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女卿卿如晤:
給六年后的你。
我和你的故事,在很早以前就開始了。
多早呢?嗯……用言情小說中泛濫到人神共憤的兩個詞兒來說就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七八歲左右的年紀,搖著蒲扇的夜晚,星光黯淡。電視里正在播張國榮那一版的《倩女幽魂》,籠罩著陰森森的氣氛,以為現在電視播著的是恐怖片,我的神經繃得緊緊的。當看到王祖賢那一襲美得不像話的白衣,纖纖玉指在琴上輕撫的時候,七歲的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叫做傾國傾城。最后也都清楚地知道,感人至深的,是人鬼之間至死不渝的愛情。
當時我們不知道的是,深情即是一樁悲劇,必得以死來句讀。
過不了幾天,附近的小孩兒們便開始玩起了《倩女幽魂》的角色扮演。男生們都搶著要當降妖除魔、威風凜凜的俠士燕赤霞,而寧采臣雖說是男主角,但對當時心目中只有大英雄的男孩們來說,這角色文質彬彬膽怯懦弱,簡直是個娘娘腔,沒多少男生肯要。
而那時候的我,細胳膊細腿兒的,也不敢像他們那樣為了一個角色動拳腳,于是便自然而然成了扮演這個吃力不討好的角兒的炮灰。
說到聶小倩的扮演者,這可讓大家頭疼了。那些女孩們使出了渾身解數來爭這個美艷的角色,又是偷著涂媽媽口紅又是披家里床單的,可惜的是,這不但沒有為她們增添像王祖賢那般凄然的美感,反而有了幾分滑稽的味道。
這時候,男生們把目光投向了你。
對,你。
那時的你,總是遠遠地看著我們玩游戲,想靠近卻又只會縮在角落里。你的頭發又細又長,你的皮膚很白,我不知道該不該用蒼白來形容。你總是穿著一身白裙子,裙擺鑲有蕾絲邊,像是經過長年累月的清洗,已經舊得泛黃。
你的眼角還有一顆痣。
這些細節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那時的你,很自然地讓人聯想到女鬼。特別是你眼神里還有一抹略微神經質的憂傷。你不愿說出你的名字,大家都只好叫你聶小倩。
扮演寧采臣的我,和扮演聶小倩的你,是否在那一刻,就注定了我們的結局?
我到現在也記得你跟我說第一句話時的模樣。
你撥弄了一下頭發,怯生生地瞥了我一眼,然后立馬低下頭,細細的聲音撓得我心癢癢:“我叫小倩,你叫什么?”
我剛要說話,旁邊的女生馬上吐槽道:“不對!聶小倩不是這個樣子的!你沒看過《倩女幽魂》么?”
有男生立刻跳出來打圓場:“算啦算啦,她有她自己風格的小倩嘛。”
后來也越演越不是回事,各種搶戲和混亂,還跑出了假小倩,不幸的是被燕赤霞一棒子打得灰飛煙滅了。說到燕赤霞,扮演他的是我們當中塊頭最大的男生,跟哆啦A夢中的胖虎長得挺像,最后他竟然逼小倩跟他拜堂成親。
“寧采臣!上啊!把小倩搶回來!”他們在一旁興高采烈地喊著。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完全不知所措,要說拼拳頭,我是絕對拼不過燕赤霞的。可是當我看到你被燕赤霞扯住手腕,想掙脫又掙脫不掉,委屈得快要哭出來的模樣,不知道從哪里生出了勇氣,沖上去就狠狠踢了燕赤霞的要害部位……
“于途你個王八蛋!”他疼得在地上打滾,還不忘暴跳如雷地罵著我。趁著這間隙,我馬上拉起你就跑,遺落身后一片叫好聲。
耳邊掠過呼呼風聲,周圍的景色急速倒退,帶你跑過矮矮的居民樓,跑過人群熙攘的鬧市,你的手心起初冰涼,后來變得汗津津,我握著你的手,滿心歡喜。
看來,我還是能夠保護你的。
帶你跑到池塘邊,恰巧夕陽西下,你氣喘吁吁地倒在草地上,笑得豪爽又歡快,余暉漫過你的脖頸,我看著你清亮亮的眼睛,突然紅了臉。
再次見到你。是個奇妙的夜晚。
當時我在陽臺納涼,溫和的夜風蹭著我的臉,我張開手臂伸出欄桿,想給它一個擁抱,卻猝不及防地接到一滴冰涼的水珠。
下雨了么?
