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堯山本不是什么仙山寶地,后來來了一群神仙,施了些福澤,也就破格算是榮升為一方凈土了。
昨才剛從不知名野山頭化身為仙家修身之地,今日山下迷谷家就添了一位女娃娃。
迷谷這一物種也神奇,雌雄異株,只在初夏開花。雄花是淡綠色狀如谷穗的小花,雌花則是紅色壓滿枝頭繁復妖嬈的一片。但又不是那么神奇,唯一的用途也就是帶著指指路罷了。
小迷谷長得可愛,周身像裹著層絳紅的紗衣,頭頂一朵小紅花又尤其的華光隱隱,好不妖嬈,阿爹特地抱著來到那群撒了福澤的神仙面前。
“請仙君賜名!”
有一個穿著墨色衣袍的男神仙,看了一眼,道一句:“迷谷一族幾萬年才等來這一位,倒是緣分。”
隨著表象,現成取了妖嬈二字。小迷谷的名就這么定下來了
每次“小妖嬈,小妖嬈”地喚她,小迷谷就會沖你甜甜的一笑。依依呀呀伸著手要你抱。
所以她阿爹阿娘每次都說,到底是神仙取的名字,就是不一樣。
可等到小妖嬈懂事后就不愿意了,一到飯點,阿娘扯著嗓子滿山頭地喚她:“小妖,給我回來吃飯。”
小妖,小妖,不是妖精也被喊成妖精了。
小妖嬈曾經試圖和她娘很冷靜很嚴肅地談一下:“后山牡丹阿姨家的新添的三個女兒叫,香香、美美、花花,我也要改成差不多的。”
“這可是山上神仙取的哪能隨便改。”
貳
“小妖嬈,為師有要事與你說。”
阿爹讓我拜了后山的一條母狐貍為師,說是在九重天當過職,要我一邊修仙一邊修養大家閨秀的品德。阿爹委實托付錯了人,當初只聽說簾伶師父擇徒甚嚴,想著必定是位嚴師,就把剛剛能化出人形的我推倒她老人家門前。
不懂事的我拜完師虔誠地問道:“師父,我派修的哪家佛法道義?”
“我就是我派修的佛法道義。”她臥在竹榻上,搖著一柄團扇。
當時只覺得師父說話高深,連搖扇的動作都那般飄渺。
繼續天真地問道:“我上頭可有師兄,師姐?”
“師父只得你一個人,莫要讓師父失望,過來,替師父扇扇。”我覺得師父此時是寂寞的,我一定要成為她最得意的弟子,因此扇得尤為賣力。
百年后回來想想,其實都是狗屁。
初初老狐貍用一百年的時間教我畫一個男人,俊逸非凡,說是未來師公,看到了要好好孝敬。
又用一百年的時間教我畫一個女人,美麗不可方物,說是師門第一仇人,見了就打。
我覺得畫畫太無聊,講給阿娘聽想換個師父。阿娘想了想,一臉痛惜。我以為我終于不用再學畫畫。阿娘摸了摸我腦袋,語重心長地說:“妙法無邊,唯情字最難堪破。你以后要好好聽師父的話。”第二天還讓我給老狐貍帶了一盒她最喜歡的桂花酥。
是以頭兩百年,我最討厭情字。
當我在堯山群架會上一次比一次掛彩嚴重時,老狐貍終于明白單靠一只畫筆,是難以讓她徒弟活到飛身成仙的那日。
她在屋里呆了一天,思考完她徒弟的未來出入,便開始緊鑼密鼓的實戰訓練。阿娘笑著對阿爹說:“簾伶師父就是不一樣,穩扎穩打,文武貫通。”
媚術學了幾天,說我天生不懂風情,用起來不倫不類。刀劍也耍了幾日,又說我們花草一族不是打打殺殺的料。最后她扔給了我兩本書,封面上一個印著《四時境》一個印著《十佛天》。
她還是躺在竹塌上,慢悠悠地說:“哪一本能看到字,你就修哪一本吧。”
我翻了翻書,“師父,都看得到。”
“那兩本都修。”
我又翻了翻。
“可師父,你還未曾教我識字。”
那廂遙遙地喚我。我這廂立馬來到她面前。
