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rtone
不得不說,IPhone 4這玩意兒紅得有道理。
我第一天被它的鬧鐘鬧醒的時候,朦朦朧朧中看見屏幕上閃爍的一排小字:小睡一會兒。
喬布斯這哥們兒,是個人才。
我一度懷疑他是學心理學的。
小睡一會兒的時間設置得也很講究:九分鐘。
這就和衣服標價都是399、499、599一樣,最大化減輕了你的負罪心理。
自從手機換了IPhone4,我就把九的倍數背得滾瓜爛熟。
周一早上,小睡了九分鐘。
周二早上,小睡了十八分鐘。
周三早上,小睡了二十七分鐘。
周四早上。小睡了三十六分鐘。遲到。被領導狠K。
周五早上,小睡了九分鐘,順便“問候”了一下領導全家。
不巧的是,我最近又夢見了他。他站在我夢的尾巴上,逆光而來,連張臉都沒有。
鈴聲大作的那個剎那,我剛剛沖著他大喊,是你么。石磊?
他沒來得及回答我。
我醒了,懊悔又蠢笨地按下了九分鐘。
一道光來了,我依舊看不清他的臉,我已經知道這是個夢,我卻笑著說:“石磊,你沒走啊?”
那天早上我共小睡了五十四分鐘。
領導K我的時候,我有些心不在焉。
我想,這大概是什么暗示。也許來自我,也許來自上帝。
更有可能是來自和上帝在一起的喬布斯。
回到座位上,掏出手機,開始構思給某個相親對象的分手短信。
編輯,退格。編輯,退格。
鎖鍵盤,開鍵盤,鎖鍵盤,開鍵盤。
然后屏幕仿佛通人性般自己就亮了,相親對象消失了大半個月后,來了一條短信:“我覺得我配不上你,還是做朋友吧。”
太他娘的經典的分手模板了。我怎么就沒想到呢?
“一路走好。”我表示了對他勞動成果的肯定。
“對不起。”他表示了對我智商的侮辱。
“滾蛋。”我于是說。
“好。”他從此消失不見。
事實證明,你跟男人來婉約的,他能惡心死你。你必須言簡意賅,他便褪盡衣冠,只剩禽獸了。
最初告訴我這一點的就是石磊。那時他還是我的哥們兒。
如果男女褲可以通穿的話,我們就是穿一條褲子的戰友。
如果AB卷統一答案的話,我們就是分數驚人一致的同伙。
當年,我孜孜不倦地追男人,他在我身后搖旗吶喊。
如今,我們一起追的那些臭男人,我都忘記了。
可我卻不能忘記他。
我想,我的大腦中樞肯定是某部分壞死了。壞死的那部分,就叫做——
石磊。
其實我們都還有對方的電話號碼,也都時不時去對方的博客上偷偷瞄上一眼。
我還對他好友分類耿耿于懷了很久。
為此,我還給他發過站內信。
“喂。把我從‘死黨’里面移出去!我才不要和一票臭男人混在一起。”
第二天,我就發現石磊很聽話地照做了。
只不過,我的名字生鮮地跳躍在了新開辟的一欄,里面就橫躺著我一個人,寫著:女死黨。
女死黨是個很致命的稱呼。
從此你能明目張膽地和他勾肩搭背,卻沒有人指指點點。
這是件讓人悲哀的事。
然后,畢業太久了,同學聚會越來越少,然后,我們在這偌大的城市各守著一方天空。
然后,然后,我們淡了聯絡。
直到這一刻,在我并不傷心也不憤怒地又一次相親失敗后,我手欠地給他發了一條短信:“喂,我又失戀了。臭小子。”
他很快就回復了。一如往昔。
“明天有空么?出來吧。”
然后又補充了一條:“12點,來參加婚禮。”
我踩著八厘米高跟鞋,穿著八個月前買的小洋裝,包著八百塊錢的紅包進入大廳的時候,被那張婚紗易拉寶給秒殺了。
男人很帥,女人很美,氣氛很熱烈,只不過有一點和我想象的略有出入。
略有。
新郎不是石磊。
“誰跟你說是我結婚了?”一個聲音高高地跨越了我的天靈蓋。
猛回頭,他站在那里,玉樹臨風。
黝黑的皮膚和當年一樣,眼鏡不見了,眼睛似乎明亮了一些。
一笑,一口大白牙。
和九年前一樣,一模一樣。
“你來取經?”我裝作漫不經心地問著。石磊瞟了我一眼,隨嘴說著:“這么說也未嘗不可。”
不知為何,心被猛地勒了一下,“那你把我折騰來干嗎?!!”
我突然就怒不可遏。這和我今天淑女的形象大為不符。他低聲笑了出來。“難道你嫁人了嗎?”
“明知故問!”
“那不就得了,帶著你來取取經。”
在我一個恍惚的剎那,他突然把拳頭放在胸口,仿佛在拔一把看不見的匕首。他反復用力拽了幾下,然后握著個什么東西似的。
“攤開手。”
我乖乖照做。
他手在我的手上方,放開,沉甸旬的,一團暖空氣。
“什么?”
