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貴的金字塔
2010年的暑假,細紗和彭媛在各自父母的幫助下,成功經營起了一家甜品店。名字很巖井俊二,叫“光之海”。
用圓勺勾出雪糕。切好的芒果粒粒分明撒在周圍,涂上永遠的黑白雙煞:奶油和巧克力,甜筒倒插成金字塔,可以賣出比成本貴十倍的價錢。
甜品店開在海邊。選址是彭媛定的,她不喜歡約束,不喜歡人群密集的步行街,不喜歡高高的居民樓,它們就像魚罐頭,會讓她感到窒息。
那是細紗提出要合伙開店時,她提出的唯一要求。她只要這個選址權利的單選項,其他統統遂細紗的意。細紗點點頭說好,不然這個暑假真的無聊得要撞墻。
比起細紗,彭媛對男生們兵不厭詐的搭訕根本就沒有還手之力。她的無措和驚惶在無法聚焦的眼神里和她端不穩的餐盤上。敗露無遺。
細紗的腦袋則靈光多了。她會穿那些露出一截腰肢的低腰牛仔褲,有時候是紡了蕾絲的裙子,腳趾甲涂成丹寇色。她盯著永遠都是棉布長褲的彭媛,無需任何掩飾:“要不然怎么吸引那些色鬼來我們店里喝東西?光賣給那些小氣吧唧的女孩子,我們是要破產的。”
她及肩的頭發燙了以后,就越發短了。像一朵橢圓的霞云飄落在腦勺,很愜意。
客人少的時候,彭媛會搬一張凳子看書,把腳埋在冰涼的沙子里,散熱。聒噪的潮水能讓她的心變得更加安靜。一起淪為布景的,還有書架上流動的鉛字、花叢下落滿灰塵的帆布鞋。
為了方便,她們的二樓有兩個房間,晚上直接睡在里面。她曾經去細紗的房間,問她,你怕不怕,細紗回答:“放心吧,要真來了個色魔變態什么的,倒霉的也是我,輪不到你!”然后蒙頭大睡。
她一直這么兵不血刃,渾身是刺地活著。慢慢也就習慣了,不去考慮別人的感受,自己過得舒服快活才是王道。
直到那個神秘大叔的大駕光臨,讓她折服,俯首稱臣。
哭臉星星和貝殼
大叔提著行李箱。好像周游列國的孔子。
有些女生喜歡乖張喧鬧的同齡男生,有些卻會喜歡內斂、有責任心、會照顧人的成熟款。細紗顯然更喜歡后者,因為那樣的男人才鎮得住她。
喝甜品時,他紳士地笑著說謝謝。面對細紗的詢問,他說他經常出差,滿世界跑。這次過來正巧趕上展會。所有的酒店都被訂滿了。他只好來這邊找棲身之所。
他說話時喉結在汗珠密布的脖子上滾動,偉岸且性感。
細紗就興奮地把彭媛拉到一邊,“喂,要不我們擠一擠,讓他睡我房間好嗎?你看他一個外地人也挺慘的……”
彭媛答應了。第一天,她感到細紗翻來覆去好像整夜沒有睡著;第二天,細紗早早收了工,主動請纓說帶他去逛逛本地的市集,第三天……
第三天細紗就睡了過去。她洗了一個漫長的澡,全身散發著花香,美麗得不折不扣攝人心魂。這是她的第一次,她忐忑又期待,像一條離岸的魚,缺氧、駭然地凝視著繁華蒼茫的新大陸。
彭媛想起聰聰。想起她為他寫過的日記。好像當時的自己也是這樣的心情。此刻,她正遠遠地旁觀著另外一段感情。
那時候,遇到不開心的事,就會畫個哭臉,折成星星放進瓶子里;開心的事,就在另外的瓶子里放一枚貝殼。后來星星的數量完勝貝殼。她才意識到,自己患得息失的情緒被無限放大,好像要立志用眼淚灌滿大海,現在想起都有點鄙視當初的矯情。
“森叔說,他可以幫我還下半年的學費!啊,他還買了個新手機送我。”
“你有沒有問過他結了婚沒有?”
“問了,當然沒有。不然怎么可能把我……”
“早就想到他會這么說。”
“你的語氣聽起來酸酸的,好像在吃醋耶!”
“我才不是大叔控!”
空氣里的火藥味越來越濃。兩個人的疏離變得明目張膽,唯有導火線森叔自己被瞞在鼓里。除了工作上的交集外一切不談。反正只需要合作一個暑假然后分紅走人。
顯然彭媛只是討厭那個叫森叔的陌生男人的造訪,他出現以后一切都變了。像排序井然的拼圖,被打亂了陣腳。
愛,有時候是厭倦了孤膽高懸的人,把它當做開啟另一種生活模式的通關綠卡。可是,它真的愿意被利用嗎?細紗喜歡的,到底是他的人,還是他的樣子,他的錢?