“小妖嬈,為師算著你第一個天劫就在這幾天應驗了,靠你現下的本事為師覺得給你過了也委實對不起那轟隆隆的一通雷。”
我望望了天,還是沒忍住“師父,你現在就劈死我會更好點。”
“你這是說的什么話,為師還指望你給我養老呢。現在為師給你一面鏡子。你這兩天就放在身上,切記,一步都不能和它分離。”她手里握著一面鏡子。
我拿在手里,涼得像是用冰塊雕的。鏡面就比我巴掌大一點,雕在鏡背面的鳳凰圖案倒是別致,看著像個寶貝。師父到底是師父。我捻起嗓子,剛要甜甜地說聲謝謝師父。
“你在,鏡在。你不在,它也要在。”說完,轉身走了。
我向菩薩發誓,這天劫過不了就算了,要是過了,立刻出山去找個師弟回來。
第三天傍晚,那轟隆隆的天劫就真的來了,黑云蔽日,閃電撕裂九霄。骨子里我還是怕死的,小小一只鏡子怎么能護我周全。放心不下,還是跑去找老狐貍。
才看到一個房角,一把椅子扔了出來,險險砸在身邊,老狐貍的聲音傳過來:“快離遠點,馬上別燒了我的屋子。”嘴里像還含著口還來不及咽下的水。
雷聲越來越近,又一把椅子扔了出來。
我對著她屋子破口大罵:“總有一天我要和你脫離關系!”
帶著我的憤怒和自尊跑到不遠處的荷花塘,老狐貍愛吃蓮藕,每年夏天都把這小小池塘打理得有模有樣。
今年我讓你連個蓮子都看不到。
握著鏡子端坐在池塘邊。閃電滑過猶如白晝,池塘里的荷花顯出詭異的蒼白色,第一道雷還是打了下來,比剛剛的椅子還近。現在聞到是燒焦的泥土味,待會兒估計就是燒焦的枯木。
第二道劃破天空的白光還沒消失,
整個鏡面忽然冒出七彩的流光,閃得我眼睛都要花了,鏡子也漸漸燙得厲害,在要忍不住扔出去時想到老狐貍的話又看了眼那滿滿一池開得正艷的蓮花,“撲通”一聲,就這么抱著它跳了進去。
在水里,震耳的雷聲像是離得很遠很遠。鏡子在水下變得溫溫涼涼。光芒比剛剛的還要盛。湖底的景象都清晰可見。可那光來得莫名,去得也奇妙。眨眼的功夫都沒有,一時適應不了鋪面而來的黑暗。在聽不到外界的聲響時,睜開眼睛。
透著水能看到的重重烏云中滲出亮光,一伙兒玉盤似的圓月掛在了夜空,岸邊有一個迷糊的人影。估計天劫是過去了,老狐貍都敢靠近我了。
嘩啦啦,破水而出。
夜涼如水。
月亮還是那個月亮,荷花塘還是那個荷花塘,
可面前有點驚嚇卻故作鎮定的小孩從哪冒出來的。
小小年紀模樣到生得俊俏,能把堯山那群小妖怪們比下去。
我笑了,搖搖頭,從水里爬了上來,一邊撈起衣角擰出一把水說:“師父,你要變也變個女娃娃啊,你不是最討厭帶把的人了嗎?”
這身衣服的顏色怎么像更深了。跟出嫁的新服似的。
還有老狐貍哪來閑工夫在池子邊修了臺階,用的石頭還很講究。
小孩盯著我不說話,臉上已沒有剛才的驚慌,水波沾著月色,一波一波地晃在他臉上,才發現一雙眼睛漆黑如玉。
老狐貍可沒有這么一雙招人的眼睛。抬頭看虛空。北斗星的位置和往日的有點不同。
我又看了他一眼,一直看到元神的樣子。不是花草也不是狐貍。
“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轉身又跨進水里。
人間。
老狐貍從不讓我去人間,說都是叫人傷心的東西。
“小妖,你終于出來了。”輕輕淡淡的聲音有那么點高興。
另一只腳只能停在半空,踏也不是,不踏也不是。腦子了過了好幾遍,也沒想到我有什么堂表弟是這個年紀的。
“你叫什么。”
“柴禎。”
“你認識我?”
