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的整個身影都融進了夕陽的光線中。
還只是五月份,天已經熱得人不愿意外出。可不外出的計劃是不可行的。甚至還有人需要提起行裝遠行,并且可能是永不回來的遠行。
即使是在傍晚,陽光也太過熱烈,燒得我兩頰漲熱,連頰邊發絲都幾乎被臉上的熱量燒焦了。他嘆息著拍拍我的肩,“希世,我不能在醫院陪著你,必須回到軍隊回到戰場了。住院期間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這可能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我不敢說“再見”,只是沉默著凝視他。他走了幾步又回轉過身來,或許是想讓我再多看看他,然而他整個融進了過分熱烈的夕陽光線中,我只能看見他被陽光壓成薄薄一片的影子。
但是我清晰地看見他伸出了右手。不是揮手再見,而是面帶微笑地在漫空橙光中畫了一個漂亮的弧線,并且大聲喊了一句話。我們之間的距離并不遠,他的聲音像是音樂播放器被調到了最大音量,雷鳴一般滾入我的耳中。
我的記憶力衰退得厲害。我已經記不清他說什么了,但是清楚地記得他的動作——
食指與中指并攏,頭微微右偏,手指抵在頭側,頭正回來,手指緩緩向右前方伸開。漂亮的弧線。
2
公元2021年,大地四處硝煙。距戰爭全面爆發已經有一年了,與以往任何年代的戰爭都不同,這是一次全體人類與宇宙高智慧生物的戰爭,聽廣播里有消極的人說,以我們的科技抵抗這一年,已經是極限了。
醫院一樓大廳里的所有人都微微仰著頭盯著墻上的那個小方盒子,從那里有戰事廣播傳出來,因此每個人都虔誠地交握雙手置于胸前,嘴半張著,大口呼吸。像數條缺水的魚。
這時我輪椅扶手上的綠燈亮了,同時我聽到護士僵硬沉悶的聲音,“F274號希世,到診室做檢查。”
我點點頭,不慌不忙地喝口水,才搖著輪椅進去,身后還有漫長漫長的隊伍。
“從發病到現在,有多長時間了?”醫生的聲音被厚重的口罩憋住了。
我疑惑地看著他。他沒有多么帥,說實話。他的整個人被包得只剩下眼鏡后的一雙眼睛,沒什么可看的,我看他純粹是因為我不記得自己發病有多長時間了。
醫生沒理會我的疑惑,伸手掀開了我腿上蓋著的薄被。我有兩條細長的腿。但是白凈的皮膚上像潑墨畫一般綻開大片大片墨黑色的斑,因為長時間不走路,肌肉萎縮得厲害。
“又加重了,”他小聲嘀咕,“新藥也完全不管用嘛……”
“什么?”
他搖頭,“你還記得你是怎樣染上病的嗎?”
“不記得。”我記憶力衰退得厲害。
“宇宙人向我們人類宣戰的那天,向我國首都城市的市區發射了一顆攜帶外星病毒的導彈。市里所有人,除了被當場炸死的,其他人都感染了病毒。”
我恍然大悟,“啊,這件事你昨天給我講過。”
“我上個星期給你講的。”他推了推眼鏡。
“你昨天還告訴我,我之前是一名中學老師,教音樂和舞蹈。”
“那是我上上個星期告訴你的。”他干咳了兩聲。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樣啊……”
“那么上個月月底我向你解釋的這種病毒的性質,你還記得么?”
我想了想,“不記得了。請再告訴我一遍吧。”
他嘆息,聲音緩慢而綿長,透過厚厚的口罩,是比五月的空氣更暖的一團氣息。“病毒變異得很快,進入人體后立即變異,不同的人感染病毒后有不同的癥狀,比如你,腦部損傷,下肢病變,并且很不幸,這種黑斑有向上蔓延的趨勢。”
“我會死嗎?”這是整個醫院的病人都會問而又不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這個不清楚。”他又推了推眼鏡,手指擋住了眸中的光,“還沒有死亡的例子。”
我伸手去摸我的水瓶,但它不知道滾到哪里去了。我想,那么最近為什么有那么多蒙住全身被抬出去的人呢?
