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南淮
“你為什么不飛呢?”晴雅問道。
“我想仰頭看著你,就像是看著太陽……”
“那豈不是很遠,永遠都觸摸不到?”
南淮對于風塘來說,像是浸藏在煙雨朦朧中的一團墨跡,細雨落下,打在衣裳濕嗒嗒的,被風一吹,有些冷。古城神秘而遙遠,富庶而安平,卻并非他所向往的地方。他只是一個農夫,一直窩在寧州的一個窮苦的村莊里,和一群因為凝不出羽翼而被遺忘的人們一起。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常日子。他這一輩子可能守著他僅有的那塊土地。種著自給自足的瓜果與蔬菜,然后在夜里,抱著一個樸實的農婦,安靜得沒有言語。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
那個意外來自于晴雅的一封信,它像一把鋒利的刀直接刺八到胸口,讓埋藏許久的情緒流淌出來,一時間讓他手足無措,卻又刺激得他整個身體開始顫抖。
“來南淮,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他們,除了她,還有他,那與他血脈相連卻比他幸運的男人,他的弟弟,風青冽。
在腦海里預演了無數種重逢的場面之后,南淮,這座在傳說中總像是籠罩在煙雨濛濛的古城給予他的結局,竟然是一場大火。
他僵直地站在石橋的柳樹下,隔著河水,同那赤色的妖怪遙遙相望。看著火焰從一邊快速蔓延到了另一邊,看著來不及逃出的老弱婦幼嘶聲地尖叫,看著奮力跑出卻被火焰裹住最后被吞沒的男人,然后看著。無數的人從別的地方跑過來。呼救的、哭泣的、打水滅火的、不怕死直接沖進去的……然后在他沒有意識到的時候,那封被整整齊齊折疊好了的信,從指間悄悄滑下,落入了河水里。
他感到有些暈眩,或許是因為那刺眼的光芒,又或許是因為書信上附著的那個地址,又或許是因為大火帶來的熱浪一滾滾地向四周蔓延,熱燙的風中夾帶著各種碎片沙子,迷了人眼。他慢慢覺得自己的眼前只有通紅的一片。然后在閉上眼睛的時候有綠色的帷幕星光閃耀。
還是閉上眼睛吧,過一會兒就好了。他這樣告訴自己。
在閉上眼睛前的最后。他看見了,逆著火光模糊而不真實的,一個輪廓從大火的地方慢慢向他這個方向走過來,慢慢的,慢慢的。是一個河絡,或者是一個人族或羽族的孩子,分辨不清。他只看見了那身沾著血的白色華族長衫,和在熱浪中飄散著的一頭黑色的長發,再有就是手里那把反射著火光的沾著血的長刀。
然后,他暈了過去。
兩個月后。
在南淮生活下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租不起房子,他在得到這個從他那位宛州商會認識的一個華族朋友介紹來的工作之前,只能睡在城南一個糧店的馬房里,夜里很冷,中午有一碗不是很好的蓋飯,什么肉都沒有。工作也不好找,他一個鄉下來的羽人,沒什么技能與特長。最后他去了城南的一座宅子里做管事,好在,包吃包住。
宅子很舊,但是構造精巧,藏在蜿蜒曲折的城南巷道里,很是幽靜。宅子很大,里外三個院落,有池塘有花園,還有養的鴿子。
然而,這個宅子里目前卻只有兩個人,一個叫做風塘的管事,一個叫做小七的雜役。看門、打掃、燒飯、修葺,讓這個叫小七的小個子少年每天像一個陀螺一樣轉來轉去。對比起來風塘要閑得多,除了外部采買和必要時期打個下手,他多半是可以自由安排時間的。沒有老板的特殊要求,他每日只有四個對時必須留在宅子內。四個對時外。理論上說是可以自由支配的。老板不在,他甚至可以不用歸宿。每月的例錢是月初給,這個月沒過完,紅利是次月才發。但無論怎樣,在南淮,這算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工作。至于神秘的屋主,小七告訴他,是個河絡,有事出門,不在家。
能在南淮買得起這么大宅子的河絡不是很多。商會那些個不提,河絡本就不喜歡鉆到別的種族堆里,更不提這樣完全暴露在外面,穿著華族的衣服,吃著各種食物。
阿涂——小七告訴了他這個名字,他仿佛才有些恍然大悟。南淮城的上流社會里流行著收藏河絡工匠制作的佩飾,做工精細考究而且難求。有富人擲千金為求一物,卻被那河絡工匠以一句“沒心情”打發走了。有常客也要提前一年預訂,有些更是可遇不可求的寶物。然后他想起,那個流傳在眾人口中的河絡工匠有個名字就叫“阿涂”。話說,河絡不是要加綽號在名字前面的嗎?
小七是這樣回答他的:“你說綽號?唔,老板不喜歡她的綽號啊。”
風塘不解,直到一日入夜許久,有人來大宅傳信,他們家老板醉倒在城中的酒樓里,小七讓他去把老板背回來他才知道——
“酒鬼阿涂。”人們這樣稱呼這個河絡。
南淮城里不知什么時候流行起一種稚子戲,戲子大多是六七歲的稚兒。穿上華貴的宮廷服飾。涂脂抹粉,你扮帝王我扮公主。坊間流傳的不俗不雅的故事,精巧地編排起來,由著幾個稚子的動作和言語來呈現,也別有一番趣味。
南淮城有一家酒樓“臨仙居”就是靠稚子戲紅火起來的。精心修建的廂房與庭院,特意聘請的大廚,修以約定的話本作者,還有遴選出來的戲子,讓這個本來無人問津的小飯館迅速成為夜幕里南淮最熱鬧的地方。商人在此談生意,女眷們迷戀著戲里的種種,又或者是好事的賭徒包了一個小廂東西南北大小十二點叫罵著。
今夜的戲已經演完,熱鬧卻不減。風塘剛進來的那個大號的包廂里傳出陣陣笑鬧聲,迎面走過幾個濃妝艷抹抱著琴的姑娘,轉腳去了內庭的雅客包廂。風塘被一個布衣小廝領著,穿過長長的回廊,抬頭看見閣樓里幾個俯在窗口的姑娘對著他以扇掩面嗤嗤地笑,被身邊隨同的老媽子呵斥。角落里站著幾個高大魁梧的面無表情的人,看身上的料子也必定不是尋常人家的護衛。
小廝打開了一間廂房的紙門,風塘道了謝就要進去,卻被迎面而來的酒氣熏得擋在外面,更是被那一堆堆的酒罐子嚇住——風塘感覺自己的臉皺成了包子,還是西門劉大叔拿手的十二褶包子——大大小小褐色的酒罐子,基本都打開了來,看樣子也基本上喝得見底,只有最高的那一堆酒罐上面的一個壇子,顫顫巍巍地流著透明的酒釀,順著滑溜的酒罐。一層層滴落在了隱約可見的紅色地毯上。
可是……人呢?
“啊——”從旁邊的廂房里莫名其妙闖進來一個男人,一邊跑一邊高吼著,有些像是逃竄的惶恐表情,很可惜沒有注意腳下,踩到了一個酒罐子,跌坐在地上哀嚎起來。正不巧,跌落時,他的手打在那一堆酒罐高塔的中間,失去了平衡,上部的酒罐子就骨碌碌地滑落下來。砸到他身上,再噼里啪啦摔得粉碎,然后一個結實點的罐子正好打到了他頭上,哀嚎聲就止住了。
一陣慌亂,風塘卻終于在酒罐子堆里,看見類似布料的東西。還沒上前,一個身影狠狠地沖過來,高喊著:“狗三子哪里跑!”
感謝老天把他生成一個羽人,風塘巧妙地躲了過去,只可惜被一個罐子磕著沒站穩,為了避開地上的碎片還有旁邊看樣子價格不菲的古玩,只能胳膊曲起減少著沖擊,往最安全的墻角摔去。沒想到對方比他的動作還要敏捷,及時地剎住,身體利落地轉了個弧度。朝著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人的肚子狠狠地坐了下去。
“嗷嗷……”這樣一坐,被稱作狗三子的人疼得還了魂,上半身與腿往上抬,拉長了臉嗷嗷直叫。
廂房外在這時傳來越來越大聲的腳步聲。果然,幾個手執鈍器的漢子立在門口,領頭的那個巴掌拍斷了門框,大聲呵斥:“是哪個不要命的打擾了我們家老大的雅興?不想在道上混了!”