接著我就聽到你的哭聲。
你的哭聲沒有歇斯底里,只是斷斷續續的,如同針頭那般尖細,讓人聽了都發怵。
我探出半個身子,抬頭望了望,看見你就在上一層的陽臺抹眼淚。當然,我沒有立刻認出你,只是覺得那頭長發有點眼熟。
“聶小倩?!”我情不自禁地喊出聲。
你怔了怔,下意識地往下望,看到一臉不可置信的我。
我是從不知道我家樓上住著你這號人物的。你說這可能是你不經常出門的原因。你還說你父母很少回來,即使是最讓小孩害怕的晚上,他們也會把你扔在家,說是工作忙。于是——那一晚,你在陽臺上哭,自然也是因為害怕,或委屈。
重點是,自此以后,每個你父母不回家的夜晚,你都會來找我。好吧,你根本不是怯懦又害羞的女孩,相反的,你淘氣又鬼機靈。記得你第一次進我的房間,就帶著一副好奇的表情左摸摸右翻翻,還大呼小叫著讓我上飲料,問及你為什么對我那么不客氣,你笑嘻嘻地戳我的酒窩,說我看起來很好欺負。
我語塞。
你來找我的時候通常都會帶一張VCD,你說你家別的沒有,就是這些光碟多。有時候我們甚至會通宵看電影,那是我最喜愛的時光,打開影碟機,在電視機前盤腿而坐,最好有一包薯片或一碟煎餅果子,就可以認認真真地吸納那些或悲或喜的情節。
有一次我不小心睡著了,朦朦朧朧地醒來時,聽見了你抽泣的聲音。
那時正在播的是劉德華的《天若有情》,屏幕上的劉德華騎著摩托,載著身著婚紗的吳倩蓮飛馳在公路邊,他不斷擦著鼻血,可鼻血還是滴落在了吳倩蓮潔白的婚紗上。
電視機屏幕發出幽幽的光,映照著我倆單薄的身軀。你轉過頭沉默地盯著我,眼里閃爍著淚光,璀璨如星。我被你盯得心寒,趕緊別過身假裝困了。
時隔多年之后,我想起這個夜晚,總是奇怪當時還是孩子的你,怎么會為了一部文藝片哭得這么讓人心碎。后來我不止一次把《天若有情》翻出來看,故事情節很簡單,古惑仔和富家女的愛情故事,老港片的路線,劉德華當時只是一個青澀的帥哥,演一個黑道混混,拐走了一臉無辜的純真少女吳倩蓮,兩人互生情愫,可惜千金的家里人反對,華仔又遭到黑道老大的追殺,兩人亡命天涯。影片的最后,劉德華砸開婚紗店的櫥窗,給吳倩蓮換上婚紗,載著她到教堂,而后獨自去找黑道老大報仇……
盯著我的時候你會不會在想,如果我是華仔,愿意為你去砸婚紗店奪取一套婚紗,那該多好?
我始終不明白。
你長開以后,眉目清秀了許多,喜歡穿白背心和棉布裙子,經常換各式各樣的發箍,最喜歡吃街對面餐廳的榴蓮酥。
而我最喜歡的,是你的發香。童年時決定看一整夜電影,但更多時候我們都會犯困,不知不覺就倒下了,你的頭發經常蹭到我的鼻子,害我半夜起來打噴嚏。
那么多年了,你的發香依舊沒有變,你捋了捋頭發,笑瞇瞇地說這是山茶花的味道。
中考后的暑假像一只懶洋洋的貓,在陽光奔放的午后四肢朝天地睡了一個飽覺,睜開眼睛時還不愿清醒過來。
你在家做好糖炒栗子,下樓送給我一包,順便告訴我今天是放榜日。
“我上網查了哦,本女俠自然是能進A中的啦,至于你……唉,祝你好運吧。”你扶著額頭,作垂首嘆氣狀。
“喂喂,有點口德好吧……不過你是在哪兒查的?我怎么查不到。”我掰開你抵住額頭的手。
“才不告訴你,自己去學校看。”
“你不去?”
