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家風

我家住在大江邊，家門口就是熙熙攘攘的渡口。許是近水樓臺先得月，我爺爺的爺爺那代起便成了這個渡口的擺渡人。

那時爺爺已年近花甲，但為了供養正在城里讀書的我的爸爸，仍每天天一亮就抱起我上渡船。渡口有時人多，一船載不完，爺爺總是好聲好氣地勸說那些急于過渡的人別擠，他很快很快就會回來載他們過去的。渡口有時人少，甚至大半天才一兩個人，爺爺不在乎，偌大的一條船，連我和爺爺才三四個，但爺爺卻竹篙一點，汗水拌著江水地把船撐得又快又穩。那些急于過渡的人見爺爺這樣急人所急，下船時便向錢盆里多丟幾個錢，爺爺見了忙把多給的錢揀起塞回他們的口袋，并且連連說：“莫莫莫，要是這樣，下次我就不撐你過河了！”

記得是一個風高月黑的深夜，一陣緊似一陣的敲門聲把我和爺爺敲醒。爺爺忙翻身起床，門剛打開便閃進一個胡子拉茬的漢子，他壓低聲音說：“大伯，我一個親戚被人用槍打傷了，危在旦夕，求您馬上送他過江好嗎？”爺爺說：“救人如救火，快，還站著干什么！”爺爺棉襖也沒顧上穿便拉胡子漢出門了。

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等著爺爺趕快回來。可是等啊，等啊，不知等了多久，爺爺還是沒回來。當門吱呀一聲，陽光伴著爺爺走進屋時，我才揉著惺忪睡眼，連哭帶鬧地撲到爺爺懷里，艾怨地說：“爺爺，那胡子漢給了您多少錢，把我一個人扔在屋子里，我害怕死了！”爺爺緊摟著我，撫摸著我的頭，半晌才說：“孩子，錢財身外物，人情值千金，爺爺為的不是錢！”

啊，“錢財身外物，人情值千金，爺爺為的不是錢？”我掰開爺爺的手，瞪圓著眼睛看爺爺，只見爺爺往日頭上那槁草似的華發，今天齊整得像剛露芽的春草，那刻滿歲月滄桑的臉鍍著一層層金，那被苦難壓彎了的腰挺得像石板一樣直。我驚詫，那個深更半夜進屋的胡子漢是個神仙么？要不，他怎么能把我往日心目中平平常常的爺爺，一夜之間雕塑成一尊光輝的偶像呢？

這個心結直到爺爺逝后我上中學時爸爸才為我解開。爸爸告訴我：爺爺那晚送的是受了重傷的游擊大隊長，那個胡子漢就是當時令敵人聞風喪膽的手槍隊長。那晚爺爺不但將他們很快地送過了江，而且幫他們找到了江那邊那個最有名的醫生，使生命垂危的大隊長轉危為安。當曙光照在蘇醒后的大隊長身上時，站在一旁的手槍隊長告訴大隊長是爺爺和那個名醫救了他的命。大隊長聽了激動得一手拉著爺爺，一手拉著醫生說：“我萬分感謝兩位救命恩人！”爸爸還告訴我，“那個游擊隊長就是咱現在的縣委書記，那個手槍隊長就是咱現在的縣長。革命成功后他們都沒忘記爺爺，要爺爺出來當干部。可爺爺說，我都60出頭了，黃土埋到脖頸了，還能當什么干部？如果你們真要報答我，就買一條新渡船給我，讓我再送送鄉親們吧！書記和縣長感動了，果真買了一條新渡船送給爺爺。你爺爺吶，仍一如既往地日出而渡日入而息，擺渡直擺到臨終前一天。您爺爺出殯那日，縣里鄉里好幾百干部群眾前來送葬，那隊伍排得好長好長哩！”

啊，爺爺，我那視“錢財身外物，人情值千金”的爺爺，他不僅在我心中，也在父老鄉親的心中樹起了一座永不坍塌的豐碑！

或許是爺爺的基因在身，或許是爸爸的書卷氣太重，爸爸婉拒了縣領導請他出任教育局長的邀請。爸爸讀的書很多，他的書齋除了文房四寶和充棟的藏書外別無他物。而爸爸的話平時卻很少很少，少得近乎木訥。可是每當他打開教科書站在講臺上時，他的話語卻如潺潺溪流、滔滔長河奔流不息。他用人類智慧的乳汁，哺育了多少嗷嗷待哺的學子啊！

