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條”
嗯,你相信連收拾個鍵盤可以牽扯出一段孽緣嗎?很狗血對不對。
事情是這樣,光棍節那天李木子決定改頭換面,大掃除。然后重口味的畫面來了:當她清理鍵盤的時候,從里面掉出一只癟了半個身軀的小強、幾顆行將就木的玉米粒、蜷縮的頭發以及,一卷胡桃色的小紙條。
李木子像個考古學家那樣,跑到陽臺對著日光努力辨認小紙條上面的字跡,她幾乎要尖叫出來。
上面寫著,李,我喜歡你,如果,晚上十點在你家門口第三個路燈下面等我。
最可怕的事情不是她認字體無能,而是她家根本就是個小網吧,那臺電腦被無數雙手摸過!中年無品大叔戴著金鐲子的手、未成年失足少男帶了煙疤的手、中二娘炮青年涂了護手霜的手……到底出自哪一雙手?
網吧墻角那只陳舊的攝像頭或許可以告訴她答案。
“答案”
他除了高瘦并無任何優點,坐在電腦前呆滯了寶貴的五分鐘才恍惚地打開微博。登陸,然后開始轉發別人的東西。
名作家的觀點,時評人的見解,二線明星的情緒報告和45。自拍,在無數個轉發者里他沒有帶V,也只有兩位數的粉絲,所以沒有誰會注意到他。中途開了一瓶波子汽水小口小口喝。離開前將罐子帶進了垃圾桶。從這個畫面上看,李木子斷定他應該是個沒有什么主見的慢性子。脾氣溫吞且教養不錯。
他出現在半個月前的雨天,并且再也沒有回來過。唯一出奇的舉動僅僅是在離開前驚惶塞進鍵盤的那張小紙條。
那絕對是一場預謀。因為想要說的話早已寫好。占據著33號機最后一個離開的他大概以為李木子會在收拾桌面時第一時間看到。
可惜她沒有。她懶得要死,自從畢業后一直是起床苦難戶,因為出門逛街必須化妝回來又得卸妝這個死循環而決定變成干物女的人。還能期待她把機房打掃出花來嗎?
“游戲”
不勤奮的人永遠都是窮人,即使身上噴了高級香水也是窮酸味。
李木子的高中同桌高和輝就是這么刺激她的。闊別十年的聚會上,他對她極盡毒舌功力,完后還不給她反駁的機會——人家忙著接客戶經理電話去了。
所以,她氣鼓鼓地將MSN簽名改成了“請問哪位設計者能把憤怒的小鳥里那些猴子換成高和輝的臉?!”
一場老同學聚會變成了女人們珠光寶氣的選美大會,李木子心酸得恨不能仰天長嘯。
“我起碼認識十個今天生日的人啊。天蝎座都是約好在這天出生的嗎?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高和輝扣完電話回過頭。與提著酒瓶出來透氣的李木子剛好四目相對。
歲月是把殺豬刀,能把柏原崇變成清水崇。她發現高和輝眼角已經有皺紋了,鼻子的海拔好像也被顴骨上遞增的肉海吞沒了一點點。當年女寢室里由不同班級女生組成的觀光團隊哄搶著看他畢業照的時光已經一去不返。
兩個人沒好氣地聊了幾句,MSN上有人敲她了。賈生說,我可以考慮幫你完成那個游戲設計。
“解圍”
賈生,編程高手,以前網吧里電腦壞掉李木子都是喊他過來免費維修。
……有什么辦法啊,那些組裝機當然不存在售后服務這樣的優待。
對了,連那個攝像頭都是在他要求下裝上去的。他說來上網的人魚龍混雜,指不定哪天有競爭對手找個黑客讓他們全線癱瘓,裝個監控必不可少。
你這個人防備心強,肯定不會吃虧吧?李木子扶扶頭上的裝修帽問他。
放屁。人就是因為吃過大虧才有了戒備心的。
畢業后李木子就在賈生的幫忙下撐起了這家網吧,附近都是大學生,所以客源不成問題。
這一片區基本上依靠這三所大學養活著呢。李木子注意到,賈生說這話時嘴角抽動了一下,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我當初繼續上學,我現在也在哪個大學讀書呢。
他說的所謂大虧,大概就是這個吧?因為家庭條件不佳,所以即便成績中上游,也要當一個明白事理的人,對教務處呈交出漂亮的退學申請書。后來到了南方一家家具廠,每天跟轟鳴的機器打交道。在送貨上門過程中結識了李木子。
只有走出校園才會發現,每個人的校園時光都可以濃縮成一個水滴,而真正的課程,是從社會這個大熔爐開始的。它可以輕易蒸發水滴,抹煞校園時一切的風光與榮華,把人變得灰頭土臉,夾縫生存。
“聚會”
李木子樓上住著一對老太太。
你沒看錯,兩個人是傳奇一般的存在,有人說是好基友,有人說是好姐妹。不管如何,事實就是她們一起生活了四十年了。幾個月前的四十周年這天,她們決定換套家具,于是在門縫床單里拿到了賈生那家廠的電話。沒有電梯的老式裙樓,賈生跟一同事抬紅木沙發上樓時不小心擦到了墻角,有點刮花,對方翻臉要求退貨。李木子平時和那對老太太關系算不錯,三兩句幫小青年賈生解了圍,沒想到兩人后來就結成了死黨。
他一直記得當時她的樣子。胡桃色眼神清澈又堅定。
聚會過后,有些什么漸漸不一樣了。
比如高和輝會經常用手機搭話。最新一條短信說到,最近頻頻有人給我示愛,有次我打開信封的時候驚悚到了。那可是貨真價實的血書啊!說我如果不跟她在一起。就去跳樓!