“世界各地的學者都在為你們研究治療方案。但是病人太多,病毒變種太多,每個病人的治療方法都不同。”他起身從我身后摸出水瓶,細心地擰開蓋子遞到我手中,聲音很溫柔,“希世小姐,最近還是繼續服用之前的藥。護士們會提醒你按時吃藥的。病人太多了,不知何時才能輪到為你制定新方案,在此期間要加油啊。”
我正喝著水,“咕咚”一聲的吞咽,掩蓋了醫生的聲音。
出了診室以后我沒有立刻回房間。其實住在這家醫院還是挺自由的。除了必要的診療之外可以在大樓范圍內自由活動,但前提是你自己一人可以走得動路。
我先在大廳的自動飲水機前把水瓶灌滿,然后穿過等待進入診室的數條漫長的隊伍,在大廳西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停下。這里可以看見花園,春末時分綠色一片,沒有打理過所以顯得凌亂。再往遠看有許多焦黑的房屋和植物。這個城市也并不平靜。
可以看得見夕陽,也感受得到夕陽盛情的溫度,呆的時間久了,兩頰被陽光灼得發燙。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我清楚地記得,并緊的手指抵在頭側,然后劃一道漂亮的弧。
但是做這個動作的人是誰我不記得了,那在我的腦海中只是一個逆光的剪影而已。
3
“請問,你知道北山么?”
午飯的時候,坐在我面前的是個穿著綠裙子初中生模樣的女孩子。這家醫院收容的學生病人很多,但醫院不是學校,見不到學生的朝氣。這個女孩子的半張臉都被金屬質感的硬塊包裹了,看起來甚是恐怖。她的左眼睜不開,但是右眼里卻亮著閃閃的光,這光在這個醫院里是很少見到的。
我的記憶力衰退得厲害,“北山是誰?”
女孩子白凈的手指握住筷子戳著碗中的米飯,一只眼睛亮閃閃地注視著我,“你最近沒有聽廣播嗎?北山是個打外星人的很厲害的將軍!年輕的天才!他帶領的軍隊至今沒有打過敗仗,前幾日把數萬駐扎在我國的外星人硬生生逼回了大氣層外!”
似乎有些印象,但應該不是通過廣播,我隱約記起有這么一位叫北山的軍人。
“姐姐你還可以活多久?”她眨眨眼睛。
真是個敏感的話題。“不知道。”
“姐姐你臉上不長金屬,可以活到下輪新治療方案出來吧?”她眸中的光芒更勝。
“……我想可以。”我只是不忍心看見那光芒破滅而已。我不知道我能活多久,我甚至不記得我已經活了多久。
“那太好了——”
我不明白她得知了我可以活得長久,為什么會這樣興奮。
“那姐姐我以后可以去找你聊天嗎?”
“當然。”
她拿到我的房間號之后歡歡喜喜地吃完飯跑開了。看著她跑跑跳跳地遠去,我摸了摸薄被下的雙腿,突然間很想跳舞,但是我已不記得那些舞步了。
當晚我服了藥剛剛睡下,被子便被掀開了,灌進一陣冷風,緊接著金屬質感的冰冷物體貼上了我的胳膊。
“姐姐,我睡不著,可以和你聊天么?”
“當然。”我記得這個眼睛閃閃發亮的女孩子。
“醫生說我不會死,但是我聽見他們私下里說起我了,”她的聲音有些失落,“他們說我臉上的金屬馬上就要長到腦子里了,到那時候我就會死。”
我任憑她將臉貼在我的胳膊上,沒有言語。所有病人的病都不會再傳染,這一點我清楚。
“其實啊,我是不怕死的,也許死后就可以到另外一個和平的世界了呀,可是啊,”她強作開心,卻有著顯而易見的悲傷,“我要是死了就見不到我想見的人了。”
“你想見什么人呢?”
“北山啊。”
“為什么?你和他熟么?”
“他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她的悲傷抑制不住說到這個人的興奮,轉而又問:“姐姐有什么非常想要見到的人嗎?”
“不知道,不記得了。”
她好像很惋惜,“這樣嗎……可是,我因為有想見到的人所以會努力活下去。那姐姐沒有盼望見到的人,該怎么過今后的日子呢?”她說起這話來真像個小大人。
我覺得整個房間里的黑暗都向我狠狠壓過來,沉悶得緊。同房的幾位病友被我們的說話聲吵醒了,可是并沒有表現出不滿的情緒。我非常佩服他們可以在任何狀況下保持心平氣和。
“姐姐臉上不長金屬,是可以活到新治療方案出來的吧?”
