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在尖叫（中篇小說）

一

現在我每天無所事事。其實也不是無事可做，相反事情太多，瑣瑣碎碎一大堆都須要處理。可我又覺得都可以放一放，拖一拖，因為它們既不關乎國計民生，又不十萬火急。比如洗碗、拖地，早洗早拖一小時和晚洗晚拖一小時沒什么不同。疊被子也是多余。起床疊了被子，睡覺又打開，何必多此一舉呢？所以我家被子好久好久都不疊了。它們像泡菜壇子里的酸菜，卷成一坨胡亂地堆在床上。床對我也沒有多大吸引力了，它的兩大功能睡覺和做愛，這兩件事我都不放到床上了。早中晚只要在家，我家客廳的電視永遠是打開的，我歪在沙發上，以最恣肆的姿態，看著看著就睡著了。電視里播放的什么根本不知道，聲音放多大我也聽不見，因為我心不在焉。電視里的人物粉墨登場，我一個也沒往心里去，我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我，了解他們和不了解他們都很無聊。電視陪我睡覺，至于做愛，我壓根就不想了。有男人不想，沒男人也不想。我男人很生氣，我叫他自行解決，不要碰我，我煩著吶。男人說總有一天你要遭強奸的。我說，沒有性，你不能活呀？整天就想著那點事，有什么出息？男人說，活是能活，活得不好。你連這點事都不想干，還想干什么大事？我說，呸。

大事我干不了，但大事也無須我干，也輪不到我干。小事我干得了，可沒有興趣干。干和不干沒什么區別，早干晚干也沒啥不同。連吃飯我都不想，口味寡淡，喝幾口水，隨便吃點什么都行，餓不餓感覺不明顯。一切都含含糊糊、迷迷瞪瞪的。其實人隨便吃點東西都不會死的，還能搭順風車減點肥，我倒是一直想把腰上那圈泡泡肉弄掉，不然以前的衣服穿不上，還得去買，我懶得費心思挑選衣服。這跟美不美無關，我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了，愛咋咋。我不喜歡站著。能坐著就坐著，能躺著就躺著。我喜歡手執一本閑書，一頁一頁地慢悠悠翻讀，幾天幾夜沒人打擾。

孩子到美國留學走了。仿佛抽掉了我的脊梁，我一下軟塌下來，提不起心勁干任何事。我男人也開始松弛下來，每天抽煙喝酒打麻將，夜不歸宿。他的鋼材生意也不認真做了。反正把孩子的留學費用掙足了。家里日常用錢也預留夠了，我們就各玩各的了。以前緊密合作的三口之家成了松散組織，有時竟然仿佛不存在了。他不回家我也不回家，看誰會耍，看誰能耍出無限花樣兒。

十年前，我從政府機關出來，從別人手里接管了成都琴臺路上的一家蜀錦蜀繡店。生意一直不錯。但這十年只顧掙錢太辛苦勞累，兒子一走。我就把店轉讓出去了。我想給自己留兩年時間玩。人生苦短。再不玩年紀大了可玩不動了。

我沒有目標和方向了。每天不是美容、按摩，就是約朋友喝茶、聊天、打麻將。

打麻將一坐就是幾天幾夜，四個人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里吃喝拉撒睡，搞得烏煙瘴氣，人人臉青面黑，幾個人包里的錢一會在你那里，一會在我這里，輸來贏去的，直至最后誰都繃不住要垮掉了。才搖搖晃晃迷迷糊糊撤退。回家幾天幾夜恢復不了元氣。打麻將是最艱苦的體力活，比跑馬拉松還累。傷不起，漸漸地就不打了。

一撥人就開始滿世界旅游。國內基本走完了，不過如此，也沒大多意思。出門旅游太奔波，還有風險。有一次到西藏，飛機剛降落在拉薩機場，我就有嚴重的高原反應，呼吸困難，把同行的朋友拖累住，使她們也寸步難行。我當即決定買返程機票回成都，她們繼續去旅游。可憐我拉薩機場都沒出就又坐飛機回來了。國外也去了東南亞、歐洲幾個國家。都是走馬觀花，購了一些不合時宜的物品回來。漸漸地對旅游也不熱衷了，感覺還不如坐在家里看旅游頻道省力。

就這樣不死不活、軟軟塌塌、懶懶散散地活著。

那天我正在無聊著，接到好朋友杉的電話，問我在干啥？我說沒干啥，正在無聊呢，我現在每天干的最大最像模像樣的事就是無聊。我問，你呢？她說我也正無聊呢。哈哈啊哈。我們都笑起來。兩個無聊的女人打著無聊的電話。電話時斷時續，她說，你缺少刺激。我說你也是。她問你今晚有安排么？我說沒。你呢？也沒。那我們分頭去約朋友。約好再聯系，便掛了電話。

我約誰呢？

我的那么一大堆男朋友、女朋友。關鍵時刻，約誰呢？誰能給我刺激？誰能刺激到我？精神的，物質的。他？他？他？她？她？她？好像都不能。他們和我太熟了。大不了安安靜靜坐著，喝茶，清談，不痛不癢。

我太了解他們和她們了，他們和她們都解決不了我的問題。

二

我需要別人。

別人就是外人、路人、陌生人、另類。

別人也有。但他們在網上，離我十萬八千里，夠不著，遠水解不了近渴。

眼下、當下、目前，我無聊著、寂寞著、孤獨著。

杉也無聊著。不知她約到人沒有。正想著，她來電說約了一個男人。我一下想到3P，二女對一男的畫面。問是誰？輝。我一口否決。不要他。輝是我們共同的朋友，是一個精瘦干癟的未老先衰的不是老頭的老頭。他太過棱角分明，線條太硬，看上去不圓融，我不喜歡那樣的男人。我喜歡陳道明和水均益那樣款式的。陳道明和水均益是男人中的優伶、精品。不僅是外形，還有內在。在他們二人還很年輕的時候，我也很年輕。只要他們一出現在熒屏上。聽見他們的聲音。我就會追。心追、耳追、眼追。那時傻，只是心追眼追耳追，坐而論道，沒有起而行，缺乏行動力。

杉說，那怎么辦？去找我前夫？我說可以。她前夫燁是個好人，很有才華，開朗熱情大方，他呵呵呵呵的笑聲很能感染我的。可惜他們離婚了。我跟這樣的好男人中間隔著個杉，不便直接交往。他們離了，聯系就中斷了。十多年沒見過燁了，還真想他。

杉開車，我說我開吧，杉堅決不。她說我開車不專心，老走神，魂出竅，把她開到陰溝里去都不知道。我也就讓她開。杉的車技也不咋樣，駕照是買的。黃司機一個，管她哦，坐上就走。

我一路在瞎想，跟燁見面是什么樣的情形呢？我伸不伸手跟他握呢？是用力握還是輕輕呢？杉一手旋方向盤，一手打電話跟燁約見面地點。

燁完全是個變形金剛。以前的帥氣、風采全然不見。他凸著個大肚子像女人足月快生產的樣子把我嚇倒了。我沒伸手過去。燁笑了一下，大度地伸出手，說：還是握一下嘛！他把我的手握得生痛。在一個茶樓落座，我不說一句話。燁說，好久不見，哎，我們都變了。杉說，紅還沒變，指指我，說她還是那樣白凈、水靈、有風韻、有光彩。我想說，你們不知道我白頭發了，我老光了，我只是打了厚厚的粉，化了濃濃的妝，騙過了你們的眼睛罷了。但我沉默著。燁就重重地看了我一眼，我很不舒服，謊稱上洗手間，然后從洗手間悄悄溜了。甩他們一個死耗子，看他們今晚咋個過。

