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one

我花了一分鐘讓那孩子相信了我的身份。

我認真地感嘆有錢人家的小孩出手就是大方，然后笑嘻嘻地接過了錢。接著在她右耳邊做了一組復(fù)雜的手勢，一秒后從她耳朵里揪出了幾只蝌蚪。我沖她眨了眨眼說這就是她的記憶。然后開始數(shù)“一、二、三”，她的瞳孔應(yīng)聲而散，表情頓時一片茫然。我在這一剎那從窗戶跳了出去。

又有幾只同樣的蝌蚪從四面八方飄了過來，我沉默地將它們收進囊袋。

這個孩子在今天的生日宴會上出了糗。說是對一個小男孩表白被拒絕了，遭到了所有人的嘲笑。回家后，她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一邊抽泣一邊念叨“要是不發(fā)生就好了”，念到第三遍的時候，我出現(xiàn)了。

我要做的，就是把這件事情，從所有相關(guān)人士的記憶庫里清除。那些蝌蚪，就是這些記憶的載體。

她給的價錢十分可觀。足夠我在咖啡館抱著畫稿呆上兩個星期，或者讓老師痛痛快快地喝上兩瓶好酒。

回到住處發(fā)現(xiàn)老師還沒有回來，并且不出所料的留下了像被轟炸過的房間。

直到半夜老師才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從窗戶鉆了進來。

“死老太婆，她居然真的把門加了鎖啊混蛋。輸不起牌就不要打啊，切。”他哼唧著把所有裝備叮叮當當?shù)貜纳砩闲断聛恚砩蠋е还蓾饬业乃嵛端奶幾邉樱詈蠖似鸨雍绕鹆怂?/p>

“你去了醋廠還是垃圾場？”我越過眼前的草稿紙看著他。

他頭上的黑線抖了抖，“都沒有。穿過法師苑的時候被幾個神經(jīng)病潑了一盆鬼才知道是什么的驅(qū)魔藥水，還兇神惡煞地要了我三十鈿。”

我沉默地翻著白眼開導(dǎo)他：“最近他們生意很差，導(dǎo)致心理也尤其扭曲，恨不得所有人都被妖魔鬼怪附體。前段時間跑到西野小學，企圖用表演惡鬼附體嚇唬那些孩子們來掙點驅(qū)魔費，結(jié)果校長報了警，最后差點被送到警署關(guān)起來。”

“法師苑在二十年前，真是門庭熱鬧得誰都比不過，在區(qū)長面前都是大紅人。現(xiàn)在真的是只等兩腿一蹬大門一閉了。”

“徽架這個地方，也算是走在變革前沿的幾個地區(qū)之一。那些過時的職業(yè)者們，只能無望地等待被徹底淘汰的那一天了。”我瞇起眼睛打量畫稿。發(fā)現(xiàn)一處地方走了形。趕緊拿起了橡皮。

two

幾天之后，我們還是如老師當初所預(yù)言的那樣，怏怏地搬了家——第一天來的時候。因為門廳堆了太多雜亂的東西，甚至連臺階都找不著在哪。沒有陽臺沒有洗衣機沒有自來水管沒有紗窗甚至沒有像樣的衣柜，院子里咬人的茅草怎么都割不完，晚上還會躥進房間來咬人。房間的門把手經(jīng)常壞，很多時候不得不從窗口爬進來，所有毯子里都有除不盡的變質(zhì)食物的味道。老太太喜歡打牌，輸了牌脾氣變得十分暴躁就要莫名其妙地漲房租。加上住的地段道路失修，輪子走起來顛簸得很，每次接案子都很不方便。

我就是在這時候看到了那個招合租人的廣告。

對方在市區(qū)邊緣租了房子，說是交通便利、空氣清新。左靠火車站，右臨汽車站，轉(zhuǎn)過一條街就是郵局跟銀行。而且房租十分合理。

去看房子的那天，房東太太說，我們的合租人是一位天才的制具師，剛剛二十歲就得過許多重要的機械發(fā)明獎項。雖說他所在的二樓盛放的機械多了些，不過二樓的格局是三室一廳，他本人又非常禮貌，所以我們的合租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太大的問題。然后示意我們直接去二樓就好。

