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撲落
鳳凰釵上仍殘留著他的體溫。
阿鳳揚起它,在陳雪原走后的雪地里,狠狠刺進喉嚨。
——竟然沒死。
但也不能算是還活著。驚惶的尖叫聲,愕然僵住的身影,鋪天蓋地的風雪……次第在眼前迷離而過,阿鳳發現,自己競仍好端端地坐著,在一處亭子里。
亭子建在山巔,居高臨下,有人在阿鳳對面安坐,喝一壺酒。阿鳳呆呆地望著她,她平生之所見,從未遇上像她這么美貌的女子,穿藏藍的衣裳,蹬黑色長靴,生得云鬢花顏,卻打扮得很硬朗,像俠女,周身有肅殺之氣。
“你醒了?”俠女遞過酒。
阿鳳不冷,但不想露怯,一飲而盡。俠女彎了唇角,笑出一口晶瑩白牙,月宮仙子般,“有何感想?”
“多謝仙子救命之恩。”
俠女又是一笑,語聲悅耳,像清水白蓮綻放,“仙子?恰恰相反,我是地獄使者桑亞。”
阿鳳嚇一跳,桑亞側頭打量她,“摸摸你自己。”
已然沒了體溫,但阿鳳仍好好地端坐,并且,喝一杯酒。而這四野都是茫茫的雪啊,種種原由都在頃刻間洞悉,卻轉眼拋向了九天云霄里。
那支自幼插在發問的鳳凰釵是阿鳳的母親傳給她的,到此時她方知,它原本是仙界的一棵樹,天庭舉辦篝火晚宴時被砍下來當木柴,力氣用得大些,幾枚碎屑落入凡塵。其中一枚,被杰出的工匠無意拾得,制成發釵,并成為阿鳳家代代相傳的寶物。它被仙家親手種植,又沾染了天地靈氣,是護體的神物,而一旦沾了血,靈力將噴涌而出,護住她魂魄不滅。
但阿鳳畢竟不是修仙之人,無法位列仙班,肉身卻已不可挽回,便只能和桑亞一樣,憑借這不能從生死簿上勾去的魂魄,游走于生和死之間,成為新晉地獄使者。
換言之,亦不妨稱為勾魂使者,專門替地府擒拿那些陽壽已盡,卻久久不肯輪回的怨靈。
桑亞說:“他們不愿隨黑白無常走,是人世尚有掛牽,你若也有未了心愿,我給你七天假期。”
阿鳳說:“我還想再看看他。”
她在想,藉了那般慘烈的死亡,自己必定是陳雪原心頭的一根刺,縱然他和香溪小姐舉案齊眉,在大雪漫天的時節,他也會想她一想吧?
那時候,他會沉默著喝酒飲茶呢,或是默默地將詩書翻過另一頁?阿鳳很想知道。
鳳凰釵
在那帝都的怒雪中,原來已經分別這么久了啊。
那是嘉永十七年的事了,帝國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饑荒,有富貴人家日日施粥救濟,奈何杯水車薪。常常有人捧著空空如也的碗,一頭栽倒在地,親眷們都眼睜睜地看著,已然餓得喪失了哭號的力氣。
那一碗薄薄的清粥,到底還是沒喝上。
阿鳳的父母和姐姐在那個災年先后去世,在逃荒的路上,她變賣了頭上那支鳳凰釵,換了兩個饅頭,很愛惜很愛惜地吃著,還得提防有人會撲上來和她搶——兩天前,阿鳳和父親推讓著半根玉米,卻生生被人搶走了,不然,也許父親還能多活一時半刻。
家中已無可變賣,只剩鳳凰釵,它是母親的陪嫁品,等阿鳳長到十二歲時,母親把它送給了她。材質是紫檀木,釵頭展翅欲飛的鳳凰出自云城最巧手的工匠之手,它歷經了家族三百余年的傳承,母親對它愛不釋手,誰知最后只換回了兩個饅頭。
那之后,阿鳳開始敬畏命運,因為就算傾盡手中物,她依然活不到明天。
生,是那樣艱辛的一件事,而她居然還苦苦地拽住它不放,試圖繼續地生。
但是命運不給。
然而她碰到了陳雪原,藍衣的年輕人,有一雙很憂戚的黑眼睛,很亮,也很專注。盡管奔波了幾百里路,他仍然是個干干凈凈的讀書人。他救起阿鳳的時候,她正以狼狽的姿勢伏在地上等死。
美好的五月間,槐花落了一肩,陳雪原伸手一探,衣衫襤褸的姑娘竟還剩一口氣。他可能有猶豫,也可能沒有,可最終他還是跟阿鳳分享了小半袋炒米,使阿鳳得以活下去。
香溪小姐
情竇初開的少女,在生命最危難之際,被清俊的書生施以援手,你猜,會怎么樣呢?