“美人魚的匕首啊。”他將我的手指,一根根地掰進來,就像手把手教我如何握住一把鋒利的匕首,好像當年一樣。
只不過當年他才比我高一頭。如今已是三頭。所以當年我看見的是他的喉結,如今是他的花坎肩。
我揮舞這一團空氣,他給我的空氣,有些茫然。
“去吧。”
“去哪兒?”
“辦了他。”他一本正經,“辦了那個讓你失戀的臭男人。”
他這么說,一如往昔,一如在高中時代,每一次我失戀時,他說的那樣。
“失戀了沒什么,美人魚不需要王子,你還有海洋。”
我沒忍住。哭了。
你回來了。石磊。帶著九年前的我,我的驕傲。我的青春,我的肆無忌憚,我的恣意妄為,我的一去不復返的年少,回來了。
所以當我一頭撞進他的胸膛,揮舞著看不見的匕首,劃破九年的遙遠時,這似乎是理所當然的。
只是我沒料到,他身后七點鐘方向,亭亭玉立站著的。似乎是他的女朋友。
這人我也認識,當年我們班花。
左小青。
Partwo
首先,當石磊說“失去王子沒關系,你還有海洋”的時候,我那蒼白的想像力完全沒有想象到他指的是他妹夫三姨媽家的老二,劉海洋。
其次,我揮手想給他一巴掌,但是我沒有。
最后,我氣沖沖地離開了歡天喜地的婚禮現場,他似乎喊著什么。
結局是,他沒有追出來。
九年以前,每次我負氣奔走,他都會跑出來追我。
他追了我一千二百五十八次。
我安慰自己,我沒有敗在第一千二百五十九次,我只是敗給了這九年。
而或是敗給了左小青。
我坐上出租車的時候,手機蹦出他的短信。
終于明白了石磊那句聽得不甚清楚的話是什么——“丫頭,老大不小了,收拾收拾嫁了吧。”
原來。我并沒有聽錯。
我突然記起來,當年他就愛這么叫我,叫我丫頭。
就像我總叫他臭小子一樣。
直到后來我自封為。為愛獻身的高尚純潔的美人魚”,他才似乎放棄了一口一個丫頭的叫喚。
他說,他需要留著嘴巴去吐一吐。
可我知道,他還是一直這樣叫我。有些習慣是怎樣也改不掉的。
譬如說,九年了,見到“丫頭”這兩個宇,我還是會有點怦然心動。
昏睡了一個周末。
他似乎還在夢的尾巴上,可是我的九分鐘,它似乎總是很快地飛走了。
我始終也沒有看清他的臉。
那鼻子,那眉毛,那大白牙,它們分明在我眼前晃啊晃,可惜組合不到一起。
就像當年那些支離破碎的片段。
我記得一起逃課時飛揚的書包遮蔽的陽光的暗影。
我記得草莓味的冰淇淋融化在他大拇指的軟膩。
我記得他那聲軟軟趴趴的。丫頭”和不情不愿的“美人魚”。
可我不記得他是誰了。
而或。是他不記得我是誰了呢?
于是石磊妹夫的三姨媽家的老二,名叫劉海洋的那廝,被我扎了一個月的小人。
后來有個熱衷于動物保護的同事,把我的先進事跡廣為傳誦,稱我為“新世紀的動物愛心大使”。我才幡然大悟,多年前,拿硫酸潑熊的那個兄弟也叫劉海洋。
“我是為熊除害。”我驕傲地說,恬不知恥地承認了我的愛心。
這件事告訴我們,起名字絕對是個學問。尤其是在十三億個名字里,保不準你就成了通緝犯了。
畢業九年了,九年中我們見過的次數十根指頭就數得清,九年中我們只是逢年過節才毫無新意地發個短信。
可是,婚禮那天過后,他突然很有頻率地鍥而不舍地給我發短信,內容總是那一句:“丫頭,老大不小了,收拾收拾嫁了吧。”
我的回復是:“滾蛋。”
后來,他就沒有回復我。
每天我都莫名其妙以為手機在震動,解鎖鍵盤后,看到的依舊是屏幕上我笑得燦若夏花的大臉。
我是老了么?
變得神經兮兮,變得自欺欺人,變得無所適從,變得沒有了自己。
好吧,事到如今,我只能承認,原來我還是有那么一點喜歡石磊的。
那么,一點點。
好吧,不是一點點,是很多。
很多很多。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十二年前,九月秋高氣爽。入學典禮,我們狹路相逢。
我還記得那一年的秋天,那時候路邊還瘋長著不知名的野草,那時候在野花上捉到一只蜜蜂不是什么新鮮事,那時候還有五角錢一塊的泡泡糖。
可相信我,無論你是否還記得那時候的秋天,你都不會想知道,當野草、蜜蜂和泡泡糖搭配在一起時,會衍生出怎樣的慘劇。
相信我,你不會想知道的。
這一部分,我想石磊可能有更委婉的故事版本。
可惜,你們是不會從他的嘴里聽到這個故事了,因為他死都不會說的,關于我們那沒有絲毫浪漫、充斥著寫實風格的初次相見。
“同學,咳咳,同學,你知道圣心學校怎么走么?”
