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離開的時候忽然起了大風,呼呼呼把海潮的咸味灌進烙理的鼻腔。讓他覺得濕冷。
浪花一遍遍地拍打著海岸線,嘩啦啦就像風聲的伴娘。烙理朝著來時的方向,然后他發現原來自己忘了熄滅車燈。在濕潤的空氣里,孤零零的兩盞車燈忽明忽滅地照著他前行的路。
“還好。”他想,“還不算太糟。”接著深一步淺一步踏在黑漆漆的沙灘上,他回過頭,車燈帶來的光明還不足以照亮身后的腳印,但沙子卻從帆布鞋脫膠的地方漸漸滲入到腳下,踩著有些難受。
“無孔不入。”他想,鼻頭被冰冷的海風灌得酸脹。
嘩啦啦。
嘩啦啦。
然后他捏緊了手里的沙漏。“不要離開我——”忍著眼淚在心里默默地喊著,“不要走。”棱角的地方讓手心感到一頓一頓的疼痛,就好像鮮活的、跳動著的心臟。
“對不起。”
2
意識到自己的情況可能開始變糟,是十音從第二次昏迷中醒來的事。雖然身下已經鋪了一床厚軟的棉被,突出的髖骨卻仍然能感受到來自地板的堅硬,尤其在這個時刻,疼的感覺無比清晰地刻畫在十音有些恍惚的意識里。
“等病好了。我一定要買一張床。”如果能說話,那她一定是咬牙切齒地許下這個諾言。可惜昨天起她就因為咳嗽暫時失了聲,因此,咬牙切齒只能放在想象里,“或者,多吃點。多長點肥肉……”
她亂七八糟地想著,把手從溫熱的被窩中伸出,抽一張面紙想擦鼻涕。冷空氣卻找準空隙趁機從被窩外灌進,十音嚇得把被窩一緊,連腦袋也一起塞了進去,濕熱的空氣灌進被堵住的鼻腔里,讓她在高燒里難得體會了一把舒服。“真好。”她想,迷迷糊糊的,“如果還能吃點什么就更好了。”
食欲和思緒一樣舒服地被攤平在身下的棉被上,十音想起自己大概已經有一天多沒進食,也可能是兩天。但出人意料,她沒覺得餓。昏迷前她試著撥了外賣的電話,不巧,手機欠費停了機,于是連向朋友求助都成了難題。“實在撐不住的時候,就叫救護車來。”她伸手揉了揉下陷的肚皮,燙乎乎的,竟然對冰冷的手來說有些治愈。“但我還得爬起來給他們開門……”她又想到這么現實而棘手的一個問題。
就在十音猶豫和煩躁得即將陷入第三次昏迷的間隙里,她模模糊糊聽見有人開了門,鑰匙嘩啦啦的聲音讓她覺得有些陌生。然后她從被窩里探出了半個腦袋。門輕輕搭上的聲音,鑰匙擱在鞋柜上的聲音,鞋跟觸碰到地板的聲音,稀里嘩啦塑料袋的聲音……
然后她看見了一雙腳骨突出的腳踝,踩著她自己也忘了什么時候買的新拖鞋,一步一步,從玄關,走進她的臥室,蹲下。
“我來了。”
這樣輕柔而又舒緩到讓人仿佛下一秒就能睡去的男音,以及輕輕撫上自己額頭的,略帶粗糙的,冰涼到讓滾燙的皮膚十分舒服的手掌。
站起,走開,關上臥室的門。接下來,就只能靠翻找塑料袋的聲音,鍋子丁零當啷的聲音,打開煤氣灶的聲音,咔嚓咔嚓切菜的聲音,來判斷出自己已經得救的結論。
眼皮重重的,門開始晃,嘩啦啦流水的聲音……十音在莫名的心安中沉下呼吸。天花板上的吊燈開始晃蕩,接著便沉沉陷入了夢鄉。
——但,他是誰?
3
第一次看到海是什么時候呢?
