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依舊深愛著你。”
《靜默有時,傾訴有時》,《私語書》作者黎戈最新作品,私人化的書評。
她剖析兩性關系的牽連與滲透,探究天才作家在非常處境中的極端掙扎,琢磨不同文明下不同作家的關涉與影響,窺視文化八卦背后的意味深長……
她帶著紙上的人物一起逃亡:尤瑟納爾敢說她“誰也不是誰的誰”, 和吉本芭娜娜在廚房烹制美食、拿起針線花布跟隨西西縫一個有故事的玩具熊。她們的情感變遷、命運走向始終和若即若離的他者有著剪不斷的關聯,銹跡斑斑點染著虛空的境地。
這個女人實在……太滑不留手了。
何謂自由?如果自由意志也有一個形象代言人,那就應該是她了。她的前半生,居無寄所,任意東西。她還是個小女孩時,常常,在半夜,從溫暖的小被窩里,被保姆抱出來,帶著她的小箱子,箱子里裝著染了孩童乳香的小睡衣,她揉著迷朦的睡眼,隨爸爸坐上夜行火車,奔赴酒吧。迷亂的夜生活,遍地霓虹碎影的紅燈區,帶著醉意的召妓,和有夫之婦私通……作為一個風流男人的女兒,她在幼時就提前經歷了這些成年人的感情生活。
她從來沒有進過學校,沒有過一份長時間的穩定工作,沒有參加過一個文學團體,沒有一個定居點,沒有一個固定的性伴侶,她的行李寄存在歐洲各處的旅館里,但是,慢著,在她36歲以后,她和另外一個女人同居了四十年,在遠離大陸的荒島上,她們自己種菜,養雞,揉面包,用水泵打水,沒有電視,沒有電影院,沒有汽車……比一匹狂奔的馬更能顯示馬的力量的,是什么呢?我想,就是在高速中剎住馬蹄的一剎那吧,尤瑟納爾就是如此,動亦隨心,靜亦隨性,緊貼自己的思維曲線。
她的祖父差點死于一次火車出軌,她的爸爸少時險被脫韁的驚馬踩死,媽媽則因生她而死于產后腹膜炎。當她還是個褐發碧眼的小女孩,孤獨地住在一個路易十八風格的城堡里,和一只角上涂了金粉的大綿羊做伴時,她就知道,生命根本就是一件極偶然的事情,所以她一生致力去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成為她自己。一個自轉的星系。18歲時,她打亂了自己世襲的貴族姓氏中的字母,把它重新排列組合成一個叫尤瑟納爾的怪姓,就這樣,她把自己放逐于家族的譜系之外,她終身未婚,因為厭棄母職,所以也未育。她的血緣既無來處,也無去路。
她不愿意定居在任何一重身份上,她不是任何人的女兒、姐妹、母親、情婦或妻子,她痛恨粘貼在他人的名字之后,她是誰?她從哪里來?她是那個喜歡艷遇,通宵飲酒,自由為貴,及時行樂的瘦高男人和他的清教徒老婆生的么?啊,她只是從他們的體內經過一下罷了,她和她的異母兄弟從無往來,相形之下她倒是更親近樹木和動物,在她看來眾生平等,她可以為爸爸平靜的送葬,也會為一只小狗的猝死幾近昏厥。
她喜歡男人,她也喜歡女人,她是同性戀酒吧的???,她也為了追隨一個男人,和他在海上漂流數月,并為這個男人寫了《一彈解千愁》,在書里,她要求這個不愛她的男人,給了她慈悲的一擊,她,在書里把自己殺掉了,她用書面自殺的方式,祭奠她死掉的愛情,然而在硬朗的男人面前,她也不覺得自己格外是女性,一旦離開那張魚水共歡的床,她和他們一樣要面對生活的甜美和粗糙,在壓頂的命運之前無能為力。她幼時沒受過閨房教育,女紅,針線什么,長大了,她寫的也不是脂粉氣兮兮的閨閣文字,而是歷史小說,其筆力之遒勁,結構之恢弘,邏輯力度之大,恐怕連男人都望塵莫及。她是法蘭西學院的第一位女院士,連院士服都得請圣羅蘭公司幫她重新設計一件,這有什么好驚訝的?她生來活在一切規則之外。
她也生活在時間之外,她與之共處的親人都活在她的筆下:羅馬皇帝哈德良,教士澤農……在荒島生活的40年里,在歐陸單身旅行的那些不眠之夜里,頭頂上的星星一動也不動,像被凍住了一樣,她瑟縮在老式的高腳小床上,運筆如飛,靠這些小說人物為她取暖和驅寒,她熟知他們的生日、星座、口味、愛好——澤農是精靈又陰沉的雙魚座,哈德良是中性又慧狤的水瓶座,到了生日那天她還為他們烤個小蛋糕呢。她聞得到他們生活優游其中的時代空氣,她看見他們穿著的僧侶服樣式,她聽到他們種下的一棵郁金香的價錢,她和他們一樣生活在公元二世紀,或中世紀,在她還是一個小女孩,在旅館的小床上,百無聊賴地等著夜歸的爸爸時,她就熟諳了用想象力進入異時異地的路徑。
她和那個長得像禿鷲似的美國女人格雷斯,在人煙渺渺的美國荒島上生活了40年,這40年的流年水痕,全記錄在一本本記事本里,本子里有很多的*號和小太陽符號,*號代表肉體的歡娛,小太陽是幸福,越往后翻*和太陽就越稀落,而被沉默對峙的“……”號所替代,就像所有的世間夫妻一樣。在遠離母國,遠離母語,無援的荒蠻中,格雷斯,對尤瑟納爾來說意味著什么?我在《默默無聞的人》找到一段話,也許可以代言她的心境:“那個人(荒島看守者)默默等待著死亡來襲,他盼望著運送給養的船只,不是為了面包,奶酪,水果,也不是為了寶貴的淡水,他只是需要看看另外一張人臉,好想起來自己好歹也有那么一張?!?/p>
也許自由得自舍棄——到了晚年,枝繁葉茂的描述性細節全脫落完,她的文字,徹底放下架子之后,才開始有了骨架嶙峋的靜美。她可以在一個細節里溶解大量的信息,比如《虔誠的回憶》里,她寫自己的媽媽,在臨產前一邊準備孩童的糨褓,一邊默默地熨燙尸衣——預示她后來死于難產。個體在命運之前的無力,悲劇壓頂的郁郁,敘述者的悲憫,都被這個細節啟動了。
有時,自由是悖論——這個一生與文字為伴的女人,最不信任的,也是語言。她生就一張貪歡的面孔,卻認為示愛的最高境界是緘默。她聲稱她不太想起父母,可是從20歲起,她開始把他們放進她的好幾本小說里,代入各種時空條件下,她寫他們寫了60多年,她亦很少提及格雷斯,可是后者去世后,她拖著老弱的病體返回歐洲,把她們熱戀時的行程反復溫習。寫作和旅行,是她生命中的兩顆一級星。她用它們來緬懷和追憶。什么是至愛不死,什么是至親不滅?在擬想的情節里,她讓他們一次次復活,她徜徉其中,就像她小時候,常常在一條小溪邊騎馬漫步時的感覺,那一刻,她就是馬,是樹葉,是風,是水中沉默的魚群,是男人,也是女人,是妻子,也是丈夫,是爸爸,也是女兒,她充斥宇宙,她無所不在,一切因她而被照亮,她是她自己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