他的聲音,那時候聽上去怯怯的,牙齒還有點漏風。都說男人成熟晚,可我怎么也沒想到居然十五六的大男孩還在換牙。
“沒看我忙著呢么?搭把手啊,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我把大半個屁股對著他誠摯的臉,我無法估量他的表情。如今想起來,那一定比畢加索的畫還要扭曲。
他傻傻地站在那里,在我回頭瞪他第三眼的時候,才放下書包,挽起褲腿,陷入這片茂密的野草叢中。
他身后是車水馬龍,他面前是鳥語花香。
“喂,本姑娘可不是義務指路的,你想從本姑娘嘴里得到這么重要的信息,是不是得貢獻點什么啊?”
我打量了下他那不算粗壯的小腿,奇怪的是,他居然沒長什么毛。我一直以為男人都是沒進化明白的野人,他以那有些扎眼的細嫩皮膚,顛覆了我這一傳統觀念。
“那我不問可以么?”
“不可以!”
“哦。”
“你都不問為什么不可以么?”我終于賞了他一個第四眼,這老實得有些可笑的男孩,腦門上似乎就貼了三個字:受氣包。
“那……為什么?”他收住收拾褲腳的動作。一本正經的樣子惹人發笑。
“不為什么,就是姑娘喜歡。”
那時候,秋風陣陣,有些蕭瑟。
那時候,他站在那里,微微流汗,一只褲腳整齊地收好,另一只還擼高在半截小腿處,陽光在他的肌膚上蹭過去。有些晃眼。
那時候,我將嘴里大力咀嚼的泡泡糖,一口吐了出來,然后在他只顧得上木訥的時候,“啪嘰”一聲貼在他的小腿上。
“別動。”我威脅式地看著他,“幾秒鐘就結束了。”
“什么?”
下一秒,他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在這茂密的野草叢中,那野花之中的蜜蜂尋著還有本姑娘口水味的甜膩泡泡糖味道,飛蛾撲火一般壯烈地一頭撞上了——石磊的小腿。
他實踐了他的名字。一動沒動,站立著,就像一尊雕像。
“成了!”我看著泡泡糖上黏住的蜜蜂,得意洋洋,“實驗獲得全面成功。”
“它有可能蜇到我的。”他依舊一本正經。
“那有什么,你是個大男人還怕么?”
“我倒是沒什么,但是它會死。”
“哦——”我看看手心里的蜜蜂,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我怎么就沒想到呢?”
他嘆了口氣,“好吧,姑娘你喜歡嘛。”
他十分利索地把褲腿整理好,眉頭一直微微皺著,沒再說什么。
直到他轉身離開。
“喂——臭小子——你前面路口見到賣糖人的大爺就左拐,往胡同里扎個五分鐘,見到修鞋的,就右拐——”
我的聲音遠遠地游蕩著,他并不知道,這是本姑娘刻苦鉆研出的一條通往圣心學校的捷徑。
我從沒告訴別人。
可不知道為什么。我告訴了他。一個我連名字都不知道。只能叫他臭小子的臭小子。
事實證明,這個莫名其妙的舉動。可能救了我一命。
十幾分鐘后,在修鞋大爺旁邊右拐的那個小巷子里,在離學校后墻只有一步之遙的死胡同,我遭遇了幾個人高馬大的師兄。
在我與他們之間,只有一個人。
“嗨,又見面了。”我對他微笑。
他那眉頭還是沒松開,“你是故意的么?”
“什么故意?”
“故意引我來這里。”
“干嗎?引你來這里陪我挨揍么?”我的驕傲依舊恬不知恥地不知撤退,“你們幾個,這娘們兒和我不是一路人,不過借個道,你們高抬貴手,讓讓好么?”
“夏君豪!”
他們大吼,又一次讓我見識到了什么是沒進化的野人。
然后他們就開始擼袖子、抹吐沫。
然后他們就擺出了不知道是什么陣勢,然后他們就摩拳擦掌、熱血沸騰。
“哎呀,至于么?”我不屑,眼角余光打量著撤退的最后一個方向。
好吧,他們來真的了,后面也被人堵住了。指望路口那個耳背的修鞋大叔,看來也是不可能的了。
臭小子在我準備好挨打的瞬間,突然提高聲音問道:“在我動手前能問你一句么?”
“什么?”我和那些野人同時愣住。
“你究竟——對他們做了什么?”他又開始利落而優雅的動作,只不過這一回不是挽高了褲腳,而是脫下了校服上衣。
我舔了舔嘴唇,真沒想到,那么一截光滑小腿的主人,還有點可目測的胸肌。
雖然只和我一般高。卻立馬顯得高大起來。
“沒什么,他們小氣罷了。”
我話音剛落,野人老大突然把袖子狠狠地撩起來,。這他娘的叫小氣?”
他的胳膊上,滿是馬蜂留下的印記。
咳咳。
我聳聳肩。
“你知道,實驗總是要經歷不斷失敗的,事實證明,蜜蜂喜歡泡泡糖,而喜歡咳嗽糖漿的,是馬蜂。”
臭小子無奈地沉默了。
很久以后的后來,他才對我吐露實情。他說,有那么幾秒鐘,他想加入野人們一起揍我。
“那你為何沒有倒戈呢?”我那時候問。
“因為你的眼睛很漂亮,雖然也很賤。”他那時候回答說。
九年后,經歷了這么多,我才終于明白,那原來是一句那么好聽的情話。
九年后,尋覓了那么久,我才終于明白,那時的狹路相逢,原來就是我對他的開始。
而那時候,我只是傻傻地站在那里,等待著幾秒鐘后,他閃亮的拳腳。
我無法描述他英雄救美的全過程。
我只能跟你說,幾秒鐘后,學校后墻,野人遍地,秋風瑟瑟,入學典禮即將開始。
他穿好校服,伸出手,依舊一本正經。
我握住了他伸來的手說:“我叫夏君豪,小學在這院里,初中在這院里,高中也即將在這院里。”
他的眉頭終于展開了,“蜜蜂呢?”