于是在我跟老師一進門就被一堆零件絆倒，并發(fā)現(xiàn)客廳的三分之二都被零件、制作好的看不出是用來干嘛的機器人填滿了的時候——竟然很神奇地并沒有覺得詫異。至少對方跟老師對房間的破壞能力有著十分感人的默契。

二樓的裝潢是統(tǒng)一的淺駝色。木質(zhì)地板跟墻紙雖說質(zhì)地不怎么精良，格調(diào)卻足夠溫馨。零件跟對面擺放得整整齊齊的家具形成了滑稽的對比。

接著在看不到人影的一堆零件中有人跟我們說了話：“歡迎你們住進來！”

一個帶著護目鏡的男生踩著零件山咣啷咣啷地走了下來。白色的T恤上印著一只渾身是補丁的彩色機器人。他摘下護目鏡。沖我們笑了。

他笑的時候鼻子稍稍皺起來，眼睛清澈明亮。我一邊回禮一邊打量著他：面色蒼白，眼睛下面有一圈淡淡的青紫，頭發(fā)剪得很清爽，因此精致的五官顯得特別突出。加上個子高挑導(dǎo)致的溫烈氣息，一時間我窘得不知道怎么開口。

“我叫南，我的房間就在后邊。”他指指那堆零件。我很好奇他的房間要怎么進，難不成是必須用炮轟出一條道來么？

“你們的在我對面。廚房跟衛(wèi)生間很容易就看到了。呃，不好意思，我總是搞得這里亂七八糟。”他溫和地開口。

之后的幾天，我們很快就熟識了起來，也逐漸了解到他的“我很需要別人來照顧”是多么的令人發(fā)指。

他的食品架除了一堆面包牛奶餅干各類酸菜什么都沒有，客廳倒是有一個像模像樣的飲水機，旁邊的紙杯顯示他至少是喝過很多次水的。我覺得他活著的目標只是不餓死他自己。因此，當我跟老師很熱情地招呼他“以后就跟我們一起吃飯吧，不用你自己做”的時候，他顯得受寵若驚，特別開心。

在他一邊吃飯一邊側(cè)身跟老師說話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他前額的頭發(fā)很漂亮地向上翹起了一個弧度。他一定是足不出戶、沒時間鍛煉的人，可是他并不病態(tài)或者瘦弱：T恤雖然寬大，但肩膀的開闊讓人覺得他的身材不會很差。因為他的小臂甚至有柔和的肌肉線條。在我盯著他看的時候他突然沖我說：“我又不是花，我一點都不好看。”

我語言能力的老練不允許我發(fā)愣，所以我快速地回了話：“非也。我看小爺你年少如花，之前在學校一定被諸多姑娘愛慕吧？”

“非也。眾人曾賜小生‘怪胎’之名，還望神仙姐姐莫要見笑。”他的內(nèi)容其實是有隱忍的成分的，但是卻擺出一副大男孩的樣子，露出潔白的牙齒樂顛顛地笑。

我看著他的樣子，心里一邊倏然溫暖一邊不明所以地一沉。接著老師急忙岔開話題跟他談起了上一屆的機械師創(chuàng)意大賽。

月底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突然跟南奮戰(zhàn)到了同一戰(zhàn)線上。我給顧客畫的巨幅插畫被他的助理催了好幾次。南做給一家游樂場的游玩機器人也到了交貨的期限。我們開始手忙腳亂又小心翼翼地做工。這時候我才知道房東太太為什么從不說他吵——他在二樓的各個角落都放了吞聲器，把他制造出來的所有噪音都吞掉了。我們在空調(diào)的制冷效果下焦頭爛額，甚至達成了“互相監(jiān)督工作！沒有懶覺！熬夜自便！”的協(xié)定。