“知道,你是一只花妖。”他看著我,一只手伸到背后握著個什么。
妖。
須知這年頭除去父神神滅沉睡的雙生木上能開出雌雄異株的花外,也就我們迷谷一族了,因此難免矯情了點,是以哪怕是用來指路的樹丫子,你說我是妖還要收我也是要涼到我心里去的。
“姐姐有事,沒空和你玩。”又要轉身踏進水里
“你不要走,不然我把你收進瓶子里。”
他兩手握著個細頸白瓷瓶,瓶口對著我的方向。
“你若認識我,就不要說這樣的胡話。”
“我叫你一聲,你敢應嗎?”聲音是篤定的,吃定我一樣。
看著他認真的神情。又看了眼那在普通不過的瓶子,都不知道說他什么。罷了罷了,就當童言無忌。
指著瓶子,說:“你確定用它能收我?”
“道長說這是當年收過孫悟空的寶貝。”
我沒聽過什么孫悟空,但到聽說天上老君手上卻有一件寶貝有收妖的功效,還有個挺素凈的名字叫玉凈瓶。
我坐在他身邊的石凳上,看著他說:“你怎么看出我是妖?”
“道長說,長得特別好看的都是妖怪。”這話很受我用,心不那么涼了。
“你也長得好看啊,你怎么不把自己收了啊?”一個沒忍住。順勢在他小臉上摸了一把。
那雙黑漆漆眼不可置信地盯著我,小臉紅得像染上了我衣裳的顏色。
像他這么大時我這張臉也沒少讓人摸。這是討喜的標志。被摸得越多,阿娘就越驕傲。
我到真被他看住了。張了張嘴,愣是吐不出一個字。
摸了摸衣裳,干得差不多了。
我對柴禎說:“柴禎,我可不是什么妖精,我是天上的神仙,下次換一個能收仙的寶貝吧。”
他的臉更紅了。完全沒了先前的老成。我嘆了口氣,站起來。怎么吃起小屁孩的豆腐來了。
他卻一把拉住我的衣袖。眼里寫著焦急。
“我,我還沒吃晚飯,你陪我。”
我看著他愣在那里。
也許那一刻的月色太過朦朧。我竟應了他聲“好”。
他聽了很高興,笑一笑,眼睛是那么亮。
長長曲曲的回廊,重重疊疊的院落。他一定要和我并排走。
等我坐下來,拿起筷子才發現,偌大的廳堂,一桌子的精致飯菜。
卻連個仆人都沒有。
“你怎么一個人吃飯,你娘親呢?”
他含著口飯,半天也沒咽下去。眉梢眼角的落寞惆悵隱藏得很好。
“娘親自幼與我疏離。”
人真是個奇怪的東西。什么娘連這樣的孩子都不親近。
肆
我喜歡凡人泡的茶,苦澀與清香同樣讓我著迷。一壺見底時柴禎已經睡著了。
小小面孔寧靜平和,他長得真漂亮,沒有比他更漂亮的孩子了,他在做夢嗎?在做什么夢?
到底是在神仙的福澤下長大的,難免比尋常的花花草草出息。
剛要讓神識脫離本體進入了柴禎的意識。懷里的鏡子竟然又華光大現。我摸出來,鏡子里隱隱有老狐貍的輪廓。
“你跑哪去了,莫不是被雷劈死了?到了幽冥,不要報上我的名號。”
剛要舉起鏡子就往地上砸,老狐貍又說:“明天我去招搖。你要吃桃子還是桃花釀。”
招搖山的守山仙喚作桃夭,是老狐貍的老相識。種了一山的桃樹,釀了一手好酒。
我把手收回來,想了想,說“去年喝了你帶回來的酒,差點鬧出大事,今年還是要桃子吧?”光芒隱去,看不到她了。
去年的桃花釀特別醉人,一時貪喝,一壺下肚已經不知身在何處,阿娘說我發酒瘋發到山上,抱著一個男神仙直喚師公,嚷著要師公休了師父。還嘲一個女神仙吐口水、扔鞋子。現在想起來,還想找個洞躲起來。
繼續施術,一開始,云霧繚繞,看不分明。
等云霧散去,卻看到一屋子里黑壓壓跪滿了人。
這群人中最扎眼的就是一位衣著華服,卻紅著雙眼婦人,她正拉扯著一個男人的衣袖,男人四十歲上下,衣服的布料比那婦人還華貴。
“老爺,香兒沒了,沒了。”
還有一個丫鬟摸樣的跪在一邊哭哭啼啼。