“啊。”我應道。
“既然姐姐沒有盼望見到的人,那就幫我見一個人吧?”她終于說明了和我搭訕的意圖,“等姐姐出院了,請替我見一見北山哥哥,呃,我知道要見一位將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拜托姐姐了。”
我伸手去摸放在床頭小桌上的水瓶,我忽然覺得渴極了。
“拜托姐姐了,可不可以呢?”她抱住我要去摸水瓶的胳膊,渴求道。
“如果那時候我還記得的話。就替你去見見他。”我只能這么說。
“不記得的話,拿筆記下來就好了啊。”
可是,戰爭時期物資短缺,紙筆都不是我可以拿到的。我正嘆息著,便見她從衣兜里抽出一支筆來,黑暗里看得并不真切,但那的確是筆。她抽身從床頭小桌上拿起我的水瓶,四下查看了一番,“那姐姐我就把字寫在瓶底貼的條形碼紙簽上了。”
黑暗中她睜大了眼睛一字一頓地寫,“記得幫阿嬌見見北山——啊,油性筆筆跡不會被水洗掉的。”她把水瓶和筆一起塞到我手中,“作為回禮,這支筆送給姐姐了。”
4
兩個星期以內我還記得那個叫阿嬌的女孩。
她在黑暗中眨著亮閃閃的右眼問我:“姐姐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我想了想,“大概是跳舞的吧。”
“真的啊,我也很喜歡舞蹈呢!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了。”她說著從我的床上爬下去,在床與床之間狹小的空間跳起舞來,舞姿輕盈,像是下凡的小仙女。同病房的病友都坐起來,打亮小臺燈,安靜觀看。
她最后表演了一套在學校里學的手語操,其中有一個動作非常熟悉,朦朧記憶中有一個逆光的剪影也做了同樣的動作。我學著做了一遍,問她是什么意思,她很大聲很歡樂地告訴了我。
但是我的記憶力真的是衰退得厲害。兩個星期剛過,我便不記得她喊出的那個詞,我甚至不記得她本人。
我在一樓大廳里聽廣播,看見所有人都微微仰著頭盯著墻上的那個小盒子。我想,既然沒有影像為什么大家還要盯著看呢?
感覺像是一種古老的儀式。
我進入診室,看見我的主治醫生正煩躁地拿著支筆在一張紙上亂劃,見我進來,歉意地笑笑,“我的筆沒有墨水了,政府對醫院的物資供應偏偏少了這么一項,能把你的筆借我用用嗎?我還需要寫很多病例。”
“當然。”我從口袋里摸出一支油性筆遞過去。
“啊,真是幫了大忙了。”他感激地接過。
依舊是先查看了一下我的雙腿。又問了一些問題,有些我知道,有些沒有印象,他說:“黑斑面積還在擴大,記憶力又下降了。”
“我還可以活多久?”我問。
“我想你剛剛應該聽到廣播了,我國的年輕將領北山已經開始策劃同宇宙人談判,要求為我們的病人提供有效的藥物。”他坐在椅子上。身體微微前傾。他的眼睛離我不遠,“啊,那個,需不需要我幫你拿水瓶?”