在達成協(xié)定的第二天晚上我趕稿趕到三點才睡，第二天一早就被放大了很多倍的聲音吵醒了：“用戶孫思渺，請起床！”。我困得翻了個白眼接著睡。一分鐘后：“用戶孫思渺，請起床好嗎！”我扯過被子蒙住了頭。過了一分鐘：“系統(tǒng)警告！四秒后啟動攻擊模式！”我依然不為所動。又過了一分鐘……那個機器人竟然開始轟隆轟隆地拿著鉆孔機啊電鋸啊斧子啊拆我的門了……

three

安全地過了截稿期之后，我的生活重新回到了井然有序。至于南，他依然整日在那堆零件中央折騰。他制造的機器人千式百態(tài)，功能五花八門，有的參加各類比賽，有的賣給商家，有的賣給展覽館，有的留下自己用，有的甚至在出門買東西之后就離奇地走丟了。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他做了外觀相同的兩個機器人用來對比性能，它們一直在瘋狂地舉著巴掌互抽……

我看著坐在桌前的他，眼下的那圈青紫越來越重，皮膚越來越差，由衷地覺得他活著的目標只是不累死他自己。

每次吃飯時間一到，就有一個通身綠色的蜈蚣從零件山上嗑噠噠嘩啦啦地爬過來瞄一眼飯菜，然后回去稟告。要是遇到他愛吃的，不出一秒鐘，南就會眉開眼笑地踩著零件下來，手里拎著忘記放回的某樣工具。遇到他不喜歡吃的，蜈蚣就開始怎么趕都不走地趴在我腳底下拋媚眼、扭秧歌、跳街舞、練武術(shù)……直到我開口問：“說，你想吃啥……”

最近接的案子都十分小，所以犯不著馬上兌錢。比起前面的幾個月，那些富豪啊名門啊甚至黑社會頭目啊……可以說生意極差了。因此當積攢在手頭的魘，價值到達兩千鈿的時候，我才決定動身去一趟隱面。

晚上十一點，我進了那個坐落在公寓不遠、扯了警戒帶的別墅。那只掉了很多油漆的銅皮猴子正在一樓的食品柜掏點心吃，狼吞虎咽。我清了好幾遍嗓子。它才扭過身看向我。

我拿著徽章二話不說地塞進了它的耳朵，它的臉登時皺成一團，“請您小心點。我最近該被修一修了。”

接著它的額頭出現(xiàn)一個三角形的斑點，顏色從墨綠漸變成黃綠，閃了三下，又漸變回來。期間尾巴還因為身體機能下降，超了承受負荷，不停冒著白煙。最后徽章從另一只耳朵彈了出來，我伸手接住。

“今天的時間是一小時。請動作要快。我不會等您。”話音一落，它開始變形。金色的鐵皮翻轉(zhuǎn)扭曲，低沉的卡啦聲時斷時續(xù)。等那扇金色的、掉了一半油漆的銅門出現(xiàn)的時候，我迅速地抬腳跨了進去。

走過長長的地下甬道，再推開腳邊的一扇機關(guān)門，最后從那家廢棄的屠所里走了出來。

迎面走過一只無頭的馬形打更獸。鼻子上掛著一面鑼，幾只暗色的飛蟲在那面鑼的旁邊快疾地飛，一聚一散，等聚集的時候正好聽到帶著回音的鑼聲。空氣中有魚腥味，樹精開的衣店在眼前一字排開，招牌都是古怪的亮色，在夜色里扭動著。走了大約五分鐘，我看到了那個小小的牌子寫著：徽架·隱面。

守門人換成了一個我不認識的老爺爺。滿頭白發(fā)的他就坐在牌子下面的桌子前，旁邊的墻上掛著一盞光線昏暗卻十分柔熙的燈。尖耳朵的小紅人沒有因為主人的調(diào)換而技術(shù)生疏，依然利落地在他的頭發(fā)、胡子、衣襟里鉆進鉆出，為他清理著蟲蟻、塵屑、壞死的細胞。我沖他彎腰，“您好，我是來做生意的。”