“小小姐要池里的荷花,小少爺不肯摘。小小姐鬧了脾氣偏要自己摘。奴婢轉身的功夫,小姐就掉進去了。”
這時大家都齊刷刷看向一個方向。
雕花大床上躺著個全身濕漉漉的女娃,小臉蒼白嘴唇無色。元神也弱成一點熒光。
小柴禎緊抿著雙唇,站在旁邊,看著床上的女娃,漆黑的眼里看不出一絲情感。
一掌打過來
“孽障。”
忽然另一個打扮得素凈點的女人由丫鬟攙著急急趕來,攔在柴禎面前,不住向男子磕頭。嘴里念著:“禎兒還是個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腦門上都磕出了血。
看得糊涂。注意到站在門最外邊有一個家丁一臉看熱鬧的期待,一般這種人最有消息。化了小丫鬟的模樣,站到他身后。
“這位大哥,我是今日剛來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他回頭看我的眼神是那么的熱忱,仿佛千言萬語恨不得一下子托出口。
原來柴禎竟然是他爹——就是這個屋里唯一站著的男人——在外頭養的小老婆生的,這個拉著他哭的是正室,跪著磕頭的就是柴禎親娘。
本來柴禎母子在別院里養得好好的。
可誰想柴老爺四十大壽時忽然生病,地方名醫。游走郎中都看了遍就是不見好轉。
柴禎他娘特地帶著小柴禎趕到臨安城外的法元寺,向住持了渡和尚求了張符放在了柴老爺枕頭底下保平安。
也不知是這符靈驗了還是柴老爺命不該絕,醒轉過來后覺得應該好好待柴禎他娘倆,這么大的家業也該有人繼承。遂八抬大轎把小老婆迎回來了。還把族里的長輩和城里有名望的人都請到了宗祠,讓柴禎認祖歸宗。慶賀的宴席大擺了三天三夜。
大夫人賢良淑德,只說了句:“我多了位好妹妹,香兒多了位好哥哥。”
柴香是大夫人唯一的女兒,小女娃一看到這個漂亮的小哥哥就愛笑,那時的柴禎竟然是出了名寡言少語,冷性子。但許是妹妹柴香的笑臉特別好看。整個家里竟只和這個妹妹親近點。
聽說出事前正值盛夏日頭最旺的時候,荷花池邊涼爽宜人,柴禎兩兄妹正在旁邊的涼亭里喝著甜湯。小少爺有點困的樣子,仆人轉身拿件衣裳的功夫就出事了。
到很晚,一屋子的人才散去。只剩下小柴香躺在那。
第二天,柴家貼出告示,二小姐忽染頑疾,不治身亡,柴家為其辦了七天七夜的法事。全城一陣唏噓。
沒人知道小小柴禎終日坐在荷花池旁的涼亭里。盯著那一池的荷花發呆。
好像有一把軟柔柔的聲音好似終日縈繞在池塘上:“爹爹說香兒出生的那日。滿池的荷花盛開,香味一直飄到城外的茶水鋪子都聞得到。”
三天后熱熱鬧鬧的法事還在繼續著,忽然一個老道捏著兩撇胡子,站在池邊故作高深:“小柴香啊。小柴香。貧道知道你委屈。”
眼看著那小小身影急急向那道士走去。柴禎的意識忽然莫名波動起來,倒似有股力量硬生生把我逼出來。
神識回歸本體,小柴禎一頭的冷汗,抓著我的手不放,嘴里急急地喚我。
“小妖。小妖。”
“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細細一看。才知道人根本沒醒。原來是夢囈了。
那個池塘不就是我跳的那個嘛,怎么那時沒嗅到有什么孤魂野鬼的氣息。
我算了下。只要明天晚飯前趕回去,還可以吃上老狐貍帶回的桃子。
我變了一方安神的香爐放在柴禎旁邊,又折了一節迷谷枝放在他的身上,他若喚我我就會立刻知道。然后就去看看那個池子。
伍
遠遠就看到夢境里老道士躺在涼亭搖椅上,哼著我不知道的小曲。
夢境里看得不真切,現下聞到一股隱隱的腥臭。
原來是條荷花池里的鯉魚精。
我擺出一副色厲內荏的模樣,大喝一聲:“是哪個大膽的妖孽在此裝神弄鬼!”