“好的,謝謝。”
他體貼地擰開瓶蓋后遞給我,繼續說道:“科學家們對病毒的研究遇上了瓶頸,本來定好的,你的最新治療方案馬上就到。”他的眼睛與我的距離變遠了,口中喃喃著,“……可是研究遇上了瓶頸。”
“所以?”我喝了一小口水。
“你需要等。北山是位優秀的將軍,也是位優秀的談判家,他會成功的。你知道,感染病毒的病人還沒有死亡的先例,所以只要等,你就可以擺脫這種病。回到家里。”
“好的。”我覺得我像個小孩那樣乖。
于是醫生厚鏡片下的眼睛明顯地放松下去。
出了診室以后我什么也沒想,乘電梯準備回房間。我不喜歡乘電梯的感覺,頭暈得厲害,可是我又沒辦法自己走樓梯。出電梯的時候正巧有幾名護士推著一張床進去,床上的人被白被單蒙著,邊角沒有蓋好,我看到了那個沒有生氣的瘦小的身體的左半邊,整個地覆蓋著冰冷的金屬。
我對此沒有好奇。又不是認識的人。大概用不著我去關心吧。
我的房間窗子是朝西的,窗臺上放了一個小小的花盆,種著一個小小的仙人球。盛夏時的陽光真的非常熱烈,即使現在已經是傍晚,仍舊可以感覺到灼人的溫度。那顆小小的仙人球逆著光。我的眼睛一花出現了幻象,一個綠色的小人歡快地在窗臺上跳著舞。
我感覺渴得厲害。
我伸出右手來,但是沒有去摸水瓶,只是揉揉眼睛,隨后不自覺地伸直食指和中指。并攏,在滿屋的橙光中劃了一個漂亮的弧。
5
近來醫院里的病人們都有些暴躁。
我剛剛艱難地從床上移動到輪椅上,便被臨床的病友大力撞了一下,一個不穩摔倒在地上。病友什么也沒說。連頭也沒回。保持原來的步速憤憤然走出了房間。
當我重新爬回輪椅上趕到餐廳的時候,早飯時間早已經結束了,人群卻沒有散去,地面上四處散亂著餐盤碗筷,食物四散飛濺,一片狼藉。
“怎么回事?”我拉住一個頭發亂糟糟的女子問道。
“北山失蹤了。”她目光迷茫,看也不看我。
“誰?”
“北山,那位英雄。”
我疑惑,“什么英雄?他失蹤和我們有關系么?”
她扭過頭來皺眉看著我,像在看一個瘋子。
這時亂糟糟的餐廳里有個男人高高站上了桌子,似乎他就是這次混亂的領導者,高亢的聲音在巨大的空間里穿行,“沒人性的醫生!直接把我們的死期告訴我們得了——”
女子在我身邊喃喃道:“北山將軍親自帶領的談判團隊,隊員們的尸體被軍方找到了,北山本人行蹤不明。這說明了什么?談判破裂,談判破裂……”
“什么談判?”
“你為什么還能這么平靜?為什么還能這么平靜?”她雙眼通紅,伸手抓著亂糟糟的頭發,“我們都活不成了,我們無法擺脫這可惡的病毒直到它完全侵蝕我們的身體,我們直到死也無法擺脫這病毒帶來的痛苦……”
我這才發現她全身上下密布紅色的小點,像是起的紅斑,她一直在竭力克制著不去抓撓。
“這醫院里的人已經死了一多半了!過不了多久我們也要死了!我們所做的治療完全沒有效果,現在連北山都死了,在我們死干凈之前不可能拿到能治我們病的藥了!”桌子上站著的男人聲嘶力竭地喊著。
女子開始大力撕扯她的頭發,一小縷一小縷地扯下來,死死盯著我,眼神陰森森的,“你也很恐懼吧?很恐懼吧?我們不久以后就要一起死掉了!你為什么要裝得這么平靜?你自信你能活下去嗎?真見鬼!”
“我們,活不長了嗎?”我被她嚇著了,小心翼翼地問。
“你難道沒看見嗎?昨天。還有前天、大前天,一個接一個的死人被送了出去,我們身體中的病毒已經蔓延到身體承受不了的程度了!過不了幾天這間醫院就會空掉了……”
“這是真的?”
男人憤怒的嘶喊再次傳入我的耳中,“我們為什么要被關在這里等死?!那些沒人性的醫生又治不好我們,我們為什么還要呆在這里?!”
人群暴躁,憤怒,卻沒有人出聲響應他。
我四下看了看,沒有看見一個醫生護士。我突然覺得口渴,摸出水瓶卻發現已經空了,于是搖著輪椅準備離開。
“你要去哪兒?”女子問我。
我回頭,“不可以離開嗎?”
“這種時候你還能安心地回去睡大覺嗎?!”
“我只是渴了,去大廳接點水而已。”我回答,不再做任何停留。
可是我卻在飲水機前頓住了,腦子里一片空白,有一個悠悠的男聲在身后響起,“是口渴了么?”
我看了看手中握著的水瓶,怔了幾秒,“大概吧。”
他二話不說上前接過我的水瓶灌滿了水,擰好蓋子遞還給我。
“你是誰?”
“你的主治醫生。”他的眼鏡很厚,反光得厲害。“你不喜歡那種環境嗎?所以一個人跑出來?”
“什么?”
“就是餐廳里那種亂七八糟的環境。”
“餐廳里怎么了?”
