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張燈起源考

摘 要：關于元宵節起源的學說主要有三種，即漢武帝祀太一說、佛教說和道教說，但關于哪一種學說是元宵節的真正起源以及這些學說的真偽，學術界一直存在論爭且沒有結論。在否定了以上三種學說之后，引證考據得出先秦庭燎祭禮是元宵張燈的最早起源，并經過進一步探究得出庭燎祭禮何故變成元宵張燈及其演變過程。

關鍵詞：元宵 張燈 起源 庭燎祭禮

一、元宵節的起源之說

關于元宵節的起源，主要有三種：漢武帝祀太一說、佛教說、道教說。據我看來，上述三種說法都不足以證明是元宵節的真正起源，下文將分析說明。

首先，漢武帝祀太一說。《史記·樂書》說：“漢家常以正月上辛祀太一甘泉，以昏時夜祀，到明而終。常有流星經于祠壇上。是僮男僮女七十人俱歌。”此后，“唐代徐堅等撰《初學記》卷四云：《史記·樂書》曰：漢家祀太一，以昏時祀到明。今人正月望日夜游觀燈，是其遺事。”[1]

第二，佛教說。漢明帝為提倡佛教，知道印度佛教有燃燈習俗，便下令于正月十五“燃燈表佛”。《歲時廣記》卷一〇引《僧史略·漢法本傳》云：“西域十二月三十日，乃中國正月之望，謂之大神農變月。漢明帝令燒燈，以表佛法大明。”

第三，道教說。道教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非常盛行，出現了三元信仰（天、地、水三官），即天官賜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三官的生日誕辰分別為農歷的正月十五、七月十五與十月十五，并在這三日舉行祭祀活動。三日的祭祀都有燃燈活動，清代顧鐵卿《清嘉錄》：“遇三元日，士庶拈香，駢集于院觀之有神像者，……歸持燈籠，上御‘三官大帝’四字，紅黑相間，懸于門首，云可解厄運。”按照道教的說法，元宵節起源于燃燈祀上元天官以求賜福的活動。

綜上的三種起源說之中，西漢武帝祀太一時間最早，然臺灣學者王秋桂在《元宵節補考》一文中談到，由于節期（祭拜太一多在十一月且三年才效祭一次）與祭祀目的（求仙）都與元宵節相違背，這一學說難以成立。而佛教說與道教說更是疑點重重：學界大都認為上文所引的佛教的《僧史略·漢法本傳》為偽書，是應對佛道論爭而編纂的佛教偽史，繼而無法證明元宵節起源于佛教；而道教也可能為與佛教相爭將張天師的出生于“天官賜福”聯系在一起，道教傳記《漢天師世家》記載張天師“正月十五夜生于吳之天目山”，而晉代葛洪的《神仙傳》中關于張天師的記載并未說他出生于正月十五，因此無法斷定元宵節的起源與道教之間的必然聯系。

既然三種學說各異且都沒有足夠的證據能說明是元宵節的真正起源，那么什么才是元宵節真正的起源呢？我從這三種學說中發現這三者元宵起源說之間有一個共同的相似點，即三者都需用燈火來進行祭祀活動。

二、元宵張燈起于先秦庭燎祭禮

鑒于都是自己的推想，又重讀了一遍上文提到的臺灣學者王秋桂的《元宵節補考》一文，細讀文本的過程中，發現文中引用的《隨書·柳彧傳》是“我們到目前所見到的對正月十五慶典最詳細的描述”[2]。王秋桂摘錄的是御史柳彧在隋開皇十七年（597）要求禁斷正月十五日這一日民間娛樂逾度的一份奏言：

“臣聞昔者明王訓民治國，率屢法度，動由禮典。非法不服，非道不行，道路不同，男女有別，防其邪僻，納諸軌度。竊見京邑，爰及外州，每以正月望日，沖街塞陌，聚戲朋游。鳴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獸面，男為女服，倡優雜技，詭狀異形……”

“鳴鼓聒天，燎炬照地，人戴獸面，男為女服，倡優雜技，詭狀異形”一句提醒了我，“燎炬照地”說明在正月十五日這一日京師和很多都邑的百姓都會點燃火炬或火堆來進行狂歡。于此，我便猜想元宵張燈是否是先秦的庭燎祭儀的延續？

在上古時代，祭祀與火就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周禮·春官·大宗伯》記載，“以禋祀昊天上帝，以實柴祀日、月、星辰”，“禋祀”與“柴火祀”都屬于“燎祀”，即用燃燒柴火的方法來祭天，以達到天人共通，祈求天神保佑國家昌盛的祭禮。《禮記·大傳》說：“柴于上帝”；《禮記·覲禮》也提到“祭天燔柴”；《禮記·祭法》：“燔柴于泰壇，祭天也”，這些都印證了上古時代確有通過燎火祭天之禮來祈求天神保佑的習俗。