她什么都不如細紗。樣子、能力、交際、話題性……省略號包括你可能想到的所有。
“天啊,我最無法忍受的,是她居然看經商大腕授課的盜版碟!那些滿臉寫著錢的肥佬,在臺上激情演講,還炒股。還穿得那么暴露勾引金主……野心那么大,想想都覺得可怕。”
她在博客里這樣寫。
彭媛決定跟細紗老死不相往來。
悶瓶的酒和哀愁
彭媛是個悶瓶。她帶著一肚子無人訴說的問題,坐在便民超市的貨架旁喝酒。她取下一支標著洋文的酒,坐在最里排一口一口喝掉哀愁。
那是一家外企超市,里面賣的百貨都是進口的牌子。價格昂貴,所以很少人會來。燈光也打得很低。就好像電梯里用的智能燈,有新的顧客走進來它就會變亮。當晚剛好下起了雨,所以前前后后燈亮了六次。坐在柜臺的卷毛小哥沒有發現,出去的只有五個。
她的酒量其實很寒磣,所以,大半瓶灌下去就有點頭昏腦脹了。過一會。收銀小哥拉下閘門。打開貨倉的門,爬上復式樓梯,熄燈。
因為喝醉被困在超市,這是一種多么荒誕的開始。然后收銀員小哥半夜被異響驚醒,將手電筒舉過肩頂,躡手躡腳地過來巡視。他以為是老鼠,最壞的打算就是小偷。還準備和他拼個輸贏。他的另一只手隨手抄起了一根棒球棍。結果,是個女醉鬼。
她在夢里叫著的名字,是聰聰。
彭媛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所以她趕緊找別的話題。搜腸刮肚找不到,她只好說,我突然發現,我家離這里很近啊!我辦張超市的會員卡好了。她還像模像樣地指著遠處那塊發光的天空,
“看,就在那,旁邊是天文博物館,原來是真的不遠。我跟我爸吵了架,心情不好。所以……才跑來這里喝酒。”
彭媛是真的緊張加尷尬。不然作為一個保守的女孩子,她是不會在陌生男孩面前扯到自己家里的私事的。無辜的爸爸變成了替死鬼。
“嗯,我叫列德。我有一半俄羅斯的血統。我爸爸從來沒有打過我罵過我。因為我們根本一年見不到幾次面。”
他的國語講得真溜。他也不拆穿她:“難道你管你爸叫‘聰聰’啊?”
“這種VIP會員卡本來只有我們內部員工才能享有,但我現在破例給你一張吧。是我太粗心了,對不起。”
列德遞過來一張翡翠綠的卡,非常通透手感也高端,不同于普通超市那種粗制濫造的材料。
“你沒留神多少人進來,是不是因為在看奇怪的片啊?”彭媛審訊完自己就臉紅了。
“屁咧。我在看書好不好!平時人沒這么多,我就靠看書來打發時間。今天是個意外。這瓶酒也算我請你好了。”
“不行。怎么好意思呢。”她的馬尾辮調皮地甩動。
列德開始板起臉,俊美的臉蛋生起氣來的樣子也絲毫不影響他的好看。
“那好吧,你們的酒很香醇啊!比我想象中好喝很多,我下次會再來的!”彭媛拍著貧瘠的胸口對他保證。
彭媛踏著熹微的晨光上路,列德撿起她留在地上的瓶蓋。上面有尖利的牙印。他拿到嘴邊吹了吹塵,然后放進制服的褲兜里。
突然間,生命中很多意X非凡的人,走著走著就散了
細紗跟彭媛的相識,要追溯到五年前。
那時候細紗身上就已經折射出跟這個世界相處得很好的前兆了。她跟他們打牌、燒烤、翻墻、偷摘龍眼樹。她的身體資質如果從小被伯樂培養,有可能成為某項運動項目的冠軍。
有一次,他們失算了,被看果園的農夫放狼狗追。她的伙伴在逃跑過程中,撞倒了迎面走來的一個肥肥的、跟他們年紀相仿的女生。彭媛笨拙的肢體反而營造出一團古怪的氣場,像樹懶、肥鵝、貓熊或者任何一種不夠凌厲的動物。她提著一竹籃的雞蛋,往家的方向走。
然而他們沒有停下,繼續跑。
細紗的心里有兩股繩子,一邊拉向“扶她起來吧,不然等下狗咬的人可能是她”,一邊叫囂著“誰讓她這個時候出現,活該”。
最后她折返,拉起她沾滿蛋清的手,仿佛跑到了現在。
那只黏稠的、溫柔的,將所有信任交付給她的手。
后來,在細紗的催促下,他們湊錢給她買一籃新的雞蛋。“這是我們集體的錯誤,要對她個人負責。”她說。
彭媛的內心充滿了敬意。她記得,有一個為了不拿出來,把錢藏在鞋子下,最后被細紗發現還惱羞成怒。他抓起原來籃子里唯一幸存的雞蛋,砸在細紗臉上。她的梨花頭瞬間掛彩。
接下來,細紗怒發沖冠,把他整個人丟進河里,她站在岸上說,以后你將從我們的組織里除名!