一定是高二那年吧……雖然記憶有些模糊了。但是,關于那片漆黑的,長長的,望不到頭的海,卻絕對不可能淡忘。
第一次看到大海,卻不是在風和日麗的黃金沙灘,椰樹和比基尼,沙雕和歡笑,全部都沒有。眼前所有的,不過是一片黑漆漆,根本望不見頭,甚至有些兇猛的大海。浪花一波接著一波摔打在礁石上。
夜晚的海風很涼。還帶著海潮咸澀的氣味,黑沙順著腳趾間的縫隙,漸漸地漫過腳面。十音脫了鞋,赤裸著雙足,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海岸線的方向前行,緊緊環抱著自己裸露的雙臂,長發被海風吹著有一些落入了嘴里,她也懶得撥。
送她來到這片海灘的電車。是當日最后一班。回不去也無所謂,反正本來自己也是離家出走。她翻出半包從繼母口袋里偷來的煙,卻發現打火機落在了電車上。那么,她只好狼狽地叼著一根點不著的煙,一路踉踉蹌蹌前行。
不久,她意識到這片海灘上并不止自己一個人,那是在她看到不遠處忽明忽滅的紅點的時候。她沒怎么猶豫,直直向著那紅點走去。
“借個火。”
她直截了當地開口,也不管眼前那人有些錯愕的表情,“怎么樣,老子就是未成年抽煙,你有意見嗎?”她有些心虛地想著。不過,眼前的人并沒有發表意見的打算。只是默默掏出了打火機。
點煙的時候,火光有一瞬間照亮了那人的臉孔。對方是眉眼很清晰的年輕男性,胸前掛一只小小的沙漏吊墜,在十音觀察他的同時,他也看著十音。“真微妙。”她想,然后接過了煙。
臺灣產的520有種清甜的味道,細白的煙霧從紅點處飄飄而上。于是眼里無端又多出一種新的顏色。可惜美感往往只是一時的,當她笨拙地吸入人生的第一口煙,馬上被嗆得咳嗽連連。她有些尷尬,避開了陌生人略吃驚的眼神,“這是個意外。”她對自己說,為了證實自己“確實是抽煙的老手”,她倔強地吸入了第二口煙,也不管肺部怎么嚴正地抵抗外侵的敵人。但她根本不是。連女煙都駕馭不能這一點讓她倍感挫敗,連同一直以來的消極情緒,于是,咳嗽和眼淚,齊齊從喉中和眼中奔涌而出,她根本擋不住。
“遜斃了,”她想,“嘲笑我吧。”她緊緊咬著煙,過濾嘴也被咬扁,抬起頭來怒視著眼前年輕的男人——盡管她明白怒氣不應這樣傾瀉在一個陌生人身上。“隨便怎么嘲笑我都好,來吧。”她自暴自棄地想。
但是那個男人什么表示都沒有。就算他從頭到尾將自己的笑話看了個遍。他沒有笑,沒有勸她放下煙,只是像撫順一只暴躁的貓那樣,把手搭上她的腦袋,輕輕地揉了揉。
這個小動作讓她肺部的抵抗停了半秒,不僅肺部,全身都是。只一會兒,流出的眼淚便匯集成了一片新的小海洋。
——多久沒有人這樣溫柔寵溺地對待自己了呢,就算只是一個什么也不代表的小動作。
四歲的時候吧?家里不愿再多掏錢為自己治病的時候,被留在孤兒院門口的那個雪夜,說著“就在這里等媽媽一下,馬上就來接你”,卻再也沒見過的生母不就是這樣溫柔地撫摸自己的長發嗎?
還是六歲呢?站在大門里等了兩年,和門外帶不走她的大哥哥對視了太久,終于有不介意自己肺病的好心夫婦來接自己回家。從頭頂上傳來的來自養母手心的熱度,一直持續到十音十五歲那年,她和養父離婚、踏出家門前最后的輕輕一撫。
最近的一次,大概是在兩個月前——還是三個月前?躲在教學樓樓梯下的角落里,和學長接吻時。搭上頭頂的手順著頭發生長的方向,一路向下。真好真溫暖。但是然后呢?不照樣在幾天前被看到,用同樣動作安撫其他女孩子嗎——更好笑的是,那個女孩子,不就是養父后來娶的女人帶來的孩子嗎?