阿鳳愛上陳雪原,多順理成章。在奄奄一息時,他溫暖的笑臉是神祗一樣的存在。何況他雖出身貧寒,卻生得文雅秀氣,會吹很動聽的竹笛,學問也好,入夜前,他總會朗讀前人的詩文歌賦給阿鳳聽。阿鳳最愛的那一闋,有個很美的名字,叫《釵頭鳳》。
她的生命中,失去過一支鳳凰釵。
陳雪原是為進京趕考而來,他的家人用所有的積蓄換了兩袋糧食讓他帶了上路。若不是他學過幾招功夫,根本撐不到現在。
傳說中富庶的帝都歌舞升平,一掃沿途民不聊生的慘狀,大大小小的飯館生意都很不錯,阿鳳找了份洗碗工的活計,吃住都在店里,總算穩定下來。陳雪原在附近小旅店住下備考,阿鳳每天都會從飯館里打包一些剩飯剩菜去看他。一路風塵仆仆,陳雪原手頭的銀兩很有限。支付了客棧的房費后所剩無幾,不得不節儉度日。
可是就算如此,他也并不顯得落魄,舉止仍一派閑雅,阿鳳為此很驕傲。她覺得自己愛慕的人就該有著這般好風采,視一切困境如等閑,包括前路上的大考,定然不在話下。
夜來,她掌燈,他溫書,窗外的槐花開得繁盛,落了一地。阿鳳趴在窗邊看,一回頭,陳雪原微笑地看著她,緩緩地念起《釵頭鳳》,語聲好溫柔,讓人如飲醇酒。阿鳳便在這近乎酩酊的迷離里和他擁抱,聽他在耳邊輕聲說:“阿鳳,我必不負你。”
正如大多數故事,陳雪原負了阿鳳。他們讀書人都擅長錦繡文章,連狠心的話都說得很漂亮,“阿鳳啊,我既未能高中,又有何顏面蹉跎你的芳華?也罷,這一支釵贈與你,讓它替我和你長久相伴……”
阿鳳在入冬時重逢了那支鳳凰釵。她手腳麻利,也懂得察言觀色,被飯館的老板安排給他的小女兒香溪小姐當丫鬟。香溪小姐為人很和氣,她不大愛說話,繡的花鳥都很美,晴好的時候,阿鳳總陪她到庭院里曬太陽,賞花,有時也會閑話幾句。
有一天,阿鳳替香溪小姐去集市上買針線,鬼使神差地闖進了隔壁的當鋪,然后在幽暗的店堂里,又看到了那支鳳凰釵。
在輾轉中,它流落于帝都,并終于被阿鳳看到。這太像冥冥當中的某種召喚了,它躺在陳舊的匣子里,阿鳳貪婪地望了它許久,直到老板開出離譜的價格,“小姐,十兩銀子。”
當年輕別傳家寶,誰料到日后要花費那樣的代價才能換得回。可它是母親留給阿鳳惟一的物件,當她熬過了饑荒,它就變得重要起來了。可她的工錢太微薄了,要贖回它,要攢上好久好久的錢。
可它會等著她嗎?
阿鳳從未有這樣強烈的渴望,想弄到一筆錢。她帶陳雪原去看它,“為我祈禱吧,在我得到它之前,它不許消失。”
“要么,你去求一求小姐?”陳雪原是知道香溪小姐的,阿鳳搖搖頭,“不,做下人要有做下人的本分。”
香溪小姐是主,她是仆,她怎能貿然開口呢。再說十兩銀子不是小數目,香溪小姐吃穿用度都是老爺調度,平素只有點兒零花錢用用,未必拿得出來,阿鳳想,我又何必讓她難堪。
一城暴風雪
后來阿鳳總是要想,究竟是在何時,陳雪原和香溪小姐互許了終生呢?是在陳雪原某一次來看望阿鳳,不經意對上了香溪小姐的眼神時;還是在他落第后心灰意冷,而香溪小姐溫言相勸,并說服了父親,使他入得家中,教她的幼弟識文斷字時?