“哪個家伙嘴巴這么臭!”嬌滴滴的姑娘的聲音在包廂里響起。
風塘抬頭望去,之前坐在那人肚子上的人已經站起,頭上的風帽飄落下來,露出金色的頭發,頭一轉,耷拉下斜扎的辮子。一張小臉紅撲撲的露出嫌惡的表情,長長的袖子掩著胳膊沒有露出手,掐著腰,挺著胸,滑稽的問色燈籠褲下小小的腳還時不時踢下腳下的人,讓他哼哼唧唧幾下。
風塘驚嘆,這是一個羽人的小姑娘。
“一個奶娃子,不要命啦!掃了大爺的興致,大爺拿你開刀!”領頭的漢子扭著肩膀和脖子。上前幾步就要動手的樣子。
羽人姑娘“哼”了一聲,也上前了一步,“原來是你這只臭蟲,怎么著,發臭發得閑得慌,幾十年沒見太陽,找本姑娘的晦氣。好,本姑娘今天就治治你。”
那領頭的漢子一聽,揚起棒子就要動手,耳邊隱約有蒼蠅嗡嗡地響,他貌似聽見一個自家的兄弟一路小跑高喊“別動手啊”,就這樣,頓了一下,卻也夠了那羽人姑娘抬腿一踢,反應不及,下體要害處正中一擊,痛得彎著腰直不起來。
隨從的幾個漢子看了,一驚,掄起鈍器就朝著那姑娘擊去,卻被對方靈活巧妙地閃過,嬉笑間連衣擺都沾不上。然后在下一次動手的間隙,被突然插入的酒罐子碎片砸中手腕和脖子,武器一個個掉到地上,鮮血淋漓。
酒樓的主事和幾個粗漢打扮的人趕忙跑過來,一進門看見地上躺著“哎呦”叫喚的人,抬頭看看一臉嫌惡表情的羽人姑娘,然后就驚嚇得跌跪在地上磕起頭來,也顧不上滿地的碎片渣子,口里喊著“姑娘饒命”“驚擾姑娘罪該萬死”什么的。
羽人姑娘低頭看看他們“哼”了一聲,又踢踢那個叫狗三子的人,對方立馬也轉個身子磕起頭來。只有風塘跌坐在一邊,像個沒見過市面的土包子,半傻加一頭霧水。
“鬧夠了吧,云雀。”隔壁包廂里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聲音不大卻很有分量,慵懶里透著不容質疑的威嚴。
那個被稱作云雀的羽人姑娘嘟著小嘴一臉不甘心。她轉過身,目光卻游移到了別處,像是對著某個方向,又有些不情愿地說:“這次謝你啦!”說完,踢踢跪著的狗三子,開了門,進了旁邊的廂房。
不知什么時候從酒罐子堆里坐起來一個小小的人,看樣子是個河絡,穿著一身已經皺巴巴和蔫菜一樣的華族長衫,裙擺上滿是酒漬,襪子掉了一只,下裳半掀開,露出半截的中褲和光禿禿的腳踝,整張小臉像是埋在酒罐子里,只能聽見咕嚕咕嚕的聲音,濃密的黑發亂七八糟地披散在背后,一只手的指縫里還夾著一塊罐子碎片,身邊破損的罐子數目不少,零星的還有幾顆花生掉落在上面。
“再這樣喝下去,小心哪天喝死!”關上門的時候,云雀的聲音有些惡狠狠的。
“云雀!”又是那個男聲的呵斥,然后再一次的,包含了些許意味地道:“阿涂師傅……青陽魂雖好。但是酒喝多了還是會傷身的。”
女河絡終于喝夠了,放下了酒罐子,用長衫的袖子擦著下巴上滴下來的酒,露出一張少有的精致白皙的小臉,讓一旁本來趴跪著偷偷抬頭的漢子看得抽氣——沒有醉酒者臉上的紅暈,一雙墨如夜的眸子在燈下很是清明,一縷碎發略顯調皮地耷拉在臉頰旁,尾端翹起,在嘴角邊打了一個圈,卻沒有緩和她冰冷的表情。
一雙玉手在濕巾上檫了檫,從容地撫平長衫上的皺褶,然后端坐起來,對著之前傳出聲音的那個門優雅地一拜,道:“謝玖殿下,草民惶恐。”那聲音如朱玉落盤,滴滴答答敲打在風塘的心弦上,萬分滋潤,就連南淮的雨景也讓人感覺不過如此。
作孽,他的腦海里蹦出這兩個字。正準備感慨一下搖搖頭,卻在下一刻,終于意識到自己的遲鈍,愣在那里。
玖王,先帝的七皇子,當今皇帝唯一的胞弟。幼時因身體贏弱而封號為“玖”,取極陽之意。性格極度頑劣,皇帝為了磨他的性子,將他發配到南淮,讓衍國國主代為看管。卻不幸正中了玖王的下懷,整日縱情聲色。國主怎么說也僅位及人臣。見著玖王也要三拜。于是。玖王在城中滋長了一股自己的勢力。雖是勢力,其實也不過是一群酒肉之徒。倒是聽說他手下有些古怪的侍從工匠,服侍或制作一些討好主人的賞玩之作,羽人侍從夸父護衛亦不稀奇。
即便面對著貴族,河絡也不卑不亢,恰當地行禮問安。斂衽起身,整理身上的華族長袍。然后抬頭看看仍舊低頭賠罪的幾個人得到尊貴之人的寬恕,欣喜若狂地拖起地上不省人事的人離開包廂,冷笑了一下,再轉過來看向愣在一旁不知所措的風塘。
“你,起來!”她說,轉身向著另一個門走去,“跟我走!”
南淮夏日里的夜算不得涼爽,但是下雨的話除外。盡管看不見,空氣里悶熱的潮濕感越來越濃烈,可以隱約聽見遠處傳來幾聲悶雷聲,雨已經離得很近了。打更人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聲音已經有些沙啞,幾個哈欠過后,聲音也無力了起來。
夏夜里南淮寂靜的街道,風塘就這樣跟在一個只有自己一半個子的女性河絡的后面,往大宅走去。
“喂,你叫什么?”河絡沒有回頭,只是往前走著,可以看出她沒有喝醉,聲音依舊清亮,步伐依舊穩健,完全無法相信是剛從酒罐子堆里爬出的家伙。
“風塘。”
河絡沉默了一下,又道:“我問的不是你在南淮商號登記的假名字,我問你的真名。”
“真名?”風塘心里咯噔一下,這個名字他已經用了六年,在寧州也是一樣。
河絡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那張在哪里都稱得上是絕世容顏的小臉表現著絕對的冷漠,“那換個問題好了。風青冽是你什么人?”
青冽!風塘睜大了眼睛,“你說青冽!晴雅呢?你認識晴雅嗎?他們去哪里了?”
河絡漠然地看著他的興奮,“果真沒錯呢,是兄弟吧,長得很像呢,風青炎。”
風塘怔住了,風青炎,陌生得像是屬于另外一個人的名字。
“你到南淮,是來找他們的嗎?”
“……是的。信里只讓我到永安,可是……”
“已經被燒毀了。”
“欺?”
“想知道他們去了哪里?”
“你知道?”
“不知道,我也很久沒有見過他們了。”
河絡看著他。然后突然轉過身去繼續向前走。
“阿涂,我叫阿涂。”河絡突然這樣說。
“這個……我知道。”
“雪顏……”
“……什么?”
“雪顏阿涂,這是我真正的名字。”
[貳]飛鳥
“這個世界,只有鳥和羽人能飛嗎?”小小的河絡問他的大蘇行。
大蘇行慈愛地摸摸他的頭說:“你想飛嗎?想知道飛是什么感覺嗎?”
小河絡點點頭。
暗室里,只有一處光亮。一雙白皙的小小的手里把玩著一個鳥蛋大小的玉石,光線從石頭上穿過,將整個石頭照得通亮,乳白又有淺青暈染的石體上可以看見幾條鮮紅的細線交織開來,既不雜亂也不突兀,組合起來像是勾勒什么抽象的圖案,每一根卻又平滑而舒展,末端如揮毫時的收尾,灑脫飄逸。
“涂師傅,這……就算成了?”暗室里傳著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像是不太確定。
“成了!”小手的主人把石頭從光線處移開。然后不知什么聲響,整個暗室亮了起來,可以看見瞇著眼睛不太適應陽光的一個富商打扮的中年男子在遮擋眼睛,旁邊是一個身材矮小穿著東陸服飾的女性河絡。
河絡把玉石放入準備好的盒子里,遞給富商。那男人還是不放心地打開蓋子,里面是那塊大體乳白帶著青色邊角的玉石。然而。什么紅色細線也沒看見。
他有些忐忑地望著河絡。卻發現她沒有理他。只是接過一旁羽人伙計遞過來的茶水吹了兩下,嫌燙,沒有急著喝。
“涂師傅……”富商剛想再說什么,就被河絡打斷。
“柳大人放心好了,這血石算是成了。別的咱不怕說,我的手藝在南淮里還是有口碑的。要是幾年前羊玉狗玉當道那會兒,這玩意也絕對會是個寶貝。”
那富商聽了直直點頭,道了謝,跟著小七出去了。
風塘對那塊玉石好奇極了。
前兩天阿涂和他說要去取貨,沒想到去了一個村子里接了一頭老水牛。他以為是要剝皮做皮衣什么的。阿涂只是回了他一個白眼,取了一包藥,讓他和在水里給老牛喝下。老牛喝了藥后就倒地不起,風塘正驚異之時,阿涂又扔給他一包藥,讓他和著粗面粉做成泥漿,然后掏出一把鋒利的小刀,對著牛肚子就切了下去。風塘帶著泥漿、熱水和干凈的白布回來時,阿涂已經從牛肚子里取出一個鳥蛋大小的東西。他還沒看清是什么。她就搶過盛著泥漿的碗,用水清理傷口后,把泥漿涂在老牛被切開的傷口上。
等到敷好傷口,阿涂才拿出那個烏蛋大的東西。放入冷水里清洗血跡。風塘這才看見,這是一塊玉石。
為什么要把玉放到牛肚子里?