之后產生的庭燎祭禮是指在庭院中燎火祭天的儀式。《周禮·秋官·司烜氏》記載，“凡邦之大事，共墳庭燎。”鄭玄注：“墳，大也。樹于門外曰大燭，于門內曰庭燎，皆所以照眾為明”，這里周王室舉行庭燎祭禮的用意與上古時代的燎火祭天之禮一樣，即用燭光與柴火的光亮來照亮夜空，驅趕黑暗，以此來取悅天神，祈求天神保佑國家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免于災禍。《詩經·小雅·庭燎》中的“庭燎之光”、“庭燎晰晰”、“庭燎有輝”也表明了庭燎祭禮時的火光之亮之盛。

在《宋書·禮一》中記載了東漢時期元日朝會（朝會，謂諸侯、臣屬及外國使者朝見天子）：

臣案魏司空王朗奏事曰：故事，正月朔，賀。殿下設兩百華燈，對于二階之間。端門設庭燎火炬，端門外設五尺、三尺燈。月明星照，雖夜猶晝也。

王朗所說的故事是指東漢的禮儀，可見在東漢元日朝會時也有門外張燈門內設庭燎的情形。值得注意的是東漢時期的庭燎與先秦時期不同，東漢時期的庭燎已經由先秦時期門外的燭火演變為門外張燈的情形，這一點會在下文中具體討論。

庭燎習俗在晉傅玄（217-278）的《朝會賦》中也有寫照，“前三朝之夜中，庭燎晃以舒光。華燈若乎火樹，百枝之晃晃。”賦中也一樣表現了晉時正日朝會中既有庭燎又張燈的習俗。

傅玄的《庭燎詩》也記載了在晉朝在元正日當天庭燎張燈的習俗：

元正始朝享 萬國執珪璋

枝燈若火樹 庭燎繼天光

以上所引的三則都是歷代君王正日朝會時的庭燎習俗，正日朝會是皇帝、皇太子、皇后、太后等接受大臣賀壽的場合，同時更是君王頒布新政的時機。庭院中熊熊燃燒的火焰和門外爛若火樹的華燈無不寄托著統治階層對新的一年國家繁榮昌盛、五谷豐收、無災無難的希冀。這一點與先秦君王庭燎祭禮的本質是一致的。

以上的引文都印證了先秦之后宮廷依舊保有庭燎祭儀的習俗，那么在民間是否也有庭燎祭儀的延續呢？除卻《隋書·柳彧傳》中記載正月十五這天百姓存有庭燎的習俗外，我也搜集到了百姓在正月十五日前后存有上古時庭燎的習俗：

《壽陽縣志》，“上元前后三日祀三官，燈火輝煌，鼓樂喧鬧，并扮演雜劇相戲，謂之鬧元宵。坊肆里巷，俱于門首塑泥彌勒、判官、獅子及棒槌等樣，圍石炭焚之，名謂之塔火。”[3]

《平定州志》，“正月望，坊肆里巷，士庶之家與街市鋪面各家門前累砌炭火焚之，名曰塔火，一曰棒槌火。”[4]

《浮山遺灶記》，“歲上元之夕，無論大小，家家置一爐，當戶高五、六尺許，實以雜石，附以石炭，至夜煉之達旦，火焰焰然，光氣上屬，天為之赤，至今不廢也，是謂之補天。”[5]

上述民間百姓在正月十五前后舉行的類似庭燎的活動印證了民間確實保留了先秦庭燎祭禮的習俗，民間將庭燎習俗沿用的本質與宮廷庭燎祭禮類似，透顯著百姓祈求在新的一年中能驅災辟邪、逢兇化吉、風調雨順的美好愿望。

但值得注意的是上述三例宮廷庭燎祭禮的時間都是在正日/元日，即正月初一，以及后舉的民間庭燎祭禮后兩例的時間都是在除夕夜，而并非在元宵節的正月十五這一日。這一點不得不讓人懷疑正月初一的節俗與正月十五的節俗之間的關系問題。“根據周密《武林舊事》記載，‘元正’條下‘用煙火，進市食，賞燈，并如元夕’”[6]，此句可解釋正月初一的一些活動與正月十五的活動是相似的，即可解釋宮廷帝王一般會在正日朝會時進行庭燎祭禮且既設庭燎又張燈，同時民間在除夕夜也有庭燎的習俗，進一步可解釋元宵張燈起源于先秦“庭燎”。

