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望著眼前這個男人,漪秀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是葉舟?他怎么會是葉舟?他怎么可能是葉舟?
男人看她呆立在那里,拘謹地走上前來:“應該沒認錯人吧?不信你打電話試試?”他沖漪秀揚起手中的電話。
漪秀知道不會錯,這聽了兩年多的聲音怎么會錯?
太陽太大了,兩個人的臉上都有些汗津津的,漪秀轉身領著他往前走,腦子里一片空白。就在五分鐘前,就在葉舟打電話說他已經到了卻找不到地點的時候,她還在想象葉舟會怎樣俊逸儒雅地站到她的面前,怎樣微笑地看著她,怎樣令她目眩地張開雙臂……可是現在這個跟在她后面諾諾行走的男人,這個土得象民工一樣的男人,竟然是葉舟!
葉舟見漪秀不開心,加快幾步走上前來要幫漪秀拎手中的包,漪秀強壓住心中的失望淡笑著拒絕了,心里卻不屑地說:女人的包你一個男人拎著象什么!
葉舟后來就沒有說話,一直等到了她那個三十平米的舊房子里,等漪秀軟著腿坐下來,他才低沉地說:“我知道,你對我很失望。”漪秀驚訝地看著他,心里很是不忍,她看見這個男人的眼角溢出了淚。她趕緊站起來,安慰地撫摸他的背,他堅硬地一動不動,雖然背有些駝,雖然那件暗紅的T恤看起來連她鄉下的表哥都不會穿,可是他強烈的自尊心卻結結實實地震住了她。
他們后來出去到附近一家小飯館吃飯,葉舟要拉她的手,被她暗暗掙脫:“老板在看著呢,小心人家說閑話。”
“說什么?我去問問他,或者警告警告他。”葉舟假裝用開玩笑的口氣說,可惜漪秀聽著卻很不舒服,心里巨大的失望讓她對他有些厭惡又有些不忍。葉舟的頭發有些黃,象沾染了多年塵土的黃,但是很潔凈。裸露出來的脖子和胳膊皮膚是陽光長期照射后的暗黑,雙手骨節粗大,右耳后隱著一個助聽器。這個漪秀知道,這緣于一次爆炸事故。“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那時葉舟在電話里說:“當我從昏迷中醒來時,我還以為自己在另一個世界呢。”她聽得心疼,恨不得把電話那頭的男人象孩子一樣摟到胸前。
那次事故后,葉舟剛養好傷就被公司派去了西班牙,公司在那邊投資了一個大項目,葉舟作為項目經理要在那里駐守一年。整整一年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聯系,可是她卻常常收到他手機發來的短信,那是他最好朋友用他留下來的手機給她發的。朋友告訴她:“葉舟說了,不要讓你覺得孤單,要時常和你說說話。”朋友的老婆偶爾也會和她聊天,說的內容都是葉舟,比如怎么會做飯啦,怎樣會體貼人啦,做事果斷啦,業務能力強等等。
“你們兩個感情這么好干脆結婚算了!”有一次聊天的時候朋友夫婦倆對她說。她一下子愣住了,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和葉舟結婚。葉舟雖然離婚了,可他還有一個十歲的兒子跟他的母親一起住在鄉下,她不知道那是怎樣一個孩子,不知道一旦見面那個孩子對外來的她會不會懷有一種仇恨。
葉舟是一個客戶介紹給她認識的,這個客戶算是漪秀的大主顧了,他買過她五十臺空調,簽合同之前,客戶想和她另外簽一個小合約,五千塊錢一個月加一套房子,他養她。漪秀深知自己容貌的魅力,更知道一個月五千塊錢對她意味著什么,她現在一個月累死累活頂多賺三千塊,還要付房租,可是她拼命掙脫了,情急之余還咬了那家伙的右手。客戶竟沒生氣,摔著手說:“媽的,拽得跟葉舟似的。”
(二)
葉舟和跟漪秀買空調的客戶是同鄉。離開鄉下之前葉舟是一所小學的語文老師,每天面對五十多雙天真無邪的孩子的眼睛,周六周日可以在自家的兩畝地里種糧收菜,而長長的寒暑假則可以隨心所欲地看著自己喜歡的書,他很滿意自己的生活。
不滿意這樣生活的是徐瑞紅——他的老婆。
“看,看,看!一天到晚就知道看書!書里能看出錢來?”徐瑞紅總是一把搶過他手中的書,一邊忿忿地罵著:“你到村里找找,誰家到今天還住著三間房?!”