我一個人流落街頭，兩眼無神，腳底漂浮，四處閑逛。無聊，很無聊，十分無聊，非常非常無聊，真的真的好無聊。太他媽的無聊啦！突然覺得自己在作詩，作的是廢話體新詩。

寂寞

很寂寞

十分寂寞

非常非常寂寞

真的真的好寂寞

太他媽的寂寞啦！

燁

變了

真的變了

大大的變了

變化大大的

賊變賊變的

云

天上的云

很白

雪白

潔白

十分白

非常非常十分白

真的真的好白喲

哈哈哈啊。這樣的詩我一個晚上可以寫100首。

我決定回家去上網。在QQ上會會我那個聊了快五年的網友。

上去就見他留一首詩在對話框里：

不該上網

上網也無妨

不該聊天

聊天也無妨

不該遇上你

遇上你也無妨

不該和你聊天

和你聊天也無妨

不該和你一直聊

和你一直聊也無妨

不該和你聊一個一生那么長的天

和你聊一個一生那么長的天也無妨

不該把這個寫入詩

我的網友是個可愛的男孩，他的網名“女人是用來疼的”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他是一個年輕有為的工程師，在科威特修橋修路。每年科國氣溫升上50%了，他就會回國休假。他說自己兩邊都不適應了，在哪兒呆著都心不在焉。我叫他趕快去找個女朋友，談一場真正的戀愛就好了，他說，我周圍沒有女性，全是男人，倒是可以搞搞同性戀。但他不是同性戀。他抱怨自己在網上接觸的女人不知真假老少，沒法談。我說，那就趕緊掙一大筆錢回國，回國找女人，呆在那邊純粹浪費青春。他說，錢不是那么好掙的，女人離我很遙遠。我問，那你找過科國的女人沒呢？他說找過啊，領導帶我們去的，100美元一次呢。他是第一次，受不了外國女人特專業的那種高強度做愛。他第一次真正體驗了什么叫“做”，做是動詞，那種“做”等于被蹂躪，讓人受不了。我哈哈哈大笑，說你太稚嫩了，需要打磨。你們領導也夠可以的，還帶你們去找女人。然后問他100美元值不值？他說值，幫我把處破了，順便買個經歷嘛。但不會再去涉足，他還是更適合溫柔的中國姑娘。

當初，“女人是用來疼的”說他是學建筑的工程師，我就調侃他：螞蟻上過清華大學土木專業么？蜜蜂上過么？可它們的建筑至今還是人類模仿的典范。只有人類才學這樣學那樣，可無論怎樣學，都是步螞蟻蜜蜂的后塵。他說，好啊，你罵人不帶一個臟字，罵我是螞蟻！比螞蟻還不如！螞蟻啃骨頭你知道么？說著。他發了一個骷髏表情過來，我立刻想到一堆沒血沒肉的白骨，驚叫一聲，他那邊似乎聽到了，叫我打開視頻，他看看我，陪陪我。我那時還不會視頻，他就指導我出門去買個攝像頭回來安裝上。我飛快出門跑到商場，價格也不講，低眉含羞生怕被別人看穿，幾乎是搶了一個就走。不過20分鐘，我們就順利相見了，第一次和網友視頻，我說好怕哦。他說怕什么我又不是壞人。我說難道你是好人？他說，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好人也沒有絕對的壞人。他說你蠻漂亮的嘛，很有女人味。我說你也蠻帥氣的嘛，很有男人味。我在視頻里搔首弄姿，他在視頻里扮帥。我相信我們說的都是真心話。記得年輕的時候，我們一幫朋友聚會。不知是誰心血來潮，要大家現場評選出最男的男人和最女的女人。結果我當選最女的女人。他喊我一聲姐姐，我渾身一顫，我叫他一聲弟弟，眼淚就要出來了。其實我有一個親弟弟，從小是我帶大的，后來他娶了老婆就和我這個親姐姐不親了。叫他一聲弟弟，我已經把他當親弟弟了。他看到我流淚顯然也動情了。

我和他有五小時時差。一般晚飯后我就去睡覺，深夜起來見他。聊天，有聊不完的話題。他會先問一句：你老公呢？睡了，雷都打不醒，我答。他打字一串一串的，飛快。我卻慢，他會耐心地等著，說你多和我聊天多打字自然就快了。

彼此聊得很愉快，不覺東方既白，我不能回頭再睡了，簡單梳洗直接去上班。那段時間我的生意出奇地好，賺了不少錢，人也十分精神漂亮，我男人說你是不是闖到鬼了。

可是天長日久，我的睡眠嚴重不足。尤其冬天夜晚漫長寒冷，一坐就是一通宵。我的乳房受不了了，它氣血不通，堵塞了，增生了，長包塊了。我告訴“女人是用來疼的”，他嚇壞了，說真不知道乳房怕熬夜，怕冷。我說我也不知道，但醫生是這么說的。醫生說，英國上夜班的女性患乳腺癌的比例高出上白班的幾十倍，那些患病的女性控告政府，贏了，每人獲賠上千萬。他說再不能讓你熬夜了，他反復捶打自己并心疼地流下兩行淚來。他叫我從此中午等他。我的中午是他的早晨，他很早起床不吃不喝不洗漱和我聊天。你老公呢？不在家。那請你把衣服脫了。我不干。他說叫你脫你就脫，我看看你的乳房怎么樣了沒別的意思。天吶，我的乳房又大又圓還有些下垂，是真正的“大波”。我常常苦悶于它們為什么這樣大，而我周圍的小女子卻常常為乳房太小太平坦煩惱。我說在這個年輕人面前，我不好意思。

他說，我想親親你的乳房，吻吻你的乳房。乳房是女人身上最美的部分。我去把門反鎖了。猛然撩起衣服又放下，看到一對大白兔一竄就不見了。他興奮了，一下站起來，開始跳舞，跳的是街舞，在地上翻跟斗。把我看得心花怒放。他跳一段給我傳來一段文字。

說他上中小學時在青少年宮學聲樂。老師挑選出四個形象好、歌唱得好的男童組合在一起，取名“陽光男孩”，專門訓練他們童聲合唱，按分工他唱中音。這在他生長的城市武漢很出名。高考時，四個伙伴只有他一人考上武漢測繪大學，那三個現在混得很不好，音樂之路走不下去，又沒文化沒技術的。他很知足了。他所在的公司是代表中國出去接受工程任務的，管理是半軍事化，沒有個人意志和自由可言。每天就是上班上班上班。下班也是上班，因為沒處可去沒事可做，大家只有繼續上班。這些只好忍受，但忍受可以換來金錢。

他很感謝我這么多年來一直跟他聊天，不然他早郁悶而死了。我說你不是有很多網友么？他說是多，可和她們聊不起來，無話可說。還封我一個“話題百變女王”、“語言大師”、“幽默喜感女郎”。我一一笑納了，感謝網絡開發了我的聊天潛能，也讓寂寞的人不再寂寞，孤獨的人不再孤獨。

這一晚，我和他又泡在一起。姐姐弟弟地親熱著聊了一宿。哪管乳房不能熬夜呢？記得很早以前他問過我：你知道女人為什么長兩只乳房，其他哺乳動物的雌性卻不呢？男人為什么長兩只手而不多不少呢？我回答不了他。他自問自答：上帝讓男人一手握一只乳房，愛撫她們、溫暖她們、保護她們不受傷害。我說，難怪你叫“女人是用來疼的”喲？他說：難怪你叫“在水一方”喲？你是一個水樣的女子，我喜歡，你讓我充滿遐想。在水一方你發現沒，幾乎每個人的網名都很奇妙，都大有深意，都很美好，寫起來好看，叫起來好聽？我說發現了啊，我也經常玩味那些美妙的網名呢。我們每個人的第一個很正式的名字都是父母起的，寄托了他們的理想信念，而網名是我們自己按個人意志取的，完全體現出很自我的思想情懷，所以網名豐富多彩，從一個字到幾十個字的都有，悅耳動聽。他喃喃地說：自由意志。