哦,原來他伸出手來,不是為了自我介紹。
我為了表示大度,將那只半死不活的蜜蜂,鄭重地交接給他。
“它們很容易就死了。”他淡淡地說著,再沒有其他的大道理。
他與我擦肩而過,其實我知道,憑他的身手,跳墻就和跳柵欄一樣簡單。
他選擇了另一條路。
在路口,他轉過身,而我正騎在墻上,院子里集合的鐘聲已經大作。
“你真的不來?”
“我是空手道黑帶三段的事。不要說出去。”
“看姑娘我樂不樂意了。”
“姑娘怎么才樂意呢?”
“姑娘想知道臭小子的大名。”
他笑了笑,走了,我想他的潛臺詞是,此生愿再不相見。
可惜,他低估了本姑娘的段數。
于是,入學第一天,全校新生就知道了兩件事。
一、惟一遲到的那個新生,他是個空手道黑帶三段。他是夏君豪的保鏢。
二、這廝刮腿毛。
從此,我的生活也有了改變。
至少,再沒有野人堵在我上學的死胡同了。
可是臭小子并不知道,他當時不知道,他后來也不知道。
那個眼睛很漂亮也很賤的姑娘,再也沒有捉過蜜蜂了。
我很想他知道。
Partthree
石磊入學后長達一個月都沒交到一個朋友。
我不知道大家是顧及他曾經狠狠修理過那群高年級野人。還是因為——
他和本姑娘有些“交情”?
可能在絕大多數人眼里,本姑娘比野人更可怕。
除了我之外,第一個主動和石磊說話的人,是曾一凡。
這個人長得很帥,白白瘦瘦,極品小受。
那時候我們還不時興陽剛美,返祖的浪潮還沒刮起來,像他這樣細皮嫩肉、說話又帶著點港臺腔的奶油小生,是眾多女生心中的白馬王子。
石磊對他的評價是,他要是騎著牲口來,也是騎著騾子。
“為啥?”
“因為他自己就是個沒種的家伙。”
我把石磊狠狠揍了一頓,為此我的指甲都崩斷了三根。
其實,我知道石磊看人一向比我準。
其實我早知道。
只是我不說。
因為,曾一凡是女生心中的白馬王子。
因為。我也是女生。
所以……
如今我已無法深究當年無數次痛扁石磊的真實原因。
不知道是因為他出言詆毀了全民偶像曾一凡,還是因為曾一凡主動跟他說話了。
當年,腐女還不像剩女那樣流行,我們都還清純得像小白菜似的,當曾一凡對石磊燦若夏花的微笑時,沒有一個人想到邪路上去。
我們的結論是,曾一凡肯定有什么難言的苦衷,才會對石磊那樣“特別”。
順便插一嘴,曾一凡對石磊的特別。其實只是體現在:作為數學科代表的曾一凡,在收數學作業的時候,總是最后才收到石磊的作業。
盡管石磊辯駁說,那是因為他坐在第一排最左邊的緣故。可是,我們都不信。
女人的思維總是比男人扭曲而復雜。
我們成立了特別調查小組,這是我們無惡不作的班集體成立的第一個民間組織。
這具有開啟一個罪惡時代的特別意義。
我們小組的全稱是“調查曾一凡同學對石磊同學特別優待的深層原因以及拯救曾一凡同學于苦難特別調查小組”,簡稱“41”。
四十,代表四石,就是石磊。一。代表一凡。
不知道為何,后來所有的民間組織,都開始這樣起名字。42小組、43小組、44小組……
“高三畢業狂歡舞會特別負責小組”的代號是“222小組”。
別稱:特別2。
小組的主席是本姑娘我,原因是我對曾一凡圖謀不軌,又是惟一敢接近石磊的人。
我辦案的風格就是直切主題。
所以,當磨磨唧唧的十來號女人圍坐一起討論七種方案的可行性的時候。我只身一人前往石磊放學回家必經的路口。
——曾一凡有事兒求你?
——他被人勒索,找我保護他。
你看,有時候,事情都是我們自己搞麻煩的。
——他被誰勒索。為什么?