在爸爸的粉筆生涯中，有一件最令他傷心也最令他欣慰的事。50年代初，他收養了一個烈士遺孤。20多年風風雨雨、溝溝坎坎一直都把他當親生骨肉來養育。可是我這個老兄在那個黑白顛倒的年代，竟大學沒畢業便帶著一幫“紅五類”回縣造反奪權。他不問青紅皂白，硬是將與他生父一起出生入死的縣委書記和縣長打成叛徒。更令人氣憤的是，把我爺爺說成是叛徒的幫兇，把我爸爸——他的養父也劃入了“黑五類”，還在批斗會上將我爸爸的門牙打掉了兩顆。他離開了養他教他的爸爸，在我們縣上春風得意了好幾年，但結果，又被時代的大潮沖回我爸爸執教的學校，重回到我爸爸的身邊。對于這樣一個忘義之人，爸爸并沒有過多的責怨。爸爸說，那是歷史的錯誤，怪不得他。在我那老兄踏足講臺的第一天，爸爸揮毫寫了“權勢脖上鎖，清貧貴如金”8個大字送他。

我那老兄顫抖著跪下接了條幅，端端正正地掛在他家客廳的正面墻上。自此，我那老兄吸取了歷史的教訓，也真正吸取了父輩的精髓，殫精竭慮，嘔心瀝血，一頭撲在教學上。蒼天不負有心人，幾年后，他所任教的畢業班，年年高考成績都名列全縣第一。由于他成績卓著，剛跨進90年代他便被評為“特級教師”。在頒獎大會上，他感激涕零地說：“生我的是父母，再造我的是養父。‘權勢’曾使我利令智昏，‘清貧’卻教我頭腦清醒。我定當不辜負人民的重托，養父的厚望，在今后的歲月里，繼承父輩的遺業，做一個優秀的知識長河的擺渡人……”

老兄的講話博得了春潮般的掌聲，他轉過身一把抱住坐在主席臺上已告老在家的爸爸。從來有淚不輕彈的爸爸，這時竟淚如泉涌，聲淚俱下地說：“好，好，好，咱擺渡世家有傳人了！”

承續家風，我最后也選擇了擺渡的職業。不過，不像我爺爺那樣在家鄉的大江上擺渡，也不像我爸爸那樣在知識的長河里擺渡，而是在舉世矚目的深圳灣，在浩浩瀚瀚的文學海洋中擺渡。爺爺用的是金黃的竹篙，爸爸用的是潔白的粉筆，而我用的是鮮紅的朱筆，但其內涵是一樣的。不是么，爺爺送的是趕路趕集的鄉親，爸爸送的是求學求知的桃李，而我送的則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啊。每當翻閱到令我眼睛一亮、心靈一震的稿件時，我就會像爺爺看到心急如焚的渡客，像爸爸看到求知若渴的學子那樣，操起朱筆將他們送到輝煌的彼岸。

我們這個年代已不是爺爺也不是爸爸的那個年代了，我們這個年代比我爺爺、爸爸的年代多了幾倍乃至幾十倍的誘惑，尤其是在深圳。曾有過爸爸的學生邀我去掌印把子，也曾有過相交多年的好友請我去管“金庫”，但我巍然未動。不是我不食人間煙火，也不是我沒有七情六欲，而是我覺得我這一百多斤，像我爺爺、爸爸那樣，只是擺渡的材，不是坐船的料。

歲月匆匆，時移境遷，爺爺已在我孩提時離我西去，爸爸也在前些年到了另一個世界。到深圳十幾年了，遠在故園的鄉親，還有昔日的好友都以為我在深圳升官發財了。可我還是兩袖清風的我，還是用朱筆為人擺渡的我。如今，兒女都長大了，當他們看到與我一起來的拓荒牛很多都權勢顯赫、富貴逼人時，他們竟也像我當年圓瞪著雙眼問爺爺一樣問我：“爸爸，文學給了您多少錢？你可把我們害苦了！”面對孩子的詰問我無言以對，我不能像爺爺對我說時那樣說：“孩子，錢財身外物，人情值千金，爺爺為的不是錢！”我也不能像爸爸對我哥哥那樣送他們8個大字：“權勢脖上鎖，清平貴如金。”如若對20世紀末的年輕一代仍老調重彈，豈不成了新時代對牛彈琴的笑話么？

盡管如此，但我仍癡心不改。鼠年除夕為表心態，我用并不出眾的字，寫了一副不太規范的對聯。聯曰：“名利身上索，淡泊勝黃金。”我想，知書識禮的兒女，看到這副春聯的讀者，即使一時不明老父心，不解老夫意，但將來終會有一天明了其義的。不知您信不信？但我信，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