三

第二天，杉罵我不辭而別。讓她一個人對付燁。我問你咋對付他的？她說還不是讓他射了。我罵你有病啊？你饑不擇食啊？你找不到男人啊？他找不到女人啊？你們離了又滾在一起，沒志氣。他那個丑樣子你還要？杉說還不是因為你，你不走就好了。我說我走不走跟他射不射有關系嗎？

杉是一個著名記者，資深記者，她學識淵博，見多識廣、才華橫溢，人又生得裊裊婷婷風韻有致，每天主流媒體的黃金時段和版面都有杉談笑風生的音容笑貌，她四處采訪和做深度訪談的忙碌身影，不僅吸引住了男人，而且吸引住了女人，她有一大幫粉絲，是真正的社會名流。她所采訪的對象都是政商學界很有影響很有故事的人物。堪稱人物的都不是凡人。杉每每被他們吸引，他們也被杉吸引。而那些男記者也會接觸到許許多多的女性人物，可他們不一定被有故事的女性迷惑了。杉每采訪一個就會對我說她愛上他了。我說，你就是一個花心大蘿卜，女花癡！她曾經采訪過一個什么集團的總裁，說那人魔力十足，自己被他迷住了，怎么得了？不到半年，那個總裁被查出是一個巨貪，被執行注射死刑。

我跟杉說，你愛的那人死了，享受了注射的優待。杉說我早就不愛他了。我說，我知道你的愛是一次性的。像秋風掃落葉嘩一下不見了，如蜻蜓點水點到即止。

杉難為情地說，不要取笑人家嘛，人家又愛上了一個魅力男。什么？她說今天他如約去采訪一個經濟學家。原以為經濟學家是個老頭，與他約好見面地點，自己眼睛就盯著過往的老頭。不料從馬路對面從從容容、洋洋灑灑走過來一個年輕帥哥，黑風衣豎著領，風度翩翩，問是不是歐陽杉，杉一下子被他迷住了。我問她那采訪還能進行么？她說基本不能了。自己說話都不利索了。經濟學家以為她冷，就請她去喝咖啡暖和暖和。好半天她才正常。我說你真丟我們女人的臉！你應該去看看心理醫生。她說，那還不如我自己看，我知道我的問題跟你一樣，寂寞、空虛、無聊得太久了，見不得男人，尤其見不得精品男。見了他們就要燈蛾撲火自取滅亡。我說，我才不跟你一樣。她說，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沒有性趣。卻又滿世界尋找男人。我說沒性趣不等于對男人沒興趣，這是兩個概念。我不需要性，是暫時的，是沒有受到激發，一旦有能開發女人身體潛能的男人出現了，我怎么就沒性趣了？她說，每回看見電視里那些在高原上匍匐在地、執著頑強、艱難尋找蟲草的人，就會想起你。你就像那些尋找蟲草的人那樣尋找男人。哈哈哈啊哈哈哈啊，我們放縱地大笑。

萍突然給我打電話，約我在合江亭香格里拉河邊大榕樹下喝茶。

萍的老公偉是我初中同學。偉是我眾多同學中產生的唯一的億萬富翁。他平時忙得很。在川東開有一個大型機械化采煤礦，煤從井口由傳送帶源源不斷地直接輸送到幾十里開外的一個煉鋼廠的大熔爐里。傳送帶上的煤24小時不斷氣地嘩嘩淌進煉鋼廠的大嘴里，大嘴仿佛永遠也填不滿。同學聚會時他請我們去參觀過。那氣勢當時把我們都震撼了，征服了。

偉可是我們同學中最最最不會讀書的那一個。高中開始就沒見過他了。我以為他初中畢業就沒讀了，結果他說他初二就退學了，連初中都沒讀完。

十幾年不見，他搖身一變，變成今天這樣一個大型企業的老總，身價數十億，是胡潤財富排行榜上漏網的魚。他潛伏得很深，不喜歡上電視，不喜歡到處捐款。他說我認真納稅就夠了。不偷稅漏稅就等于捐款了。現在他滿嘴都是國際化、世界級、現代企業管理等等。行為舉止低調沉穩，每次同學聚會都是他在中途不聲不響地去把單埋了。

我平時跟偉通過電話。他一會在北大總裁班聽課。一會在清華總裁班聽課，一會在哈佛大學，一會在牛津大學，一會在美國西點軍校，一會在香港大學，一會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滿世界深造學習。他說自己把世界頂尖大學讀了個遍，他還是個攝影發燒友，一會在南極拍企鵝，一會在北極拍激光，一會在肯尼亞拍角馬大遷徙，一會在泰國拍人妖。滿世界玩。他給自己的定位是“一個忙碌的休閑者”或“一個休閑的忙碌者”。

這會兒，他的老婆萍約我喝茶，肯定有事兒。

我趕去，萍一個人在大樹下喝了半天悶茶了。我問：偉呢？她說你不知道，我們的礦區煤采完了，成了一座空山了。現在要轉戰房地產了，偉跟人談一塊地皮的事去了。這個行業我們又不熟，真是愁死了。那你不一起去呢？你跟他當好參謀啊。我哪有心情？她就連呼痛苦啊痛苦啊。我問怎么啦？她說她兒子回來了。兒子回來該高興啊痛苦什么？沒法高興，他一事無成一事無成啊，在英國留學兩年。什么都沒學到，高三出去現在回來還讀高三。白花我百多萬。不可能什么都沒學到哦？英語還是出國前那個水平，好像還退化了，倒是學得一口流利的上海話。在英國那個班上，寢室里全是上海人。整天儂來儂去、阿啦阿啦的，煩死我了。

哈哈哈，我忍不住笑起來。問：怎么回來又讀高三呢？他在英國的大學沒有拿到文憑，回來讀大學必須參加高考，不讀高三讀哪兒呢？哦。

原來像她兒子這樣的孩子出國壓根就融入不了當地文化，結交不了英國朋友，還是在華人圈里混。遇到這樣的事、這樣的孩子，任憑你是誰，沒有不痛苦的。

孩子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不自由老痛苦的根源，萍悠悠地說。我說歪理邪說，我倒認為孩子是這個世界上令我們幸福充滿希望的根源呢。你兩口子是不是受西方思潮影響太深了，只喜歡動物不喜歡人類？我知道一個洋教授自己也不生孩子。卻經常去大熊貓基地抱大熊貓，還領養了好幾個。

她說，我們平時忙著賺錢，忽略了孩子，沒有給孩子足夠的愛。以為給他錢就是愛他了。可能是錢害了他。我們本來指望兒子學成歸來繼承家業的，接班的。看來他就像我和偉一樣讀不了書，偉讀到初二，我讀到小學畢業，我兒子如果能考上大學，哪怕是拿個歪大學的文憑也算祖上積德，燒高香了。

萍重重地嘆息一聲。難怪兩口子痛苦了。

我安慰她，孩子的事情說不清楚。會讀書也不一定怎么樣。你看你和偉，不是都成大富翁了嗎？你好好教兒子做生意賺錢那也很好啊。他不學，鄙視我們做的生意賺的錢。他要自己去闖一片天地。可是他哪有他爸爸那能耐？我們擔憂他。

萍轉彎抹角地又說，我兒子讀書不行，可人挺孝順的，沒有不良嗜好，我們就那一個孩子，將來什么都是他的。今天是偉叫我來約你玩的，他說在女同學中他最信任你，請你幫我們物色一個媳婦，將來繼承家業的重擔可能會落到媳婦身上。我吃了一驚。我說你們找媳婦肯定要門當戶對的，就在你們那個圈子里找嘛。她說不，要找一個有頭腦的、能扶得起來的，知道奮斗的。我說很難啊，不清楚現在的年輕人他們都在想些什么。萍說，不急，你幫我們留意著就是。我們不考慮女方的家境，只要人有頭腦，有學問。愿意做我家媳婦，把我家的家業扛下去就行。你兒子同意不同意呢？他自己不行，給他找個行的，他還敢說個不字？！當真沒有家法治他了？呵呵，萍真的急在這個問題上了。