“嗯……去呀,看看哪些人會跟我有緣。不過我現在有點事兒,你先過去吧。”由不得我回答,你揮揮手,三步并作兩步跳上了樓。
嘗了幾口你做的糖炒栗子,一邊暗暗感嘆你的手藝進步挺大一邊換上出門的衣服,到達學校時已是半個多小時以后。
果然有很多學生擠在榜前,汗水、辣椒粉以及烈日的味道擴散到空氣中,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擠進去,掃了幾行便發現我的名字,被分在重點班。我偷偷一笑,這會兒用不著被你奚落了吧。再看看被分在同一個班的人,找到幾個認識的同學,卻沒有你,我有點兒失望。
好不容易又擠出來后,我伸長脖子望了望街頭,沒有發現你的身影。
真是的,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肯改改這磨磨蹭蹭的性格。
我轉身走進一間小賣部,買了兩支雪糕,邊解著暑邊在校門口等你,心想你再不來可就沒雪糕吃了啊,到時候你肯定又會埋怨起我來。想到這里我情不自禁地笑了。
又等了一會兒,人群漸漸有些散開了,手頭上的一支雪糕也解決了。無聊得緊,干脆去瞧榜上的名單,看看你被分在哪個班。
我馬馬虎虎全部掃了一遍。沒有你的名字。
咦?
我又倒著看了一遍,從你的姓開始仔細找,可是——
還是沒有。
我有點緊張起來,打起十二分精神又從頭到尾搜了一遍,結果仍是那樣。
雪糕有些化了,我發現心跳得異常的快。
下意識地拔腿沖回家,我已經勒令自己不要去想那個可能性了,當我找到你時,你還會像以前那樣笑瞇瞇地說,唉呀又被我騙了。你沒有考上A中,也沒事兒呀,只要、只要——
我推開你家的門,已是人走樓空。
那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你說過,王祖賢,在最后的最后,不配有白娘子的兒孫滿堂,只能魂飛魄散,因為她是小倩。
——只要,你在就好。
曾經看巖井俊二的《情書》,上面有這么一段話:博子在東京長大,對她而言,神戶的全部生活都是他——和他一起度過的日日夜夜,長相廝守的日日夜夜,偶爾一個人的日日夜夜,以及滿心滿腦全是他的日日夜夜,有他陪伴著的日日夜夜,寧愿時間停止的日日夜夜,還有——永遠失去他的日日夜夜。
讀到最后一句,又不可遏制地想起了你,巨大的無望感從胸腔中升騰起來,轟擊我的眼睛,讓它盛滿淚水。
時至今日,你已離開整整六年。六年中,我遇見許多喜歡的女孩,也與其中幾個有過交往。可是,對于她們,我卻始終無法找到替代你的感覺。因為和你在一起時我時常感受到的那種可以說是油然而生的親密,在我同她們之間無論怎樣也沒法產生,而總有一層類似透明薄紗樣的東西。程度雖若隱若現,但無疑是一層阻隔。由于這個緣故,兩人話題十分有限,見面或告別時也不知說什么才好。
偶爾午夜夢回,夢到在看你日記里最近的生活狀態,拿起手機跟你聊電話,從混沌的睡眠中茫然睜開眼,以為左手握著一只手機,動了動手指卻發現沒有,失落便纏上呼吸。也只有在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是多么需要你。我不想相信你就是聶小倩,會悄然消失,像煙霧一般,也帶走了我的一部分靈魂,讓我成為不完整的我。
高中畢業后,我留在本地讀了大學,還在奢望有一天你會帶著熟悉又陌生的氣息風塵仆仆地歸來,發香依然如舊。
可是后來,大學已讀了一半,那間屋子也已經有了新主人,你還是仿佛從來不存在一樣,毫無音訊。而我放假回家時,都會不死心地上樓敲敲你家的門。
直到有一天。
那天我在寢室上網,看見了一段傳得很火的視頻,那是一支樂隊在翻唱經典老歌,四個樂手長得棱角分明,看起來豪放不羈,而站在中間的主唱——那個閉著眼為自己打著拍子的女孩,有著細軟的長發、婉轉的唱腔,和熟悉的眉眼。