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是默不作聲地走開,到不遠處母親家里呆著,陪著母親剝玉米或在門前扯草。錢瑞紅一腔怒氣無處發泄,到晚上葉舟上床的時候一腳把他踹了下來。
“士可忍,孰不可忍!”犯了書呆子脾氣的葉舟從此再沒上過錢瑞紅的床,每天晚上卷著被子和兒子蜷縮在一張小床上。
有一天傍晚,他牽著兒子從學校回來,家里卻沒有響起錢瑞紅罵罵咧咧的大嗓門。廚房簡陋的飯桌上有一張從兒子作業本上撕下來的格子紙,上面寫著:“既然你不出去,那就我出去。我出去就不回來了。”
三個月后,錢瑞紅的姐姐送來了離婚協議書。而此刻,他也不得不離開村子了。學校裁減民辦教師,只靠種地根本無法養活母親和兒子。
來到城市后,葉舟遇到了已經在這座城市扎住腳跟的同鄉劉長勝。在劉長勝的指點下,葉舟通過考試取得了項目經理資格證書。除了定期給鄉下的母親和兒子寄錢,他找到工作以后的生活簡單而單調。唯一的樂趣就是用手機聊天。漪秀的手機號碼就是這個時候被劉長勝寫給葉舟的,這個挺著肚子的家伙還猥瑣地刮了一下葉舟的臉:“便宜你了,男離婚,女未嫁,更何況還是個有點姿色的女人。”
第一個短信是葉舟發出的,帶點試探性質:“忙么?今晚月亮很好呵。”
“沒有什么可忙的,正在看月亮。”漫長的五分鐘后,手機一聲震動。
葉舟立刻興奮起來。
半個月后,葉舟知道漪秀原來是從家鄉跑出來的,她從小失去父母,寄住在姨媽家。十七歲的時候,有一天姨媽帶著表姐去走親戚,整夜未回,姨父在凌晨掀開了她的被子。迷迷糊糊中她感覺到不適的沉重,驚醒后對姨父又咬又踢。姨父后來苦苦哀求漪秀不要把這事說出去,還硬要塞給她一百塊錢,被她一巴掌打掉在了地上。漪秀怎么也想不到平常文質彬彬、衣冠楚楚地在鄉政府做個小官的姨父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她乘姨父上班、姨媽和表姐回來前收拾好自己的衣物,拿著在抽屜里找到的三百元錢去了車站。在外面東闖西蕩地一個人過了十多年,硬是沒回過一次家鄉。
(三)
漪秀不知道葉舟的真實想法。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她確實很失望:這樣的男人怎么可能是自己喜歡的男人?可是見了幾次面后,她漸漸地對他沒那么討厭了。葉舟雖然土點,可是畢竟曾經教過書,言談舉止之間跟她遇到的所有男人都有些不同,直覺告訴她這是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
可是這個男人今天卻把一道難題擺在了漪秀面前。
葉舟對她好,她是感覺到的,這個好除了對她的身體心情關心體貼之外,他還注意她有沒有項鏈、戒指、手鏈,這些都有了之后,他甚至要給她買一對耳環,被她抿著嘴笑著拒絕了。漪秀從來沒有感覺過這么踏實,以前哪怕是生病去醫院,她都只能是一個人冷冷清清地拎著輸液的瓶子去廁所。現在她不怕了,她甚至愿意生一次病,體味一下被男人寵著的滋味。
葉舟是結過婚的,漪秀也近三十歲了,所以幾次見面之后,該發生的也都發生了。這沒什么奇怪,葉舟甚至又一次流出淚水:“自從徐瑞紅離開后,我還從來沒有……”奇怪的是這次見面之后,葉舟在她面前放了兩件東西讓她挑選。一件是三千塊錢,一件是一張銀行卡,他說里面有三萬塊錢。
“你這是干什么?”漪秀心虛地紅著臉問。
葉舟臉色也有些發紅,不知是擔心還是窘困:“我知道你生活不太容易,我今天帶的現金不多,都給你,我等會再去卡里取點留作車費,或者你把卡拿去自己去取錢。”
漪秀心里覺得別扭,可是又不想斷然拒絕:這個月業績不好,房租還沒交。前幾天看中一件衣服也沒湊到錢買……她覺得葉舟跟劉長勝對她來說是不一樣的人,葉舟是她以后要一起過一輩子的人,而劉長勝只不過是花錢買歡。不過葉舟這樣對她,她還是覺得哪里不對勁。最后,在扭扭捏捏的推讓中,葉舟把三千塊錢塞進了她的包里。
這座城市太大,從城東到城西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主要路上車太多,老是堵車。當然快一點也可以坐地鐵。漪秀就是坐著地鐵去看葉舟的,葉舟的病突如其來,讓她措手不及。但是她沒有見到葉舟,朋友說他去外地治療了,心臟不好,要做手術,他姐姐從鄉下趕過來陪著去了。
漪秀給葉舟打電話,沒有人接。幾天后,她給他發了一個短信:“你在哪里?身體好些了嗎?”他回道:“好些了,謝謝!”語氣平平,她一怔,手機拿在手里好半天沒動。
他們之間的聯系越來越少,直到有一天,她發現他的手機提示:“該用戶已停機。”她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難道他手術不成功?“呸…呸…”她趕緊否決了這個不祥的猜測。她去他住的地方找過他,可是門總是關著,也沒有看見他的朋友。
她給劉長勝打電話,問他是否知道葉舟的情況。劉長勝讓她去紅葉賓館詳談。她一口回絕。劉長勝也干脆:“去不去你看著辦!”
她去了,不過堅決坐在賓館大堂。劉長勝打電話讓她上去到房間,她說:“你下來!”
“不,你上來!”
“你下來!”
劉長勝哈哈地壞笑:“算了算了,你不上來我也不下去了,你到門外去吧。”
漪秀氣極,轉身出門,卻一頭撞在一個人的胸前,那人穩住她的身子,她全身一顫:“葉舟?”
原來,葉舟已經從打工的公司出來自己承包工程了,他并沒有生病,前段時間工人居住的板房倒塌,惹了一身官司,不想讓漪秀擔心,所以才說自己生病。最近工程有了轉機,他準備找漪秀時正好遇到漪秀向劉長勝打聽他,被劉長勝好好戲耍了一把。
漪秀抓過葉舟的手臂,狠狠地掐了一把。葉舟疼得大叫。漪秀一邊替他揉捏一邊得意地嗔道:“看你以后還敢不敢丟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