“你就是天生招極品的體質!”吐槽完那朵奇葩,她調了鬧鐘準備睡覺,賈生忽然約她去大排檔喝酒。
李木子向來以為這人嘴笨,沒想到幾杯下肚,就貧了起來。她從來沒有介意過他一身酸餿汗味,沒有介意過他粗魯的肢體和爆國罵時的嘴臉,可是卻無法適應他突然溫柔起來的眼神。
他說:“怎么辦,李木子,自從遇見你,我沒有節操的理性就休假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變成美女她爹,美女她老婆,美女她朋友,美女她兒子。可是認識你以后我咋就覺得……美不美都無所謂了?”
這是贊她呢還是貶她?李木子好想把他揍成豬頭再推進身后的珠江里。
但她沒有。她只是感覺胃部翻江倒海一陣難受。然后弓成一只醉蝦,在十二月圣誕夜的路邊無法停止地嘔吐起來。
賈生招了,那張紙條,是他找的托兒,一個急著用錢的附近的大學生送過去的。反正這錢也來得輕松無礙。他真沒用,摸清了小氣鬼女老板李木子最好的監控視角。卻預謀不到會輸給她不甘心的一段往事。
可是怎么辦呢?在他表白的前一刻,她剛剛答應高和輝,要和他在一起了。
高中最后一學期,她甚至來不及拿出那本磚頭一樣厚重的日記對他表白:高先生,我愛你。愛你金光閃閃的皮囊,愛你的小撇嘴,愛你的下垂眼,愛你的茸毛須。愛你的大喉結。
她將它埋在了校園的第三個路燈下。她幾乎以為自己就要忘了這茬兒,沒想到半途殺出的記憶翻箱倒柜。年輕時候得不到的東西老了就不想要,這些話都是唬人的。他會變成一枚琥珀,一道刺青。一個有毒癮的成人童話,卡在少女漫長的成長路上,偶爾想起。連呼吸都是痛。
所以,聚會當夜借酒壯膽,翻出那本日記,打開滿是泥土屑的層層包裝紙時,高和輝俯下頭,看上面陳舊蒼茫的字句。
她寫他青蔥的面孔,整齊干凈的校訓軍裝,寫他含糊不清的江浙方言,寫他第一筆兩位數的院報稿酬,寫他上榜時候激動地抓住身邊任何一個人的手,說了很多見證抱負的話。甚至幻想過和他一起完成一場流浪。
然后他吻了她,站在一片雨后芊蔚繁茂的貓眼草及多羅樹中。后來,高和輝開奧迪送李木子回家,他靠著她的肩膀,問她可不可以留下。
水銀般的月色里,他摩挲著她蓬松的劉海:“木子啊,當年我句句坑你。欺壓你貶低你,只不過為了讓你更長久地記住我。”
對于很多人來說,畢業意味著失散。所以,他們無疑是幸運的。仿佛冥冥中有一雙大手,將他們倆從蒼茫人潮里打撈出來,捧到一起。
重逢,意味著無數扇透露著光的窗口朝他們的人生次第開啟。
“路燈”
賈生的殷勤終于被老板看中,被提拔之后的他開始變得很忙,忙到有很多借口去推開每一段邀約。包括李木子的。
——我的貓水土不服了,我要照顧它。我雖然有點貧血,但道德可不貧血啊。
——你知道一個臉皮比鯨脂還厚的人是有多可怕嗎?明明事先說好輪班的,這次又讓我出差了。
——公司調配,我可能會在廣西這邊的分部待上幾年了。
他最終還是沒有把《憤怒的小鳥》里那些上躥下跳的猴子換成高和輝的臉。
對于愛情,他是悲觀且怯懦的。他相信愛情,但更相信時間的力量;相信誓言,但更相信真意也有賞味期限;相信一切,但更相信世間任何一人的善變。他明白,現在這樣的結局未嘗不是最好。倘使年輕五歲,或者十歲,他應該可以去爭去搶,去意氣風發年少輕狂,去不計結局地大無畏。但現在,他懂得用緘默、沮喪,去鎮壓那些心高氣傲,冥頑不化。
他吃過的大虧。就是當初值日到最后一個走時,見到路燈下的女生在頂著雨埋東西,卻沒有勇氣將手里的傘遞過去。后來父親染病,他的學籍從三年二班里正式消失。在感情里,天機是只高貴神秘的貓,錯過便無法重來。
如果當時遞過去,而不是有些羞赧的吐舌頭自嘲一下轉身走開。一切會不會又有什么不一樣?
只有當頭明亮的路燈知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