繼母親生的女兒,和養父收養的孩子,偏向從一開始就斜斜地傾倒在了別人身上。但她不能說什么,因為和現在這個家庭最沒有關系的人就是自己。
她在飯桌上避開了繼妹的交談,卻在次日早晨出門的時候,撞見了每日例行騎車來送她上學的學長。“其實是想來接她上學吧。”她什么也沒有說,看也不看,直接繞過了學長堵著的自行車。不管后面怎么呼喚,也始終沒有回頭搭腔。
“我和她真沒有什么。”
午間,學長繞過一棟樓來到她的教室門口,趴在十音的桌子前,可憐巴巴的,像一只小狗。
“喔。”也只是這樣回答,在草稿紙上不停演算的筆卻沒有停下。十音竭力把火山的巖漿堵在肺里,像是緊緊地捏著水管的末端。“接吻也算沒什么嗎?”她在心里冷笑。筆劃破了草稿紙,和昨天看到那副情景時,內心受到的創傷的痕跡一模一樣。
“十音,你相信我。”學長這么苦苦哀求著,伸手想去握住停不住做題的十音的手,下一秒,十音的手猛然從他指尖范圍內抽出,就像躲開什么骯臟的東西一樣。
“你那雙碰過別人的手——”她抬起頭來,正眼看著他,第一次,充滿了厭煩和嫌惡,“除非我死,否則你碰都別想再碰我一下。”這么直接,然后她用劃破了的草稿紙,一下一下,用力地擦拭著自己的雙手,再揉成一團,扔在地上。
他們就這樣結束,曾經是她多么仰慕的學長,曾經是她失去溫柔的養母之后最大慰藉的學長,被她毫不留情地趕走。“但其實被拋棄的是我。”她想,眼睛干干的。
意識到自己失戀,并且失去了所有溫暖源的時候,連想象回家要面對情敵妹妹都變得令人絕望。十音像一座坍塌的雕像,一動不動地伏在桌上,整整一個下午。但就算這樣,也并沒有老師和同學來慰問一句“生病了嗎?不舒服嗎”。完全沒有。
她決定離家出走。趕在家人回家以前,她帶了點錢,偷了繼母的煙,隨意買了一張鄰市的火車票,等終點到了,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十音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離家千里,這座嶄新的城市,即使她從來沒來過,也知道最出名的景色是郊外的海灘。她沒有多想,很快又搭上了最后一班通往海灘的電車。
“救救我。”她絕望地想。
“救救我。”她也這樣開口了,在陌生男人的面前。忍耐了許久的眼淚一串串掉下來,她拽著男人的衣角,“隨便哪兒都好,帶著我吧。”
愣了一會兒,男人從十音的手里把煙取走,扔掉踩滅,還回一只溫熱寬厚的手掌,輕輕地牽過她的手,帶著她往來時的方向前進。
4
其實是誰都好。那時候不管是誰,都沒有關系。
咲滿和十音彼此之間都很清楚這件事。當時在海灘上,無論是誰,只要有人愿意對十音伸出手,她就會跟著他走。那么,值得慶幸的就是,咲滿是個還算正直善良。不會趁人之危的好男人——雖然他一開始對像小狗一樣跟上來的十音充滿狐疑,“這個小姑娘,不是太過單純,就是太會偽裝。”看著坐在副駕駛座上睡著的十音,咲滿甚至懷疑她是個騙子。
那天晚上,咲滿將十音帶回了自己的公寓。單身公寓沒有多余的房間,咲滿便紳士地讓出了床,自己抱著被子窩到沙發上。
很難去形容家里多了一個人的感受,他盯著把他鎖在外面的自己的臥室門。覺得仿佛連木材都有了柔軟的氣息。這氣氛很微妙,而且容易讓人困惑,“她怎么了?她想干什么?我又在做什么?我怎么了?”
疑問縈繞腦海,反倒有些像催眠的曲子。更多的困惑是咲滿對自己無緣由把陌生的小姑娘帶回家這件事——后來他想過很多次,如果當時并沒有拉過那只冰冷纖細的手呢?如果當時亳不猶豫地拒絕她的請求呢——眼下,他有些無措,盡管不動聲色。
睡得不安穩。那天夜里他做了很多噩夢,包括父親臨死前塞進他手心的沙漏,包括母親改嫁的那一天,包括繼父無休止的辱罵和毆打,包括自己在中學時期被流氓團體欺辱敲詐,甚至到最后他自己拿起刀還擊——全部都是在他安穩發達后試圖一一抹消的記憶,然而又像不停回放的紀錄片,一遍一遍重演著連他自己都忘記了的細節。
——完全不愿承認屬于自己的青春。
烏云密布,雷雨肆虐。
那時候,家里有暴戾的繼父,學校有惡霸團伙,老師和母親都只是擺設,沒人在意他一個瘦小纖弱的少年,于是進退兩難,無處可去。他相信英雄總是被逼上梁山的,所以在最后一次被堵截在死胡同里時,他掏出了繼父用來威脅自己的刀。反應過來的時候,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巷子里,地上酒滿了別人的血點。
這大概算是染上鮮血的第一步?但他也沒想傷害別人,只要保護自己就好了。他默默揣著刀,站在德育處辦公室里有些煩躁。學校終于不再是擺設,從來對欺凌視而不見的老師們這次卻不肯放過他。多么不公平,可他也只是捏緊了拳頭不發一言。母親的巴掌像姍姍來遲的關切,他如此病態地享受著,起碼這是改嫁后她第一次正眼看自己。
“賠錢貨!你只會耽誤我的人生!”