——這個我不能說。
你看,有時候,事情其實總是比我們搞得更麻煩。
于是,那個陽光大好的十一,我跟蹤石磊,順利摸到了窩點。
那是41小組的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官方活動。
成果么……
耐人尋味。
我一路尾隨他們到了鐵高門口。看到那幾個風中搖擺的猶如上個世紀破敗霓虹燈模樣的大字,一股陰風直接灌到了我的骨頭縫里去。
關于鐵高。有很多傳說。至少從公正無私的晚報上,我就不止一次看到關于他們揮舞著菜刀打群架砍傷無辜圍觀者的報道。
看來,出現在明天報紙頭條的那個無辜圍觀者,就會是我了。
我終于明白石磊為什么不肯告訴我是誰在勒索曾一凡。但凡是個心智正常且富有同情心的人類,都不會想把你推到鐵高的大門口去。那無疑是敲上了閻王爺的大門。
而或更糟,因為石磊基本上是一路拽著曾一凡破門而入的。
我猶豫了很久,也沒想好是該撥打110還是120。
就在我猶豫了十五分鐘后,石磊出來了,氣定神閑,曾一凡也出來了,肢體健全。鐵高的惡霸們也出來了——
淚流滿面?
我知道他們素來是屬螃蟹的,可是今天,他們是屬蝦米的。那一米八的大個頭,在黑黝黝的挺拔的石磊面前。蜷縮成一小團。
盡管離得有些距離,我依舊能聽見石磊那嘹亮的聲音,“還沒打夠?”
“敢問英雄是何出身?”
一旁看熱鬧的我幾乎脫口而出:“常山趙子龍!”
無數目光齊刷刷地望向我,石磊愕然,曾一凡愕然,惡霸們也愕然了。
我木然了。
他們雖然是屬蝦米的,但是那小黑豆似的眼睛可真是凌厲無比,透出一股熱氣騰騰的殺意。我躲閃不及,完全暴露,那一瞬間,我有一種即將尸骨無存的預感。
然后,像所有狗血電影中的橋段一樣,一個偉岸的黑影一個箭步躥過來擋在了我的面前。
曾一凡。
他的手腕還沒我的粗壯。比起跳墻,他肯定也是技不如我。但是他肯在我面前這么一擋,還是讓我頗為感動的,讓我更感動的是,他下面說的第一句話:
“不要動她。她是家屬。”
……家屬……
我石化了。
和我一起石化的還有鐵高惡霸們。
他們彪悍地露胳膊挽袖子,虎狼之師一般蜂擁而至,在我周圍形成包圍圈后,粗聲粗氣七嘴八舌——
“娘娘腔,你家屬就是這個不男不女的?”
“她能一指頭把你戳死,娘娘腔,你騙誰呢?”
“我們答應了石大哥不打你,是給石大哥一個面子!可是你要是敢和我們玩花樣,可就太對不起我們的面子了!”
“有種你就當場親個嘴!”
“親嘴親嘴!”
怎么……突然……從黑道暴力片變成動作愛情片了?
曾一凡不愧是曾一凡,那小白臉一下子便色彩紛呈、格外誘人,那櫻桃小嘴微微開啟,令人垂涎。
我從來沒有這么近的觀摩過曾一凡那張臉。不得不說,他是個尤物。也不得不說,他確實是個孬種。
石磊說得沒錯,他不是白馬王子。而是白騾子王子,這個沒種的家伙已經兩腿篩糠式地抖起來——
然后他說了第二句:“那你們還是揍我一頓吧。”
去你的!
親我一口比揍你一頓還難么?
你!@##¥%…………
曾一凡顯然低估了鐵高惡霸們的智商,他們狐疑地看著臉色愈加發白的曾一凡和臉色愈加發黑的本姑娘,就在為首的男人開始磨牙的時候,石磊終于慢悠悠地走了過來。有些報復意味地對著我笑。
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是在笑我的狼狽,還是在笑我接下來的更加狼狽?
“等等,你們沒聽見曾一凡的話么?”
“石大哥,他撒謊,我們教訓教訓他是情理之中。這回你可不占理。”
“……他沒撒謊。”
“怎么沒撒謊?”
“誰說家屬是他的家屬了?”
石磊一語既畢,四下寂靜。烏鴉呱呱呱地飛著,陽光它真嬌嫩。
我從沒有想過,一個會為了蜜蜂和我吵架,寧可遲到也不翻墻的男人,會在鐵高門前,平淡不驚地這樣說著。
他說了,我記憶中,他說了,盡管他后來一直否認。
那一天,他說:“她是我的女人。”
最后,我們并沒有接吻。
我的版本是,我把石磊揍暈了。石磊的版本是,我自己暈倒了。曾一凡的版本是,鐵高惡霸們暈了。
從此江湖上多了一個石磊。傳言中,他以少敵眾、勇戰鐵高,惡霸們紛紛表示,大哥“口味”獨特,不可逾越。
至于口味是何寓意,那便是另一個傳說了。
當然,這個來自江湖的故事,最后也消失在江湖,它從街頭巷尾的韭菜花味道中一閃而過,被擋在了我們純潔校園那面結結實實的磚墻之后。
它甚至成不了晚報上的一個標點符號,人們口中八卦時噴出的那根茶葉根兒。
而有些事。仿佛還是不同了。
聽說,鐵高那群家伙開始稱呼我為石嫂。聽說,我們學校的名望一夜之間扶搖直上。聽說,很多路過鐵高的人高喊著常山趙子龍。
那些似乎都和我無甚關系。
和我有些關系的卻是:曾一凡開始對我毫無意義地微笑,石磊卻不再正眼看我。而我,在那年深秋,不知所謂地開始刮腿毛、留長發。
就像每一個女孩的不知所謂,我想我只是,不知所謂地變成女孩了。
Part four
人生四大喜事。
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我記得當年,坐在我前面的一個浪蕩公子哥曾說過:其實,他鄉遇故知和洞房花燭夜可以合二為一。
這人叫衛森,我覺得,他長大了要是沒進去,那絕對是一號人物。
衛森果然成了一號人物。某跨國公司中國區首代。至于他的國籍,可能是不可考了。
再見面,他只對我說:“你知道么?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才發現我錯了。”
“你終于發現原來他鄉遇故知和洞房花燭夜不可混為一談了么?”我天真地問。
“不,我他娘的才明白原來久旱逢甘霖和那兩條說的是一碼事。”他淡定地說。
說這話時,我把星巴克咖啡噴了他一臉。
他依舊那么淡定,問:“夏君豪,你單身一人么?”