單靠周密《武林舊事》中的一句話來解釋元正的習俗并入元夕，繼而解釋元宵張燈起源于先秦的庭燎祭禮，難免會覺得舉證不夠，正如江紹原先生在《端午競渡考》中所說，是犯了“孤例”的毛病，讓人覺得有嫌隙。因此我從其他方面找到了證據來解釋元正習俗逐漸并入元夕的說法的可能性與實踐性：上文所引的《隋書·柳彧傳》中“人戴獸面”一句說明在正月十五之日隋朝有“儺”（人扮成半人半鬼的樣子驅逐“無形之鬼”）的活動。據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記載：

周禮有大儺，漢儀有侲子（逐鬼的童子），驅儺之事雖原始于黃帝，而大抵系周之舊制。周官歲終命方相氏率百隸，索室驅疫以逐之，則驅儺之始也。

據《呂氏春秋·季冬》記載：

命有司大儺旁磔。高秀注：大儺，逐盡陰氣為陽導也。今人臘歲前一日，擊鼓驅疫，謂之逐疫。其儀：方相氏黃金四目，掌蒙熊皮，玄衣朱裳，執戈以惡鬼于禁中……

又據東漢張衡的《東京賦》記載：

爾乃卒歲大儺，毆除群厲。方相秉鉞，巫覡操茢侲子萬童，丹首玄制。桃弧棘矢，所發無臬。飛礫雨散，剛癉必斃。煌火馳而星流，逐赤疫于四裔。然后凌天池，絕飛梁。

儺在先秦時期就有，《周禮》、《論語》中都過有記載，是一種驅鬼驅疫的習俗。上文所引用的《荊楚歲時記》、《呂氏春秋·季冬》及《東京賦》中有關大儺的記載表明在先秦至東漢時期，每年年將盡（即除夕之日）的時候都要舉行“大儺”的儀式，擊鼓驅逐疫癘之鬼，稱為“逐除”。

但在南朝《荊楚歲時記》關于正月（并未標明具體日期）的記載中便已有“正月未日夜，蘆苣火照井廁中，則百鬼走”，這種用火來驅逐百鬼的做法是古大儺的遺風，正是上文所引《呂氏春秋·季冬》“持火炬，送疫出端門”的體現。到了隋朝，《隋書·柳彧傳》中已經明確記載正月十五日有大儺的活動。可見大儺的節期是在歷史進程中逐漸與元宵節融合在同一天的。這也就很好地為我們解釋了周密在《武林舊事》中所說的元正習俗“并入元夕”的說法，且元宵節本就歸屬于春節，是春節的最后一日，其中的節俗難免會與正月初一/除夕等其他春節節日比較相近，并跟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融合。

綜合的結論：上古時代就有燎火祭天之禮，并隨著時間的推移發展成了先秦時期的庭燎祭禮，這是元宵張燈的最早起源。它們的本質都是通過燎火祭天來達到天人共通，祈求天神保佑祛災辟邪、五谷豐收、風調雨順的儀式。庭燎祭禮在先秦之后的記載中屢見不鮮，宮廷與民間都保留了這一習俗，節期都在正月十五前后，且宮廷與民間舉行庭燎的本質與先秦時期一致：除舊布新、求吉祈福、祛災辟邪。誠如在第一部分推斷出當前流行的三種元宵起源說都沒有充足的證據，且元宵的起源定與燈火以及祭祀相關，這兩點庭燎祭禮都符合。由此可推斷出：先秦時期的庭燎祭禮是元宵張燈的最早起源。

三、庭燎祭禮何故變成元宵張燈

元宵張燈的習俗綿延不衰，至今各省市各地區在元宵之夜都會舉行或大或小的元宵燈會來歡慶元宵佳節，吸引著大量市民的參與。在前文中我們認為先秦時期的庭燎祭禮為元宵張燈的最早起源，那么庭燎祭儀何故變成了元宵張燈？這是我們需要繼續探討的話題。

在上文所引用的《隋書·柳彧傳》中，隋文帝聽從御史柳彧的建議在開皇三年（597）將正月十五日這日的歡慶活動嚴禁。但正月十五的活動在民間并沒有因為受到宮廷嚴禁的影響而逐漸衰弱，相反這一日的活動在民間依舊非常活躍，至隋煬帝之時，不但得到解禁，并愈發不可收拾。《隋書·音樂志》記載，在大業六年（610年）：

“帝以諸蕃酋長畢集洛陽，丁丑，于端門街盛陳百戲，戲場周圍五千步，執絲竹者萬八千人，聲聞數十里，自昏至旦，燈火光燭天地；終月而罷，所費百萬。自是歲以為常。”胡三省注：“丁丑，正月十五日。今人元宵行樂，蓋始盛于此。”