“請出示通行證。”他聲音縹緲地開口。

我急忙拿出徽章。

他伸過來的手因為蒼老，皮質(zhì)衰老、微微顫抖。接著從腹部彈出一個發(fā)光的平板，徽章陷進去，幾行字開始嚓嚓嚓地出現(xiàn)：

姓名：孫思渺。

職業(yè)：魘商。

居住地：徽架。

目的地：隱面·易算汀。

指向標需求度：百分之零。

從平板的側(cè)面又彈出一個七只手的迷你打印機，三張票被打印了出來。黑色的那張老爺爺留著，白色的那張打印機吞進了機身。紅色的那張被我捏在了手里。

進去之后，借著店前昏暗的燈光，之前的水泥地上出現(xiàn)了交叉的碎石子路。道路兩旁有南瓜形的路燈發(fā)出慘淡光芒。空氣里的魚腥味更加濃烈。金色與亮紅的飛蟲交相飛舞。街上三三兩兩的行人都穿了黑色的大衣，衣領(lǐng)豎起來遮住了臉，腳步匆匆，包括此時的我自己。

因為今天有時間限制，我沒有走大路，而是直接走了捷徑。路上踢飛了幾只覓食的瘴狗，甩掉幾排長了尖牙的中型甲蟲，最后到達了目的地。

一進門，小光頭青輪的寵物阿白就跑過來蹭我的腿。他從柜臺前伸出頭，“要快一些啊，今天只有一個小時。”

我走過去把囊袋遞給他，他解開后將里面的東西倒在他手邊的那架天秤上。一堆迷你海豚、天鵝、水獺、蚯蚓、青蟲、蟬、青蛙、蝙蝠……一被倒出來就在天秤里亂跑亂飛。托盤下部立即鉆出一條紅色的蚯蚓，黑色的絲線從它嘴巴里噴出來，然后縈繞收緊，將它們?nèi)抗潭ㄔ谕斜P上。

接著，他開始跟以前一樣，一邊拿著長了腿的計算機噼里啪啦。一邊用公鴨嗓嘰里呱啦地跟我拉家常。從菜市場的菜價、最近最受歡迎的兵器樣式、居民游行的頻率、哪家的寵物店動物最聽話、打賭書院最優(yōu)秀的學生到底談沒談過戀愛、法師院又瘋了幾個人，一直扯到最大的財政公司他們家大女兒的身高跟瞳孔顏色。

在我的白眼翻到眼睛痛只想扶額道一句“親愛的生活老師，您辛苦了”的時候，青輪終于看向我，“一共76澀，一千七百三十九鈿。有幾個變質(zhì)了，只能按半價。”

我聞罷立刻十分欣喜地接過錢跟他揮手告別，然后迅速抬腿找銀行存錢。等存好錢重新走回街上，一小時已經(jīng)過去四十五分鐘了。

等我急匆匆地經(jīng)過守門人。將紅票還回去，又從猴子變的門里出來的時候，剛好還剩兩分鐘。

我摸了摸兜里拿出來用于花銷的五百鈿，走出了這幢別墅。

走了十分鐘，當我數(shù)著地上樹木影子還沒煩的時候，街上的路燈突然變得妖冶，旁邊細高的白楊樹樹梢翕動。暗色的樹影刺向高空。

一個油膩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來：“哎呀我說，那邊的，該不會是一位裁魘大人吧。”

four

他像貓一樣蹲在那個帶著飛檐的涼亭頂上。仿佛墨水般翻涌的身體邊緣標明了他不同尋常的身份。

他通身墨色。沒有五官。穿了模樣凌厲的盔甲，手里握著鬼神故事里描寫的死神鐮刀。狹長精細的杖身，弧度優(yōu)美的鐮刃，相接的部分雕著白色的骷髏。三個手拿刀叉的影子自他脊椎中間向后排列粘貼，顏色漸次灰暗。他咧開嘴想笑。卻因為嘴巴咧開的那條縫里鉆進了燈光，頓時整個頭部一陣坍塌狀的扭曲跟重組。他急忙緊閉嘴巴，聲音從胸腔傳出來：