之后，她請我到“綠島”去美容，刷她的卡，她請客。美容院我倒是經常光顧，不過沒去過“綠島”。“綠島”是他們那一級富人的領地，消費奇高。她說今天先請我去體驗一下。如果滿意，以后就經常去，報她的姓名就可以了。我說，那哪行呢？萍說，你雖然是我老公的同學。其實我也把你當成自己的同學了，你知道這世界上除了家人就只有同學兩個字最親最近最可以相互托付事情了。所以我們找你幫忙也是沒有把你當外人。萍這樣說，我有點不適應，因為我們之間真的沒有那樣熟絡。憑心而論，她雖然是個富婆，但也不討厭。每次她跟著偉來參加我們的同學聚會，總是偉埋單她也沒有反對也沒有不高興。萍是個講義氣的女人。

四

我們進了綠島。兩個漂亮小妹熱情地把我們引導到最里邊，最寧靜優雅的房間，一口一個姐，親熱地叫著。萍對她們說我還是做“美體”，拿單子給紅姐選擇項目。我就選了個“綠色健胸”，我的胸需要保養，乳房里長滿了冷硬的結節，時常脹痛。醫生說最好物理治療，首選按摩。我和萍各自躺在一張小床上，一道半透明的紗簾子把我和萍隔開，輕音樂若有似無地在耳畔縈繞。一會，小妹輕輕巧巧地把我們脫得精光，我的兩只乳房一下跳將出來，小妹說紅姐你的乳房好大好白喲。我說，哎呀，大了是個包袱，不好管理，我就想它小點呢。萍說，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痛，還沒聽說過哪個女人想自己的乳房小的。我說男人有喜歡大的、也有喜歡小的、有喜歡適中的。再說男人的那個東西也是有大有小、有長有短的呀，沒聽說哪個男人去做男根整形呢？萍說，真是的呢，電視里整形廣告都沒見打過給男根整容的。好不公平哦。公平？這世界哪有公平可言啊。現在還是男權社會，女人都去迎合男人的需求去了，要想公平就扳回一局，哪個女人去開一個“男根整形”醫院，把那些不符合女人尺寸的男根都弄進去整一整，這樣的男根整形醫院只有萍這樣的富婆才能開起來。萍說，我的心思在兒子兒媳身上呢，對那些沒有興趣。說話間，我感覺有點涼啊，小妹立即打開一盞取暖燈照在我的胸腹部上，我睜不開眼，只好閉目養神。萍那邊也沒有了聲響。小妹很專業地忙碌起來。開始是做基礎護理，兩個小妹在手心涂滿玫瑰精油，捂熱，搓揉在我的肌膚里。正面從脖子到腳尖，背面從脖子到腳心。先平躺著，重點揉乳房，疏通乳房的經絡，小妹手法輕柔熟練，邊做邊給我講，乳房周圍、腋下有許多經絡血管，要經常按摩才不至于長包塊，女人嘛最容易長的就是乳房包塊了，你看演《紅樓夢》里的那個林妹妹，乳腺癌死了，多可惜呀。女人要自己愛自己。我說，自己愛自己，不好操作啊。她說，喊你老公給你揉啊。小妹你結婚沒有，你結婚了就知道老公不會經常給老婆揉的，有那個時間哪有那份耐心？另一小妹說，對，老公給小三可能會有時間有耐心揉的。難怪許多年輕妹兒愛做小三呢。小妹兩只手反復揉我的乳房，我的快感不斷增強，萬難才勉強忍住，說實在的這樣由同性赤裸裸地愛撫乳房我是第一次。真不好意思，真難為情。做完，翻過去趴著再做。趴下的時候，我的乳房被壓著了，不舒服。小妹遞給我一個小軟枕墊一下，感覺好多了。我給她們建議，把床的這個部位挖兩個洞，專門安放女人的兩只乳房，以免壓迫著了。小妹說，紅姐要是來開美容院，肯定比我們老板還做得精細。她們做得很細致，保證每一寸肌膚都侵潤著玫瑰精油。她們的手軟綿綿卻又有力道，把皮膚搓熱了，搓紅了。感覺渾身舒爽。每一滴玫瑰精油都很寶貴，需要500朵玫瑰才能提煉出一滴精油。它具有美容、解乏的功效。小妹好一陣護理，我徹底放松了，慢慢有了睡意。小妹說，紅姐，給你上機器了哈。叫我又翻過來平躺著。她們推過來一臺儀器。真正健胸現在才開始。小妹把連在儀器上的兩只透明罩杯扣在我的乳房上，罩杯有大中小三個型號，給我用大號還顯小，小妹突然按鍵，通電，兩只乳房嗖地一下被吸進透明杯里，高高地站起來，不停地顫抖，我大驚失色，急喊停。小妹停了。我很生氣。說，給我上電刑啊？你們這樣對待顧客呀？不預告一聲就通電，而且也不試試強度，我受得了么？你開的幾檔？小妹看了看說，紅姐，別生氣，不強，三檔。三檔是最弱的，沒事兒。可能是我第一次做不適應，敏感害怕。繼續做，這次還是三檔，我有心理準備，感覺能接受。慢慢地有了快感，很舒服。乳房高高地立起來，高頻率顫抖顫抖。像似在奔跑。我平躺著看見兩顆乳頭像紅紅的櫻桃，活色生香地跳動，突然感到好色情啊，自己像是A片的主角。我怕我自己要來高潮了。誰發明了這些儀器，誰又在使用這些儀器？真是不可思議。小妹守在旁邊，說，紅姐，你是萍姐介紹來的貴賓，在我們這兒辦張卡嘛，經常來，我給你做，保證你的乳房健健康康的、挺挺拔拔的。我遲疑著，小聲說，我不喜歡機器。小妹說，就是啊，我們國家的美容手段比發達國家起碼要落后幾十年，他們早就不用機器了。那他們用什么？真人啊，而且是異性真人。是不是喲？紅姐還不相信。異性給你護理按摩。你身體內會分泌一種“美人素”，從內往外美，那才叫真正的美容呢。我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萍，朦朦朧朧的看不清，但見一個身影也在給萍用機器。她提著一個熨斗型的東西在萍的小腹部、兩腿間反反復復地按摩，機器高頻率震動、旋轉、按摩、吸附，萍發出了呻吟聲，漸漸強烈，她明顯壓抑不住干脆放開了喊，她十分受用的叫床聲把我羞死了。機器還在運行，直到幫助萍抵達巔峰狀態，機器聲才戛然而止，可萍的叫喊聲還在持續，她的身體在床上卷曲扭動，好長時間才停下來。小妹看看我的罩杯說，紅姐時間到了，我關機器了，機器上久了也不好。拆除機器，我全身癱軟，根本起不來，也不想起來。索性睡一覺。萍也在睡。聽小妹說，萍幾乎天天來做美體。我暗暗吃驚，她怎么受得了？她這樣依賴機器，回家就不需要老公了？如果女人都這樣子，男人都那樣子，人類就不需要結婚組成家庭了？也不生孩子了？那人類要自取滅亡。我可不要來了。小妹再叫我辦卡，我堅決拒絕了，我也不會去刷萍的卡的。