阿鳳沉浸在自己和陳雪原都衣食有靠的喜悅中,一有空就去當鋪看鳳凰釵,暗暗說:“你等著我。等我接你回家。”
但已無家可歸,一推門,是她和他,相對坐在檐下。他端一杯清爽的茶,軟軟的眼神,落在身旁女子的手指尖,她在繡并蒂蓮和鴛鴦,他念起美麗的情詩,她羞紅了臉,眼波流轉。
淺淺的笑容,溫雅的氣質,除了目光不再流連于阿鳳,陳雪原仍是完美的。阿鳳默默轉開臉去,假裝什么都沒看到。
但陳雪原不讓阿鳳自欺欺人,一徑將她逼到真相面前,遞上她朝思暮想的鳳凰釵,顫抖著聲音,“阿鳳。我……”
阿鳳看著陳雪原,陳雪原低下頭,仿佛很不忍心,頓一頓,以一種決然的姿態抬起頭,“我和香溪小姐情投意合,阿鳳,你對我的好我都銘記在心,但她才是我夢想中的女子……”
他一定還說了很多,日頭亮白而阿鳳眼前漆黑。陳雪原,當真是你嗎?這張親吻過我的嘴唇,許以海誓山盟的嘴唇,說出了最鋒利的話語。陳雪原強行將鳳凰釵塞入阿鳳手中,深深地嘆息:“阿鳳,莫怪我。”
為了重新得到它,阿鳳攢錢攢得很辛苦,陳雪原看在眼底,竟也記在了心里,阿鳳暗想。可應當感激他嗎?十兩銀子,一支釵,就此將情意一刀兩斷,不,將他們的余生一分為二。
這不是阿鳳要的結局。她睜著迷蒙的淚眼,望向他離去的背影,他白衣溫文。是多好看的讀書人啊,他們相約了漫長的生生世世,言猶在耳,歷久彌新,可你為何不要我了呢?
說好了啊,執了手,就要執一輩子的啊。
一場雪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這一年最冷的冬月,滿院子的臘梅都開了,是在給誰送葬嗎?
鳳凰釵上仍殘留著陳雪原的體溫,阿鳳揚起它,在他走后的雪地里,狠狠刺進喉嚨。
這條命是他給的,她本該死于嘉永十七年,但他讓她在人世茍活了三年,她不冤。
是時候告退了,若你不再屬于我,我活不活,有何要緊呢。
紫檀木足夠堅硬鋒利,再見,陳雪原。但請你記住我,這凄美的一刻,潔白的雪,鮮紅的血,還有深愛你的,黑發的我。
如果不能再愛我,也請記住我。
在那個寒冷的落雪庭院,阿鳳用最決絕的方式,想讓陳雪原記住自己。
那女子有淚如傾
自戕第四日,地獄使者阿鳳重臨人間,但她已不再是舊時的丫鬟。
雪仍在落,那書生有清逸的容顏,白衫長袖,溫和的笑意。他俯身為香溪小姐的幼弟講解詩句,他看不到阿鳳,但阿鳳就在他七步之外,凝神呆望。
香溪小姐進來了,阿鳳以為自己恨她,但更多的卻是羨慕——陳雪原迎上去,清清楚楚地說:“香溪小姐,我方才已向老爺提親。”
在那個寒冷的落雪庭院,阿鳳用最決絕的方式,想讓他記住她——她的想法是多么可笑,短短幾天工夫,她尸骨未寒,他若無其事,一心只惦記著和新人吹吹打打。
反倒是香溪小姐,神情又喜又憂,“能嫁給公子,我歡喜不過,可阿鳳她……”
“噓。”陳雪原低聲說,“別打擾阿鳳在天之靈,她來世定然會嫁往好人家。”
然而阿鳳已今非昔比,竟能聽見他內心的真實想法,“香溪啊香溪,那一幕太血腥了,努力忘掉行嗎?何必一而再地提及,真掃興。”
掃興?這才是他的心里話?阿鳳極度震驚,捂住了嘴巴。桑亞突地出現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你不信嗎?你該信的。”
“我不信。”阿鳳的傷心不可遏止,但她不信。
可事實由不得她不信。陳雪原移情別戀于香溪小姐,她痛徹心扉,沒能活過那場大雪,怎料他娶的居然不是香溪小姐。