“孫思渺，排名很厲害的裁魘大人呢。噢喲，還接過區(qū)長的案子呢，真了不起。”他聲音綿軟狡黠，本是眼睛的地方出現(xiàn)一條極細的紅色光線，像眼睛一樣目光停轉(zhuǎn)。

我伸手摸摸鼻尖，極力擺出認真的表情，“你在這里做什么，這次吃的是誰？”

“有個傻子在宵禁之后溜出了城，不吃白不吃。”

我被他狂妄的口氣逗得想笑。但轉(zhuǎn)念想，算了，弱者雖然愚蠢，但至少擁有嘲諷的權(quán)力。所以還是放下了大衣領(lǐng)子挽起袖子露出手腕擺好了畫符的姿勢。就在這個時候，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從我旁邊傳了過來。

一個人影從旁邊的草叢閃出來。一只手抱上我的左肩，另一只手橫過腹部，保持著側(cè)飛的姿勢就地滾向一邊。接著是死神鐮刀砍進泥土的混沌。

我聞到樹木的清香，認出那雙手的樣子。于是責怪在脫口而出的瞬間變成擔憂：“白癡！你出城做什么！”

“一個沒帶槍的獵人出門去獵熊，我不放心，是來送槍的。”南一邊拉我站起，一邊聲音平穩(wěn)。

我小心地一掐大腿說哎喲喂怎么搞的我又忘記帶刀了老師要是知道了又要挨罵了，接著看著一直沒有松開手的南，心里一陣羞赧的溫熱。但比我心里的那陣溫熱更快的，是他緊接著的跳躍。

我直接被他拖著跳上了旁邊楊樹的枝丫。鐮刀的光影斜切，剛才站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道灰色的淺溝。有紅色的蚊蟲從里面撲棱棱地飛出。

握著鐮刀的那雙手突然開始揉自己的手腕，語氣慵懶詭譎：“都說魘商是清理記憶垃圾的清潔員，既不殺人放火也不搶劫宅院，用高難度的技能去換高難度的金錢，但依我看。只是一群不知好歹隨便剪裁記憶的小偷罷了。”

“清理人類因為窮極無聊折騰出的是非之事怎么能是小偷呢，我們可是慈善家啊。”我輕輕開口，“他們交出記憶交出金錢，我們接受這些并幫助他們得到心情舒朗的解藥，這不是慈善家才會做的事么？”我盡量聲音安定地答話，但手卻沒有停下來。對于他這個等級的，不嚴肅是對他們的不尊重，再說老拖著不清理他們，也挺礙事的。

我正在做的這組手勢比任何時候都要快、都要好，甚至當符咒里的鎖鏈朝他捆綁過去的時候，他揮動鐮刀的前力還沒有運行完。

鎖鏈如長蛇。帶著倒刺的部分無比迅疾地洞穿了他的肩胛骨，穿出來的尖刺們沾了黏稠的黑色血液，然后在落地的瞬間彎折。接著兩個拿著魔鬼叉的白色紙人出現(xiàn)了，藍色的牢籠無聲降落，潔白的叉尖抵向他的咽喉。

“雖說你們夢魘師可以吞吃任何人的記憶，可至少要看看被吞的人好惹不好惹吧。而且你身上的味道簡直太清淡了，我可是不需要開視感就能測算出你的等級哦。”我歪頭看他。

他先是一動不動的靜了三秒，然后開始不安地扭動。身體像融化一般分離出墨色的纖細條帶。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的聲音此起彼伏，纏繞交錯，像一場雜亂無章又蒼涼悲戚的熱鬧，自他胸腔傳來：“原來你是晃砂鎮(zhèn)畢業(yè)的學生！”

