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我還在念大學。閨蜜是我的上鋪,每至深夜,我們最愛的事情就是講故事。我記得她是個內向的姑娘,還有點口吃,但每次說起自己,都是娓娓道來。她說,那年讀初中的時候,她是班上最差的幾個學生之一,每次都徘徊在班級最后十名,老師說,她很可能高中都考不上。可是偏偏,她中考超常發揮,夠上了普通高中的自費線。她母親原來想讓她讀3+2(大專班),說是出來可以當幼兒園老師,可分數又不夠。倔強了很久,終于花了錢,讀了普通高中,不遂人意,又勉勉強強。可是,她說,如果她當年考上了大專,她可能就再也讀不了本科了。而高中,又是她學習最刻苦,最走運的幾年,前些年所有丟失的快樂和驕傲都找了回來。她成了班上最好的學生。她說到這里的時候,都會露出牙齒,大笑。印象中,她和我說這個故事不下十遍,情節、語言和語氣幾乎相同。
單位有個同事是軍轉干部,他是營級干部轉業。我那年剛入單位,人事科的人與我說,他喝醉酒的時候總是會不斷講部隊里的事情,一遍又一遍。我說,為什么。他們說,不知道,反正聽了很多遍,而且他喜歡別人叫他楊營長。后來,我和他成了同事。因為順路,所以幾乎每天都會搭我的車。他和我說,他20歲去部隊,在部隊里立過功,參加過越南戰爭,一路混,混到了營長。回來后,原本可以去一個山區鎮里當領導,后來想想還是到城里,于是去了另一個部門,也就是我現在的單位當了普通科員。到現在,一直沒有任何的升職。他會顛來倒去地說這一整個故事,頻率在三天一次。最后一句是,一人一命吧。他看上去很坦然,坦然里有對過去的釋懷,也帶著一點點的不甘心。但說完,會大舒一口氣,仿佛如釋重負。
父親是個上世紀國營企業的小領導,風風光光二三十年,可后來臨近退休,卻遭遇改制,單位倒閉。下崗后,父親去了一家私企,還是干原來的活兒——財務,但他身上,我覺得總是有一種揮之不去的“遺老感”。做一個不恰當的比喻,就是民國時期的清朝元老,在封建體制頹倒后,卻忘不了自己過去的繁華,喋喋不休地講著過去的榮寵和美好時代。雖然父親與他們又有不同,父親更接受這一場嬗變,并努力適應。但父親究竟還是忘不了當年去省里去市里開會時高高在上的感覺,他在吃飯的時候,會說三十年前他去省里培訓時,市里只有他一個人參加;他去市里開會,還發過言。他說話的時候閃著光芒,就算母親一遍遍提醒他,別提了別提了,他還是會有一種快感繼續。他說完,會抹抹嘴,然后笑著,帶著自我的感動和尷尬,咧著嘴呵呵。
我曾經與一個作家偶遇,她是個很會講故事的人,她說她去一個城市的時候,從來不在乎目的地,會更在乎周遭發生的一切,人比風景更有吸引力。在一個城市生活久了,自然而然就會有層出不窮的故事,一個人至少有一個故事,哪怕什么都不干,也一定與眾不同。我說,為什么?她說,因為活著的每一個個體的每一天,本來就是不同的。
表哥是個殘疾人,也就是傳說中的小兒麻痹癥。他走路的時候需要拐杖,他每天的事情,就是從街的一頭走到另一頭。他最喜歡的是講故事。保安大叔們都很喜歡他,他說,他大多講自己的故事,講講自己的時候,就會不那么難受了。別人呢,當一個傾聽者,算是多了一種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