但這是阿鳳在許久后才得知的。其時她跟隨桑亞,目睹了幾場生死后,阿鳳出師。常有癡情女子向她哀懇:“他是愛我的啊,他一定是有苦衷的啊……”
桑亞總適時來到,冷笑,“不相信嗎?但忠貞的通常是女人,男人會捏造一大堆借口,力證自己情非得已。”
真的,為情所困的多半是女子,對方一句話一道眼神一抹微笑都反反復復思量回味,不信不再被愛。而男人呢,他們甜言蜜語,他們得隴望蜀,但她們都不信,總認為自己才是他的惟一,至愛,永不磨滅。
阿鳳也不信。縱使她和陳雪原已人鬼殊途,但她仍會想念他,他是負了心,但總歸于她有一飯之恩,沒齒難忘。她惦念著這情分,一次次地思念,但漸漸只覺無力。
有一晚,桑亞為阿鳳帶來一個人,香溪小姐。
于是阿鳳才知曉,陳雪原另娶了他人,知府大人家的千金。六年前她嫁與征西大將軍,怎奈他戰死沙場,可陳雪原對她一見鐘情,不計較她的寡婦身份,毅然娶她為妻。他們在一個月前完婚,當日客似云來,他執了新娘的手,兩人都眉目含笑,顯是情投意合,譜寫了帝都的一段佳話。
筵席盛大,有女子背轉身,蒙住臉,無聲地慟哭。周遭是絡繹不絕的賓客,沒人注意到,那哀傷的女子有淚如傾。
香溪小姐郁結在心,回去后就生了病,日日纏綿于病榻,老爺為她請來好幾位名醫都無濟于事。在一個很冷的夜里,她香消玉殞,口中念叨的,卻是劉志定的名字,她說:“劉志定,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劉志定是陳雪原赴考時的新相識,陳雪原落第,他倒是考上了,在知府大人的府上謀了個小差事。陳雪原經常去找他喝酒,一來二去的,劉志定便留了心,幫他介紹了知府家的千金,算是他倆的媒人。
陳雪原雖出身低微,但生得一表人才,學問又做得好,知府千金對他很滿意,怯怯問過他,是否會嫌棄自己有過婚史。陳雪原卻說不會介意,緊緊地握住她的手,無限輕柔,“這是你的不幸,值得被憐惜,而不是嫌棄。”
香溪小姐死后,向桑亞哀求:“我一生的幸福都被劉志定毀了,如今我別無所求,只求你們能抓了他來,我寧可放棄輪回的機會。”
她恨的人是劉志定。不是陳雪原。桑亞抱臂笑,“這男人真是好本事,你們一個兩個的,競都不恨他。”
阿鳳說:“無論如何,他于我有恩。若不是他,我早就餓死途中了。”
桑亞斜她一眼,“你有鳳凰釵護身,他不理會你。你也能扛得過去。”
劉志定的陽壽還有三十七年,拿不了他。香溪小姐很失望,頭都磕出血來,喃喃道:“我若是知府家的千金……我若是知府家的千金該多好啊……雪原,雪原……”
桑亞不為所動,笑笑說:“你和陳雪原是孽緣,輪回中還能再相遇一次,你去嗎?”
香溪小姐的眼睛亮了。
她已無眷念
寒來暑往,阿鳳已記不清司職地獄使者多少年了。但是所見的都是求不得的故事,有老母親沒能望見小兒子成親,死不瞑目的;有苦盡甘來總算過上好生活,可沒享上幾天清福,就被黑白無常擄走的;更多的是香溪這樣的女子,在無望的等候中心力交瘁,臨終前還猶自不死心,“他對我很好很好的,他怎會……”
每一個她,都會讓阿鳳想到自身。阿鳳逐漸堅信桑亞是對的,她說:“人們總在無形中夸大了那些情意,他對你好,只是為了對自己好。”
王朝的覆亡,情感的消逝,無非是氣數已盡。但女人們都不信。阿鳳先前也不信,桑亞的法力高出她太多,有一回兩人途經知府府邸,她問:“想死心嗎?”