風塘傻愣愣地問了這個問題,阿涂看了他兩眼把玉石遞給他,讓他對著陽光看。他的眼力極好。卻也只能看見對著光下淺色玉石里有幾道細線。紅色的,不會是上面的血沒洗干凈吧。他小心地用手指抹了抹,不是在外面,挺像在里面。
“古就有新玉造舊之法,”阿涂謝過農戶,帶著他回去的時候才向他解釋,“把新玉放入死去的羊體內隨著尸體埋到地下,或者把玉縫到狗的腿骨肉里,不出三年挖出來,玉就如同古玉一般,而且內有血絲。前者叫羊玉,后者叫狗玉。也就這兩年,有玩玉者喜歡這種血絲花紋,越奇特越好,羊玉和狗玉的行價就漲上去了,萬金為求一塊。哼,都說黃金有價玉無價,其實啊,都是炒出來的,說這用生命養出來的玉石便有了靈性。我這塊玉,本就是上好的水蘭山玉,用的是我獨家的方法。能做到常態看下去無任何雜質,對光下卻是線條清晰的血絲。”
送走了客戶,阿涂伸伸懶腰弄了兩塊點心填肚子。
除非是喝酒喝多了或者是單純的躺著,風塘總能看見一個非常精神的阿涂,或是在專屬的工具室里搗鼓新玩意,或是和小七一起在院子里泡茶。她沒有和傳說中的那些河絡一樣,弄個什么厲害的魂印兵器或者神神叨叨有些怪癖——當然喝酒除外,她的手工非常好,打造出來的各種飾品衣物什么的很是精致美觀,都是搶手貨。對藥物養身什么的也很講究,常有貴婦人上門求方子。雖然之前也聽說過河絡里有各項技藝的工匠。不僅僅是鍛造金屬。實際能見到卻還是第一次。
她經常忙得接連幾天不睡覺,煩躁的時候把自己關在房里摔酒罐子。有時候一睡就睡上一整天不起來,要小七把吃的送到房里。那時候阿涂會像個小女孩一般對小七撒嬌,然后頤指氣使地要風塘去采買東西。
一日午后,風塘看見她一個人坐在亭子里喝酒,酒罐子擺得整整齊齊放在地上。石桌子上擺著一個金屬的匣子,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構造,叮叮當當的有清脆的敲打聲,連成一曲像是有些哀傷的曲調,然后看著她趴在桌子上,不時地灌酒。看到他讓他坐過來,遞給他一個酒罐。風塘打開,濃烈的味道讓他皺起眉頭。
“青陽魂……老板你酒量真好。”這不是奉承,而是事實,阿涂無論喝多少,都顯得很清醒。
“唔,馬馬虎虎,全當喝水。”說著又喝完了一罐,換一罐。
阿涂撥弄著面前的匣子,不知道什么金屬制造的外殼很輕,邊角都銼得平滑,只在蓋子上雕刻了火焰的圖案。匣子邊有一個小把手,她抓著朝一個方向轉動了幾圈,一松手,金屬片敲打出聲響,然后慢慢連貫起來。
阿涂跟著調子哼唱起來:“阿圖絲答賽——一圖哼答——”
“這是……”
“很久以前的河絡的歌曲了。”阿涂把匣子的蓋子打開來,蓋子的內面刻著一只飛鳥的圖案,周圍包圍著火焰,張著嘴,像是在飛翔,風塘確信這不是在寧州見過的鳥類。
“為了終結叛離真神的遷徙,最終爆發雁返湖之戰的時候,我們河絡的戰士就是唱著這首歌上戰場的。”
“雁返湖之戰?”
阿涂點頭,摸著那只雕刻上去的火焰鳥,然后挽起右臂袖子露出藕白的肩膀,上臂的位置上有個相同圖案的刺青。
“我們叫它火圖,我不知道用華族的語言這個叫什么,這個故事老到不是每一個河絡都知道,你們羽族在天上飛也未必見過這個生物。這是我們這一支河絡的族徽,身披火焰的飛翔的鳥,河絡語里的意思是傳說中將火光帶到空中的大鳥。”
風塘很是驚異:“恕我冒昧,河絡不是信仰真神,而且除非罪過與流放,不會有刺青嗎?”
阿涂聽言淡淡一笑,“你知道的很多,不愧是齊林格出來的少爺。”她拿出茶具,泡了一杯遞給他,“所以你知道火圖的下場嗎?”
“什么?”
阿涂漆黑的眸子盯著他,他毫不避視。女河絡慢慢地扶著椅子站起,丹唇微啟:“小七,我要洗澡。”風塘回過頭卻已見小七早早站在門口,在阿涂路過的時候將毛巾遞了過去,然后在阿涂走遠之后又回過頭來看著他,同時笑瞇瞇地道:“風塘兄弟今天喂鴿子了嗎?沒有的話我們一起去吧。”
風塘和小七坐在亭子里喝茶,順便喂鴿子。阿涂在院子里養了大概十來只各種花紋的鴿子,有幾只是平常的野鴿,有幾只毛色有些詭異,個頭也小了許多。他一直搞不明白一個河絡為什么會養鴿子,河絡不應該養耗子的嗎?
“風塘兄弟以前見過很多河絡嗎?”小七提著剛滾開的水,往茶杯里倒。
風塘歪頭想了想,“不常見到,還是到宛州才見過一兩個,大胡子戴墨色眼鏡,有一個還穿著一個羽人高的將風,都是鑄造工匠,脾氣都不太好。”
小七呵呵一笑, “所以像老板這種細皮嫩肉的河絡是第一次見吧。”
“哎?”
“很漂亮對不對?阿涂很久以前還被當成人族的小女孩,不過她的眼睛更大一點,即便很瘦小,但是髖骨還是比常人寬。她是少有的北邙白河絡,而她一直身體不好。就更白一點,所以有個綽號叫‘雪顏’。”
“雪顏阿涂……”
小七點點頭,“看來她也告訴你了,雖然已經基本沒有人這樣叫她了。河絡認為名字會錯而綽號不會錯,‘雪顏’是她的師傅大蘇行給她的,阿涂自己認為這不是個好綽號,會給族里帶來災禍,于是故意做出酒鬼之態。”
風塘很驚訝:“是裝的?”
“是的,你看她哪次像酒鬼。”小七繼續笑,“后來也的確證明,‘雪顏’帶來的不是什么好事情,長得太像人族的河絡,比人族更要耀眼的河絡,不是大部分人心中與地洞、鍛造鍋爐聯系在一起的河絡。”
他轉過頭來手里捧著一只白色的鴿子,鴿子肥肥的,扭著腦袋發出咕咕的聲音。
“河絡的傳說里,真神讓飛鳥火圖帶火種去點燃太陽為世界帶來光明。火圖做到了。但是它不想回到真神的身邊了,它覺得。飛翔的感覺太美好。于是它背叛了真神沒有回去。”
飛翔的感覺……追逐著云朵與風。俯瞰著大地,將一切變得渺小與遙遠。
“然后你猜結果如何?”小七笑問。
“如何?”
“火圖飛累了,終于有一天,它掉落在了地上。”
風塘不知該說什么。
“背叛真神的孩子啊……”
小七將手里的鴿子向上一拋,鴿子受了驚嚇迅速地怕打著翅膀向高空飛去,終于調整好了姿勢,調轉了方向回到鴿群里,卻在眨眼間一雙翅膀脫離了身體,鮮血染在白色的羽毛上,身體頓頓地往下掉,再下一個瞬間變得四分五裂。血滴到地上。驚嚇到了其他的生物,鴿子們找不到方向地亂飛起來,領頭的鴿子膽子大些往鴿舍里飛,其他的也跟著,不一會兒,庭院里就剩下兩個活物和一攤鴿子的尸體。
在一個羽人面前殺一只飛鳥,這要是在寧州,或許是會被當成大不敬而問罪。小七一臉抱歉地對著被突發情況搞不清楚狀況的風塘微笑,然后走上前彎下腰,從鮮血淋漓的一攤爛肉里找到鴿子的一只腳,從上面取下了一個黑色的不知名的東西。
“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混進來了。”小七皺著眉頭,露出難得的苦惱的樣子。然后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甩出了右手,同一時刻,通向前院的大門“哐啷”一聲狠狠地關上,從上面的屋頂掉下一個穿著黑衣的人。吃痛地“哎呦”了兩聲被從地面突然出現的尖刀刺穿了喉嚨。
“發、發生什么事情了……”
風塘接過小七遞給他的東西的時候手有些發抖,指間略微一用力,黑色的東西就化為粉末,空氣里多了一份香味。有些像香草卻過于甜膩了。
“這是……”
“不知道混合了多少東西,也不知道被放在哪里……看來我還是大意了,鴿子飛回來的時候沒有注意到,這幫家伙!”弄一只鴿子混進來比送個人進來簡單得多。
指間上混著汗水有點粘粘的,風塘覺得心里有些難受,不知是厭惡這個發甜的東西,還是說厭惡自己被蒙蔽的處境——包括弟弟和晴雅,包括他的河絡老板,包括身邊這個已然完全不像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
“小七……你不是人族吧……”
小七沒有回答,他站在那里像是傾聽著什么,又像是在想什么。
“糟糕!阿涂!”小七突然大吼起來,往后院沖過去。
風塘聽了也是一驚,跟在他后面,離開院子的時候回頭看看地上的兩具尸體。然后追著小七跑過去。想。”
[叁]雙子
“大蘇行,河絡沒有翅膀要怎么做才能飛呢?”
“河絡有一雙手,它能幫助我們完成所有的夢“啊?撲打雙手嗎?我還是飛不起來啊。”
小七是個魅。這個是后來小七自己告訴他的。
從虛無中來,終歸回到虛無中去。魅的凝聚與消散,便是生存與死亡。
小七是個特殊的魅,他在這個宅子里凝聚,在這個宅子里生活,然后終于有一天發現,他一旦離開這個宅子就會迅速衰竭下去,最終消散。
他和這個世界最大的羈絆就是這座宅子,所以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這座宅子,哪里結了個蛛網,哪里的花開了,阿涂在哪里藏了酒罐子,風塘昨日買回來多少大米,有不君子的家伙偷溜進來……當然也包括,阿涂摔倒在自己的房間里。
風塘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狼狽的阿涂,即便是喝醉了癱倒在酒罐子堆里,即便是傷心地在夜里獨酌流淚,阿涂從來沒有衣冠不整。她的臉比平時還要慘白,一雙眼睛充血而沒有焦點,嘴巴張著“啊啊”地叫喊著,像一只受了傷的小猛獸,雙手化作武器瘋狂地向虛空抓著什么。小七用雙臂和懷抱死掐著她瘦小的身體,對著風塘大聲呼喊著:“繩子!快拿繩子過來!”