我的腦袋霎時一片空白,仿佛有人在我耳邊按下了忙音,思維失去了彈性,快要繃斷。
我不敢相信,一遍又一遍地看那個視頻,直到我發現女孩眼角的那顆痣。
沒錯,這是你。就是那個,我日夜思念的你。或許時光會模糊熟悉的輪廓,但它摳不掉細節,有些細節會固執地黏附在記憶壁上,日復一日,閃閃發光。
我欣喜若狂,打開了樂隊的主頁,最新資訊上寫著幾天后會在×市的某間酒吧演出。
要相見了嗎?終于……要相見了嗎?我懷著說不清是興奮還是忐忑的心情,匆匆向學校請了假,買了張前往X市的車票,便踏上尋找你的路途。
X市離我有幾城之遙,夜晚我睡在火車的臥鋪上,掀開顏色暗沉的窗簾,此時列車在夜幕下駛過無邊荒野,遠處閃爍著農舍的小小燈火,但一瞬之間便被身后的黑暗吞噬了。合上眼睛,那光點仍在我的視網膜上淡淡停留。腦海中又浮起你六年前的模樣,像一只溫暖的手,給予我無比溫存的撫慰。
到達X市時已是清晨七點,我穿過車站薄薄的霧,找到了一家旅館落腳。沖了澡之后又昏昏沉沉地睡去,醒來時周圍一片漆黑,似乎停了電,悶熱的氣息揮之不去。
一番整理過后,我便搭上出租車前往你所在的酒吧。
當時的氣氛正high,五彩炫目的燈光跳個不停,臺下的觀眾熱切地發出浪潮般的呼聲。我擠到最前面,此刻,你就站在舞臺中央,清晰無比,舉手投足間已然有了些成熟的味道。你活力十足地擺動著肢體,正在唱一首李克勤的《紅日》。
周圍的熱鬧漸漸隱去,一切都如不在場般遙遠。只剩下你。你真實的影像映在我的瞳孔里,把我的眼眶裹得溫熱。
我憋足氣,大聲地喊了你的名字,我看見你火熱的目光輕輕落在我身上,四目相接的瞬間,像飽含了無盡的言語,猶如道路般蜿蜒至遠方。
我來到×市的時候,剛好趕上當地的煙火大會。
這種節日我只在書中看到過,家住的小鎮沒有太多浪漫情懷,頂多會在過年的時候放放鞭炮。所以,當你睜著微醺的眼睛,吵著要帶我去看煙花的時候,我是著實嚇了一跳的。
你說你來X市也才兩年,卻對這里的風土人情十分著迷。
是的,這里擁有太多你我都曾經向往的東西。栽滿鮮花的小道,別具一格的房屋,還有一座很像白娘子與許仙相會的那座西湖斷橋的橋。只不過,在這里重逢的,是寧采臣與聶小倩。
說來也奇妙,你見到我的第一眼,自然認不得我是誰。畢竟彈指過去六年,足以讓一個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變成在情場里泥足深陷的待業青年;又或許是一對夫妻短命婚姻的年齡;還有,奧運會都可以舉辦兩屆了。可是當我鎖住你的眼睛,說出我是寧采臣時,你立刻便給了我一個恍然大悟的眼神。
暌違許久后,觸摸到你新鮮的生活,夢想與熱情在里邊活蹦亂跳,你把你的樂隊介紹給我,他們喜愛把經典演繹出自己的味道。
那天夜晚,你結束了酒吧的演出后,就帶著我興高采烈地下館子,樂隊的四個伙伴即興合奏了一曲民謠,他們就著沙啞的嗓子唱道,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月亮從不躲著我,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
街邊的大排檔熱鬧非凡,鍋灶在幽幽的夜里燃起熊熊火光,油煙味和翻炒聲竄進空氣,所有東西都好像踏著輕快的步子,愉悅地吹起口哨。你雙手撐在長條桌上,腦袋一晃一晃,依舊是那熟稔的、清亮亮的目光。
新鮮熱辣的小炒端上來后,你很快便來了興致,拿著筷子敲著瓷碗,叮叮當,叮叮當,敲出了六年來清脆又心酸的時光。涼爽的夜風撲面,你舉著啤酒瓶,昏黃的燈光在酒瓶上跳躍,你高呼年輕萬歲,不一會兒我們都熱淚盈眶。
我是否應該慶幸,我們之間的默契,不是說打敗就可以打敗的。即使中間隔著漫長的六年。