我說:“是啊。”
他說:“這樣啊。”
我以為他會說——那你跟了我吧。
結果他說的是——我一猜就是。
我早該知道,在衛森這張嘴前,我討不到一點甜頭的。
早在九年前,我就該深刻領悟這一點了。
當年。就是這個惟恐天下不亂的衛森,把一個又一個如花似玉的美男拋到了我的面前,讓我頭腦發熱地追逐。
當然,追逐的路上,還一路夾帶著總是黑著一張臉的臭小子。
到了如今,我才突然反思,當年我是否也讓臭小子暗地傷心難過?
可事到如今,我已經沒有資本和勇氣,再去考證這個他永遠不可能給我答案的問題了。
于是我轉了個話題。
我說:“我沒想到你這么嘴貧的家伙居然單身到現在。”
衛森說:“我也剛剛恢復單身罷了。”
“怎么就離了呢?”
我還在假裝圣母,他卻無所謂地說:“哦,不過就是我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然后久旱逢甘霖了唄。”
他說得如此平淡不驚,讓我一度懷疑。自己堅持的所謂愛情,究竟是個神馬玩意兒。
然后他更加平淡不驚地說:“哦,對了,我的甘霖你也認識。”
左小青。
我終于明白他九年以后突然不請自來的原因了。
“你想讓我去破壞臭小子和左小青?門都沒有!”我義正言辭,“你當我是傻子么?”
他笑瞇瞇地看著我。
氣憤過后是沉默,沉默過后是我聽上去特別沒底氣的聲音,“而且,我對臭小子來說,什么都不吧。
“夏君豪。你真是個傻子啊。”
衛森依舊笑瞇瞇的,眼神忽悠的一下,閃得一屋子的陽光都碎了。
年少的時候。仿佛一點風吹草動都能鐵樹開花。那時候的我們,不會打量著他的身高體重,盤算著他的背景出身,試探著對方是否有車有房,暗自期許人家父母雙亡。
總而言之,當年的我們,愛就愛了,結婚兩個字屬于《天方夜譚》那本書的番外。所以,很多人說愛情太奢侈了,要拿青春去換,這話不無道理。
只不過,那時的我把愛情這本天書拿去墊了桌腳。
而石磊,不過是我拿來墊桌腳的另一塊磚頭罷了。
其實,在鐵高事件后,石磊似乎就不怎么搭理我了。
或者換一種更為中性的說法,在我搞臭了他的名聲、尾隨他的行蹤、逼迫他不得不說我是他的女人后,他徹底放棄了我。
有時候我會跑過去問他最近曾一凡怎么樣了,他會不耐煩地說,你自己不會看么?
有時候我會跑過去問他是不是也喜歡班花左小青,他也會不耐煩地說,你自己不會看么?
有時候我會跑過去問他是不是特別討厭我,他則會特別耐心地說,是的。
我終于把頭發養到了肩膀。這是個尷尬的長度,總是有那么一部分翹起來,扎又扎不起來,整個人看上去就和被大火燒了一半頭發似的,特別抽象。
日子一眨眼就到了冬天,期末的緊張氣氛如坦克一般碾平了一切雜念。雖然我依舊會時不時歪著脖子回頭看看曾一凡,可是那種奇妙的雜念,它似乎漸漸地淡了下去。
我想,大概是那天鐵高門前他突然沖出來的高大身影,讓我錯亂了一陣子。而現在,我又平靜了。
我決定剪頭發。
理發店在學校那條死胡同里面,我以為沒熟人會去,結果嗑著瓜子破門而入,石磊正和老板聊得歡。
“終于決定恢復你原本的性別了嗎?”他大笑,一口大白牙。
一個瓜子皮就那么生生地卡在我的喉嚨里,憋得我眼淚都快出來了。
頭發還是沒剪成。
因為我一時激動,把老板的理發臺給翻了。
又過了一個月,頭發終于長成人樣了,考試也結束了。生活頓時草長鶯飛,雜念叢生。
我依舊不知所謂地回饋著曾一凡莫名其妙的微笑,幻想著有一天他能走過來,對我說——
說什么呢?
你是我的女人?
不知為何,一想起這句話,我總是會回想起臭小子,而瞬時那個關于白面小生的瑰麗幻想突然間就灰飛煙滅了。
該死的臭小子,讓我做白日夢都做得不踏實。
然后成績就公布了,然后該哭的哭,該笑的笑,該上吊的上吊,該逃跑的逃跑。
臨近放假。有點要執行死刑的感覺,總覺得這假期三四十天不相見,便再也說不出那句話來似的。心里癢癢,嘴上抽抽。
然后,石磊來了,開口就說:“你還不去表白么?曾一凡可是個香餑餑。”
“你什么時候干起這種買賣來了?”