老道士乍聽咕嚕一聲從椅子上摔下來。連頭不敢抬地跪在那里瞎磕一通。
“大仙贖罪,貧道未曾做過一件傷天害理的事情。”我知道他身上潔凈,但不嚇嚇他是問不出什么東西的。每次阿爹犯了什么錯,阿娘都是這么問話的。
老狐貍說過,過了此劫,我就是半仙之身了。想了想,他這一聲大仙我還是受用得起的。菩薩為證。我可不曾占他便宜。
“你這妖精也是有趣,不好好修行,跑去糊弄個孩子干什么。”
“貧道就沒出過這個院子。怎么會去糊弄孩子。”
“那你讓柴禎收什么妖。”
老道士恍然大悟狀。
“原來大仙說的是這家的小少爺柴禎啊。”
“大仙有所不知,這家主人的小女兒三天前不慎失足落水,冤魂在池子里整日哭得我不得安生,趁著辦法事,我就化作老道士出來安靜安靜,不料小柴禎咬定我有回天之術,要我救她妹妹。”
“貧道也是看他可憐,才出了這么個主意。我謊稱他妹妹的三魂六魄都被那池子里的蓮花精困住了,他若能收掉她們就能救回小柴香。”
“先頭都是貧道化了些紙人唬他的。哪知他最后跑去收大仙了。”
我想著哪里不對勁。
心忽然漏跳了半拍。
柴禎。
“不好。”沉香爐被摔碎了。迷谷枝告訴我,柴禎在喚我。
我御術急急趕到他的房間。門是開著的,柴禎躺在地上。
我扶起他抱在懷里,他的臉白得嚇人。
“小妖,你應應我,不準離開我。不準離開我。”
“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他睜開眼看著我的方向。眼里黯淡無光。
“你答應的,你答應的。”
我不知道柴禎怎么了。探遍全身都找不出蹊蹺。
我方寸大亂,語無倫次地說:“柴禎,不要和我開這樣的玩笑。”
我想帶他回堯山,可五百年前為了防止凡人誤入仙境,山上的神仙在堯山布了結界,我哪來本事破它。
病急亂投醫,想到那條鯉魚。
抱著柴禎來到后院的蓮花池旁喚。
老東西卻故意躲我,我都探到他緊張的呼吸。
我氣急攻心。攪了一池的蓮花,老道士終于顫顫巍巍地從里面跳了出來。
我踩住他的尾巴,怒道:“他怎么了?”
“大仙饒命,大仙饒命,人不是貧道害的啊。”
“你有事瞞我,你若再和我耍花腔,我雖沒什么大本事,但把你打入阿鼻地獄,永世不得超生的資格還是有的。”
“不敢隱瞞,不敢隱瞞。”
鯉魚精把頭朝那一池的荷花晃了晃說:“是那株蓮花,是那株蓮花。”
紅蓮妖異得過分,與周圍的白荷格格不入。
鯉魚精嘴里吐著泡泡,說得不含糊。
“不知什么緣故。去年夏天這池子里忽然冒出一株無憂蓮花精。她說她的心被藏在這個宅子里的某處。她一日找不到它,一日都離不開這個地方。”
“這丫頭平日里呆在池子里也好好的。可只要柴禎一靠近著池子,就變得不大一樣。”
柴禎雖然還是個孩子,性子卻太靜了,只喜歡一個人呆在涼亭里看書,蓮花精就跟中邪了似地天天躲在一方蓮葉后面看著他發呆。
這柴禎天生靈性異常,竟能隱約看到妖魔鬼魅的形態。好幾次沒藏好,蓮花精被他發現了。
“我看見你了,你快出來。”
柴禎晃了晃他手上的書。
“你可是想要這本書。我上次看這本的時候是不是也是你在水里一直盯著我。”不知哪尾魚在某處到晃出一圈淡淡水紋。柴禎倒很開心的樣子。
“你要是愿意,我也讀給你聽,可好。”
蓮花精魔障了似的用力地搖了搖身邊的一桿蓮花。
就這樣。小柴禎每天都來給她讀幾頁書。讀完一本,讀第二本,第三本…
直到去年夏天快結束時,小柴香不小心滑落進池子里。
蓮花精知道他很喜歡這個妹妹,不聽鯉魚精的勸告,執意去救她。
柴禎看到一個模糊地輪廓把妹妹抱上岸。放在他身邊。
“你是誰,是你救了香兒對不對?”