剩下的假日里,你像個來逛游樂園的小孩,一大早就把我叫起來,帶著我大街小巷地亂竄,一會兒指指街邊槍打氣球的游戲,一會兒又跑到斷橋那邊赤腳踩著石子路喊疼。恍惚中,鼻尖充盈著你的發香,很好聞的味道,可惜不再是山茶花香。
而我們。終究也沒再說起當年你突然消失的事。
最后一次在斷橋邊散步的時候,你跟我說起煙火大會的事。
“小時候看小丸子,真羨慕他們可以看滿天的煙花。”
“一定很壯麗。”
“于途,你要陪我一起啊。”
我掐指算了算,煙火大會剛好在假期的最后一日,這么說來,還是有時間陪你瘋一把,給我這短途旅行來個燦爛結尾的。
可惜,天不從人愿,還沒到最后一天,導師便打電話催我回去。掛掉手機,轉過身望著一臉失望的你,心情糟糕到極點。
后來,我還是沒看成煙花。節日當天,我便踏上回程的列車,沒人相送。你這時候一定是在忙活著晚上看煙花的事情了。這次躺在臥鋪上,心情也與幾天前大不相同,明了你習慣賭氣的性格,把你從茫茫人海中找回來,已然萬幸。火車上關了燈,我在濃重的黑暗中閉上眼,就要睡去時,手邊的筆記本電腦突然發出聲響。
我瞇著眼睛去適應屏幕上刺眼的光,卻聽到一連串爆破聲和模糊的歡聲笑語,我揉揉眼睛,看到有一個彈出的窗口,你出現在畫面中。你背后是一片花里胡哨的夜空,五光十色的煙花在夜幕下劃出美麗的弧度,冰藍色的似箭雨,熒綠色的似魔法棒,你面對著鏡頭開懷大笑。
“于途,后悔了吧!哈哈哈,本小姐對你多好啊,知道你旅途寂寞,還特地給你現場直播。怎么樣,煙花好看吧!”你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縫了,可我注意到,你旁邊還有一張臉,我認得他,他是你樂隊的隊長,是個成熟穩重的人。
隊長也湊過來,似笑非笑地說道:“放心,我會照顧好她的。”
我不自覺地勾起嘴角,卻覺得心口有無可名狀的寂寥在飄浮,突然就想起安妮寶貝的句子:煙花飛騰的時候,火焰掉入大海。
后面一句,我不想說。
你的QQ簽名很久沒更新,上面寫著一句李清照的詞: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情竇初開的少女在花園嬉戲,遇見如意郎君,羞澀得急急入房,卻按捺不下涌動的情意,倚著門想回頭再看一眼,只好低下頭裝作在嗅著青梅。
習慣了揣摩你的心思,不放過你寫過的每個字句,深奧一些的,就算查古漢語詞典也要弄懂你要表達的意思。我明白,這是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剎不住車,只能等它自行毀滅。
回到學校后,依然希望時刻與你保持聯系。生怕一個不仔細,你又會從我身邊溜開。只是你太忙的時候,往往不會回我短信或電話。這些難捱的夜里,我就在床上輾轉反側,想起張愛玲曾經寫道,想著她,就像心里有一個飄忽著的小小火焰,仿佛在大風里的兩只手護著這一個小火焰,怕它吹滅了,而那火舌頭亂溜亂竄,卻把掌心燙得很痛。
我的小火焰,活在我眺望不到的遠方。
你跟我聊QQ,幾乎不會談及自己的生活,反倒是我一個勁地跟你抱怨論文太難寫,這時候你就會給我發一首你們樂隊最新的作品,貼上一個加油的表情,讓我一邊聽你唱歌一邊寫,還說什么你的歌聲絕對會激發靈感。
印象最深的,是你翻唱民謠天后Joan Baez的《鉆石與鐵銹》,光是第一句歌詞“噢,真見鬼了,你的魅影又重現眼前”就使人淚眼汪汪。
你說這首歌是Baez寫給她愛人的,她與民謠之父Dylan邂逅在美麗的格林尼治村,默契十足地合唱民謠,卻又因誤會與隔閡一別十年,十年后,在一個月圓的夜里,Dylan鉆進一個電話亭,給Baez打了一通電話。
