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陳冠中的《我這一代香港人》在內地出版,他以自己一代人的本土視角去回憶和反思,從教育缺陷,到中環價值觀的形成、香港文化的興衰,再到貧富懸殊的經濟現狀,對內地的觀感和關系,都有環環相扣的因果。
談起“我地”,無可避免談到內地。在他眼里,“我地”的邊界一定是開放的。2000年后陳冠中長住北京,寫下了基于內地背景的小說《盛世2013》、《裸命》,寫作和生活在內地與香港間“跨界”,他又有了一份清醒思考:北京、香港,以及夾在兩者之間的拉薩,各自代表著“我這一代人”的不同表達。
從北京回望香港:
一個人的成功如此簡單
陳冠中的履歷是這樣的:
香港大學社會學系畢業,去了美國波士頓大學讀新聞,回港后在《星報》做了七八個月記者,自己出錢辦了一份當時評論說“外星人辦的雜志”,便是《號外》。“我一個出版人做的事,就是把賣剩下來的雜志推著鐵車去廢紙場賣掉。”這是他的自嘲,是樂天的,不刺眼的。待《號外》調理出了人們的口味開始贏利后,他已轉去做電影。寫了部《等待黎明》,周潤發拿了金馬獎,再寫一部《不是冤家不聚頭》,蕭芳芳又拿了金馬獎,之后,更是香港電影黃金十年的開啟。怎么會這么容易?他說只是恰逢時機,前無老人,后有來者。
1992年,鄧小平還未南巡,他就北上來了北京,在朝陽租了套公寓當文化人聚會的客廳。他家據說是不關門的,每天晚上都高朋滿座,有酒有菜,王蒙、葛優,都來過。參與了《三聯生活周刊》的復刊,打造了“大地唱片”之艾敬《我的1997》。音樂須在合適時候,才能成為經典。
而今他長住北京,十分愜意。
“北京現在是重點,是兩岸三地的總站,香港和臺灣常有朋友過來,與我講許多那邊的事情,我留在北京什么都能知道。”他對大勢一直有敏銳判斷,也從未中止過密切關注。
他當先知很久了。每一個領域,每一個地域,都在興盛之前一點點進入,又都做得剛好超前一點點,許多試驗性的東西或成為主流或被奉為符號,然后便離開,但即便走遠也總會有人記起。
“其實我也做過很多不成功的事情,只是人們都不記得。”網絡上能找到的資料是他曾與朋友合作辦網站失敗,也曾在接受采訪時表露自己在網絡時代先知變后覺。
“大陸的創意產業變化太大了,可以說港臺已經沒有什么優勢。2000年我來北京的時候,已經預見到我可能再難有所貢獻,所以不再做事,回歸文字。”
他在北京寫作,寫的卻是香港,規整香港繁榮并散去的各代流派,呼喚港人多一點記憶和反思。“七一之后起碼十年都不用再提香港了”,紛至沓來的回歸主題約稿,寫小說的計劃一直擱置。
當然,他在北京并不只是寫一寫《我這一代香港人》,還要接待隔三岔五來訪的香港舊識故交。他就好像一只強力泵,將香港的進京力量打入北京文化領域的各路經脈。
“我一直想努力營造一個粵港文化產業的共同體,香港做前端創作,廣東做終端發行。粵、港加起來,實力僅次于北京,比上海都強。粵與港分開,大家都有問題。這可是9000萬人的市場,抵得上兩個韓國。”
梁文道的反叛:我的憂傷你不懂
在《我這一代香港人》的封面上,梁文道寫道:“從前我一直都說不準陳冠中的形象。最早他是全華文世界第一個寫專書介紹新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冷門作者,后來創辦《號外》引領城市文化風潮,再后來他寫電影劇本、管理唱片公司、寫小說……但自從陳冠中定居北京之后,我們對他的印象反而清晰了。原來他始終是個作家,一個銳利的作家。幾年前,他開始有系統地書寫香港,其自省之深足令不少他的同代人汗顏,開啟了香港集體反思的精神運動。”
“愛國和民主都是香港這場實驗早該完成卻未完成的部分,是自利的我這一代人遲遲交不出來的功課。”
他們的上一代,很大的一群是來自廣東的、來自上海和大陸其他地方的,是在認同大陸某個地域而不是香港的背景下走出來的。“南來的知識分子更有一種文化上的國族想象,逃至殖民邊城,不免有‘花果飄零’之嘆。”陳冠中說。
“從我這代開始,變了,就是,中國大陸對我們來說只是一個帶點恐怖、大致上受隔離的陌生鄰區,而我們也沒有寄人籬下的感覺,沒有每天苦大仇深想著香港是個殖民地,我們只是平凡的長大著,把香港看作一個城市,我們的城市。”
