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6月30日,在北京師范大學新圖書館,莫言與美國文學青年約翰·蘭多夫·桑頓展開了關于文學的對話,其中談到了文學的想象與書寫、看問題的角度、同理心、城鎮化等話題。值得深思。
現實的中國與文學的中國
莫言:我的小說里所描寫到的中國的社會、中國的歷史、中國的各種側面,其中有悲壯的、荒誕的、溫柔的、美好的,也有邪惡的,我想這都是我們生活當中本來就有的現象。文學的任何想象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都不可能是憑空的想象,都是從生活當中得來的。當然一個作家的描寫不可能是對生活進行一種簡單的照相式的描寫,而足把生活中的一系列現象經過想象、加工,通過塑造人物,通過優美的文學語言,賦予生活以藝術性。這樣的文學作品,可以說既是來自生活,又是高于生活的。我們既可以通過讀這樣的文學作品,了解作家所描寫的中國和世界,也可以利用文學作品普及到對全人類以及世界上各個國家的描寫,所以很多文學作品應該立足于作家的本土,但也超越本土。
約翰·蘭多夫·桑頓:在我來中國之前,其實對中國的理解非常有限,所以我是以一個非常開放的心態來觀察中國、挖掘中國、體驗中國。沒有誰給我灌輸關于中國的任何想象,我的先見很少、預期也很少,所以當我來到中國的時候,對中國的感覺是一種全新的體驗。
我的美國朋友對中國有不同的觀點。沒有來過中國,或者沒有學過中文的人,對中國的認識未必準確。我曾在中國待了一年,雖然也是很短的時間,但對中國文化的理解比過去更深入、更全面。我寫的《美麗的國家》中很多故事建立在這一年在中國生活的基礎之上,把這些生活的素材進行加工、擴充,有美的,也有丑的,但是沒有辦法說是完全真實的,因為它是一個想象的結果。我對中國整體的印象就是一個美麗的國家。
莫言:桑頓來中國時,是十幾歲的小孩。來到這樣一個陌生的國度,住在一個陌生人家里,和中國的孩子在一個網球訓練中心打網球,他實際上是用兒童的心理、兒童的眼睛來感受中國。他當然看到了很多中國的現象,看到了中國擁擠的交通,看到了遍地的塵土,看到了空中的霧霾,也看到了很多令他感到不舒服的現象。他的著眼點始終在人身上,我想感受最深的不是中國的外部物愿環境,而是中國人。如果僅僅描寫中國的高樓大廈、遍地垃圾,就不是一個小作家應該做的事情。
坐標、視角與觀點
莫言:如果不能正確看待自己,也不能正確看待外國。反過來也是一樣,如果一個美國人不能正確看待自己的國家,我想他也很難正確看待其他的國家。我們每個人也一樣,如果不能正確理解自己、看待自己,很難正確地公平地評價別人。否則本身是一個自大狂,必然看到別人都渺小。本來你是一個把自己的一切都看得無比完美,我想別人在你眼里可能沒有一點好處。
如果我們要來評判今天的中國,第一是要有一個方向,縱向來看,我們拿過去的中國、昨天的中國、前天的中國來和今天的中國比較,我們會得出一個結論。另外要拿外部來和內部對比,我們看了美國、法國、世界上其他先進的國家,也看了世界上目前在經濟上不如中國的國家,用他們來對比當下的中國,又是一種結論。如果僅僅站在一個角度來看,得出的結論可能差別很大。舉一個真實的例子,前幾年我在家里和我的父親、侄子一起吃飯,那時候我父親88歲,我父親非常感慨地說,今天這個社會目前的生活是他人生當中最好的階段。我侄子是“80后”,他立刻就反駁爺爺的意見。我當時就笑了,覺得兩個都有道理。我父親是1923年出生的老人,他經歷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大躍進、三年自然災害、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戰爭、饑餓、動亂,人生的所有災難都經過了,拿自己80多年的中國來比較當下的中國,他認為現在是最好的時期。你能說他說得不對嗎?一定是他發自內心深處的感受,我覺得父親講得有道理。