盡管Baez對Dylan還存在念想,但她明白,兩人在音樂道路上的分歧太大了,不得不做最后的分別。而后來,Baez與Dylan終于也有了各自的伴侶,在世人的眼中,Baez只能被稱作Dylan的紅顏知己而已。歌名中的鉆石,象征著他們在一起時閃閃發亮的日子,而鐵銹,卻代表著質變和時間的印痕。
令人難過的故事,像是再深的感情也敵不過不合拍帶來的威脅。
時間穩穩步入秋季,冷空氣蠢蠢欲動,天黑得很快。最近經常卷起大風,吹得疲憊的樹葉躁動不安,我算了算日子,你有一個星期沒有消息了,QQ上頭像灰著,打電話也不通,讓我好生擔心。
閑暇時候,我就去圖書館找書看,但任憑我怎么努力,那些黑體小字都擠不進我的眼睛,焦躁的心始終無法平復。
我想念你,恨不得背上行囊立刻去找你,可是我不敢,怕我一臉急切地出現在你面前時,只會被你嘲笑。抱著這種心情過了幾天,一天深夜,突然接到陌生的來電。
那是一個無聲電話,夾雜著隱隱約約的抽泣聲,我直覺是你,著急地喚了幾聲你的名字,聽到的卻是越來越清晰的抽泣。你肯定遇到什么難以過去的坎。以你的性子。是絕對不會說出來的。
我心急如焚,不顧當時夜有多深,也沒辦請假的手續,就跳上前往×市的列車,兩手空空。我望著車窗外,是黑暗,只是黑暗,我心中的焦慮快把這黑暗燒起來,月亮若無其事地掛在天空一角,我閉上眼,希望它朝我掄過來。
我徹夜未眠。到達X市時只覺得腳步虛浮。我找到你們的工作室,布局與幾個月前的相差無幾,你的房間卻空了出來。隊長伏在電腦桌前,像是操勞了一整夜。
他聽到聲響,很快醒來,揉揉睡眼驚訝地望著我。
“小倩呢?”
“嗯?”
“她人呢?”
“哦,她……走了。”隊長別開頭,隨即又猶豫地瞥了我一眼,“于途,對不起,沒來得及跟你說。小倩離開樂隊了。”
我當頭棒喝,沖上去揪住他的領子,“你再說一次試試看!”。
“于途,我們已經跟很多家公司談過了,他們都要求換掉主唱,不然就簽不成約……”
仿佛有季風刮起,耳膜嗡嗡作響。我無法壓住內心躥起的怒火,往他臉上就是一拳。
隊長倒在地上,嘴角淌血。他低著頭沉默不語,就在我想沖上去再給他一拳時,他突然輕輕地笑了出來,擦掉嘴邊的血,輕蔑地望著我,“你以為打我就能解決問題嗎?主唱還是得換。于途,你知道那些公司對我們這些以翻唱謀生的人有多么不屑嗎?你不懂我們是吃著怎樣的苦才走到這一步的。機會太渺茫了,對我們這一行來說,就是救命稻草。我們不能為了小倩一個人放棄前途,這就是現實。”
我當時什么也沒想。什么狗屁現實,我不想懂也不想管。我只知道,他們把你當成箭靶,只讓你承受傷害,卻又隔岸觀火似的從你身邊跑開。
我所有的肢體動作都比理智快一步,我把他壓在身下,一拳接著一拳。怒火拼了命似的要從我肌膚的毛孔中鉆出來。世界驟然失去聲音,周圍不斷有人試圖拉開我,都被我一把推開了。直到你的哭聲像莽撞的犀牛似的闖進耳蝸。
青筋突起的拳頭凝在空中,理智歸位,我扭過頭,望著一臉亂糟糟的眼淚的你。
那時的你,怎么說呢,兩只眼睛像被搖得很厲害后扯開拉環的罐裝可樂,汩汩地往外涌動著淚水。唉,你別哭呀,女孩的眼淚可是鉆石。
我又望了望躺在地上早已不省人事的隊長,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砭骨的寒冷。
我做了什么?我不知道。
他們把我拉開,對隊長進行急救,我倒在一旁,仿佛在看一場事不關己的鬧劇,戲里你手貼著他的臉撕心裂肺地哭泣,有人背起他,急急朝門外走去。而你仍然癱坐在原地,掩面哭泣,我說不出話,只能陪你這么坐著,不知過了多久,你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我也連忙起身,想過去扶住你,可是你周圍好像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氣流,我始終不能靠近你。