她的確是受了傷了,新換的干凈的白色中衣上一大攤的血漬。風塘給她包扎的時候才看到,是左腹部,不是要害,像是舊傷,而且時間很久了,皮膚周圍也有很多包扎的印記。風塘這次學聰明了,什么都沒有問,接過小七遞過來的傷藥。
“瓶千幻,原來是這個。”小七喃喃自語。
“那是……什么?”
“一種藥草,盛開在漠北雪地里一種紅如鮮血的花,生命力極度頑強。根莖的枝葉甜膩,有很強的飽腹感,食用者會產生幻覺,接著上癮,一旦斷食會全身疼痛難忍。”
“毒?”
小七點點頭又搖搖頭,“在漠北是止痛良藥,但想讓它變成毒也易如反學……你照顧一下她,我去配藥。”說著出了房門。
身上還帶有之前捆綁時的神色的印記,阿涂的臉色依舊慘白,嘴角被咬破了,脖子上有自己抓出來的傷痕,出了血。風塘小心地沾取傷藥抹在她纖細的脖子上,看她沒有反應,想必是昏睡得連疼也感覺不到。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誰能告訴他。
風塘換了塊帕子。重新沾了藥。伸手想擦去她嘴角的血,卻在半空中被握住了手腕。
“風青炎!”聲音有些嘶啞,卻是從阿涂的口中傳出的。
他看見她睜開了眼睛看著他,眼睛里有血絲,有著一種他覺得過于陌生的東西。
“你……不是阿涂!”他嚇得掙脫了束縛收回了手。
“風青炎!”“她”又叫了他一聲,這次清亮許多,比較像阿涂平時的聲音,“扶我起來!”
“你是誰?”
然后,風塘看見“她”笑了,他從來沒有看過阿涂這樣笑過,半瞇的眸子微斜的嘴角,加上朱唇邊一抹血色,極致的艷麗與魅惑。
“我可以告訴你阿涂沒有告訴你的事情,比如,風青冽和那個女羽人。”
像是和著尾音的節拍一樣,小七在最后一個字發出的時候氣喘吁吁地出現在門口,“千仞天雪!你給我閉嘴!從阿涂的身體里滾回去!”
那個被稱為千仞天雪的人只是用雪顏阿涂的胳膊輕輕劃了一個圈,房間的門就被鎖住,小七被擋在外面,而且聽不見焦急的敲門聲和怒吼聲。
“秘術嗎?”
“果然是見過世面的羽族小少爺。是的。你很聰明。我喜歡和聰明的人說話。”面前的河絡對他拋了個媚眼。
無視“她”的調戲,風塘正襟危坐,“你是誰?”
這個藏在阿涂身體里的人用阿涂好聽的聲音說:“我叫天雪,綽號千仞,如你所見,我也是個河絡。”
“這是阿涂的身體。”
“你很寶貝她?怎么,被她迷住了?”天雪嘲笑起他來,“可惜我們河絡不能與外族通婚,不過……”說到這里,“她”的臉色突然陰沉起來,“并不是沒有辦法……你想知道嗎?”
“不想!我只是覺得用別人身體的人很惡心……就像……”
“尸舞者嗎?你年幼見過的那個尸舞者?”
風塘一驚。
“我認識你弟弟,所以知道你們悲慘的童年,小少爺。”天雪說,“她”攤攤手,“你不用擔心的是,我不會對阿涂的身體怎么樣,更別說,她是我的孿生姐姐。”
“孿生……姐弟?”
“覺得從一個河絡口里說出這樣的東西很奇怪吧。河絡是一個重視群體但不重視倫理的種族,不知道誰是父母,族人就是你的兄弟與姐妹。但是……偏偏出了件奇特的事情,一個河絡母親生下了一對雙生子,即便分開喂養,分開教育,離得十萬八千里,這對姐弟的靈魂依舊相通,不僅僅知道彼此的存在,而且知道對方的思維和想法,甚至可以進入對方的身體里。就像我現在和你說話,阿涂的意識是知道的,她沒有阻止我,雖然她可以阻止。”
“然后你們兩個靈魂在一個身體里打架?”風塘道。
千仞天雪看著他的眼睛,看著。看著,然后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得直到他“哎呦”一聲呼痛,發覺動作太大弄得阿涂身上的傷口又裂開了。
“真是有意思的人啊。”千仞天雪眼角掛著淚珠笑著搖搖頭。
“啊?”
“不過也是一個笨蛋就是了。”千仞天雪低下頭用阿涂的手撫上阿涂的傷口,“風塘,或者叫風青炎,你被一紙書信從寧州招過來。你很聰明地選擇了易名,但是一個姓風的羽人還是太過于明顯了,在你踏上宛州的那一刻就已經被人監視起來,而且在這之前有人已經在你身上下了秘術。直到你到我姐姐這里來。這里有小七守著,這個地縛靈能讓一個蚊子都飛不進來,雖然今天也出現了破綻。被一只鴿子騙了去。不過小七也不傻,他很早就破了那個秘術,在你一無所覺的時候。”
“我被人監視?”
千仞天雪點點頭,“你還真是一無所知……右手邊的柜子里有一個布包,你把它拿出來。”
風塘照著做了,布包里有個硬硬的東西,掏出來一看,是一個拉弓用的扳指,掂著分量不輕,不知道是什么材質,上面刻著一只鷹的圖案,比起阿涂很多的手工作品來說顯得粗獷了許多,應該不是什么人訂做的。
“這個是什么……”
“天驅的指環。”
“天……驅……”這兩個字久遠得過于虛幻。
“我們一族河絡的祖先。與很久以前的某位天驅大宗主簽訂了一個契約。從雁返湖之戰后就留在宛州的地面之上。這對于河絡的教義來說是最嚴重的叛逆,所以,我們的身上都有叛逆的印記。”
“那個飛鳥的紋身?”風塘問。
“是的。我們一族為一代代的天驅做出了巨大的犧牲,于是有一個協定。天驅會誓死保護我們一族的河絡。你的弟弟,風青冽,他接到了的就是保護阿涂的命令。”
“青冽他……是天驅?”
“還有他身邊的一個女羽人,他們倆都是天驅。然而在半年前,他們失蹤了。失蹤前,那個女人給你寫了一封信。一起失蹤的應該還有某樣東西。天驅們認為,那個女人把東西給了你。即便不是,你也是他們找到那個東西和兩個羽人的線索。”
“失蹤了?可是……信里除了要我來南淮,其他什么都沒有啊。”
“所以你一直很危險。因為得到那個東西的人認為你還藏有什么至關重要的秘密,所以一直想封你的口。”
風塘覺得脊背一陣陰涼。
“所以感謝我姐姐吧,要不是看在交情和道義上,她不會費盡心思收留你。那些暗地里的人知道你是酒鬼阿涂的人,而酒鬼阿涂又是宛州商會的人,得罪了商會的后果他們還是要掂量的。”
“那我弟弟……”
“你還活著就該偷笑了。至少你知道了,他們是天驅。”千仞天雪掛著詭異的笑看著他。
“這就夠了。”他說。
[肆]木偶
“木偶,你為什么沒有心?”