我侄子是1980年以后出生的,他生下來以后沒有經歷過饑餓,那時中國已經改革開放,農民的生活也比較富裕了,他現在是和左右來比較,他看到他的同學本事沒有他大,但是當上了局長、科長,為什么?因為他們可能家里有后臺。他看到有的人沒有他聰明,但是發了財,成了老板,因為他們可能運用了不正當手段。他和周圍的人一比較,就覺得當下社會是貪污腐敗、橫行霸道、一無是處。因此一老一小對中國當下有兩種看法。對中國社會進行比較公正的判斷,要有一個縱的方向和一個橫的方向,然后匯成一個十字,匯成一個焦點,這樣才比較準確。我們看外國,外國人看中國,我希望用歷史的觀點,用不同的坐標來參照。
約翰·蘭多夫·桑頓:美國的歷史看上去很輝煌,但實際上也是經過一些挫折的。目前來說,美國社會自豪于現在的發展,有些人可能不愿意了解其他的文化,實際上美國之外還有廣闊的世界,所以我想美國人出國留學、了解其他的文化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為我認為美國也是全世界的一部分。
經驗、人性與同理心
莫言:社會上發生的一切都屬于文學所描述和所表達的對象,但文學最重要的是要表現人的復雜性。人是社會、環境的產物,寫人不可能不觸及環境。
我特別喜歡小桑頓的曾祖父老桑頓對他的教育,老桑頓教育孩子第一做人要有勇氣,第二要有責任感,第三要有同理心。要有勇氣、責任感,我們都有同感。所謂的同理心,就是希望一個人要能夠站在別人的立場上,能夠替別人著想。無論是做生意還是人際交流,甚至是國家與國家之間的交流,會變得順暢許多。如果永遠站在個人的立場來考慮問題,從來不考慮別人的感受,我想和你交朋友是很痛苦的。
上世紀80年代,我的小說《紅高粱》被張藝謀改編成電影,在柏林得了獎以后有很多批評,說張藝謀是迎合西方人對中國的想象,故意給西方人看中國的落后面。那時候,這種批評是很強烈的。但無論是作為寫小說的我,還是作為當導演的張藝謀,我們都沒有出過國門,我們也不知道有“東方主義”,起碼我不知道西方人到底喜歡中國的什么。而且我在寫這個小說的時候也沒有想到我的小說將來要翻譯成外文給外國人看,更沒有想象到我的小說會被拍成電影給西方人看,我寫作時就是用自己的內心來寫,我感覺我心里壓了很多話要說出來,所以我就開始寫。
同時我也要為歷史上的祖先們來寫作,他們在中國的歷史上上演了那么多威武雄壯、可歌可泣的故事,跟他們相比,我覺得我們顯得很蒼白,我覺得應該用鮮活的語言把祖先的光輝業績、敢做敢當表現出來,這是我寫作的動力和初衷,誰也沒有想到“東方主義”。從文字的角度、作家的角度來講,沒有什么主義,就是人,如果有主義的話就是人的主義,不管中國人也好,美國人也好,日本人也好,從人的層面上來考察,從人性的角度來研究,大家其實都差不多。
改革開放以后,文學的第一個浪潮叫做傷痕文學,那個時候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拿起筆來描述“文革”那個社會浩劫帶給人們和家庭的心靈創傷。現在回頭來看,這樣一種描述還比較表面化,外部的創傷還不是痛徹心肺,真正的創傷應該是靈魂、心靈的創傷。比如一個家庭物質的東西可以很快重建,心靈的創傷需要非常長的時間平復。文學重要的功能不僅僅是描寫創傷,而且能夠療傷。一個好的作品既能描寫創傷,也要有療傷的功能,通過對人心靈創傷的描寫,同時能夠使這種創傷治愈。創傷無處不在,每一個國家、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創傷,每個人也都一樣。桑頓的小說中寫網球教練,我們說他是一種壞人,這也是一個受過創傷的心靈,他總戴著手套,因為他在“文革”期間要練鋼琴被紅衛兵把手指打殘了,為了掩蓋他的殘所以戴手套。他的這種獨特經歷也決定了這個人性格的變態,所以這是一個飽受肉體和心靈創傷的很有性格的人。非要逼著一個打排球的人教網球,這對他來講也是創傷,既然不懂,又要維持他的權威,所以他的一切舉動都是一顆受過創傷的心靈的不正常的表現。不知道桑頓寫的時候有沒有意識到他寫的也是一個有創傷的人。