“算我多嘴。白操你這份心。”
“……你覺得我怎么去表白呢?我可是夏君豪,臭名昭著的夏君豪,令人聞風喪膽——”
“你這樣肯定是行不通的。”石磊突然就打斷了我的話,那只手不知為何特別熟絡地挽起我耳邊的碎發,指尖的溫度讓臉癢癢的,一瞬間觸電。
“要女人一點。”
“什么意思?”
“你還是不要露面了,上情書。”
“我不會寫。”
“我幫你寫。”
“你的字不像我的。”
“你照著抄。”
“你為什么幫我?”
“因為我想折磨一下曾一凡。可以不?”
“謝了,臭小子。”
石磊訝異地看著我。眸子里是一瞬即逝難以明說的……某種……
某種我當時說不出來,現在也說不出來的感覺。
只是那感覺,一直在我心里,多少事兒都淡了,當時的那種感覺依舊還在,淡淡地浮在心口。
幾天之后,臭小子版的情書出土了。用現在的話說那真是一半文藝一半裝B,我第一次連抄都下不去筆。
看著那張單薄的小紙條在我的桌面上飛啊飛,我思緒也翻飛起來——然后再一看,哎呦,奇異了,它消失了!
這時候,就聽見講臺之上那威嚴的老師高聲說著:“左小青!站起來!”
紙條隨風飛到左小青的腳邊,左小青無辜地掃了一眼,然后就被懷恨在心許久的陳老師給盯上了。
臺上的她大步流星長驅直入,臺下的她泰然自若平淡一笑。
“老師,我收到了情書。”
OMG!
我給曾一凡的情書,怎么會跑到左小青那里?!!!!
而且,那還是石磊的筆跡。
亂套,全亂套了。
班級炸開了,陳老妖過來了,紙條舒展開,男性歪七扭八的筆跡赫然紙上,猶如鬼畫符一般的行文,卻是格外甜膩的內容,綜合各大感情類讀物的精華,可謂是時代之精品、歲月之奇葩。
“這是——誰、給、她、的?”
我至今不知。惹怒老女人的究竟是左小青那張青春無痕的臉,她那平淡不驚的語氣,還是那封不成體統格外煽情的表白情書。
那一瞬間,我看見曾一凡深深埋下了頭像只鴕鳥。而遠處的石磊則惡狠狠地盯著我兇相畢露。
“報告老師,是我。”
我啪一聲站起來,桌子一下被撞歪,圓珠筆滴溜溜地滾動著,嘎嘣一聲墜落,那樣的清脆而委婉。
就如我的心哪。
那一瞬間。我看見曾一凡猛然睜大的雙眼和遠處石磊那撞墻的豪邁動作。
“夏君豪!你是成心搗亂是吧?”
“的確是我給她的!”
“夏君豪!”
“就是我給她的!”
石磊狠狠地向我比了一個中指,然后我聽見他低聲吼了一句:“你這頭豬。”
然后他就像當時在鐵高門前突然出現一樣,再一次高大威猛地佇立在我面前,為我擋去所有的風雨和指責,就像美人魚手中的匕首,就像泡沫飛向的太陽。
只是,我實在太不愿聽到那句話了,那句話,就像匕首刺進了我自己的心臟,就像眼睜睜地看著泡沫,砰,碎在了鋪滿大海的陽光里。
“老師。情書是我寫的。”石磊面不改色地承認著。
我幾乎忘了,他和左小青,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是公認的一對了。
他是我的臭小子,陪我一起追男人的臭小子,被我搞得聲名狼藉的臭小子。被我拿去墊歲月桌腳的臭小子。
可是,他還是左小青的男人。
只是,我忘記了。
而或,我一直都不愿記得。
Partfive
上個月我最失敗的事情就是去參加了那個不知所謂的婚禮。
這個月我最失敗的事情就是去和衛森吃了頓飯。
今天是月末,我還不知道下個月最失敗的會是什么事情。
睡了一覺起來,答案就揭曉了。
當年把我們的紙條給沒收了的那個老女人,我們的老師,她去世了。
同學們決定回到母校去悼念她。
我預感到,這會是我這個月最失敗的一件事。
我是去悼念一個死人的。但我覺得我會比她死得更慘。
最先給我打電話的人是曾一凡。
“陳老妖去世了。”他無比悲痛地說。
“我們都要回去,你也會回來的,是吧?”他的語氣。似乎是有些期待。
后來給我打電話的是衛森。
他先是揶揄地說:“嗨,沒想到這么快又要見面了!”
然后他說:“喂,在陳老妖的葬禮上,順便就把你和石磊的事兒給辦了吧。”
最后我終于等到臭小子的電話了。
他語氣有些哽咽。像是哭過了。
他說:“美人魚,我們又要回到海里了。”
我什么都沒有說。沒有說我那每次只有九分鐘的無盡的重復的思念,沒有說我這些年來不知所謂的相親,也沒有說左小青和衛森有一腿。
我想我是怕邁過那一道坎兒。
我怕摔倒,更怕他看到我所有的狼狽。
就在我出發前,左小青給我打了電話。
“幫我鞠個躬,我有事不去了。”
“你怎么有我電話的?”