臨走，我跟小妹說，我不喜歡機器。不料，萍急急地問一句，成都有真人美容么？小妹莞爾一笑，不作答。我碰一下萍，你還需要真人？你家里不是有么？

五

杉電話里問我今天有什么事情沒？我說沒。

那陪我去辦事，我今天事情多得很。

什么事呀？

換車、換房、換行頭，“三換”。

我說，不哦，你不是才換不久嗎？幾個月前你才把現代汽車換成雅閣車。把80平米的房換成120的了，把手機換成蘋果牌的，把包換成LV的。沒必要再換了吧？

我喜新厭舊，喜歡全新的感覺，喜歡更好、更大、更強，所以又要換了。

你瘋了杉，真的錢花不完啊？

嘿嘿，我寫了一本報告文學，得了一筆稿費。

屁，稿費那能有多點，夠你花啊？

杉這才說有企業贊助了她一筆錢，她算是發了橫財了。企業憑什么贊助你個人？

我長期給他們正面宣傳真善美啦，沒曝光他們的假丑惡呀。

你們狼狽為奸、通同一氣、同惡相濟、同流合污，必將同歸于盡！杉你已經喪失了一個記者的起碼職業道德了。你只要錢，不要人格了？不要尊嚴了？你丟不丟臉？

走走走，別廢話。你對我羨慕嫉妒恨吧？

才不呢！我告訴你，你一天三換搞不定的。

我之前已做過考察，心中有數，交錢提貨，拍屁股走人，快得很的。

我問，最近你找到新的男人沒有？

她說沒呢，我忙，不空，男人可以等一下，不急。男人沒有錢重要，沒有車重要，沒有房重要。

我說，你不看重男人了？是你自己沒本事換男人，才不停地換車換房的吧？

好好好，不說了，一會兒見。

杉真是個欲望很強的人。財欲、物欲、性欲，都很強的。她經常教導我說，爹親娘親不如錢親，錢不說話，錢能替你做很多事情。錢是女人最最最可靠的情人。離開這個情人，女人是要枯萎的。三天不見這個情人，你就會死翹翹。

我一琢磨，哪用得著三天啊，一天都不行，一刻都不行，簡直是須臾也離不得呢，就像水和空氣，離了要死人的。

杉就得意地笑，我的話基本上是真理。所以我拼命掙錢拼命花，把自己弄得忙碌又辛苦的。不過，我樂此不疲。給你唱首歌哈，作詞杉，作曲杉，演唱杉：“自己掙錢自己花，自己不花哪個花？哪個花都不如自己花，自己不花是傻瓜。”

等我趕到“紫氣東來\"4S店跟杉會合，她已經把自己的車做了評估放到二手市場上去了，又看好了一輛新車，原本她要買日本產的雅閣車，后來因為“釣魚島”事件，她決定不買雅閣買別克了。她選了黑色。我以為她刷卡付款，結果她說那家企業前幾天就直接把錢打到店家賬上了，直接提車走人。

開著嶄新的別克，杉像個男人一樣充滿豪氣。她今天的著裝男性化，姿態男性化，連聲音和表情也男性化起來。我打量著她，她說，怎么？不認識我了？我說，是的，我今天看到的你完全是個男人，你怎么變化這么大？莫不是做了變性手術？杉說，還沒做呢，哪天我做了你不要奇怪。天啊，簡直無語。最多才半個月不見她，她就這副模樣了。我說，杉，我很心疼你啊，你看這個世界、這個社會、這個時代、這個環境，把好端端的你給扭曲了，把女人搞得不像女人。你像一匹饑餓的狼，而且是一匹公的饑餓的狼在捕獵，你胃口大開，狼吞虎咽，把什么都吃進去了。該吃不該吃的你都吃，你破壞了食物鏈，你受到了懲罰，你不再是女人了。你可能自己不知道，我告訴你，你已經變性了，在心理上你已經變性了，你不再是女人了，你已經相當的男性化了。你不應該是這個樣子！對此，我感到痛心疾首！痛心疾首啊！

杉不以為然，看你說的，有那么嚴重么？

我和她急急地趕往的下一站，是位于二環路邊上的一個新樓盤“天府綠洲”，那里正在熱賣大面積商住樓。杉之前去看過，她心儀最頂層的空中別墅，350平方米。由于地鐵從樓下經過并設了地鐵站，房價就直奔2萬每平方米，而且是清水房。光房就700萬，還有裝修費、家具家電費，要住進去起碼1000萬。我說杉，你一個記者，雖然是名記，但你畢竟不是企業家、房地產老板，買不起這樣的房是正常的，買起了是不正常的。你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壓力大了人活得累，壓久了人要崩潰，甚至要跳樓的。杉說。我計算過，我按揭三成，200萬左右，我把現在的房賣了，暫住辦公室，是能支付出來的。月供有點高，但我月工資高，我還可以拉贊助提成，掙稿費什么的，也是能對付過去的。至于裝修款，就只好找父母親戚同學朋友借了。裝修好了，哪怕是空房子，里面什么都沒有，我也高興搬進去住。我說，你一個人住那么大的房，連老公孩子都沒有一個，人氣都沒有，你住進去有啥意思？我在里面奔跑，把它當運動場好不好？杉說。看來，她決心已定，我勸也勸不住。聽她剛才的財務預算。我感覺太粗，里面有很大的漏洞，比如她的舊房賣不到200萬呢？沒借到錢或沒借夠錢呢？拉贊助受挫沒有提成呢？稍有偏差就會出紕漏。那時她咋應付得了？我怕她開口向我借錢。我的錢也是有規劃的。就在心里編織借口，總之，不借給她。借給她就是肉包子打狗了，我自己需要花錢的話就麻煩了。

售樓的不是小姐，而是帥氣逼人的先生。杉的新車剛到售樓部，就有一個帥哥跑過來，杉把鑰匙往空中一拋，劃出一道弧線，他敏捷地接住了，說聲，請您放心，我幫您泊車。售樓先生熱情有加、彬彬有禮對杉說，我們經理已恭候您多時，他希望親自為您服務。杉像女王一樣微笑點頭，很有風度地道謝。經理迎出來，伸出雙手跟杉握在一起。非常熱情。在我看來，經理有點卑躬屈膝，遇到大買主他就這樣子。杉指指我說，我的好朋友紅，特地請來給我參謀參謀。我擺擺手說，我去喝一杯熱咖啡，你們去吧。

還真就一杯咖啡的工夫，他們就把合同簽了。杉給我看，我就看了看，都是格式合同，買賣雙方簽字就生效，就有法律效力。一個有法律效力的東西看不看都沒關系的。

我和杉去取車。我問：你舊房賣了？還沒呢，杉說。那你的首付款怎么籌措的？借了十天的高利貸，我得抓緊賣舊房。不過，我的舊房位置好。挺俏的，已經有好幾個買家來談了，不賣個好價錢我是不罷休的。一聽高利貸三字我就有不祥的預感，杉可能有麻煩了。我說，但愿你賣個好價錢。心想，市場決定價格，不是你想賣多少就賣多少，商品都有行情的，要隨行就市。不過，我沒說出來。

啊，終于買到大房啦！杉如釋重荷，很興奮。她說，等我把這套大房搞定，我就瞄準獨幢別墅，真正的別墅，有天有地的別墅。我說，你瘋了，買房子有癮了。

看她這么高興，我決定請她好好吃一頓。想吃什么？我請客。兔頭，那我就不客氣了哈，杉說。

杉開著她的嶄新別克車，我們飛馳到雙流機場附近去吃有名的“雙流老媽兔頭”。

人山人海。座無虛席。我和杉在加座上坐著，點了兩個麻辣兔頭，兩個五香兔頭。小妹推薦還有鹵牛脊骨和鹵羊脊骨，并說這是新品種，才上菜單的。我們便各點了一盤。

雙手戴上一次性塑料手套，菜上來，我和杉拿著什么啃什么。我怕辣，吃得謹慎小心。杉卻不管不顧，左右開弓，吃得咂咂有聲。我抬頭看她，想起一個人說的，要看一個美女是不是真正的美女，要看一個人的原始欲望有多強，要看一個人的內心有多么猙獰古怪，就請她去啃最難啃的脊骨，然后觀察她的吃相。如果她在那時還有很好的吃相的話，她就是一個美女，就是一個欲望平和、內心和諧的人。因為那些脊骨很香味道很好，但肉少而難剔，吃起來相當困難。一個人開始啃這樣的骨頭會不知不覺地進入本能狀態，想吃而吃不到，吃不到又偏要吃，那種糾結，那種欲罷不能，欲望跟骨頭搏斗，所有的迫不及待、貪婪、欲望、兇殘都會表露無遺。兔頭啃了，我慫恿杉啃脊骨。杉說，你老看我干什么，你也啃吶。我說我看你啃就可以了，啃骨頭很麻煩的，我怕麻煩。杉說，那麻煩啥？看我的。她抓起一塊大大的脊骨就啃開了。我看她她面露兇相，眼睛圓睜，專心致志對付一塊美味的骨頭，努力而艱難地剔骨縫里的肉，一下笑起來，我說杉，你以前也是個成都美眉，咋個一啃骨頭就那樣走形變樣呢？面目猙獰，哪像個美女嘛，一點不優雅。杉說，你眼睛看別處好不好？我哈哈一笑，就轉睛去觀察旁邊的男人，同理，從啃骨頭的吃相也是可以判斷一個男人的成色的。