我知道此刻我眼睛里一定有太多連我自己都不喜歡的東西。冰冷、得意、輕蔑、愛憐、不明所以的疑惑，以及幾絲憤怒。但我沒有理他，而是轉(zhuǎn)向南。

“不要以為你當過雜技師就想著來保護我。在這個地方，人身安全是你練習的那些飛檐走壁能保護得了的么。剛才要不是我剛好回來，你也許就這么直接被他吞了。還有。我們走路用的是腳。他們——”我抬手一指，“是恨。我們戰(zhàn)斗用的是心，他們，還是恨。恨是個扭曲的東西，而且長相難看。扭曲的東西除了帶來毀滅還能帶來什么呢。”我的聲音突然溫柔：“以后別冒失了，知道嗎？”

那位夢魘師就在這個時候，怪異的身形扭曲成驚駭，“大人，你是在跟他表達愛么。原來即使冷漠如你，也還是會表達愛的么。我想你早就知道，站在你身邊的那個人，就是那場戰(zhàn)爭之后幸存的三個孩子之一吧。像我這么笨的人都能聞到他的悲傷，可見他跟當年位列夢魘師大餐前十五位的大人你，有多像。比如——”

我感到我的右手握緊了，但是我沒有接話。

“——失去了太多重要的東西，卻不能哭。”

我終于咬起了嘴唇，盯著他沒有影子的身體，心臟一點一點縮緊。細細密密的絞痛跟凄涼沿著肌膚表層攀爬。燈光昏暗，我看不到南的臉，但我感覺到一種同樣隱晦的哀愁正在將他凍結(jié)。而這種哀愁我真的遇到太多了。

比如我十四歲就離開家鄉(xiāng)來到徽架當魘商，找不到住處的時候就抱著膝蓋窩在草棚里，看天幕如何變漆黑又如何變透亮；比如十七歲的時候，我那個跟了兩年半的導(dǎo)師跟她的朋友說我就是個白癡，除了早點去死什么都不能干；比如我跟最好的朋友，在興致勃勃地討論了很久的夢想話題之后，她在周記報告上寫我每天都在說夢話笑死人了；比如我喜歡了很久的師兄，在距我一步之遙的地方，眼神如看垃圾一般地掠過我，跟另外一個女生表白了。

因為不愛自己，穿過的衣服、梳過的發(fā)型，甚至是因為加班做案子導(dǎo)致的粗糙皮膚，都無一不被人恥笑。我不愛自己，卻期待著別人的愛。但又不相信自己可以得到。所以心臟總是被扯出無數(shù)裂口，跟隨山谷拂過的風。嗚嗚哭泣。

那時候。我甚至當了以悲傷為食的夢魘師們最喜歡的大餐很久很久。即使是之后以晃砂鎮(zhèn)最優(yōu)秀畢業(yè)生的身份畢業(yè)，遇到夢魘師就把他們殺回原形，那些悲傷們，也從未因此間斷過。因為有些東西如果在那個規(guī)定的時間得不到、失去了，就再也不可能有下一次邂逅的機會了。

遇到老師之后，我被他抓著肩膀提著耳朵捏著手腕，一天天教導(dǎo)。才勉強被打造成一副刀槍不入的樣子，在魘商的排名上，謀到前五十名的“裁魘大人”。那些失去的東西們，其實并不多。總述起來，也不過只是一份稱心如意的情懷。誰不希望自己的一生都沒有挫敗。一直嬉笑呢。用不著露出獠牙保護自己，用不著手里握刀，用不著辛辛苦苦地謀生謀命。但是老師說了，別做夢了，擦擦你的口水好嗎。

我并不是不知道南的身份。

他的發(fā)色偏藍，他的瞳孔顏色黯淡。分明是鍛煉過很久的肌肉線條里，寫了太多故事。可能他自己都未察覺到，他做過的所有機器人，沒有一個是左右對稱的。不是因為個人怪癖，不是因為立異標新，而是因為他來自那個永遠都不對稱的、那個叫做矩尺的地方。