你走進地鐵站,我也走進地鐵站。你六神無主地等著地鐵,我也陪著你等。深夜的地鐵里早已空無一人,你挑了個位置坐下,我就坐在你斜對面。時光好像被拉長了,不清楚它終將駛向何方。幸好還有鳴笛的聲音,讓此時沉默的空氣不會太難過,你低垂著眼,像是睡著了。
你的身影融入夜色中,路燈昏黃的光線慘兮兮地盈滿整條馬路。我就這么跟在你身后,有夜風吹過來,雙頰冰涼又刺痛,才發現臉上不知什么時候有了被風吹凍的淚。
你拐進一條寂靜的小巷,走進一間出租屋,聲控燈亮起來,你在一個房門前停下,開鎖,“嘭”地關上門,決絕地,把孤零零的我拋在門外。
燈滅了,我才想起你始終沒有跟我說過話,我貼著房門緩緩坐下,黑暗將我吞沒。那個夜晚,我顛顛倒倒地想了許多事,想到你兒時的白裙子,你的發香,你說你叫聶小倩,還有一起看《天若有情》的時候,你璀璨如星的淚光。
說來可笑,此時,我卻也明白了你為什么哭泣,你需要的,是一份安全感。是當你在那個人身邊時,不管他帶著你做什么,哪怕下一秒是去赴死,都能安心地隨他而去。而你需要的,華仔能給,隊長能給,我,不能。
我只是寧采臣。
小倩。
故事到這里,也差不多要結束了。
我們并不是沒奇緣,只是,心事終將虛化。后來你有打一通電話給我,就如Dylan在那個月圓的夜里打給Baez一樣。你說你得離開X市了,重新出發,學習貝多芬扼住命運的喉嚨,我輕輕地笑著說好。
小倩,那天我去聽Baez現場版的《鉆石與鐵銹》,原來有一句歌詞是“是的,我深深地愛著你”,Baez卻唱成了“我曾經深深地愛著你”。
你看,寧采臣與聶小倩本來就人鬼殊途,他無縛雞之力,連小倩灰飛煙滅也不能阻止。哪怕他們真是那般相愛。
事實上,時光的褶皺中,還隱藏著另一個故事。
大概還在我們念初中的時候,我遇到過一個醉酒的男人。
那會兒已是隆冬,雪花漫天。我從補習班回來,剛摘掉滿是雪水的帽子,就聽到樓上一陣喧嘩。我上樓一探究竟,卻看到一個臉頰潮紅的男人不斷地踢著門,過一會兒他有些累了,就坐在門前給自己灌酒。他一扭頭便看到我,拍拍身邊的地板招呼我過去,“小伙子啊,這酒都凍成冰了,能幫我拿去熱熱嗎?”
我順從地接過他的酒壺,熱完酒回來時,他已經昏睡過去。我把熱乎乎的酒壺塞進他的手里,又跑下樓給他拿了一張毛毯。
之后的一段時間,我也遇見過他幾次。只是,他永遠都處于醉酒狀態,要么像初見他時倒在門口,要么直接就躺在樓梯上。
唯一一次見到他清醒的時候,他坐在臺階上彈吉他,頭發雖然亂糟糟的,但眼神卻溫柔深情。
于是也了解到,男人年輕時是一支樂隊的吉他手,在當時也算得上是遠近聞名,只是后來不知道為什么漸漸銷聲匿跡。
而我在照顧醉酒男人時,聽過他顛顛倒倒地說過一些事,才知道他的妻子是當年那支樂隊的主唱,后來卻因為一場大病燒了嗓子。
不幸的是,這場大病不僅燒了她的嗓子,還燃燒完了她對生命的所有熱情。男人的妻子患上了抑郁癥,在苦痛與壓抑的折磨中漸漸死去。而此時,他們還有個四歲半的女兒。
升高中過后,我便再也沒見過這個男人。有人說他猝死在了路邊,也有人說他卷著最后一點錢去過好日子了,我也始終無法得到答案。我只知道,他扔下了還年幼的你。
是的,我一直假裝不知道,男人是你那所謂的工作很忙的爸爸。
我也可以假裝不知道,當年我們玩《倩女幽魂》的角色扮演,是你把攢下錢買來的一盒奶糖給了那些男生,讓他們找你演的聶小倩。
我甚至假裝不知道你的真實名字。
倚門回首,嗅著青梅,卻錯過故人。
小倩,有一句話,我想我終于可以坦然地說出來。煙花飛騰的時候,火焰掉入大海,遺忘和記得一樣,是送給彼此最好的禮物。
畢竟,倚門回首,不止會有青梅和故人,還有時光碾過后留下的斑斑銹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