“我的心很大,裝下了整個天空,然后飛鳥把我的心帶走了。”
年末了,人族聚居為主的南淮開始熱鬧起來。
風塘穿著阿涂給做的新衣服——這是他的年終福利之一——走在南淮繁華的商業街上,對照著單子采買用品。小七出不了宅子,在這之前食物什么的是有商會的人定期送過來。
單子上的字是東陸的文字,阿涂有想不起來怎么寫的字的時候就問小七。小七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要長很多。但是阿涂也有很神奇的時候。她會說羽族的語言,雖然不多只有幾句,但是發音很標準,讓他感動了半天。
所有的一切很和諧,沒有人提到千仞天雪和他談話的事情,小七依舊是忙里忙外,阿涂依舊嗜酒,而他,只是做一個好管事。
街道上掛著紅色的燈籠。貼著紅紙、年畫和對聯,各種叫賣年貨的聲響,還有小鬼們燃放的鞭炮聲,和街尾空地上商會請來的戲班子的咿咿呀呀鑼鼓聲混合在一起,好不熱鬧。
這應該是人族聚集地里最為熱鬧的日子了。
每當這時,風塘就想起來老家的風翔典,那是羽族最熱鬧的慶典,宗族長老們冗長的儀式之后,是徹徹底底的狂歡。在沒有心計和背叛的那個年齡,他和他曾經的伙伴們一起。摘下一朵燕子花,趕在對方尚未察覺的時候迅速地沖上天空,然后競賽著誰最先飛到某棵年樹上。他也曾幻想過收到姑娘的卡芒,仰著頭看天空掠過的信鴿。
那樣的生活對于很早就離開宗族的他來說已經很遙遠了。
戲臺子前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咚咚鏘的鑼鼓聲里,人們推搡著向里面擠著。風塘護著左右手拎著的包裹,逆著人流想離開這里。
“快看,那是個羽人!”人群里一個人高呼起來。眾人聽聞也跟著擠了過去。風塘趕忙背對著人流,將包裹捧在懷里,一步步向后退,但是又被人群擠著向前。
再這樣擠下去,他這把骨頭肯定要被擠碎了。風塘無奈地嘆氣。
他往后看看有什么空地可以插入,抬眼的時候不經意瞄到了戲臺上。于是,他看見了云雀。
還是那身有些滑稽的衣服,還是斜扎一只辮子、看不見雙手的長長的寬袖子,嬌笑著在戲臺上跳舞。說是舞蹈,也不過是跳啊跳,雙臂配合著夸張的動作,忙壞了配樂的鑼鼓師傅,找著她的腳步節奏敲打著。
風塘搖搖頭,這妮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寧州長大的羽人,跳個舞都跳成這樣。他看準了一個空檔,利用自己輕巧的身段,終于脫離了人群拐進一條僻靜的巷子里。
風塘將包裹放下,拍拍胸口。好在是逃出來了,不然,這樣下去氣都要喘不過來了。戲臺那邊的吵鬧聲傳來巷子里,風塘笑了一下,拎著包裹就往另一頭走去。
巷子很狹窄,周圍是很老的宅子了,抬頭只能看見窄窄的天空,幾只烏鴉飛過,呀呀叫了兩聲。
老舊的石板。布鞋踩上去是沒有什么聲音的。敲擊在上面發出清脆響聲的來源是蹲坐在窄巷邊衣著襤褸的老人。臟亂的須眉掩蓋了整張臉,嶙岣的手掌握著一根竹竿,往地上戳去的那一端已經裂開了。
老人面前的石板上放著一個木偶娃娃,穿著精致小巧的衣帽,沒有面部,四肢和身體綁在竹竿上,僵硬地做著簡單的動作,擺手,下跪,轉圈跳舞。這是位上了年紀的木偶師傅,操作的手不停地抖著。木偶也跟著,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風塘看了,從懷里掏出一枚金銖放在那個木偶的面前。
木偶停止了動作,竹竿也放了下來。木偶師顫抖的手拽斷了木偶身上的繩子,小小的身體飄落了下來,跌在青石板地面上。木偶師小心地將它撿起,遞給風塘。
是要送給他?風塘疑惑地看著老人。
老人對他點點頭。
風塘接過,小心地收在背袋里,對著老人點了一下頭,然后起身。離開。
狹窄的青石板鋪就的巷子里又傳來竹竿敲擊地面的聲音——
嗒嗒嗒嗒……
嗒嗒……
風塘在離大宅不遠的地方聽到了爭執聲。聲音很大,語氣顯然不是很好,嘰里呱啦一大堆,然后咆哮了兩聲停止了。再然后風塘看見大宅的門突然被踹開,一個矮個子河絡從里面走出來,虎虎生威,氣勢洶洶,而且一臉怒氣非常不和善。
小七走過來摸摸門板,看到風塘,苦著的臉變成笑臉,比翻書還快,“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風塘進了門將東西放下,“剛才那是誰?”
小七一邊清點著東西,一邊答道:“老熟人,過來要錢的。”
“要錢?”
“嗯,年末了嘛,正常。”
“哎。是嗎?”
“不然你認為呢?阿涂在外頭養的小白臉嗎?”
“……小黑臉還差不多吧……阿涂比他白好多……”
小七扛著東西往里走,風塘卻轉了方向往外,沿著剛才那個河絡的方向走去。轉了個彎,遇上岔路,又沒有可以問的人。他憑著感覺往大路的方向走,沒走幾步。感覺不對,回過頭。
他看見了那個河絡的尸體,身邊一個包袱散開,金銖滾落了一地。
然后,沒有血。
脖頸被鋼絲拉斷,手腕和腳腕處被鋼絲穿透,然后是腰部被鋼絲狠狠地切入,因為死前有掙扎擴大了傷口。臟腑清晰可見。卻看得出是死了很久的人。胸腔打開,心臟的位置卻是空的。
“木偶嗎?”
他好像聽見了咯吱咯吱的響聲。
風塘從袋子里拿出那個木偶。從層層的布料后摸到了一個開口,從里掏出一張紙條,搖了搖里面咚嚨響,往下一倒便倒出一個東西,黑色的,像是一枚拉弓的扳指。
風塘回到大宅,沒看見小七,便往阿涂的房那邊走去。果然,阿涂叫了小七過去。
纖柔綢緞繡牡丹白衣,云紋提花織金裙闌的裳,云錦緙絲提花腰帶,薄如蟬翼暗提花鏤空的三層外氅暈染出水波紋。邊角漾出浪花一朵。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穿在小七身上。
“好看嗎?”小七美滋滋地對著風塘眨眼睛。
“衣服很好看,人差了點。”風塘老實地答道。
小七咧著嘴不服氣的樣子。
一層層小心地脫下疊好,收到織錦軟緞的盒子里,阿涂對風塘說:“這是玖王訂的單子,明天你給送過去吧。”
風塘奇異道:“這個尺寸,不像是玖王或者他寵姬的。”
阿涂端著茶杯噗嗤一笑:“你對玖殿下還是很了解的嘛,連寵姬都見過啊。”
“哪里有……我怎么會見過他的寵姬。只是一個人族,該不會好了個夸父吧。”
小七和阿涂呵呵地笑了起來,阿涂放下杯子,剛才端著笑,水灑了出來。
“那倒不至于,”她道,“不過這位殿下是特殊了點……稚子與木偶……稚子好辦,臨仙居背后的大股東就是這位殿下。至于木偶……”
阿涂修剪得整齊利索的指甲輕輕扣著桌子,發出“嗒嗒”的響聲。“沒有心的木偶……那就更容易了。”
[伍]舞霓裳
南淮最闊氣的大宅絕對是屬于玖王的,雖然他老人家實際上只住行宮,這間別院主要用來收集他的個人喜好,比如古玩珍奇,比如稚子,比如木偶工匠,比如各種技藝超群的門客,比如夸父護衛羽人侍從。當然新年里少不了宴會,邀請了宛州有名望的貴胄商賈鄉紳豪門,看著他老人家的面子,沒人敢不去。
而他老人家,實際上也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梳著一絲不茍的發髻,整齊的常服。唯一同他那不羈風流相符合的,是一柄四季都打開著故作風雅的折扇下那張總像是睡不醒的漂亮臉蛋,不時瞄上下面兩眼,就讓坐在席下的眾人驚得哆嗦一下。
而他一介小民,能有幸躲在角落里窺得這位老人家天顏的同時,還能吃上所謂宮廷制法的點心,還得感謝這個現在在他身邊。同他一樣舉止不雅但是毫不在乎更豪放地躺在地上的羽人姑娘,她的名字不巧的是“云雀”。
今日早上小七給了他一個裝著金銖的袋子,說是這半年的工錢和紅利,他被辭退了。他驚得啞口無言,問什么理由,小七只是告訴他,阿涂決定搬家了,而他這個“地縛靈”走不了,以后他可以常回來看看,吃碗他小七秘制的酒釀。而阿涂。只送了他一罐青陽魂,然后反常地對著他微笑。他從來沒有看過那樣溫柔美好的笑容,柔軟得如三月的春風,嬌媚得似桃花盛開。然后在下一刻把他拋進了冷水里,因為阿涂又恢復了原樣,還是那張不冷不熱的臉。
“那么。再見……應該說是,再也不見吧。”
他收拾了東西,看著那扇熟悉的大門在他面前慢慢地合上,門的另外一邊是阿涂寂寞的背影,孤立而柔弱。
好奇害死貓,心軟害死人。
這是要搬家還是要赴死?不要用這么老套的情節啊。風塘很是不爽。然后他努力地想。阿涂收到過一份請柬,是玖王的宴會,時間,就是今天晚上。
她是一定會去的。這一次,風塘相信自己的感覺。
于是他開始想辦法混入宴會里。他去找自己在南淮商會認識的人,不幸對方不在,他沒有更好的辦法混入戒備森嚴的玖王別院。正在苦惱。卻被人叫住。
回頭一看是云雀那個傻姑娘。
“啊,你是阿涂師傅家的那個管事……叫、叫什么來著?你在這里做什么?”云雀好奇地問。
“我……”風塘口拙起來,“我、我們家老板今天去宴會了,但是她忘帶了一樣東西,我給她送過來。”
云雀狐疑地上下打量他,然后嘴一撇道:“真是老套差勁的借口,想看宴會?和姐姐我說。姐姐我帶你進去。不過你要是想干什么手腳不干凈的事情……”
云雀看著他瞇起眼睛壞笑起來,“姐姐我可不是吃素的,讓你看看姐姐的厲害。”
于是風塘就被落在這里憋屈地把起風來,看著身邊睡死過去的人,一臉無奈。
“云雀姑娘,云雀姑娘。”他輕輕拍著云雀的胳膊,順手摸下去的時候突然一驚,大袖底下的胳膊上,沒有手。
云雀沒有醒,繼續睡。
宴會大堂上因為突然的擊缶聲而安靜了下來。眾賓客正襟危坐看著上座的玖王。而后者卻只是閉目養神狀,繼續慵懶地躺在寵妾的懷里。
忽涌上十來個粉衣紗裙的舞姬,在中央的舞臺上圍成了圈。樂師換了首艷麗的曲子,配合著舞姬們的水袖扭腰,一片妖嬈。
舞姬們踩著節拍簇擁成花苞,水袖甩開出了桃花一朵,花蕊里現出藏著的一襲綠衣紅裙,琴弦一轉,紅裙旋起,綠袖拋開,墨色的長發上結著的紅繩劃過一道弧線而下,隨著樂調戛然而止。
賓客間傳出驚呼聲,這個被簇擁而至驚艷全場的舞者,有著柔軟的柳腰,舉手投足間亦是風情萬種。只可惜……盡管用清油精心地刷過,盡管涂上了桂花香粉,抹上了胭脂,描上了眉黛,盡管動作流暢,但空洞的眼睛和只能微張的嘴,還有不變的神情只能證明,它不是一個活物。
“木偶?”