隋煬帝另有《正月十五日通衢建燈夜升南樓詩》：

法論天上轉 梵聲天上來

燈樹千光照 花焰七枝開

月影凝流水 春風夜含梅

幡動黃金地 鐘發琉璃臺

從以上兩則引用的記載中可明顯感受到元宵節受到了君王即隋煬帝的推崇（之后還受到宋徽宗的推崇），使得元宵張燈在民間盛為流行，民眾通宵達旦地歡慶元宵佳節，并且在元宵節中融入了百戲等娛樂活動。從此以往，元宵節狂歡的盛狀一直延續至今。

在上文第二部分所用的《宋書·禮一》記載的東漢宮廷庭燎的場景以及晉傅玄的《朝會賦》與《庭燎詩》中都出現了門內設庭燎門外設燈火的習俗，即庭燎時門外張燈代替了先秦門外的燭火，說明燈火至晚在東漢已開始使用。從庭燎演變為元宵張燈，明艷動人的燈火使得統治者和百姓在向天神祈求保佑一年風調雨順、祛災辟邪的過程中便開始有了燈火娛神的意味。之后，燈火逐漸普及，又由于受到帝王的推崇（隋煬帝、宋徽宗），參與祭祀的民眾從大張燈火中得到了審美的愉悅以及歡樂的節慶氛圍，于是燈火娛神便開始有了燈火娛人的色彩。因而從庭燎到元宵張燈，滋生了觀賞、娛樂、狂歡的節日意味，民眾在這一狂歡節日中得到了愉悅感和歡樂感，類似于元宵節的節日在世界其他地方也常可見。這一節日的舉行，意在除舊布新，這也是舊時在元宵這天人們還有走百病與祭門戶、祀蠶神、迎紫姑（《荊楚歲時記》中有詳細記載，這里不著重討論）等習俗的原因。

由上文我們可以推斷出從先秦庭燎祭禮到元宵張燈的演變過程：（一）先秦時期，宮廷采用柴火庭燎的祭祀禮儀來祈求天神保佑國家昌盛；（二）宮廷與民間在正月十五前后通過既設庭燎又張燈的祭祀禮儀祈求得到上天的庇佑，能在新的一年中能祛災辟邪、風調雨順的美好愿望；（三）隋朝之后，民間開始普遍在元宵夜晚張燈并參與元宵佳節的狂歡活動，且這一活動受到統治者的推崇（隋煬帝、宋徽宗等），因而一直盛延至今。

待研究之點：

（1）元宵張燈具體起于哪個朝代？還未來得及做系統研究。

（2）上文第二部分所引用的《呂氏春秋·季冬》中描述大儺是在“臘歲前一日”舉行，我根據《荊楚歲時記》、張衡《東京賦》以及《論語》、《周禮》等書關于大儺的記載推測出是除夕之日，不知正確與否？能否作為大儺的節期并入元夕，繼而作為元宵張燈起于先秦庭燎祭禮的有力證據？

注釋：

[1]《中國民俗概論》，高丙中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10月第一版，第202頁

[2]《二十世紀中國民俗學經典·社會民俗卷》，苑利主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3月第一版，第259頁

[3]《中國地方志集成·山西》第22冊，江蘇古籍出版社，第535頁

[4]《中國地方志集成·山西》第22冊，江蘇古籍出版社，第170頁

[5]《中國地方志集成·山西》第22冊，江蘇古籍出版社，第382頁

[6]《二十世紀中國民俗學經典·社會民俗卷》，苑利主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3月第一版，第262頁

參考文獻：

[1]王秋桂.《元宵節補考》[A].苑利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民俗學經典·社會民俗卷[C].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

[2]江紹原.《端午競渡本意考》[A].苑利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民俗學經典·社會民俗卷[C].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

[3]裘錫歸.《寒食與改火》[A].苑利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民俗學經典·社會民俗卷[C].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

[4] [南朝梁]宗懔撰，杜公瞻注.《荊楚歲時記》[M] .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

[5][南宋]陳元靚撰.《歲時廣記》[M] .商務印書館，1939.

[6][戰國]呂不韋著，誠舉等譯注.《呂氏春秋》[M] .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

[7][清]陳夢雷.《古今圖書集成·歲功典》[M] .鼎文書局，1977.

[8][宋]高承.《事物紀原·歲時風俗》[M].商務印書館，1937.

[9][清]陳玉樹，龍繼棟撰，[清]劉崇照修.《中國地方志集成》[M].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

[10][唐]魏徵.《隋書》[M].中華書局，第五冊，卷四六至卷六六（傳），197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