“哦,對了,學校后面那條小巷子快拆了。青苔很漂亮。”
“你怎么有我電話的?”
“還有,我一直都很羨慕你,夏君豪。”
電話突然就斷了。
我到底也不知道。為何天底下的人都有了我的電話。
我還是硬著頭皮出發了,出發的時候,陽光特別好。
就像我們都還年輕的時候。
然后是一場雨。嘩啦啦,沖走了一切。
而我還是那條人魚,拼命地沖上了水面。
只為了看一眼。我的王子。
仿佛天公也知道我們此行是來送別老師的,所以賜了一點罕見的雨,稀稀拉拉的,把當年那條胡同給罩了一層灰蒙蒙的霧氣。
我站在這巷口盡頭,仰望那曾經巍峨的高墻,原來,那不過只是一面小土墻罷了。當年墻頭還有很多被我屁股給壓扁的不知名的野花,如今,已經生銹的鐵柵欄的尖頭上,漂浮著三三兩兩的垃圾袋。
當年,胡同里面有剪頭的,有修雨傘的,有掌鞋的,有捏糖人的,有賣草蟈蟈的,到了夏天有推著自行車賣冰棍兒的,到了冬天有烤地瓜的。
如今,快要被拆遷的小鋪子一個個都大門緊閉,好像很久沒有人進出了,門口的苔蘚長得很旺,居然有了點后現代的意味。
這里埋葬了我們一代人的年少。
我站在這里,突然間,這巷子的老去比陳老師的過世,更讓我感到悲哀。
然后。我身后有那么一個聲音,似乎穿越了很久很久的時光,宛如當年初見。
“我就知道,你在這里。”
我回頭,他就在那里,一個人,沒有帶雨傘,頭發被淋濕貼在耳邊,依舊如當年那樣。貌似文弱,實則強壯,有些不著邊際的憨厚,卻也不經意間會有些出人意表的毒舌。
可能生活畢竟和偶像劇不同,你很難用一個標簽去定性一個人。我從沒有遇見一個“腹黑”的人,也沒有遇見一個真正的“妖孽”。
可我遇見過他,臭小子,即便九年了,他依舊如此。
“左小青沒來?”
“她有事。”
“哦。”
多么情理之中的答案,卻讓我不知為何就吃味起來。仿佛一切都還應該是我的,巷子是我的,陳老妖是我的。臭小子也該是我的。
原本都是我的呀,可為什么他們一個個都變了呢——變得我不再能放入回憶里任意揉搓。
“陳老師可是很喜歡她的。”我只能平白無故地微笑,雖然我不知道為何來奔喪還能笑得出來,也不知道此時這樣的表情是否合時宜,“當年。”
“哪里有啊,陳老師羨慕嫉妒恨還來不及呢。”石磊他似乎一點也沒有察覺到我的情緒,便一字不停地開始說起左小青,“小青被她列入黑名單了,她那雙眼睛啊,從早到晚盯著小青,隨便點什么小事兒都能起刺兒。對了,你還記得么,那次你那封情書,可把小青害慘了……”
小青,小青,小青。
叫得好親熱。
你還記得我這個白素貞么?!!
“我當然記得。”
“那次可真……”
“石磊,我說,我記得。”
石磊愣住了,當石磊兩個字取代了臭小子這個稱謂,他看著我的眼神,終于有了點變化。
他摸了摸頭,有些不自在,然后他終于在這灰蒙蒙的巷子盡頭,說:“夏君豪,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我感覺我的嘴唇有點冷,一瞬間這巷子里的一切都過電影似的閃。那些我站在高墻上的耀武揚威,那些理發店小賣店修鞋鋪子前的打鬧。那些41號特別行動小組的尾隨,那些無知無畏的日子呀——
他離我越來越近,在雨中。淅浙瀝瀝,從模糊到清晰,就如當年他許諾幫我寫情書時那樣,手指纏繞著我的發,然后我的冰冷似乎有了一點點的溫暖,那張我總也看不清的臉,在九分鐘以后,猛地清晰,在我眼前。
“頭發還是留長了,我一直想告訴你,這樣挺好看的,真像條美人魚。”
“你知道嗎?其實以前,每次說到美人魚,大家都會想到我和你,是我和你,你明白嗎?”
“我明白。”
“你不明白。你還是不明白——”
“我明白。”
他突然緊緊地抱住我,在這淅浙瀝瀝的小雨里。歲月被刷得白凈,然后浮上了青苔的顏色。
我想起了那個秋高氣爽的初遇,想起了那巷口的狹路相逢,想起了每一次我說著本姑娘喜歡,他喊著丫頭。想起了那稚氣的情書和不得已的表白。
我不得不想起了左小青。
就在我要張口之前,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來,先是曾一凡,再是衛森,而后是很多我記得或不記得的同學,他們打來只有一句話,反反復復,真真切切,一句話而已:
“丫頭,老大不小了。收拾收拾嫁了吧。”
他依舊笑著。一笑。一口大白牙,在我耳邊重復著這句話,只是略有不同。
略有。
“丫頭,老大不小了,收拾收拾嫁給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