“不是哦,是尸體。”云雀的聲音突然傳過來,她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醒了過來。嚇了他一跳。然后答語里的某個詞語讓他產生了強烈的惡心感。與此相對的是,這位姑娘正在進攻剩下的包子,“尸舞者是最好的木偶師。只可惜這哥們不聽勸,和他說多少次了表情僵硬難看,是個人都能看出來”
一曲完畢,舞者低頭謝幕,一旁走出個戴著風帽的人。也跟著行禮。高坐在上的玖王一抬手。身邊就有侍從捧著賞賜過去。跪拜,謝恩,然后帶著鶯鶯燕燕和那……尸體一同下去。
“前兩天這個笨蛋還丟了一具尸體,在城南被肢解了。很高明的手段呢,心臟位置上藏著的星流石都被打碎了。那家伙哭天搶地地要找人報仇,被人攔住了,這個傻瓜,接近那里一尺之外就別想動什么手腳了,他是不知道,那個叫七星的魅的厲害呢。你說是吧。風塘。”
“你……”風塘驚得瞪大眼睛不知道怎么回答。
云雀則是神秘地一笑,頭發一甩,露出耳后藏著的一個黑色的東西,乍一看像是發卡,但是上面的花紋他很熟悉,是一只展開翅膀的鷹。
鐵甲依然在。云雀的唇形拼出這五個字的唇語,然后才出聲:“我們不是敵人呢,風青炎。那么看在你弟弟的份上,能不能小助我們一個指頭呢?關于你們家老板阿涂師傅……還有,你弟弟啊。”
玖王覺得乏味,身邊一個狗腿討好地報著眾人送上的賀禮,被點到名字的富商鄉紳長坐行拜禮。玖王聽聽這單子和人名,覺得還是無趣。
這時一個青衣的下人跑上堂,在離主位最遠的最末席就跪拜了下去。
“殿下,忘川君已經準備好了。”
高高在上的玖殿下這才提起了興味,“那,讓他準備一下上來吧。”
青衣人跪拜。退了下去。賓客間竊竊私語。
一扇厚重的門被打了開來,一個黑衣公服的男子入內。光照射在一個低矮的木轎上,緊閉的轎門上是富貴人家常用的牡丹百子圖案,眉上是一排纏枝蓮花,彎上去的角上掛著穗子。
“公子……時辰到了,該著裝了……”他指揮著身邊的人將一個織錦盒子放在邊上的桌子上。那人照著做,黑衣人想上前開門,不出兩步,被人擊中頭部,倒了下來。
風塘彎下身子看著被襲擊的人,睡個對時是有的。云雀從后面跳進來,急道:“去,快開門,時間緊張。”
風塘彎腰開了那扇小門,從里面伸出一只不大的小手,白皙細嫩,然而尾指卻是斷的。風塘握住,向外一牽引,一個較小的身子就出來了。
墨色的長發披散在墨色的暗繡外氅上,一雙黑眸盯著他看,朱砂紅唇勾出一個妖嬈的笑,勾走了人的大半魂魄。
“風青炎,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啊。”嬌笑的人道。
“你……”
風塘的眼中映著的,是一張熟悉的臉,太像那個在月夜里飲酒,告訴他她的綽號叫“雪顏”的河絡。
“嗯,我是千仞天雪。”
琴師抱著琴先上。席地而坐在中央。彈撥了幾下琴弦,就望著屋頂雙手在琴上撫動。賓客里有人認出這是京城有名的四少之一“狂少爺”蘇景文,曾與狀元駙馬于酒樓對詩三日,羞辱得對方毫無顏面。傳說他府中蓄妾達數十人,各個是嬌艷優雅,滿腹詩文。而他的琴音更是一絕,驕縱狂妄中卻細膩得惹人落淚。
狂少不知道是不是迫于壓力才到場,一臉的不高興,胡亂奏起一曲《東風調》,本是溫婉柔美的調子,卻奏得像是上戰場前高唱的《從軍行》。
眾賓客微微驚訝,看著主位上的殿下半瞇著眼睛看著下面,一句話也沒說。眾人以為,這狂少該是得罪這位殿下了。
就在這時,上來一人。身長四尺有余,面覆輕紗,看不真切。長發由紅色絲緞扎在身后。綴著青玉佩環。身穿繡牡丹綢緞白衫,水袖掩著玉手,下著云紋提花織金闌裙,腰系云錦緙絲提花腰帶,足登八寶鑲嵌七色緙絲繡花俏頭鞋,套三層暗提花鏤空鮫紗外氅,身體微欠著行禮,再起身,絕世而獨立。
“這是稚子……還是河絡?”臺下有賓客驚呼道。
來人微欠身子再對著獨自撫琴的狂少一拜。狂少瞄過一眼,手停了下來。來人對他微微點頭,一曲《東風調》纏綿奏響全場。
覆面之人隨著曲調舞。開頭奏安平盛世。一時間如天鵝浮水,曲頸長歌。通敵叛國,音調一轉,舞成攀附的紫藤曲折妖嬈。調轉凄涼,從軍前夜,燭臺下不忍分離,舞者趴伏跪地,雙臂抬起掙扎起身,卻又撫胸低首。曲調越來越高亢,節奏加快了來,戰場廝殺,舞者起身輕旋,一手呈劍狀,側身翻飛,裙擺激起層層浪花。身先士卒卻遭奸人陷害,含恨飲下御賜毒酒,舞者曲臂手做杯狀后仰飲酒,步伐不穩卻不忍倒下。化身厲鬼,報得了私仇卻拯救不了天下蒼生,舞者展臂像是哀嘆,翻飛后掙扎著,最后臨風而立,化為浮云飄散,翻飛的紗衣隨著舞者輕輕落下,在地上畫一條完美的弧線,最后一個音塵埃落定。
賓客間鴉雀無聲。
“啪啪……”玖王最先擊掌,起身。幾步來到舞者的面前。
狂少抬頭看了一眼舞者,再看了一眼玖王,后者抬了抬手,他便抱著琴快速地離開了。舞者則是依舊跪地低首,一雙手掩蓋在大袖之中。
玖王一把抓住舞者的右手,高舉起來,輕薄的料子順著纖細的臂膀滑下,露出上面烙印的飛鳥刺青。玖王看了刺青一眼。就瞄過看向手。蔥白的五指因為掙扎,手背上骨頭的印子清晰可見。
“我依稀記得你們的大蘇行死前說過千仞天雪沒有右手尾指的原因……”玖王緩緩地開口,“他是什么……夢火者?還是別的什么東西。所以,現在你要向我怎樣解釋昵,雪顏阿涂?”
舞者摘下覆面的面紗,露出精致的妝容,那樣的笑卻太過妖艷絕美,完好的右手指間略微交錯,“這不是殿下您一直想得到的嗎?”
一個響指,漫天的火雨而下。
[陸]逃
“你說什么!阿涂她……她代替了你去跳舞。”黑暗的地道里傳出一個男人的怒吼聲。
“你這么激動做什么?為了爭取時間,不能過早地引起別人的懷疑。”回答他的是一個姑娘家的聲音。
“麻煩你能不能不要突然動作那么大,我快掉下來了。”一個少年抱怨著。
“啊,實在抱歉。”男人說。
“叱”的一聲,火光照亮了道路,風塘一手舉著火把探著路,一手調整著背后河絡少年的位置。
他們現在所在的是很久以前河絡用于特殊任務的地下通道,基本上從“雁返湖之戰”河絡退出南淮之后,這里就沒有再啟用過。傳說的地下城早就被炸毀,留下來的可用的地下通道所剩無幾。在宛州河絡最為興盛的時候,這里用作防御與運輸,還藏有備用的工具和構造精巧的熔爐。
“但是有一條可用通向城外。”千仞天雪一口咬定。
相信他是個河絡,也相信他就是云雀等人的目的,風塘背著矮小的河絡少年鉆入深深的地下通道里,所幸通道比他想象的要寬,走在里面基本上抬頭無壓力。
“機關比我想象的還要多……”河絡的少年從羽人的背上跳下來。摸著面前的一個石壁。輕輕敲打兩下,出現一個很小的石洞。千仞天雪將手伸到洞里,掏了掏,不知摸到了什么,往外一拽。旁邊一扇石門慢慢地開啟,露出一條略有光亮的岔道出來。
“果真在這里,之前在阿涂的記憶里看到的時候還覺得不太對勁。”天雪抬頭看看密道的兩側,“真不錯,北邙的幽明石,能長時間發光。看這樣子,今年年初才換過。”
幽明石的光雖然微弱。但已經不需要火把了。風塘滅了火,問道:“你沒有來過這里嗎?”
天雪歪了歪頭,摸索著一塊刻著復雜圖案的石板,“沒有,即便我在阿涂的身體里保持意識的時間很長,但那只存在于工作室里,這來去的過程,阿涂她不想讓我知道,畢竟她怕哪天我全部告訴了玖王。”
“你們真奇怪。還有云雀,你不是玖王的人嗎?”
云雀聳聳肩,“我是天驅,做他的侍衛只是權宜之計,我只是要完成我的使命。天雪,上面怎么樣了?路找好了沒?再磨嘰下去追兵要過來了。”
千仞天雪一聽皺起眉頭,“追兵在白虎彎被困住了,一時半會兒過不來。至于我們一族承諾的東西,阿涂既然答應今天交貨,她就不會食言。這一點你放心。”
“你倒是信任她,但別忘了,是哪個把自己的弟弟當做人質,又是哪個害得自己的族人全部被燒死!”云雀譏諷道。
“別再說了!”天雪呵斥道,他轉過身往前走去,“等離開了這里,賬什么的都好算!而且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天驅打的什么算盤。那個叫風青冽的家伙呢?你們天驅里出的叛徒還少嗎?”