阿鳳入了陳雪原的夢。在夢中,兇神惡煞青面獠牙齊齊堵住他,讓他回答幾個問題,若有不實,立即緝拿回陰曹地府。陳雪原嚇得魂不守舍,“認識阿鳳時,我所剩干糧不多了,但已近帝都,接濟一二也無妨。佛經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想,做點無傷大雅的善事,或會換來吉星高照,金榜題名也未可知。”
阿鳳愣在當場。當年他對她說的卻是:“阿鳳,你那么弱,那么惹人憐愛,任誰都會伸一把手的。”
兇神惡煞又問:“這些女子,你最愛誰?”
陳雪原沉默。
阿鳳屏住呼吸,想聽到自己的名字。可是陳雪原猶豫了一下,說出陌生的姓氏:“我家鄉的妻子,青梅竹馬長大。但是愛……愛我是不懂的。她對我很好,我習慣了她。”
他習慣了她,隨后卻有阿鳳,香溪小姐,知府千金。阿鳳在那一剎那淚如雨下,他連救助她都存了私念,她還能信什么呢。女人們都渴求著爰,卻渾然不知,被她們愛的人,是不是也同樣以愛為最大心愿。
他要的,比男歡女愛更多,也更酷烈。
若知府千金不是知府千金,而是來自鄉野的阿鳳。他會娶她嗎?不。
桑亞眼中有難得的體恤和憐憫,她看了阿鳳一陣,低聲說:“你死了,香溪死了,但他還活著,越來越好地活著,你恨嗎?”
“恨,但他陽壽未盡。”
阿鳳終于豁然開朗,盡管是和著血和淚才走到這一步。情之一字當真殘忍,一個女人竟要被真相逼得這樣走投無路,才真真正正死心,不再自我哄騙。
一瞬間,她很想念香溪小姐,她好嗎?
桑亞向阿鳳辭行,是在很偶然的午夜。按慣例,地獄使者每六百年可選擇輪回一次,也可放棄機會,全憑自愿。桑亞已在這一崗位待滿了任期,阿鳳問:“打算輪回去哪兒?我去看你。”
桑亞站起來,長身玉立,將劍持在手上,淡淡笑,“我向閻王老兒申請了,我不要輪回,也不再連任。”
“那你……”
劍尖一挑,直逼到頸項,桑亞簡簡單單地一抹,鮮血如注。阿鳳驚愕地扶住她,肝膽俱裂地喊:“桑亞!桑亞!”
桑亞雙目凈若琉璃,明凈地看著阿鳳,“我什么都不要,只求魂飛魄散。”
上天入地生死輪回,她都不要了,什么下輩子,來生,永生,都見鬼去。桑亞在閻王座下跪了七十二個時辰,決絕地懇求,終于他答應她,將她從生死簿上除名。
長劍殺不了桑亞,但她要這種形式感。阿鳳抱著桑亞哭得昏過去,六百年來,桑亞看得太多,內心充滿了厭倦是嗎,到最后,便只想徹徹底底和這個世間再無任何瓜葛,干脆利落地了斷。
她已無眷念。
而阿鳳有。
她想去看看香溪小姐,在她再世為人后。
是誰憂傷以終老
阿鳳去得遲了。
這一世,香溪小姐叫暮紫,是知府的千金,愛上的是年輕的師爺張永天。他們私定了終生,但怎奈千金早已和王爺的小兒子有了婚約,只等選了良辰吉日便成婚。
暮紫小姐愛戀張永天,執意要和他私奔,尋一個青山綠水的小鎮,隱姓埋名,自由相愛。張永天應了,當晚,他們約在碼頭碰面,暮紫小姐先到,苦等了兩個時辰仍不見人影,而這時——
一伙歹人靠近了她。
暮紫小姐死在那個漆黑的夜晚,被人劫財劫色,衣衫不整,血跡斑斑。她的魂魄盤旋在碼頭不走,仍苦等著情郎。黑白無常都來拿她,她執意地說:“我會跟你們走,但我想再看他一眼。”
情郎沒來,她擔心他是半途出了事,或是被自己的父親知府大人拖住了,事到如今她仍為他開脫,卻獨獨沒想過,是他猶豫了。