他們的成長期教育是這樣的:沒什么原則性的考慮、理想的包袱、歷史 的壓力,不追求完美或眼界很大很宏偉很長遠的東西。這已經成為整個社會的一種思想心態,自以為擅隨機應變,什么都能學能做,用最有效的方法,在最短時間內過關交貨,以求哪怕不是最大也是最快的回報。
到1970年代中,主流精英除了各種專業如律師、建筑師、工程師、會計師、教師外,還多了一種選擇:進入商界,特別是外企。1973年港大社會科學院應屆畢業生就有幾十人同被數家美資銀行招攬。“我們走進了香港的盛世——嬰兒潮代的鍍金年代。”陳冠中說。
比陳冠中小20歲的梁文道說:“我們這一代香港人,比較講價值觀和理想問題,那是老一代香港人不懂的。第一,不是光講錢;第二,我們更主動,更愿意參與社會;第三,我們比以前有更多的機會去表達自己的意見。”
尋找生命的緩沖地帶:
坐著火車去拉薩
談起“我地”,無可避免談到內地。在他眼里,“我地”的邊界一定是開放的。2000年后陳冠中長住北京,寫下了基于內地背景的小說《盛世2013》、《裸命》,寫作和生活在內地與香港間“跨界”,他又有了一份清醒思考。
今年正好是2013年,是《盛世2013》猶如寓言的故事發生的年份。現實中,這一年陳冠中成為香港書展“年度作家”,他也發現,的確突然很多人開始稱自己的年代為“盛世”,連新開的樓盤也自詡為某某盛世,但他也說:“永遠都要警覺,可能盛世更要警覺一點”。
除了揮之不去的“北京—香港”,他還把目光投往拉薩,一個近于陌生的城市。
2012年10月,《裸命》完成。今年年初,港臺各出一版。這部十余萬字的小說由主人公強巴以第一人稱口述,分為3個部分,標題醒目:“肉團”、“芻狗”、“異域”。
強巴是個普通的藏族青年,和漢族青年一樣,喜歡性,喜歡車,喜歡上網,喜歡游戲。他從小就說普通話,但對成語卻一知半解,稱之為“四個字的句子”。
在拉薩做生意的漢人梅姐請他做專職司機和“助理”。朋友們都說他是梅姐的小藏獒,他不在意。因為跟著梅姐,錢、衣服、享受,什么都不缺,當然也不缺性。
梅姐的女兒貝貝,讓他“移性別戀”,決意去北京找她。路上,遭遇飛蠓雨,上千條生命撞死在他的車玻璃上;之后又目擊了一場車禍,沃爾沃跟夏利相撞,沃爾沃上的人嚇破了膽卻只輕傷,后者粉身碎骨斷頭而死,只因“配備太不對稱、太不對稱了”。最后,一位搭車客尼瑪,給他講了一路的歷史課。
剛到北京,強巴就被貝貝指派去參加了志愿者的救狗行動。然后,兩人很快好了又分。用陳冠中的話說,“他們沒有很強的理由也可以有性關系,有了性關系也不一定要在一起,不在一起也不一定翻臉,甚至可以互相扶一把。關系挺平等,大家都挺想得通。”
貝貝推薦強巴去梅姐朋友公司做保安。他們的任務是堵截上訪者,再關押到北京郊外的賓館。強巴說服自己,這是在實現夢想,憑借自力在北京工作,一步步往上走,心里卻總堵得慌。
“裸命”是什么?往淺了想,是赤裸裸的身體本能。往深了想,道家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佛家說眾生沒有分別,一條命、一口氣而已。而在意大利哲學家阿甘本的概念“bare life”里,有些人被剝奪公民權,不受法律保障只受法律懲罰,是為“裸命”。小說中這一層意思最是觸目驚心。
《裸命》的曖昧、矛盾、復雜,自然不可能在概述中傳遞。
對小說可能引起的反響,陳冠中在接受紐約時報中文網采訪時說:“《裸命》大概會得罪很多人:憤青會覺得不過癮,文青會覺得太直接、赤裸,漢族知識分子會認為這個題材太邊緣,而藏族知識分子大概會認為對今日藏人的困境著力不夠。”他知道自己的寫法未必能討好,“但既然寫了就這樣吧”。
他心里有好多題目,越想越多,都是跟當下中國有關的。“對自己來說好像都挺有趣,挺有挑戰的,然后都要做功課,要再思考,在小說上想到一個方法解決。可能一邊寫一邊又有新的想法,最后未必能完成。我自己不太有信心,但我知道現在就是要做這個事情。我很愿意這樣坐下來一直寫小說,直到哪天寫不出來。”
他覺得這是他晚年“最為得體的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