卻連存在都是別人的負擔。
學校留給了他勸退的通知,在中考前的春天里。咲滿有了不去上課的權利,他把刀子放在口袋里——這習慣持續到他的成年——無所事事地晃蕩在街頭,像一抹游魂。他坐在公交車的最后一排。從起點出發,終點下車,然后回復往返。有時也跑到別的城市去。遇到放學的時候,車廂里會被那些穿著校服,捧著單詞本的同齡人擠滿——但這全部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沒有人能救我。”
他絕望地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連多年后睡夢里重逢這一段,都覺得冰冷到仿佛有人在心里挖開個大洞。
是被培根煎蛋的香味喚醒的,沙發并不舒服,脖子酸脹得有些疼痛,他揉著脖子,有些錯愕地望著自顧自使用著自己廚房的女孩的背影。
這是多么……美好到虛假的場景,他曾經在睡夢里幻想過多少次——醒來桌上有熱氣騰騰的早餐、束起長發為她洗手作羹湯的女孩子。他坐在沙發上,被子一半垂到了地上,像在做夢一樣,他搞不清狀況,夢境還有些細枝末節殘留在腦海里,因此眼前所有溫馨都像是偷來的。
那一日早晨,長發高高束起、套著自己的外套,一邊盛著白粥的十音的背影。在后來無數次咲滿的回憶里,都仿佛籠在陽光里而閃閃發光。“就算她之后要偷走我全部的財產。也沒關系。”他看著十音忙碌的背影混亂地想著。
“你醒啦。”
十音轉過身。對上咲滿的雙眼。男人的下巴冒出了小小的胡茬,眼神迷茫,項鏈里的沙子不停向下,她沖著他笑,像喚醒他心里的某些東西,“早上好。”
那一瞬間他錯覺兩人是新婚不久的夫妻,然而他們認識不到十二小時,彼此一無所知。他轉頭看餐桌,油漬和垃圾一掃而光,取代而之的是豐盛的早餐,就算盛裝的餐具潔白沒有花紋。十音拉開了他大概兩個月也沒碰過的窗簾,房間變得明亮而溫馨。
“她是來救我的。”
他想。
心里的那個大洞,被人投入了一束光,填得滿滿的暖洋洋。
5
溫度在上升。不停上升。
十音從滾燙的夢境里醒來。被窩像個火爐,燒灼著自己的每寸肌膚。門外鍋碗瓢盆叮叮當當的聲音一下一下撞擊著耳膜,伴隨著每次呼吸都能聽見來自肺部的潮音,肆虐而粗糙。
“烙理?”她無力地開口呼喚,卻只能聽見舌尖觸碰牙齒而撥動空氣的聲音。她在心中不停地喊著:“哄滿!”