“我沒有名字,他們都叫我蓮花妖,你就叫我小妖吧。”
蓮花精貪戀人情。
她想要和他一樣。她想他看清她的樣子。所謂一念之間。仙魔之別。
三天前,她把小柴香誘到池子邊,最終把她拖下水。
她吃掉了柴香的心。她以為有了一顆心就好了。
可蓮花精沒有等到她想象中的一切,而是噬心的痛苦。
她在池子里痛不欲生,柴禎竟一直站在涼亭里等她。
鯉魚精在岸邊看著那株紅蓮嘆氣,原來他把柴禎招來的是這一句:“丫頭啊丫頭,我知道你難受。”
鯉魚精多此一舉,說池子里來了個了不得的大妖怪,困住了蓮花精和小柴香的魂魄。
一旁的鯉魚精動了動被我踩痛了的尾巴,不住求饒。
“大仙來的時候,小妖以為是天上來收她的,她讓我幫她,所以方才施術組織大仙窺視柴禎的記憶。望大仙明鑒。”
原來柴禎口中的小妖另有其人。
他的話都是要說給她聽的,他做的事,都只是要留住另一個人。
而我只是那個了不得的大妖怪。他真是要收了我。
“她人呢?”
“她剛剛跟我說,她知道她的心在哪里了,她怕她再呆下去,會忍不住拿回來。看情形,可能是那丫頭魔障之后取了柴禎的心魄。”
柴禎的手變得很冷。我把他抱得更緊。
“我要救他。”
“哎,這柴禎纏著貧道這幾天,倒是難得有慧性的孩子,貧道也不忍心就看著他就這么去得這么凄楚,只是……”
絮絮叨叨,不過是要引出這個“只是”。
可也知道終于是有法子救他了。
凡人的戲本子里,一個妖要救凡人必定要靠著一個續命的寶貝,老道士肯定是指望不上了。
“大仙身上不就有現成的寶貝。”
摸遍全身,也就那面蓮花鏡寶貝點。
“你說它?”
老道士一見它,臉上冒出的冷汗又加了三成,說話比方才還要拘謹。
“大仙果然不是尋常人物,天后娘娘的天機鏡都能當隨身物帶在身邊。”
看來這面破鏡子真是寶貝,老狐貍也不是沒良心。
“不過這天機鏡只有在修為上等者手中方能顯出無上神力,稍微差一點的看到的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停了停,“大仙基骨雖好,還是差了么那一點。”我踩著它尾巴的腳稍微加了點力道。
“貧道眼拙,大仙可是迷谷一族?”這老道不中用是不中用了點,眼力勁還是挺準的,松了腳讓他起來說話。
他爬起來,彈了彈袖子上的灰,擦了擦額頭的汗。恭恭敬敬向我一揖。
“大仙可不是一株普通的迷谷。”
在世界的中心須彌山上,有一處上古神祗,是父神開辟天地后創造的第一棵樹,喚作雙生木。神滅時父神就沉睡在下面。許是沾染上了太多神息,三千年日月精華四時之氣的孕育,竟雙生出雌雄兩株枝椏。在創世后的萬萬年里,發生過仙魔大戰,上演過人妖絕戀,還有就是一個雷雨大風夜,雙生木上的一截樹枝被吹折了下來。沒想到落地生根,欣欣向榮,也自成一族,因沒什么大本事,卻能配而不迷,遂被世人喚作迷谷。
但是花木之間的強強聯姻,人神之間的糾纏不清,讓這一族的本元不如當初那么純粹。以至于有些迷谷只能指路。有些迷谷不但能指路。還能塑魂合魄。
巧不巧我就是那個,正統皇親國戚血統。
說不猶豫那是假的,想到把自己的心切下來的感覺一點都不好。
也許我不該這么沖動。
我甚至不知道他嘴里喚著的是我還是她。
“大仙。再晚人可就去了。”
不,我要他好好的,我要他的眼睛重新有光彩。
短短三寸長的絳紅樹枝自我的身體取出,埋進他的胸口。
這可是我的心頭枝啊。
疼得搭在他額頭上手都在抖,
好在柴禎的氣息開始慢慢穩當了。
陸
凡人的壽命不過百年,對于我來說只是多睡幾場春覺的功夫。
待他歸于塵土,心頭枝自然找到我的方向。
可是。
老道士不知道。我竟也忘記了。
失去了心頭枝的迷谷也就不再靈驗了。
那日渾渾噩噩回到堯山就覺得不大對勁。