六

天啊，怎么辦？

“女人是用來疼的”回國了，他要來見我！

我六神無主，趕緊跟杉討主意。

杉問，什么“女人是用來疼的”？

我那個網友啊，這是他網名啊！

杉說，我正忙呢，你這個事情我不知道，見不見網友你自己定。我掛電話了哈。啪，就掛了。

杉不知道？我使勁想，那我跟誰說過這事呢？

好像是我那個女同學霞。我拿不準，我試著問霞：你有沒有跟網友見過面？

見過呀，都是同城的。

我還沒有跟網友見過呢。

去見嘛。你那個海外的什么疼來著？

自此，我才確定是跟霞說過的。

我順著她說，就是呀，他要來成都，咋辦哦，你幫我接待一下嘛，我不方便見他呢。

我幫你接待，搞沒搞錯？你個狗東西，惹火燒身，火燒上來了想抽身難了吧？

花銷我來出，你代表我去見他。

你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萬一不是火坑呢？

不是火坑就是水坑？反正不是什么好坑。不過你也先別緊張，也許說說而已，不一定來呢。霞安慰我。

不來倒好，省得我為難。

“女人是用來疼的”說他回國休假一個月。他在武漢買了房子，房子還沒裝修。現在跟父母住在一起，每天就是吃吃喝喝，走親串友，閑得無聊。他想到四川來旅游，順便到成都來看望我。我緊張地想，我咋接待他呢？是個問題，很大的問題。不和網友見面，這是我的原則，也是一個底線。但見面對我仍然是一個巨大的誘惑，多么可愛的一個年輕人啊。我真還很想見見，我試著問他：你來成都想看什么呢？他說，你不是說成都是一座來了就不想離開的城市嗎？你不是說四川美女多成都是個窩嗎？我想去逛逛成都市區，尤其那個名聲在外的春熙路、寬窄巷子，看看春熙路上的成都粉子，感受一下寬窄巷子老成都的韻味。最主要的，也是最重要的，我想來看看你。我說，如果你是來看我，那就不必跑這一趟了。你一年只有一次機會回國，好好陪陪父母。讓他們享受一下天倫之樂。我沒什么好看。你會失望的，我是見光死，只能破壞你的情緒。他笑了，說不會的。我們聊天幾年了，我相信你不是虛擬的，你是活生生的。無論怎樣，在地球70億人口中，我有緣通過網絡連接上你，幾年來沒有中斷聯系，在萬里之遙與我相伴說話，我是很珍惜你的。你使我內心充滿感激，我要當面表達我的謝意，我從科威特穆斯林那里買了一條別致的圍巾，要當面送給你。

至此，我知道他決心已定，一定要來了。我很想見他，但又有顧忌。怕出現意外，說不清楚我會遇到一個什么人，開不得玩笑。我很在乎自己的小命的。

霞說，你怕什么呢？把他弄到天府廣場見面，大庭廣眾之下能做什么？吃飯我陪你們，只是你記住不能和他單獨開房。不單獨開房這一點一定要嚴防死守，不能退讓。萬一他是個虐待狂、食人族呢？是不是？

我說，好嘛。有你出主意我就不忐忑了。放心多啦。到時候約你，你可不能閃啊。

這時，我侄女來電話，說昨天沒接到我的電話，今天看到我發的短信。問姑姑有啥急事，又是電話又是短信的。

我說，婷婷，姑姑想你了，自從你哥哥（我的兒子）到美國去了后，姑姑的心里空落落的。今天姑姑有空，請你吃飯。時間，今天下午5點，地點就在合江亭河邊上，吃土鱔魚，好不好？

好嘛，謝謝姑姑。不過時間早了點，我下午要上課。

姑姑想早點見到你，反正我先去等你，隨你好久來。

婷婷是我唯一的侄女。聰明、高挑、漂亮，是四川音樂學院大三學生，學小提琴專業。

川音就在廊橋對面的河邊上，婷婷只需過橋走幾分鐘就到了。

我想問問她有沒有男朋友。沒有的話，姑姑給她牽根紅線，看她和萍的兒子有沒有緣分。把她介紹給萍做兒媳，從兩個孩子本身來說，萍的兒子配不上婷婷，可從家境來看，婷婷是高攀了。管他呢，聽聽婷婷自己的意見。

婷婷如約而來，還帶了個女同學。她說，姑姑，這是我同學丫丫，沒有向你請示就帶來了。

丫丫是學古箏的，不如婷婷漂亮，不過她看上去真有點古典韻味呢，很耐看的一個孩子。

丫丫也喊我姑姑。我請她們好好搓一頓。我知道學生都很饞的，學校大食堂就會培養饞蟲。我把菜單遞給她們說，請你們隨便點，點貴的，姑姑自己省吃儉用也不會虧待你們。

丫丫說，姑姑好好哦，我還沒吃都被感動了。

可別那樣容易感動、丫丫，我立即說，要是隨便一個什么樣的男子為你做一點什么小事你都感動，可容易被別人鉆空子了。一個女孩子要矜持些，穩得起。哪怕心中起波瀾，表面上也要含蓄內斂，不要一下子就被別人拿住了。

好哇姑姑，這些你可從沒教過我哈，要不是丫丫在，你怕不會說的。還口口聲聲說愛我，我看你更愛丫丫呢。

婷婷真真假假要吃醋，哈哈哈，跟她們在一起我好高興，好喜歡。

土鱔魚上來了，這是一道特色菜，很走俏的。味道一流。她倆吃得津津有味。我看著她們吃，自己只喝著配茶。

我不吃，也是為了把嘴空出來，我要跟她們談話。

我說，婷婷丫丫，你們有沒有男朋友了？

她倆互相看了一眼，抿笑。給姑姑說真話，姑姑好給你們牽線搭橋，我鼓動她們。

姑姑要給介紹男朋友啊？我們心里沒有準備。馬上要實習了，忙得很，顧不得那些。

我說，陳毅在戰場上還寫《梅嶺三章》呢，毛澤東在長征路上還吟詩填詞呢，朱德在井岡山挑起擔擔談戀愛呢。你們在和平年代讀點書，怎么就不能兼顧著交男朋友呢？

她倆笑起來，說姑姑好有意思，拿我們跟他們比。

婷婷說，我們現在就業壓力好大哦。丫丫也說，就是，我還在考導游證，晚上熬夜背景點人文歷史，哪有心思談戀愛嘛。

考導游證？你們音樂學院的咋需要導游證呢？

是這樣的姑姑，四川的各大旅游景點都需要音樂歌舞，需要組織隊伍演出，豐富游客的文化生活。我們川音好大一部分同學喜歡在那個行業就業。有表演就表演，沒表演呢就做做導游。做導游就要考導游證嘛。