“我不是還留在這里照顧你這位大爺嗎?風青冽不只欠你人命,他還帶走了天驅非常重要的一個東西,我們也不會放過他的!”
“青冽!你們說的是……我弟弟?”風塘在后面輕聲問道。
云雀回過頭看了他一眼,面帶嘲諷,“你那位弟弟還真是奇葩一枚啊。你知道一個叫永安的地方嗎?前些日子被大火燒了的。”
“永安……”他知道那個地方。
“操縱了那場大火,然后燒死了阿涂的所有族人,那個人就是你弟弟。”
綾羅綢緞制成的衣裳最后是被撕開的,血黏在上面,結成血塊,卻止不住往外涌著新鮮的血。阿涂覺得面前的景象有些模糊了。手里的火槍沾滿了汗水。長長的槍筒向下,抵在地上。她左手覆在腹部的傷口上,那里真的很疼很疼,眼角瞄到掉落在一邊的懷表,指針夾成一個狹小的角度,卻讓她安心地笑了起來。
天雪。已經到了吧。
玖王的夜宴里已經沒有賓客,只剩下大火。玖王則是被侍衛護在印池的屏障后面,憤怒地咆吼。他沒想到雪顏阿涂那么大膽,更沒想到一切像是早有預謀。這群銅臭味的家伙。在大火而至的那一刻,迅速而井然地離場。狂少甚至還扔給阿涂一把火槍和一柄短刀,最后還君子地一拜。
這幫家伙!
火勢依舊兇猛,她對面是那個帶著風帽的尸舞者。雖然有印池系的秘術師,但是考慮是戰斗還是保護主人的時候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夸父的勇士認為和河絡打有損顏面,對方還是女性。而倔強愛面子現在完全失去理智的玖王卻不想離去,要看著這場戰斗的進行。
傷口還很疼,但是敵人不會等她。犀利的長鞭甩過來,她翻身躲過,地毯裂了一個大口,碎石隨著鞭子飛了起來。
阿涂真的很感謝真神,她的對手,那個尸舞者出于今天要上臺表演的考慮,帶的是特意準備的貌美如花的女尸,而且這位尸舞者的怪癖還真多,尸體舞著鞭子還像跳舞,準備動作太多,空隙太多,讓她還有時間顧著疼痛的傷口。
敵人只有這一個,印池的那位明顯動不了,夸父那位的脾氣也改不了,而她的熔爐之火又把那些精銳的侍衛擋在外面無法靠近。
“我真的討厭他媽的火,熱死了。”風帽被打落下來,尸舞者拿出扇子扇風,又覺得扇出來的也是熱風,“呸”了一聲把扇子扔掉了,轉而拿出繡花帕子來擦啊擦的。他本就不是什么高明的秘術師,家里本來是給人做喪事的,兼賣棺材,和人學了個招尸之術騙騙死者家屬賺個小錢。后來聽到這里有位大爺找些奇奇怪怪的人,他就撥弄了兩下子,沒想到能被看重,過上了好日子。
“你不喜歡火嗎?”阿涂一邊躲著鞭子,一邊問。
啊?尸舞者抬頭看看面前的河絡,明明已經被逼到還不了手的地步了,這河絡還有心情和他談天?
“我也不喜歡火呢。你知道嗎?我的族人,被人騙到了一個叫做永安的地方,然后,一把火,全部燒了,燒得干凈。我拼命地趕過去,手刃了那個放火的人,卻發現,那不過是一具尸體,真身已經逃得很遠很遠了……”
阿涂左手抽出短刀纏住鞭子,幾個翻身跳到尸體的面前,一槍瞄準眉心扣動扳機。
“游戲結束了,可憐的尸舞者先生……雖然你可能完全不記得那一晚上的事情,因為你被寰化系的秘術沖昏了頭腦,而不是簡單的制造密羅的幻覺。”阿涂扔掉了火槍,拔出短刀,“從某一方面,你的確是無辜的……但是,從另一方面,作為阿洛卡的我絕對不能容忍!所以,永別了。”
下一刻,嬌小的河絡沖了過去。
“我弟弟,青冽他……為什么要這樣做?”風塘問道。
“他覺得自己作為鳥人受到打擊了吧。”天雪道。
“什么……意思?”
“如果有一天,你們羽人不再是天空唯一的主宰會怎么樣?”天雪問道。
風塘驚異得答不上來,“我只是一個種地的農夫……我以為,戰爭離我很遠。”
天雪一臉嘲笑,沒有理他,而是繼續他們的道路。
幽明石的亮光在一個岔路前消失了。
天雪停在岔路前,左看右看一時拿不出主意。
“怎么走?”云雀問。
“不知道。”天雪的回答干脆利落。
“那怎么辦?”風塘問道。
“問阿涂好了。”天雪坐了下來,慢慢閉上眼睛。
藥與毒的界限,阿涂是最清楚的。曾經差點要了她命的漠北紅花劇毒,現在卻保著她最后一口氣。
瓶千幻的藥效終于發作了,阿涂感覺腹部的傷已經不那么疼了,眼前依舊是黑漆漆的地道,背部還是濕漉漉的感覺,但那已經不重要了。她摸索著機關,在不知道追兵什么時候追過來的情況下勉強在周圍點上一盞小燈,她知道很危險,但是她沒有時間了。
“阿涂,我們遇上岔路了。”天雪的聲音突然在腦子里出現。
是幻覺嗎?
“阿涂你這個笨女人什么都學不會?”
“阿涂,我討厭你!”
“阿涂,我想吃米糕……”
“雪顏阿涂!你不配做阿洛卡!全族人都死了你還抱著那個不切實際的夢想嗎?”
“阿涂,我想大蘇行了,我們回家吧!”
“阿涂……”
阿涂把手伸到腹部的傷口處,繃帶已經沒有什么用處,血停不下來。她用最后的力氣狠狠地用手里的刀割開它。反正她已經感覺不到痛了。
“阿涂,你個死女人現在在哪里?喂!回話啊!”
她又聽見天雪的聲音了,聽見天雪說討厭她。
“天雪……”她輕輕地呼喚著那個名字。
“喂!女人!你到底怎么了?”
“天雪……”她叫著他的名字。左手伸到傷口里面,然后掏出一個拳頭大小的東西,一塊金黃色透明的石頭,沾著她的血,在微微發著光亮。
“天雪……回家……”
小小的河絡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長發遮住了她的臉。一個飄渺的影子走了過來,拿走了她那塊沾著血的石頭。
“怎么樣?”云雀焦急地問著睜開眼睛的天雪。
天雪則是怔忪了一下,他很久沒有這樣懷疑過自己的能力,他最后感覺到的是……
“沒事,”他脫口而出,然后猛然反應過來,“阿涂說是在右邊。”
“右邊?”兩個人都很懷疑。
“是的,右邊!通向東門的地方,我們趕快走吧。”他的話剛說完,就有什么奇怪的聲音傳了過來,幾個金屬的簧片敲打著,像是水滴落入積水的那種陰冷的感覺。
風塘覺得身上有什么不舒服,然后發現側背的口袋突然動了起來,他還沒來得及驚異,口袋就被劃下一個大口子,東西全掉落在了地上。
一些金銖和衣物,還有文書中間有一個穿著華服的木偶娃娃。在敲打著的奇異聲響下,那個娃娃慢慢地站了起來,慢慢地向前走去,它所選擇的前方,亦是聲音傳出來的方向。
三個人面面相覷,跟在木偶后面,繼續走著。
通道變得很狹窄,可以感覺到附近有備用的熔爐,有些熱氣傳了過來。通道的盡頭是打在壁上的梯子,三人順著爬上去。這是一個很大的屋子,墻壁上做成一個個隔間,上面擺放著工具和石板,一面石屏隔著旁邊沸騰著的火爐。一間屋子里的石料多得溢了出來,和旁邊倒下的一個個紙卷混在一起。一個金屬的匣子放在地上,匣子邊上的把不停地轉動,聲音就是從這里傳出來的。
“原來在這里……”天雪驚嘆地說。
房間的中央立著一個不小的物體,細長如游湖小舟般大小的身側突兀出來兩塊板子,尾部高高翹起。看得出是金屬制造的機械,還有一部分像是活物的骨骼與肌肉,生長出細密的毛皮。
將風。風塘突然想到了這個詞,他聽說過這種河絡用于保護自己和進行生產的工具。不是每一個河絡都能制作將風,就如同不是每一個河絡都能成為從先輩處繼承超絕工藝的夢火者一樣。
然后,他們看到了小七。
“小七……你怎么在這里?”風塘傻傻地問。
“留下來打架的。”小七依舊笑瞇瞇。他轉過身子,露出背后的東西——
“阿涂!”天雪驚異地大叫。
“死了……嗎?”云雀也是瞪大了眼睛。
“喏,你們天驅要的東西。”小七輕輕一拋,云雀趕忙接住。穩在袖子間后才看見是一塊金黃透明的石頭,上面布滿了血絲。
風塘覺得,這有些像阿涂以前做過的血石,卻要好看許多,“這是什么?”