“有人帶頭鬧事。”
“鬧事?為什么要鬧事?”
他斜斜倚在墻上,兩肩放松,若有所思地盯著我,“他快死了,而我們沒辦法救他。”
“快死了?”
“因為染上了無法治愈的病。”
我點點頭,“是這樣啊……”
“如果北山沒有失蹤的話,人們就不會這樣了。”他長長地嘆息,“鬧事也沒有用的,再鬧也不會幫助北山拿到藥品,再鬧也不會真的有人離開這里……戰爭時期沒有比醫院更安全的地方。”
良久的沉默。我喝了點水,擰好蓋子,搖著輪椅準備離開,卻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在我背后說,“希世,要加油啊。”我嚇了一跳,連后背都冒出了冷汗,一個陌生的男人莫名其妙出現在背后說著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想是個人都會被這毫無預兆出現的聲音嚇著的。
我緩了緩呼吸回望他,“希世?”
“是你的名字。”
“我的?”我看清了他眼鏡后面的瞳仁中憐惜的光,“那你是誰?”
“我是你的主治醫生。”
主治醫生?莫名其妙。
腦子里一片空白。我睜著眼躺在床上,視野中是一片空白的天花板。傍晚的時候,有橙黃的陽光從窗子透了進來,熱烈得幾乎灼傷皮膚。那光線中似乎有個薄薄的影子。逆著時光而來,跳躍著映在視網膜上。
“……又有不少人死了啊,估計我們也活不久了。”
有人在我身邊輕聲地喃喃。我感覺渴得難受,又不想喝水,我只是并起兩根手指來,對著那個陌生的聲音劃了個不是很好看的弧。
于是那個陌生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你總是這樣樂觀,真好啊。”
我竭盡全力想記起些什么,比如我為什么要做這個動作。身體的感知隨著意識的模糊漸漸消失,直至所有的感知都消失我也不忘記做這個動作,就像把它刻在了生命里,好像只有這樣我才不會死亡。
我想,如果我死了,我是否可以在誰的記憶中繼續存活呢?
6
視野中有一片斑駁的影。影子晃動過長久的時光,最終停了下來,露出燦爛得無法直視的夕陽。
“希世,能看見你醒來我很開心。”
我睜開眼睛。恰好看到醫生厚鏡片后邊深邃的瞳仁。“你是?”出聲才發覺聲音沙啞得厲害。
“你的主治醫生。你記得我嗎?”
我搖頭,“希世是誰?”
“那是你的名字。”他說,“你昏迷了很久,雖然藥品很及時地送來并第一時間為你治療。你卻沒有醒來的跡象,我們都以為你已經不行了。”
“你們覺得我沒有死是個奇跡?”
“沒錯。很多人沒有撐到藥品送來就離世了。”
我感覺頭痛難忍,什么都記不起來,“究竟發生了什么?我不記得了。”
“記憶這種東西。失去了。就很難再找回來了。希世。”他推了推眼鏡,言語中盡是惋惜,“別人口中說的永遠不是記憶,你擁有的是未來。”
“但是沒有記憶就是沒有過去,沒有過去又怎么會有未來?”
他似乎被我說的話震驚到了,茫然了很長時間,才說道:“希世,即使你在記憶力迅速消退的時候,身體的記憶也一直都在。你不想忘記的東西,一直都在。”
7
公元2024年。距戰爭宣告結束已有兩年之久。聽廣播里說,沒有人想到這場看上去曠日持久的戰爭可以在兩年之內結束。我們究竟是憑借什么贏得戰爭的?為什么宇宙高智慧生物在那個夏末之后就潰不成軍?
有關那個夏末之前的事情,我一點也不記得了。
我現在在政府安排的工廠里工作。住在工廠內狹小的宿舍里,有一個沉默寡言但在生活上多方幫助我的室友。
我很努力地鍛煉我的雙腿,到現在已經可以擺脫輪椅扶墻走路了。
我的記憶力很好,平常再細小的事也可以記得很清楚。并且長久不忘。但是我仍舊害怕忘記某些事情,于是每日不落地記日記,事無巨細。
閑下來的時候便聽聽廣播。工廠宿舍沒有電視機,我也沒有錢買電腦,為了解外面的事情就按開宿舍里的廣播按鈕聽新聞。這種聽廣播的感覺沒來由地讓人懷念。
宿舍門被敲響的時候廣播里正播放著“北山去世三周年紀念專題”,我扶著墻去開門,發現是快遞員。
“你好,你的快遞,請簽收。”
“我的?”我無親無友,會有誰寄快遞給我呢?