哦，明白了。這樣一說，倒啟發了我，我可以請大學生導游幫助我接待“女人是用來疼的”了。

我問丫丫愿不愿意掙點零花錢，姑姑這兒有個機會。

丫丫說好期待。就是需要掙錢呢。

我就說那把你的電話給姑姑，姑姑到時候好聯系你。

我和丫丫彼此把電話存好。

簡單說就是姑姑有個朋友來四川旅游，他來的時候姑姑剛好出差，不能接待他。就請丫丫陪他各處去旅游。考慮到他是男的，你一個女孩不方便，你可以請一個同學一起去，我給你們雙份工資和交通費。

丫丫說，姑姑太好啦。我一定幫你接待好！

婷婷卻冷靜地問，姑姑，那個朋友很重要么？這要花一大筆錢的，值得你這樣對待他么？

我說值得，絕對值得。存錢不如存朋友嘛。

姑姑好義氣！她倆說，第一次聽說存錢不如存朋友。這對我們新人出道社會是有影響的。謝謝姑姑。她倆端起水杯給我敬酒。我哈哈哈一笑，干了。

我補充一句：也要看是哪種朋友哈。

她倆說，當然。

我繼續鼓動她們吃。我說你們邊吃邊聽姑姑說哈。

有一個男孩，他的父母跟姑姑是同學朋友，家里開有煤礦，現在正準備搞房地產，很是有錢的。但那男孩讀書不咋樣，也不喜歡繼承父母的事業。剛剛從英國留學回來，讀高三。他媽媽希望找個兒媳能扛起他們的家族事業大旗。簡單說來情況就這樣。看看你們倆對這個男孩感興趣不？

她倆議論開了。

家族有錢？我們好多同學家里好像都有錢呢。能考上藝術院校的學生一般都是富家子女，從小就學藝，家長要幾十年如一日地給學費、買樂器、請名師，花費相當高。家里沒錢根本供不起。

姑姑說的這個男孩家里有錢不算什么優勢了，有錢的人很多。再說了，家里有錢那是他父母的，又不是他本人的。

我說，他父母的就等于是他的啊。獨身子女嘛。

不，不一樣姑姑。新修改的婚姻法規定了，婚前財產是跟兒媳婦沒關系的，婚后財產才有關系。你說那男孩不會讀書，說明他智商低。他出國還回來，說明在外國混不下去，混不下去說明他情商低。這樣智商情商都低的人財商一般也低。判斷他的個人應該屬于垃圾股吧。給他家做媳婦沒有前途。

姑姑，你說婷婷丫丫這樣聰慧美麗的多才多藝的女子能跟他為伍么？那還不如找我們的男同學了，我們的男同學帥氣、才氣、義氣都有啊，跟我們有共同語言，智商情商都跟我們很匹配的呢。

我很吃驚她們是這樣思考問題的。想不到她們還研究了新的婚姻法。她們心明如鏡，真令我刮目相看。這些孩子的成熟度超過了我的想象。她們的算盤比誰都打得響、打得精。

在婷婷丫丫面前我這做姑姑的倒顯得拙劣了。

我不甘心，又挑戰她們，說，這男孩家有錢啊。很多很多，上億呢。即使那個男孩本身不可取，但他家能提供很好的平臺，供兒媳婦創業大展宏圖。對此，你們有什么想法？

沒什么想法。平臺到處都有。找這樣一個三低的男孩，一輩子被套牢，一輩子操心辛苦，一輩子不討好。跟他一起創業沒勁，沒激情。如果是個七八十歲的行將就木的有錢的老頭，老頭死了，我還可以繼承他的財產，再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也不遲。還不如找個窮人家的孩子，那些孩子往往聰明智慧、吃苦耐勞、懂得奮斗、追求成功，跟他們在一起才提神、才有奔頭。

通過她們這樣一分析，我清楚明白了。萍的如意算盤要落空，沒有好姑娘愿意給他家當兒媳婦。他家的家業別人無意領受。哎，我似乎更明白那句“富不過三代”的老話。可憐的萍，你要在現場聽到你兒子同齡女孩的這一席話，怕要氣個半死。我的同學偉呀，你是不是太過強悍，克到你的兒子羅？根據能量守恒定律，你們家的能量都被你兩口子用完了，兒子哪還有份？你們風光占盡，兒子躲在你們的陰影里了。

看著兩個姑娘開心地吃著，我心里這么想。

隔一會，我說，婷婷丫丫，你們都是好孩子。姑姑只是希望你們好。今天主要是請你們吃飯、聊天，介紹男朋友是隨便擺閑話的。姑姑接觸的這些人都不跟你們在一個層次上。你們自己知道哪樣的男孩適合自己，自己大膽地去追求。姑姑祝你們的前途光明、前程似錦！來，干杯！

吃完飯，丫丫說要回學校去準備考導游證的事，先走了。

我和婷婷手挽手在錦江河邊的綠道上漫步，河水充沛，無異味，比以前干凈多了。間或有水鳥在水面捉魚，白鶴雪白的身影低低地滑翔，翅膀濺起水花。晚風習習，行道樹都換成了高大的喬木。婷婷說，成都越來越美了。我說是呀，我們到河下面貼近水的地方的親水長廊上去走走。親水長廊是防腐木板鋪成的，我和婷婷的高跟鞋走在上面敲出高高低低的音樂來了，十分愜意。

我說，婷婷你現在在學校不交男朋友，走出校門各奔東西，流落到社會的哪個角落，會遇到什么樣的人都不知道。社會人的素質哪有你們學校的高、學校的整齊呢？為什么那些優秀的女大學生多年以后成了“剩女”？就是因為遇不到跟自己匹配的人。你要學聰明一點，抓住機遇，大一、大二、大三、大四的同學校友、研究生、老師你都可以在其中挑選，多好的時機呀，別浪費了。姑姑希望你畢業時戀愛成功，工作兩年結婚，接下來生孩子。女人的人生是有季節的，在哪個季節就干哪個季節的活。不然那些活堆在一起都壓到后頭，任何人都承受不起。明白嗎？和愛人一起共同追求幸福生活，才是王道。你若要姑姑交流經驗，這就是經驗。姑姑和你姑爹現在為什么好耍呢？無憂無慮呢？那是我們有耍的資本，有無憂無慮的資本。我們人生每個季節該干的活都干了，沒有遺憾了。

婷婷說，謝謝姑姑教誨，向姑姑學習。你說的話我會考慮的。

我說，姑姑是你的長輩，該說的話說到。對不對你自己斟酌。

好的。只有親姑姑才舍得費口舌跟我說這些。婷婷把我挽得更緊了。

她又問，哥哥在美國怎么樣。我說還好，就是特別特別忙啊，他讀研究生，那是起早貪黑，真正在學習，不像國內這樣寬松。他求學辛苦，姑姑又這樣閑，幫不上他半點忙，姑姑干著急呀。

哥哥男孩子嘛，他應該可以的，姑姑放寬心。婷婷安慰我。我和婷婷逛到很晚，才把她送回學校。我和她在校門口依依不舍地告別。

七

萍來電話約我去“綠島”，我當然不去了。不去一是不想再次被機器強奸，二是她問起兒媳婦的事我沒法跟她交代，想躲她。她敏感到了，說，上次拜托你幫忙找兒媳婦的事，你不要太當一回事，有緣就有，無緣沒有就沒有。你不要背包袱哦。聽她這樣說，我馬上表示，我把你兒子當成自己的兒子看待。愛他為他的終身大事操操心是很應該的。只是我身邊接觸的適齡青年大的大小的小。好的又有了對象，差點的沒對象你們肯定看不上。萍說，不急，你留個心就是了。好的。你放心吧，我這邊有了消息第一時間通知你。我自然不會把婷婷丫丫的話說出來。她倆不愿意，想必還是有別人愿意的，只是把愿意的人找到是很難的。

