>
“然后他們就結婚了。兩年后生下了我,婚后生活很平淡,但是我一直以為我們很幸福,至少我媽媽是真的幸福,我是看到我媽媽幸福,才明白我自己幸福?!?/p>
“但是,但是這個轉折聽起來真蠢,你能想象嗎,一個將近五十歲的男人,突然宣布他找到了真愛——呵,這么多年沒有真愛的日子真是委屈了他。”
“我不是不能理解,不,我就是不能理解,開什么玩笑,我媽媽怎么辦?”
“但是,又是一個但是,真蠢,我媽媽說,她同意。”
“離婚不是那個男人提出來的,是我媽媽。我媽媽說,你們不用委屈自己,我不稀罕。你看,我媽媽在情敵面前突然又有氣節了起來?!?/p>
“我可以不離婚的,為了你和孩子。那個男人這樣說,我幾乎就要沒辦法覺得他偽善了。但是我媽媽說,你管好自己就可以了,我和孩子不用你管。然后我媽媽摸著我的頭問我:對不對?我只好說對?!?/p>
“但是我不明白?。 ?/p>
“那位外遇,我見過,比我媽媽年輕、比我媽媽好看,一開始我是真的相信別的親戚所說的,她是一個狐貍精?!?/p>
“但是她看我爸爸的眼神,我真想罵人,這是我媽媽的眼神?!?/p>
“開什么玩笑,老天爺該不會是瓊瑤吧!”
“我不得不承認,我爸媽之間的眼神里,有感情,他們之間的眼神里,有愛情。愛情是相互的事情,這不難理解,但是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你能明白嗎?我真的不能明白?!?/p>
“我不明白到底誰錯了,我不明白我要做什么。我不明白我在等什么,是不是沒有認錯了?可是,可是這一切都不對啊,開什么玩笑啊老天爺,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我再也不要像相信一個公式一樣相信你了,我也不要你的保佑,滾,都滾吧!”
“我喜歡你,太陽小姐,這會不會是對你的侮辱?”
“我真沒用?!?/p>
“請你保佑我吧!太陽小姐,我只相信你,是的我真慫,我想我也不明白什么叫原諒。”
“他說他要帶我離開格子街,他做夢?!?/p>
“太陽小姐,那一次我要告訴你的秘密,其實是:聲音是可以聞到的,比方說,人們在聞到青草的香味的時候,就可以知道那是割草機的聲音?!?/p>
“就這樣吧,太陽小姐,晚安?!?/p>
看完信之后我躺在床上發呆,我覺得喉嚨發堵的時候我就喝一杯茶,我覺得目光無所適從的時候我便翻開一本攤在手邊的書。
隨手翻開一頁,上面寫著:“如果世界末日,我將和誰一起逃離災難呢?突然舉目無愛?!?/p>
我決定要讓布魯諾先生的花開放。
我拜托管家先生幫我留門,趁夜潛進布魯諾先生的院子,找到那一盆沒有開花的花,將爸爸給我的種子當中的一顆種了下去。
那一晚我在花盆邊猶豫地蹲坐了很久,蚊子嗡嗡嗡縈繞著我讓我覺得時光流淌如同錯覺。
我終于還是在白玫瑰的種子旁挨著種下一顆向日葵的種子,如果說我來過,這就是我留下來的痕跡。
低下頭將向日葵花的種子埋下去的時候我的眼睛還是無可抑制地眨了一下,一小滴淚水就那么砸了下去,精準無比地覆蓋住了那枚小小的種子。如果說這顆眼淚掉下來,她就有了自己的生命,那么她大概也是像煙花一樣在綻放的一瞬間就逝去的花吧!只是煙花更決絕,而她除了決絕,還很溫柔。
布魯諾先生送給我向日葵每一年都開了花,結了種子,我沒有聽布魯諾先生的話,去用舌頭品嘗這些種子的味道,它們的味道應該被人們用眼睛看到,用鼻子被聞出來。
我會把這些種子都帶走。她們不應該被煮熟,她們應該開花。
我的爸爸在當年那次花會中說,無論是什么樣的愛情故事。什么樣的白玫瑰花。故事和花朵之間,都只是互相襯托而已,并沒有那么生死相依。我的這一盆玫瑰花就叫做白玫瑰,什么都不代表。無論她是否在開放,我和我的太太都會安心相伴共度余生,我會用一生的時間來慢慢做到。
我想,布魯諾先生花應該不會白白開放,他是個多么好的男孩子,他什么都將要經歷,歲月會從花身上流淌過去的,也會從他身上流淌過去。
而我就像他救下的一朵花一樣,就要由著我自己開放了。
歲月無情,四季有序。這已經是最仁慈的事情。
但是白玫瑰就只是白玫瑰而已。這或許是我父親說過的最對的一句話。
這么胡思亂想著,我發現自己無可抑制地抽噎了起來,真蠢!我在這里干什么?我捂住自己的口鼻,用力地對自己說:不許發出聲音。
但是晚了。我看見有黃色的燈光從那個我熟悉的屋子里漏了出來,點亮了院子里的幾盆花,在這之前亮起來的是一個聲音:誰在那兒?
我不知所措地站了起來。不小心帶翻了一個鏟子,真蠢。
這算什么?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該死的古詩冒上了我的腦子,真不是時候,該死的我怎么在想這個。
這時候有一只報鳴雞過早的叫了起來,它在為它所等候的黎明亮嗓子——但是我應該怎么辦呢,我匆忙地環顧這個院子,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