開始只覺得累,整個人嗜睡得緊,慢慢的竟連人形都維持不了了。
阿爹終于是知道我的心頭枝沒了,急得直跳腳。
“你把自己丟了也不能把它丟了呀。”
開頭還問我心頭枝去哪了,我搖搖頭只答:“不知。”漸漸阿爹看著我只能嘆氣
老狐貍有良心。天天來給我澆水。一邊澆一邊搖頭,“小妖嬈啊,你怎么就進了套呢。”
還是后來阿娘找山上的神仙哭了一天,哭得神仙親自下來抱著我給我渡了口仙氣。又帶著我在須彌山住了一個月才保住小命。
“可惜了,好好的仙緣就這么斷了。”
滄海桑田,心頭枝傳來的氣息平穩。保他這一世的平安,不做神仙也無所謂了。
虧了神仙的那口氣,我還能化出個人形來,只是可惜一身的紅衣顏色都褪去了。暈開薄薄一層淡綠色。連帶著性子都安靜下來了。
好幾次心里空落落的時候會想到人間走一遭,看看他好不好。
可想到要是給阿爹發現了一定不會把心頭枝給他,也就忍下來了
如果真要問我有什么原因,我只記得去年夏季去幫老狐貍摘荷塘里的蓮蓬時,總覺得水里有個模糊的身影在對我說話,我把頭埋進水里,身影沒了,到能聽見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音。模模糊糊像是在講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研究了整個夏天也沒找出那身影,故事都快聽完的時候,我從身上扯了一節枝椏隨手綁在手上摳掉蓮子的蓮蓬上,朝那身影丟去。可等蓮蓬沉到水底竟不見了,連著那節迷谷枝都感應不到了。
后來只剩下滿池的枯荷時,也就不大去那了。
柒
滄海桑田,好幾千年就這么乘著白馬跑了,曾今的伙伴修仙去修仙,當妖的去當妖,反正是走的走,散的散。當新的一批小屁孩跟在我后面管我叫奶奶時。我的心還是涼了好一陣。
阿娘最擔心我的婚事,在她眼里雖然我失了一身的修為,但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段有身段,再不濟,還有山上神仙的一口仙氣在她閨女身上。
最近阿娘找老狐貍搭線,想把我許給招搖山祝余家的小兒子。
我的親娘啊,那小子的滿月酒我還喝過。
“不成,阿娘你是想讓我耽擱人家一輩子嗎?”
“什么一輩子兩輩子,我只知道我家閨女在不嫁出去我就沒有后半輩子了。”說完就提著一籃瓜果去后山找老狐貍了。
后來老狐貍捻了個過一萬五千歲周歲的名頭,一張帖子把祝余全家都請到堯山來了。
去年她剛過兩萬歲的生辰,今年就活生生少掉五千歲,作為她的首席大弟子,我也不好說什么。
祝余的小兒子叫陸愛,五千年不見,倒出落得清秀俊逸了,尤其那雙黑漆漆的眼,特別合我胃口。長得這么招人喜歡,但看著那雙眼,還是下不了這個手。
心尖尖頭總覺得有過更好的。一雙裝滿了一池星光的眼睛。
但夾菜的時候也不含糊,“陸爰弟弟,多吃點,可是招搖的伙食太差,你看你這身子骨瘦的。你滿月的時候我也是抱過你的,那時你長得分量可不輕啊。”
所有人的臉都黃了。
阿娘在桌子下狠狠踢了我一下,說:“我看陸爰就很好,我若年輕五百歲,倒追都來不及。”
我的臉也黃了。
“妖嬈姐姐,我把酒給你送來了。”
阿彌陀佛,擋兵之可算是來了。
阿娘迎出去,聽到她問:“小花吃過飯了嘛,今日你簾令阿姨生辰。快進來熱鬧熱鬧。”
一陣客套后,人還是被拉了進來。呵,擦了粉,點了唇,描了目,一身藕粉的衣裙,頭發梳得簡單卻別致地插了朵木芙蓉花,我不過讓她稍微收拾下。可現下的一身打扮可見下足了心血。
老狐貍除了招搖山的酒就數牡丹家釀的酒還合她的口味。今日早早打發我去搬一壇。
牡丹家小老三花花去一直扭扭捏捏的跟在我身后。
“說吧,除了我這一身衣裳,你又看中什么了?”