話音未落,石頭發出淡淡的光,一雙手從云雀的袖子里伸出來,石頭滾在手心里,光芒又消失了。
云雀有些激動,“這、這就是……魂印兵器嗎?”她用新生的手把玩著這個東西。
“這樣,這支河絡與你們天驅的約定就算解了吧?”小七回頭看了看跪在地上看著阿涂尸體的天雪,
“夢火者可以讓我們帶走了吧。”
“開什么玩笑,他是制造將風的人!必須由我們天驅來看管。不然戰爭一旦爆發會是什么樣子!生靈涂炭!……難不成,你這個家伙是……”云雀非常激動,又為自己腦中突然閃過的想法所驚異。
“那我們就沒什么話好說的了……風塘!”小七突然轉過身對著風塘喊。
風塘愣了一下,“做到現在你辛苦了,下一步,帶著天雪趕快走,我們在老地方會合,我會告訴你找到你弟弟的方法。”
風塘滿是驚訝,這是什么意思?小七是在表明他是被他利用的嗎?
“原來你們是一伙的,真是失敗!將風和夢火者我們天驅是不會放手的,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也一樣。”
“沒有必要那么麻煩不是嗎?”小七突然笑得詭異,“交給辰月不就安全了嗎?”
“你個混蛋!”云雀咬牙切齒,手心里凝聚出黑色的霧氣。
然后,小七收斂了笑容,“趕快走!追兵快來了!”
風塘抱起阿涂小小的身子,跟著天雪擠入狹小的內艙里。天雪忙著操縱各種工具,滿頭大汗。
“天雪……”阿涂在風塘的懷里動了一下。
天雪趕忙回過頭來,“你還活著?”
阿涂輕輕地點點頭,手移動著伸入內襟里,摸出一個袋子,從里面摸出一個藥丸。
“是藥?”風塘問道,阿涂點點頭,他接過藥丸送入她口中。
“小七還能拖延一些時間。趕快!玖王的追兵快過來了!”阿涂急著催道。
天雪沒有回答她。而是繼續擺弄著。最后他用手抓住面前刻滿咒印的把手,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手被另一只小手抓住了。
“阿涂……”
把手上的刻印發出了光,將風瘋狂地抖動起來。刻印慢慢延伸到整個艙內,密集地交織,讓風塘覺得耳朵里充斥著各種語言的咒語,語速很快,讓頭疼得快要爆炸了。
阿涂在他后面輕輕地說:“飛吧,天雪!”
屋頂被炸開了,可以看見星光。將風的雙翼展開,上下拍動了兩下,前半的身子向上揚起,底座加速壓縮著簧圈,然后一瞬間,底座彈起,雙翼撲打,離開了大地。
云雀一邊要注意天頂掉下的碎片,一邊還要躲閃著小七的進攻。她根本沒法追上去,只能眼睜睜看著將風和夢火者從她面前離開。還要防御著突然出現在面前的刀絲。
小七是個魅,甚至是一個不能離開大宅的魅。云雀記得還在玖王別院的時候,天雪和她說過,他是因為凝聚的時候出現問題,只能留在大宅里。但他從來沒有說過,這個魅是一個用刀絲的殺手。層層密密的網阻隔著她。讓她無法近身。不時還會有刀絲擦著她的身體而過,割開她的衣服,讓她流血。
但想她摸爬滾打那么多年,也不是吃素的,抄起一把銼刀對著網結扔了下去,卻力量不夠,半途中被橫掃過來的刀絲打偏了。
“這時要有一把弓就好了……”她喃喃道,看著密網交錯背后的那個操縱者,“有弓也沒多大用……我又不會拉……看來這次結束后要找個師傅了。”云雀苦笑著。
小七呵呵地笑了起來,“這次該我來說了,游戲結束了。”他收緊了刀絲,大網向著云雀撲過去。
這次是真的完了,云雀閉上眼睛,等待著末日的降臨。
“那枚戒指……風青冽帶走的那個天驅最重要的東西,我已經交給風塘了。”小七突然開口。
云雀睜開眼睛,有些詫異。她看著漫天的刀絲失去力度慢慢地垂下,落在她的腳邊。小七依舊站在對面,對著她露出無害的笑容。然后令人驚異地,慢慢地發出光芒,然后一點點的,從腳部開始消失。
“阿涂手刃了他……如果這是你想知道的話。啊。還有,我不是天羅,刀絲什么的還真是玩不慣啊。”
在身體最后化為星辰般閃耀的碎片時,他說:
“我只是一個木偶師,最好的那種……”
夸父擠不進來,所以只有玖王的一隊護衛進了地下通道。舉著火把分頭找著。領頭的隊長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像是剛打開的有著亮光的通道,卻不知發生了什么,大地劇烈地搖晃起來。幾個士兵站不穩摔倒在一起,他勉強著扶著墻往前走,在走到盡頭的時候還沒適應突然來的光亮就感受到了更為強烈的搖晃還有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然后他看見了從未見過的奇異景象。
房間的頂上被炸出了一個不小的洞,向上可以看見星空。一只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巨大的鳥從中間慢慢地起飛,它拍打著巨大的翅膀,掀起一陣不小的風,若不是抓緊了邊上的門框,他差點被卷出去。碎石迷住人的眼,什么都看不清。等到他勉強用手在眼前擋著的時候,風已經小了,大鳥調轉著方向,向著星空飛了出去。
“大、大鵬嗎?”隊長張大著嘴,看著大鳥消失的地方。
房間里什么都不剩下了,地上落了一個黑色的金屬匣子。隊長好奇地撿起來,翻開匣子的蓋子,里面幾個奇形怪狀的金屬不知道做什么的。他拿著蓋子翻過來。看見內側上面刻著花紋,像是一只包圍著火焰的鳥。
風塘從來沒有這樣處于云端,不用張開翅膀就能觸摸到高處濕冷的風。他是第一個坐上將風而飛起的羽人,千仞天雪是第一個飛起來的河絡,他們創造了歷史,卻無法高興起來。
阿涂小小的腦袋垂在他的臂彎里,面色安詳。無論天雪怎么搖晃她,她再也睜不開眼睛看他一眼了。
“這個樣子……應該是,死了有段時間了。”風塘低聲道。
天雪像是被狠狠地擊中,“是小七嗎?那個家伙……他操控了阿涂的尸體。”
風塘沒有回答,他什么也不知道。
“喂,鳥人!”天雪呼喚著他。
“什么?”
天雪對著他面無表情,“這里太擠了。你能不能讓讓?”
“什……么?”
沒有給他質疑的時間,突然地,天雪站了起來伸出雙手,將他推了出去。
“你為什么不飛呢?”晴雅問道。
“已經有和你一起飛的人了……”
“那么,你就不再飛了嗎?”
從高空墜落的感覺反而很安詳,開始的驚嚇與恐懼消散后,只有風,只有云朵,只有自己。風塘抓破了衣裳,露出背脊,迅速地凝出一雙羽翼,在要掉落到地面之前猛然調轉向上飛起。他是羽人。他不用將風就可以飛。
他抬頭看,將風已然超出了可以追上的距離。他憤怒于天雪的野蠻行為,卻在下一刻突然明白了那句話:“有了會飛的將風,還要羽人做什么?”
如果明白得早一點。他會怎么做?殺了這群河絡嗎?就像他弟弟一樣嗎?
冬日里的寒風終于吹到了他的身上,他感覺有些冷。冬雨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打在他身上還有些疼,手心朝上,才發現里面夾雜著冰豆子。
南淮……也會下雪嗎?
雨雪比想象中的要早到。天雪將阿涂的尸體放在后座上,他的精神力能支撐將風飛行的時間已經不多了,風雪一來,他不能保證將風繼續飛下去。
他摸摸阿涂的頭發,無奈地說:“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圓滿了,是為了問心無愧地去死嗎?”
尸體已經不會回答他什么了。他自嘲地一笑,抬起手貼在將風的內壁上。
繁復的刻印上滴下了血一樣粘稠的液體,迅速地被點燃。那是河絡的熔爐之火,能將所有東西吞噬干凈不留渣子的火焰。
“再見了……”
[柒]終
“真神讓飛鳥火圖帶火種去點燃太陽為世界帶來光明,火圖做到了,但是它不想回到真神的身邊了,它覺得,飛翔的感覺太美好。”大蘇行說。
“然后呢?”
“然后……因為它飛累了,終于有一天掉落到了地上。”
有目擊的農民說,那只向西飛去的大烏披著火焰墜落在越遼山外一個不知名的小山丘上,大火點燃了周圍的草木,雨雪根本澆不滅,燒了三天三夜,最后燒得什么都沒剩下,禿了三個山頭。
南淮南區的某座宅子和玖王的別院也一起著了火,前者只是燒了宅子,沒有什么人員傷亡,后者蔓延了整整一條街,傷者半百,夠國主頭疼一陣子了。南淮的酒樓依舊熱鬧,但再也沒有一個河絡,大醉地把自己埋在酒罐子堆里。
三個月后。
風塘來到青石郊外的一個小村莊里,約他的人是云雀。她告訴他,有晴雅的下落了。
“風青冽死了以后她就這樣了,認不出人,不會說話,總是一個人呆著好幾個對時,餓的時候去撿館子里丟下的剩飯。”云雀指指身后某間民居,“高層的決定是把她交給你,她知道的秘密不多,即便是終有一天醒來,也不會帶來多大的損失。”
風塘嘲諷地一笑,“沒用了就扔掉嗎?”
他從懷里掏出那枚扳指,遞給她,那是天驅追蹤青冽的理由,對他來說只能用來換晴雅的下落,不過這也夠了。他想起那個叫小七的魅,費盡心思轉交給他,這背后是阿涂的意思嗎?不過是不是已經不重要了。
云雀摸著扳指內側的銘文,念道:“‘北辰之神,蒼青之君,廣兮長空,以翱以翔。’是這枚指環!你可以帶走這個羽人了。”
“你們天驅不會再糾纏我們了嗎?”風塘道。
“啊?什么?”云雀不解地看著他。
“我希望今生再也不要見到你們天驅!……再見……或者說,永遠不見。”說完,他拉開門,走進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