她被人侮辱時,他正在房間里心神不寧地喝茶,暗暗告訴自己,她等一陣子,也就平靜了,不見他的人,自然也會回來了。至于回來以后嘛,能拖一天就是一天,拖到了她和小王爺的婚期,所有的困局便都迎刃而解。
黑白無常苦勸不得,便將暮紫小姐移交給阿鳳。暮紫小姐已不認得阿鳳,卻仍像上一世一樣哀懇不已:“讓我再看看他吧,我不想讓他太難過。能幫我托夢給他嗎?讓他平靜地生活,忘了我。”
想一想又反悔,“不,讓他平靜地生活,但別忘了我,別忘了我。”
阿鳳悲哀地望著暮紫小姐,你若永遠將他供奉在心頭,就永遠不得超生,也罷,讓你看看那人的嘴臉吧——
暮紫小姐過世后,師爺張永天消沉了一些時日,還寫下若干篇悼亡詩。她夜夜觀看,淚不可抑,啊,他這樣愛她。
半年后,張永天和云娘訂下婚約。云娘是巡撫大人的二女兒,前年春上患了肺癆,被婆家退了婚。在病中她無意看到了張永天的詩,對他心生向往,經人引薦,張永天拜訪了巡撫府,幾經往來,成了座上賓。
不久后,他向巡撫大人提親,巡撫大人吃了一驚,“小女沉疴在身,你卻……”
“云娘美意。小生感激在懷。”張永天拱拱手,“易求無價寶,難尋知音人,能和云娘小姐琴瑟相諧,便是小生最大的福分,能有一日,便恩愛一日,請大人成全。”
巡撫大人首肯,病中的云娘含淚而笑,問:“永天,你會忘記暮紫小姐,從此只愛我一人嗎?”
張永天正色,緩緩答:“暮紫小姐一番錯愛,我都心領,但我于她只有愧疚,并不曾真心相許。我之所愛,惟你一人耳。”
年少時,女人們總以為死亡會給予負心人以震撼,會形成重創,使他們痛悔追憶,甚至孤獨終老。
不,他會為你傷神,只是用來平衡良心上的歉意。在你走后不多時,他照樣張燈結彩,將新人迎進來。
或許你曾經重要,但今后你不再重要。
暮紫小姐哭倒在雪地里。在你儂我儂的時刻。他許給她最深情的誓言:“若你離去,我將終生不娶。”
“上路吧,香溪小姐。”
“我不叫香溪,我叫暮紫。”
可是,她姓甚名誰有什么打緊呢,這樣的女子,這樣的故事,大同小異比比皆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見她雙眼無神,嘴唇翕動著,想說點兒什么,卻什么都沒有說,阿鳳替她把話說完:“一顆真心被割裂。很殘忍吧?”
“我何嘗想知道?我何嘗不知道?”暮紫小姐哭哭笑笑,已然瘋癲,“你又何苦刺得我鮮血淋漓?連個念想都沒有。不不不,我還是想看清楚的,絕了情。斷了念,好過再癡傻下去。”
她語無倫次,最深的悲涼盡在其間。
雪落一江,余生茫茫
那日黃昏,落了雪。那書生披衣出門,要前往雪山采一支蓮給未過門的娘子治病。
路上他碰到了暮紫小姐的父親。知府大人。老人悲從中來,“若我不反對你和紫兒,她不會死啊……我愧對紫兒啊!”
書生在雪中深深一跪,“大人,我當不了您的女婿,但我永遠都是您的兒子。”
老人顫巍巍地說:“是紫兒她沒福氣啊!也罷,我收你做義子。”
看到了嗎,唱作俱佳的他。他擁有一具好皮囊,你就至死都不信他會是涼薄自私猥瑣之徒對嗎?
可是你看這雪。它潔白晶瑩,它很美對不對?但太陽一來,你會發覺,它不過是一灘臟水。
這世上,惟有黑暗和白雪能將骯臟丑陋掩蓋。
你看這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