她又扭了三扭,才紅著一張臉說:“妖嬈姐姐,聽說今天爰哥哥要來你家做客。”
想了想才只知道是在說阿娘相中的女婿——陸爰。
我把陸爰旁邊的位置空出來,
陸爰自小花進來時眼睛都未離開,每和她說一句,耳朵就紅一分。
菩薩提點我,眼前就是一對有緣人。
第二年,招搖山的八抬大轎把小花歡天喜地娶了過去。
牡丹阿姨含著淚握著阿娘的手:“你可是我們家花花的媒人。”
阿娘一陣唏噓,也抹了抹眼角的淚,很有深意地說:“可不是嘛。”煮熟的女婿就這么給弄沒了。
浮生百年,不過彈指之間,過往種種到像誰說過的,都似那鏡中月,水中花,不必太過執著。
就像昨晚還星辰明亮,今早竟黑云蔽日,刮起怪風來。
阿娘說山上死了個神仙,很慘,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輪回。
而后不久老狐貍在狐貍洞前留了張字條,說是要出遠門辦趟正事,走了。
阿娘為著我的婚事,傷了神。現又失去了唯一吐苦水的閨蜜,傷了心。打著散心養神的名號拉著阿爹去昆侖山阿姨家小住幾日。
我看散心養神是假,去昆侖山物色女婿才是真。
整個山頭少了吵吵鬧鬧的她們,倒也有點寂寞。再加上空落了幾千年的心口最近總隱隱作痛。
今日實在疼得厲害,飯后去山上找神仙恩公,想讓他抽個假期在帶我去須彌山上曬曬太陽。
但是山上大門緊閉,四周靜悄悄的,喚了幾聲,也沒人開門。看來神仙們今天不在家。方才門前站的地方壓下去一層灰。留下了一雙腳印,看來神仙們是好久不在家了。
撿了處陰涼的地方先歇歇腳在下山,周圍一團團的樹蔭隨著微風晃動沙沙作響。墻角的木芙蓉開得好不燦爛,端坐石凳上,已覺心身舒泰,渾忘煩惱。
旁邊有條瀑布玉簾似從山壁上垂下來,這邊涼爽一片卻濺不到一粒水珠子。
瀑布滔滔直落下來,恍若光陰從眼前流逝。
竟然就這么瞌睡了去,迷迷糊糊間,我看到祥云陣陣,有仙鶴飛過,還有那么雙黑漆漆的眼睛認真地盯著我,輕淡悅耳的聲音一派虛張聲勢,“小妖,叫你一聲,你敢應嗎?”
蕩著月色的是池水
盛著星光的是他的眼睛。
那時就想在他漂亮的笑臉上摸一把了。
“仙君。你方才收了什么。”
“一只趁本君年少無知占我便宜的小妖。”小心地把玉瓶收入懷中,嘴角噙著笑,眼睛是那么亮。
一旁還梳著雙髻的小仙吏一直知道自家的仙君和其它的神仙不大一樣。
品階比他低的都,束發的都是玉冠,金冠,再不濟,插根玉簪也是好的,偏偏自己仙君是根絳紅的樹丫子。幾千年了都這樣。都說仙君笑起來比九重天的女神仙還好看,可自打在仙府做事來,仙君都沒有像方才那樣笑一笑。
聽宮里資格老的仙吏說仙君當年做事還要乖張厲害。
仙君去人間歷個劫回來就看上了太上老君的寶貝玉凈瓶,知道老君喜歡道法,特地拿了燃燈古佛贈的一卷經書去換。偏偏老君存心刁難,說再加上幽冥諦聽的一滴淚才肯。
仙君也是倔脾氣,還真的跑到幽司冥府呆了幾百年。最后還是諦聽的主人地藏菩薩差了當時地府的管事陰君跑了趟兜率宮,請老君割愛。
好不容易到手了也沒見用過,今天對著一片黑壓壓的樹枝虛晃了一下倒似收到了什么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