她伸手摸索已經停機的手機。
6
他幾乎快要以為自己一直是在做夢。在她離開的第三個夜晚,哄滿又一次從少年時期的噩夢中醒來,他在深夜里抱緊十音躺過的枕頭。貪婪地呼吸她殘留在此的最后一絲清香。
三天前,十音在報紙上看到了尋人啟事,在她離家的第六天。她躊躇萬分,最后還是用咲滿的手機給養父掛了個電話,多年的養育之情到底還是戰勝了十音對繼母和妹妹的怨念。這期間,哄滿一直坐在她不遠處。靜靜看著她從哽咽到嚎啕。再從猶豫到答應回家。
“她和我還是不同的。”他想。盡管被雙親拋棄,盡管同樣傷痕累累……“但還是有人在乎她。”十音把電話還給自己的時候,神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為她感到欣慰——同時,幾天來被十音漸漸填起的,自己內心的大洞,又開始向宇宙的核心不斷下陷。孤獨重新入侵到他的生活里,但他熟練地把失落和無奈藏在面皮下,伸手去揉那個小了他十歲的女孩的腦袋,“我送你去車站。”
他并未期望十音與自己未來的某次重逢——她甚至沒有手機。哄滿望著十音邁向檢票口的背影,久違的空虛鋪天蓋地襲來。為了不被打倒,他決定不再看,留一個瀟灑冷峻的背影多好,像個不問兒女情長的大俠。
嗒嗒嗒的腳步聲,呼呼呼的風聲,咲滿在成為大俠的路上多回了一次頭,結果被人撲個滿懷。十音從過檢的隊伍中跑出,用幾乎可以形容為浪漫的姿勢撞入咲滿的懷抱——在咲滿遠離擁抱與溫暖十幾年之后。
——從來都沒有忘記妄想過的溫暖。連放在夢里都是最珍貴的存在。
他反手抱緊她。
哄滿是在那一瞬間認定她的,在只認識了六天的時候。后來他冷靜想想,或許只是他太缺愛,太孤獨,所以什么都情愿,什么都溫柔。
他在狹窄的記憶里費力尋覓另一處熱源,但不管他如何兜兜轉轉,最后卻只能回到這個出口。因此,在兩個月之后,十音從公用電話亭打來的一個電話,能讓他放下工作,驅車數百公里趕去她的城市。
“像騙人的偶像劇。”他想,萬點燈火不斷從窗外掠過,像亂七八糟的思緒一樣攪在一起,浮光掠影,但最后,他也成了這矯情戲碼的一個主角,在某個紅燈處停下來,前方車尾的剎車燈隔著玻璃落在胸前父親的遺物上,沙子在沙漏里微微反射著紅光,距離終點還有一半路途,他突然有些理解了那些曾經被自己視作蠢蛋的男主角們,愛情說來就來,順帶捎走每個人的智商。他意識到自己同樣淪為蠢蛋,但綠燈亮起時,踩油門的腳卻沒有猶豫。
他在異鄉抱緊朝思暮想的小女生,就算他們兩個月沒有任何聯系,就算他們之間還隔著十年的距離——全部都不重要,起碼那個夜晚他沒有再做噩夢。
像兩顆沒有交集的行星,孤零零。沿著既定軌跡追尋同一道溫熱的光。宇宙里細細小小的塵埃匯集成遙遙相望的引力,相互牽引著,哪怕中間隔著多少光年。
不重要。
他在新日第一抹光亮照入房間的相擁而眠中醒來,擁著她,“你會嫁給我嗎?”像個童話,不符合爾虞我詐物欲橫流的社會形態……然而和她在一起就能遠離塵囂和繁雜,因此他像個小王子,等待一朵玫瑰盛開。
“當然。”
或許這和愛情無關,孤獨如影隨形地跟隨著兩人,然而哄滿一點也不認為這只是兩只傷痕累累的孤獸在舔舐彼此的傷口。兩份孤獨的疊加大概能轉換為一份溫度剛好的擁抱,他開始慶幸最初那個夜晚將她帶回家。手心傳來的溫度就像父親臨終前最后的愛意,多懷念,多美好。“她當然是值得的。”他這么想,于是把那個掛著沙漏的項鏈從脖子上摘下來,塞進十音手里。
“那么,我等你。”
等你長大,等你成年,等你以最美的姿態,再次出現在我面前。
然后兩人份的孤獨,就能以相擁而眠的姿勢扣合。溫暖和快樂,也能在這擁抱的間隙中款款衍生。
7
十音開始學著讓自己的內心強大起來。
學長,情敵,繼母,養父,以及其他所有都不再重要。咲滿給她的項鏈成了護身符,她小心翼翼地藏在校服里。仿佛帶著咲滿的替身,形影不離。她不再輕慢地應付學習,她急需一個良好的成績。供她在高考的戰場上叱咤風云,然后她就能考到咲滿的城市,用另一種方式離開這個她逐漸脫離的家。
學長畢業后仍然經常出現在家門口。接去上學的人從自己變成妹妹。好幾次十音撞上學長的眼神。他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最后也僅僅是一句劣質到讓人厭煩的問候。
“他對你好嗎?”