“他會自己游回來。不用他出錢了!”她好像看透了彭媛的擔心。
“要不,你們還是原諒他吧。”
“……有沒有骨氣啊你。”
在彭媛看來,人生煩惱那么多,鼻梁太低戴個眼鏡它還要跟你作對時不時滑下來。活著真是太難了,所以。不應該有那么多的計較。
所以,現在的她也就打算不計較了。
不計較要幫細紗洗衣服。不計較晾衣服時透過縫隙看見他們在沙灘上接吻,不計較細紗所有的空閑都用來陪他耗,不計較自己永遠暗戀而得不到的聰聰。
聰聰是一個瘋狂嗜甜的男生,若不是拜他所賜,彭媛也不會練就一身甜品神廚的絕活。她日夜鉆研工具書。終于可以每天提著體面的甜食給他當早餐。有時候是甜豆漿和雪媚娘,有時候是芝士蛋糕、抹茶慕斯和椰汁西米露。后來,他卻跟一個喜歡吃辣的川妹子好上了。每天,他們準點出現,滿頭大汗地吃香辣火鍋。川妹子問起“那個經常給你帶甜點的呢?我以為你們會有發展”。聰聰吐出一根牛骨說。你要是我,你會喜歡一個土豪么?
土豪。她感覺自己變成一塊羞恥的布料,被高高懸掛。
所以說愛情有時候會滑稽地改寫一個人的一切,是絲毫不夸張的。突然間,生命中很多意義非凡的人,走著走著就散了。
“我把愛寫在漂流瓶里,然后丟下海底,帶著回憶前行。”
她寫下最后一段話,然后注銷了那個無人知曉的博客。彭媛想,愛情沒了,用學到的手藝掙點錢也是好的。
再見了。幽暗、較勁、一根筋的前彭媛。
回憶進行到尾聲部分,細紗的電話打了過來。她說,他走了,真的走了,永遠也不會再回來。
哭腔很重,彭媛說你不要難過,我馬上過來,你在哪里?
“他是個騙子!他根本就已經有了小孩!比我們還大!我偷看他證件,才發現他是本地戶口。接著他就全招了!”細紗在機場的座位上咬牙切齒。
“什么都不要說了。”彭媛拍拍她的肩膀,就好像看到曾經一瓶子苦著臉的星星全都聚集到了她身上,形成了磅礴壯觀的流星雨。那種傷心,不是一瓶洋酒就能治愈的。
失戀是一種殺傷力巨大的武器,讓細紗變成那樣,脆而軟。打車回到家,她立刻上樓丟掉了與他共枕過的床單,摳著自己的喉嚨,感覺身體里的黑洞在擴張,企圖吐出半天前和他接吻的殘骸。最后徒勞無功。
她抱著縮成一團的細紗,靜靜地說,我們和好吧,還像以前那樣。
“你說的什么話?什么叫和好,我們又沒鬧過!”細紗吸了吸鼻子,抬起手背擦臉,“我要勇敢一點。我現在要干的正經事,就是把他的真面目公布出來,防止下一個白癡上當。”
這樣微弱的、力挽狂瀾的正義感,讓彭媛看到了她臉上的光。和第一次見面那時候,好像好像,像一面涌動的包容的海。
真好。那個熟悉的細紗,她又回來了。回到自己身邊。
“好,雖然只有三位數的粉絲,但我也會去轉發的!”
營養不良的月亮
列德辭工了。他來這家進口超市只不過是為了賺點外快,抵租棒球場的租金。誰知道半路殺出一個彭媛,兩眼昏花拿了一瓶四位數天價的進口洋酒就喝。
人生僅有兩次可以在限度內任性的時候,一次是嬰兒時,一次是醉酒后。
她走后,他的工作就是趕緊拉下閘門,然后跑去刪了監控錄像。店長盤問的時候,無論如何都不肯招。最后自己背了黑鍋,相當于白干了兩個月。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要作那么大犧牲,可他一想到她要賠錢,就莫名替她心酸。失戀已經很可憐了。就讓她不帶愧疚地離去吧。
他永遠記得,那束電光下她倉皇的臉。她的身體固執地散發著密不透風的疏離感。其實最初吵醒他的,不是她的夢話,而是清脆的鼾聲,像雷一樣在有限的空間里翻騰。列德想,她大概只能在夢里,以這種方式頑強抵抗周遭的不如意。
她大概忘了這里吧,忘了自己許的諾言,很久都沒再來過。只留下列德跟帶有她牙印的瓶蓋,朝夕相處。為了凸顯身價,上面還被生產商鍍了鉑金,看上去像一個營養不良或受傷癟掉的月亮。
列德并不打算念大學。他要去找他的爸爸了。雖然他一直在躲著他。聽說還死性不改在外面拈花惹草。列德的媽媽現在變得有點神經兮兮。這個俄國女人有很多錢,很少的愛對于她卻是一種奢侈品。她的財產和青春都被心愛的男人暗度陳倉,以為自己會想不開死掉。可是她沒有,那些危機都像愚弄的玩笑。最后她依然存活了下來。
列德跳上了清晨南下的第一班火車。他不知道,父親此刻正住在一個叫光之海的店里,偷偷收拾行李離開。
他打開手提電腦,搜索了那個僅有一面之緣的女醉鬼的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