約翰·蘭多夫·桑頓:我覺得創傷不光是對中國來說的,在全世界的文學中這也是一個很重要的話題,很多國家都有非常有創傷的歷史,比如說二次世界大戰或者是美國的民權運動等等,我想創傷永遠都是一個主題,也不一定只是中國才有的,我想是在很多國家都有的。
鄉村、城市與交流
莫言:鄉村文明和城市文明實際上是中國當代作家所面臨的矛盾問題,世界上其他國家的作家幾十年前就經歷過這種矛盾。福克納也是用他的寫作在呼喚一種即將失去的被現代工業所摧毀的一種田園牧歌的文明,他描寫砍伐森林的時候,形容人類之間的關系,都是對即將失去的鄉土文明的一種追悼。我們現在正在搞城鎮化,作為一個從農村出來的作家,對這樣一種現狀自然感到非常困惑。我總覺得我們的發展不應該用這樣的模式,我們不能盲目地建這么多的高樓大廈,侵吞這么多肥沃的土地,因為我是一個經過三年自然災害的人,經歷過饑餓,深深知道糧食對人的重要性。所以我總有一種擔憂,擔憂有一天突然沒有糧食了,那個時候中國人會怎么辦?我認為人類要對自己的欲望進行控制,人類應該明白最基本的東西并不是我們現在所追求的外表的、浮華的、奢侈的東西,最基本的東西應該立足于土地享受到的,用最基本的勞動來獲得的東西滿足人類最基本的需要。由于情感的這種傾向性,在我的作品中多有對鄉村的贊美,多有對城市的批評。
如果是一個出生于城市的作家,他的感受可能和我不太一樣,但是我現在看到很多城市出生的作家也在懷念過去的城市,比如北京的作家就在懷念過去老城墻、老護城河,他們好象也在批評當下的摩天大樓式的發展。
作家當然不能把問題表面化寫到小說里去,還是應該站在人的立場上,從人性、人的角度來思考這個問題。只有對人的發展最有利,才是最高明的發展模式,如果我們的發展是對人性造成傷害,無論物質上多么富足,這樣的發展也是得不償失。
曾有報紙披露美國工業發展時期所遺留下來的嚴重后果,當時他們有大量的有毒物品,草草掩埋在一個地方,結果過了一段時間,人們在這個地方建起了高樓大廈,導致居住在這個地區的人們得了無法治愈的疾病,孕婦全部流產,生育的很多孩子畸形,導致了美國法律的修改,哪怕一百年前這個工廠在這個地方丟棄過廢物,至今依然要為當年的丟棄來埋單。美國歷史上慘痛的教訓,當今的中國要非常認真地吸取我們現在看起來是用這樣的方式賺了一點錢,贏得了一些外表的繁榮,但是將來我們的后代兒孫要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我想現在的得利者實際是一種犯罪。
約翰·蘭多夫·桑頓:我是在倫敦長大的,在北京生活了一年,現在在波士頓生活。城鎮化給我們帶來了非常嚴重的問題。剛才莫言老師說要考慮子孫后代的利益這是非常對的,因為我們要為未來負責。但是我覺得城鎮化是不可避免的,也是正在發生的,非常重要的是要能夠從錯誤中學習,為未來奠定基礎。
莫言:文學交流有一個不方便的地方,就是首先要借助翻譯,如果沒有翻譯,交流無從談起。和音樂、體育、美術這樣的交流還不一樣。但如果想進行真正深層次的交流,文學的交流和一般的交流相比有巨大的優勢,因為文學的著眼點是在寫人,文學在塑造人的靈魂、描寫、塑造人的性格,如果我們通過文學作品可能會了解到中國人或者是其他國家的人生存的思維方法,我們就會多一些同理心,我們能更多換位思考,站在別人的角度想問題。但我想文學交流最重要的還是要把小說寫好,就是通過我們的文學作品寫出人共同的東西,寫出人的共性,這個共性是翻譯或者是交流的基礎,如果小說中人物的一切行為都是匪夷所思的,讓外國人看了之后無法理解,我想這樣的作品交流的基礎是不具備的,關鍵還是寫出人的共性。當然僅僅有共性也不行,在全球一體化的背景下,文化也在趨同,文學也在趨同,重要的還是在有共同性的時候要有普遍性的描寫,還要有共同性。中國文學和美國文學還是有區別的,這樣的區別應該體現在語言上,也應該體現在我們對各自生活的占有上,也體現在小說的風格上,我們寫的故事、塑造的人物,小說里的人物所賴以生存的文化背景、歷史背景,我想這些都是文學作品的特殊性。所以,好的文學作品就應該是特殊的和普遍的、個性和共性的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