什么,你以為你是聊天室里的情感專家么?矯情不矯情?“與你無關。”十音想這么回答他,但顯得太刻意。因此她只是平靜地點了一下頭。
“那就好……”學長搓著手。有些不安。“他開的車子那么好……”語無倫次,但是十音還是聽懂了學長的意思,這讓她覺得好笑又可悲。那時,她之所以打了咲滿的電話,不就是因為學長和妹妹近乎顯擺般的刺激而讓她的孤獨無可忍耐嗎?涼意從心底漫延而上,十音不再說什么。
“只要有你就好了。”
只要有你,就能一直前進。就能離開這個亂糟糟的現狀。
未來多美好,她連想象都覺得帶著甜味。
那些想象就像她在哄滿醒來的第一個早晨那樣,仿佛漏光鏡頭下的影子,符合他們彼此從年少起就開始幻想的每一個場景。那樣的日子,數不完的咯咯咯的笑聲,神經如同魚在海洋里舒展開身體,隨著浪花的波動不停變換姿勢,快樂像被海水折射的陽光,順著鱗片——攀緣而上,隨著波濤流入汪洋,每個水分子都閃爍著光芒。
在后來一個人挨過的那么狹窄那么冰冷的日子里回想起來,都溫柔到妙不可言。
九月,新的學期,她如愿考到了那個有海的城市。她沒有住進學校的宿舍,也沒有搬進哄滿的家,而是自己一個人租了間電車站邊的廉價公寓。每日下五層樓,左拐走不到一百步,下到站臺內,臺階八十七級,接著左拐,刷卡,過關,再次臺階四十五級,左邊的電車通往學校,右邊的電車終站是海灘。她每天都選擇左邊,偶爾去右邊。不管往那邊,一樣的事實卻是,重新回到地面上后,永遠都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明明為了你才來到這個城市。
——明明以為以后就能擺脫孤獨。
——明明一起想象的未來那么美。
都和自己完全沒有關系了。
風的顏色都變成黑的。她在海邊一個人捏緊沙漏,棱角硌著手疼。
她再也聯系不上哄滿。直到咲滿的母親順著來電回撥到她的新手機上——那個從來沒給過兒子關愛的女人。
十音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除去咲滿噩夢般中學時期的那一段。比如她從未想起過詢問咲滿,是怎么從那樣墮落迷茫的少年一步步走向今天的模樣,比如他為何歷盡波折最后還能保持一顆少年般純凈的初心——她只知道她深愛著這個歷盡艱難也仍然微笑著的靈魂。卻從未想過。他們的遇見并非由海灘上那一抹火光開始。
中學那段混沌的日子之后,他以全新的樣貌蛻變,直至完全有能力離開那個家,離開前夜,他跨越了十幾年的隔閡,和生母促膝長談,把改變的原因如數傾吐。
十年前,他游離在其他城市的時光里,總是經過同一間孤兒院,他喜歡靜靜地在孤兒院對面的馬路上站一會兒。“我和他們是一樣的。”他想,漸漸地產生了熟悉感。尤其是他每次經過時,都會看見一個扶著鐵門欄桿的小姑娘。——大概小他十來歲吧。卻像一個陌生的老朋友,他來的時候,她也對他笑,像一朵小花,在心的那個大洞里舒展開嫩瓣。
到那兒變成一種習慣——哪怕成年后的他逐漸淡忘了這些往事——有一天,小雪,哄滿忘了帶雨傘和帽子,再次來到孤兒院,他看見那個小姑娘,面前站了一對面容慈愛的夫婦。在養母撫順她長發的時候,她露出了溫暖如同初陽的笑容——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明媚的笑容。
好像立刻就能放晴。
大概春天馬上就到。
他猜測小姑娘大概失去雙親才會被送來這里,但大概保持著這樣的笑容一直等著,就能重新得到光明吧——抱著希望。就能被拯救吧。
——誰也不能保證那個小姑娘一定就是十音,即便在她六歲的記憶里確實有過那么個影子,反正不管她是誰都已經不重要了。
所以咲滿的死因,十音和他的母親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他是那么珍惜美好事物的男人,即使自己被折磨得傷痕累累——某個下了班的夜晚,他在回家的路上撞見一個被堵在巷子里的中學女生。他聽見她驚恐的尖叫和幾個流氓們不懷好意的笑聲。而他隨身帶刀的習慣從來沒有改變。