“啊,對不起。”他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抱歉地笑笑,“其實這是一項社會公益活動,是戰后留下的無主物品的歸還活動,我們通過一些記錄找到了你……”
“這樣啊……”我提筆在快遞單上簽上名字。
“咦,你在聽廣播么?”這個大學生樣子的快遞員眨了眨眼睛,在聽到廣播的內容后突然露出悵然的表情,“是啊,今天是北山去世三周年了……”
心中的某個地方忽地一顫,脫口而出:
“我不記得戰爭時的事情了。你可以講講北山的事情嗎?”
他爽快地答應:“當然!”
他被我請進屋坐在椅子上,微微有些局促,但說起北山語氣中是滿滿的崇敬,“……三年前的這一天,被稱為‘復活之夏’,有這樣的稱呼是因為大英雄北山回來了,他帶回了‘種子’!你知道,有接近兩千萬的人感染上了病毒,那天還存活的人只剩下不到一千萬了,他救了這一千萬人的命!”
“什么是‘種子’?”我問。
“啊,”他不好意思地干咳了兩聲,“那是我們研究小組的稱呼,并不是官方的說法。我們一致認為北山帶回的不僅僅是治病的藥,更是宇宙人打這場仗所依仗的力量,失去了這力量,他們便無法與我們相抗衡了。”
我點點頭,“那么這是一種什么力量呢?”
“是‘希望’。聽起來很可笑是不是?但確實是有這種力量的,宇宙人將這種無形的東西物質化了。與此相對應的力量是‘絕望’,是病毒的原型,它害死了一千萬的人。”他說到這里時有微微的哽咽,“北山從宇宙人的手里奪回了‘希望’,因此宇宙人就沒有力量將這場仗打下去了。對了,因為是北山去世三周年紀念,很多人都去掃墓了,姐姐你也可以去的。”
“那么這位大英雄,是如何去世的?”
“他回來的時候身負重傷。不治身亡。”
不治身亡。
聽到這里時我心里空落落的。
送走了快遞員以后我拆開了包裹,層層的硬紙殼和塑料泡沫,包裹得非常仔細,像是怕壓壞了。拆到最后竟是筆記本電腦,紅色的外殼,有著青春的奔放。
從一大堆塑料泡沫中翻出充電器,輕車熟路地接上電源,開機,連我自己都驚異于我不假思索的動作,就像每天都會做的事。
整整一天我不吃不喝地挨個查看電腦中的文件,看得最仔細的是一些錄像,大多是彩燈絢爛的舞臺,舞臺上是我的身影——我真的難以相信擁有那么美妙歌聲和美妙舞姿的女孩就是自己。
然后我就看見了那段錄像。
在眾多的表演中顯得一點也不專業,似乎是以班級為單位的合唱比賽,唱得也并不是很好。我看見身為指揮的我裊裊婷婷地上臺,向觀眾行禮,然后背對鏡頭,音樂開始。我看見隊伍邊角上站著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我敢確定那就是我在報紙上見過的年輕時的北山。我看見合唱過程中精巧編排的手語,于是我看見了沒有印象卻異常熟悉的那個動作。
我對照著歌詞回放了許多遍才弄清了那個動作的意思。
——希望。
這一刻,缺失的記憶像潮水一般向我湧過來。
8
是的,我記起來了。
我一生中最不應該忘記的那個人,北山,我的戀人。他活在千千萬萬人的記憶中,惟獨我把他忘記了。
他走的時候還只是五月份。夕陽光線灼熱刺眼,他的身影被逆光壓成薄薄的一片,食指與中指并攏在身側劃一條漂亮的弧線——
“希世,永遠不要放棄希望——”
那聲音就像雷鳴進入我的耳。我忘記了,但我一直靠此生活。
我突然覺得渴得厲害,嗓子又緊又干,那種感覺一直湧向鼻子和眼睛。
我伸手去摸放在桌上的水瓶,但是腿痛令我重心不穩。將水瓶掃到了地上。隨后我看到了瓶底條碼上的那行字——
記得幫阿嬌見見北山。
我想,我應該去幫阿嬌見見北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