那里住著全國最有意思的一群人。他們制造著引領(lǐng)全國浪潮的奇異文化跟最精準的數(shù)字研究課，生產(chǎn)著引領(lǐng)全國眼球的商品。他們不僅有意思，而且十分激進。激進到遭到政府封殺的時候。都還搖旗吶喊、執(zhí)迷不悟。但是樹大招風，開得最艷的花朵總要被王族貴人所親睞，想要霸占，想要奪取，想要招安為仆。所以當矩尺被整個毀滅的時候，他們留了所有的重要文獻，殺光了所有的人，只留下三個最強壯的孩子來做腦部實驗，想要挖掘這個地區(qū)的秘密。他們以為，這個秘密一定是色彩斑斕的，奪目絢麗的。然后在進行完一切沒有絲毫成果的實驗后。為了不臟自己的手，他們把這三個孩子送到八鬃駒的地界，讓他們自生自滅。卻不知道，有一個孩子奇跡般的逃脫了。

我不知道南在逃脫之后經(jīng)歷過什么。他是如何將自己在實驗室遭受的噩夢沖淡。又或許，這些噩夢，從來沒有被沖淡過。所以我從來都不忍心看他的笑容、想他的笑容。因為如果看一次、想一次，就會舍不得一輩子。

他是挺拔在春天的冰樹，我是忐忑在冬天的溪流。他美得不合時宜，我丑得合所有人心意。但我從來沒有對我的未來、他的未來，消極過。因為消極情緒是用來無聊的，無聊過后忘掉就好了。雖然也會生出好多孤獨，多到可以站成長長的一排。我也的確為它們抹過太多眼淚以至于最后哭都哭不出來，但是我愛它們。

我想起那些向我售出秘密的人。關(guān)于家人的朋友的事業(yè)的，各種場合各種人。他們，也是因為孤獨難耐吧。所以不愿意背負出糗跟面對得不到回執(zhí)的愛慕悸動，不愿意承受讓人胃部縮緊的暗黑事件下的社會真相，不愿意只因為大腦內(nèi)部的一個猜想就再也開心不起來。不愿意因為忘不掉所以不得不一遍遍重溫那些讓自己倍感惱怒的所有人生意外，不愿意接受美好們理直氣壯地檫肩而過。實際上，他們，也只是想讓自己開心一點繼續(xù)活下去罷了。所以我們魘商，其實就是一群總是在成全他人的人啊。

再次轉(zhuǎn)回頭的時候。那個夢魘師已經(jīng)縮成一只黑色的猞猁，絨毛被月光裹上一層細細的微光。精靈般的尖尖耳朵靈巧擺動。朝我欠身鞠了一躬。然后跟著兩位紙人轉(zhuǎn)身離開。

我望著他鉆進草叢的身影不覺感嘆：“夢魘師喜歡寄居猞猁。而猞猁那么像精靈。也許是因為它們的寄居者吃了太多人類的愛恨情仇吧。”

five

南背起我，緩慢地步行回城。

遠處徽架的燈火寂靜寥落。大家都在靜謐正寢，或者翻來覆去地失眠。

老師說得對。徽架什么人都有，善良的、邪惡的、會拉攏人心的、不討人喜歡的、有趣的、無趣的，甚至是患有精神分裂癥的。但是我覺得，這些人里總會有那么一些人，即使生活一片狼藉，在死神到來之前，都會生機勃勃地活著。那么，當自己的秘密無處藏身的時候，讓它盡情曝露，又如何？秘密之所以為秘密，也只是自己給予的名號罷了。而矩尺那樣輝煌的秘密，其實只是所有的居民，都用心用力地在生活吧。所以，只要繼續(xù)生機勃勃地活下去，就好啊。

重生符咒的副作用比我想象的要厲害得多。我一直在耳鳴、心跳急促、肋骨酸疼。我只記得南斷斷續(xù)續(xù)說了好多話，可幾乎都想不起來，只記住一句：

“我說你啊，以后可以天天給我做菜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