那個女生衣冠不整地奔去了派出所,警察趕來時,咲滿和其中的一個流氓已經停止呼吸。后來十音才知道,那天正是她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晚上,從那時候起,她就再也沒能聯系上咲滿。
8
回憶太灼人,尤其是當它以夢境的形式重回大腦。
那些,想要被遺忘的,想要被埋藏的——
關于咲滿的全部。
停在這一點。
肺部疼痛,不僅僅是異物堵塞那種酸脹,還有別的什么。十音把頭撇向她之前一直不愿多看的方向。第一次昏迷前咳出的血已經凝結,木地板上只留下一片難看的深色。現在,她躺著,每一次呼吸都能聽到自己胸腔里,雜亂的、潮濕的、難聽的聲音,可她連咳嗽的力氣也沒有,只能任憑滿胸甜腥像堵住世界出口一樣,淤積在她腫悶的胸腔里。
“快結束了。”她想。肺的疼痛在增加。她蜷緊了身子,然而食欲和髖骨被硌著的痛感卻在不停褪去。體溫一直在上升,她開始覺得自己變回一枚小小的受精卵,在熾熱的甬道里一路跌跌撞撞前行,最后停留在某個柔軟的溫床,睡意沉沉覆蓋在眼皮上——生命的伊始。
肺病是從生母的肚子里帶出來的吧?明明剛開始,生父母也費力費錢想去治了……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放棄了自己的呢?新的家庭,雖然有注意到,也有定期去檢查——但是從來沒有好好治療過,之后她雖然偶爾咳點血,倒還算健康,因此她也覺得沒什么。
——是什么時候開始意識到這次可能真的撐不下去的呢?
十音聽見嗒嗒嗒的腳步聲,門被輕輕地推開,她首先看見那雙白凈如同陶瓷般的腳踝,那人慢慢蹲下來,依然冰涼的手覆在她滾燙的額頭上。“久等了。”他說,手里一碗撒滿了蛋花和魚松的白粥,她抬起眼看他的笑容。
是的,就是她在海邊第一次見到他時的笑容。他手中的粥,也是她在那個照亮了他人生的早晨,做的那一種。
“我好想你。”
她緊緊抱住咲滿,吐出的字句那么清晰,她相信咲滿一定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9
海風深深地灌入烙理的鼻腔,咸,潮,讓他覺得不舒服。
夜色正好,沙與海,與天,都呈現一片濃到化不開的墨色。“那時,她就是在這里遇見他的吧。”他四下環顧,可是空蕩蕩的海灘別無他人。“也是,”他自嘲地想,“除了他們兩個,誰會沒事在這兒散步。”他忘記了自己也成了這片海灘的客人之一。
十音的尸體是在她死后的第二天被公寓的管理員發現的。她以一種擁抱的姿勢,將自己緊緊蜷成一只蝦子,警方費了一番力氣才展開她的身體。展開時,他們注意到她緊緊握著項鏈上掛著的沙漏。
從僵硬的拳頭里取出這只沙漏幾乎絞盡了警察的腦汁,但很快他們在她枕頭下發現了一只停機的手機,預見了自己的死亡一般,她在記事本里留下了幾句給烙理的話——她高中時的男朋友和學長。
沒有多少內容。她交代烙理將自己的部分骨灰放進那個小小的沙漏,然后一起帶到那個讓她和咲滿相遇的海灘。“送我們回去。”這是原文。然后,他反反復復看著警方給他的照片,整篇遺書,她從未提一句是否原諒他。
但他當她已經原諒了自己。在小心翼翼將骨灰倒入沙漏的時候,有一些被風吹到了自己手上,癢癢的,有點像他們還沒分手時。十音伸手去拉他的感覺。“她說,除非死,不然不會再讓我碰,”現在想起來有些可笑有些可悲,烙理忍著癢和悲傷,將沙漏的蓋子旋緊,再穿過鏈子,扣緊搭扣。
她是用了多大的力氣。在病痛到難以展平身子的情況下掙扎著打出那么多字的?“她去世前,可能產生了很嚴重的幻覺。”醫生這樣解釋十音雖然痛苦,卻仍然神情平靜仿若睡去的最后的容顏。
“看到哄滿了吧?”
烙理站在濕軟的海灘上,沙子從帆布鞋脫膠的地方滲入,有點像無孔不入的寂寞,他握著十音的骨灰,輕聲問道。月光透過玻璃落在骨灰和沙子上,亮晶晶的,有點像十音閃閃發亮的眼睛。
“再見了。”他蹲下來,最后摸了摸沙漏上的玻璃。
海潮將沙漏帶走的時候,連一個影子也沒留給烙理。
就像他們,肩并肩一起離開的時候,連頭也沒回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