哎，什么樣的家庭，父母都要為孩子操心，但有些操心是枉費心機的。萍就是。

還沒跟萍把話說完，霞的電話就進來了。

她直直地問，你是不是有個當記者的朋友？

我一愣，是呀，就是杉啊。

她借了我朋友的高利貸超期不還，這可開不得玩笑哦。

你怎么知道的？

我偶然間聽到有人說，那個男不男女不女的記者再不還錢，就要找她的麻煩了，大概要卸掉她的一條腿。

我大驚！

我不認識那個記者但很同情她，我想，人要不遇到天大的難處哪個會去借高利貸嘛。難道一個女人有難處借了高利貸就要付出一條腿的代價？于是我暗暗地打聽那個記者，她叫歐陽杉，在她通訊錄里親人一欄里居然有你桑紅的名字和聯系方式。果然她是你的朋友。

我說，謝謝霞，你提供的情報相當相當重要。我馬上想辦法。

我的不祥的預感應驗了，杉有大麻煩了。她居然把我列入她的親人欄里。慚愧，我哪里擔當得起。

緊急聯系杉。她有氣無力地說她在醫院輸液，我問怎么回事？

她說不知道咋的就在辦公室突然暈倒，被120就近拉到第四人民醫院了。

我急急趕往第四人民醫院，看見杉在走廊上輸液，人已形銷骨立，像個鬼。

我抓住她胳膊，問，你知不知道你有危險？

知道啊。杉冷靜地反問：你怎么知道的？

看得出她是知道的并且不想讓我知道。我說，都人命關天了，你還不想讓我知道？那你為什么把我列入你的親人名錄中？

杉說。你別管，這事你也管不了，我的所有親人都管不了的。他們弄殘我都沒關系。我的底線是不要暗殺我。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攤牌的。

你怎么攤牌？攤什么牌？

我手里掌握了遏制他們的重要機密。只有以惡制惡，以暴制暴，把他們全部曝光，一網打盡我才能解脫。我輸完液就去交材料和找警察。大不了就以警局為家，他們敢害我，警察還不答應呢。他們這是犯罪！

杉啊杉，你為什么要走這一步險棋？你一個女人，孤家寡人的，多容易被人傷害呀！那房子咱不要了，好不好？你有房子住。

不，我拿命換房都愿意，房比我的命重要。我這么聰明能干吃苦耐勞拼命掙錢的人怎么可能連一套大房子都沒有呢？我不能沒有！我必須有！房子是我價值的體現，是我成功的標志。有了它，我就可以由貧民上升為中產階級，不斷把小房子換成大房子，直至換成別墅，我就可以進入富人行列了。我要做富人，我應該成為富人，我本來就是富人。他們怎么可以剝奪我做富人的權利呢？我跟他們拼了！杉怒目圓睜，一副視死如歸、大義凜然的樣子。像革命烈士

杉對房子走火入魔了。她的欲望之火騰騰燃燒。

她說：我采訪接觸到的那些富人、貴人，要錢有錢、要權有權、要人有人，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無所不在。他們才是生活的主人。可我呢？我比他們差在哪里？我沒有他們漂亮？沒有他們聰明？沒有他們勤勞？沒有他們善用權謀？看看我有什么？錢少、房小、沒人，卑微渺小。我不是商界精英不是政壇精英不是學術權威，那些表面尊重我的人，其實內心瞧不起我這個給他們跑龍套的窮人。那些說愛我欣賞我的人，其實內心并不打算娶我。我孤家寡人，連一個真心愛我的男人都沒有，我情感得不到滿足，精神空虛，心靈寂寞，身體饑餓。我缺乏安全感。我只有起早貪黑，拼命勞動，拼命掙錢來彌補來換取。難道我不該嗎？難道我錯了嗎？難道我要向生活低頭？承認自己不行自己失敗嗎？不，我雖沒有成功，可也沒有失敗。我要抗爭，我要奮斗，我想成功更成功，有錢更有錢！我要像他們一樣，獲得更大的財富！掌握更大的權力！

她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激憤。說著說著，杉把輸液管一把扯了，針頭帶出來，血也流出來了。

我喊：護士護士。

護士跑過來。杉拿著輸液支架指著她厲聲喊：別過來！我打死你！

護士轉身往回跑。說我們之間沒有醫患矛盾呀。怎么這樣對待我？你瘋了呀？

杉手背上的血滴到地板磚上，像一朵一朵的梅花盛開。

我拿棉簽給她止血，根本抓不住她，她的力氣驚人的大。

杉對我吼叫，你不是要卸掉我一條腿嗎？你卸呀，卸呀！

我抱住杉，安撫著她。說，沒人卸你的腿！你瞎說什么？

杉掙脫我，開始用輸液支架砸走廊的東西，稀里嘩啦，直砸到護士站。

病房里的病人都沖出來圍觀。

她大喊大叫，你們快卸我腿呀，快來啊，來卸呀！

杉的小宇宙瞬間爆炸了。終于承受不住這許多來自現實生活中的強大壓力、內心的糾結痛苦和個人欲望的無限膨脹而分崩離析，她突然瘋了。

醫院的幾個高大漢子將她制服。把她按倒在地，用繃帶把她的手死死捆綁住，我在一旁眼睜睜看著，嚇得癱軟，無助地說，輕點綁，你們輕點綁啊，她的手還在流血。

杉被她的家人拉走了。

我抹著痛惜的淚走出醫院，聽到手機有短信提示。

是“女人是用來疼的”發來的，說他已到了成都，住在錦江賓館。

我說，錦江賓館是涉外賓館，很貴的，我給你找家便宜的吧？

“女人是用來疼的”說，不用。他在網上提前預定的有很大的折扣，已經很優惠了。

我請他稍事休息，一個小時后聯系他，請他吃夜宵。

我約上婷婷、丫丫、霞、萍，一群人一起去接待“女人是用來疼的”。

五個女人圍著他，在東門大橋頭吃有名的“何氏燒烤”，初見面，“女人是用來疼的”很不好意思，有幾分羞澀。

我們都自報了家門。他說他叫余杰出，我說我是桑紅。

霞說，看桑紅接待你隆重吧？我們還打算在天府廣場迎接你呢。余杰出說，你們在哪里接待我我都很高興，很榮幸。

霞暗地里揪了我一把，那意思是你看。我們本還防范著他呢。

我說了杉的事情，大家唏噓不已。我說我肯定要去守著杉，可能就顧不上余杰出了。

丫丫說她已經考取了導游證了，從明天開始她將自愿地、免費地給余杰出當導游。

我看見丫丫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往余杰出身上飄。丫丫坐在余杰出的斜對面。趁著起身上衛生間，我巧妙地把她換到余杰出的對面。

余杰出很敏感，他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他的臉一下子紅了，更加羞澀。

可丫丫并沒有難為情。她大大方方地給余杰出布菜，教他說成都方言，向他了解異國風土人情，還講了兩個冷笑話。

我說：我就是喜歡丫丫，她熱情健談，風趣幽默。跟她在一起很愉悅，你不會感到無聊。她總有大家都感興趣的話題，談些妙趣橫生的見聞和感受，彼此分享。

余杰出點點頭很是贊賞，漸漸地他也談笑自如了。

大家不停地碰杯，氣氛熱烈友好。余杰出拿出阿拉伯穆斯林風格的圍巾和其他一些小禮品分給我們。

丫丫驚呼：好漂亮！好喜歡！

霞說：來，我給你戴上。丫丫猶豫了一下。我說：我來。余杰出說：我來吧，我這兒方便。

當余杰出伸手把一條來自科威特的珍貴的禮物圍在丫丫脖子上的時候，丫丫露出了幾分嬌羞和幸福。

盡興，席散。我把霞、萍、婷婷一一送走。特意把丫丫和余杰出留下。

我悄悄遞給丫丫一個信封，里面是她的交通費和導游費，丫丫不要，我說你是學生，需要錢，必須拿著。

我詢問余杰出希望參觀哪些地方？他說：我哪兒知道啊？我第一次來成都，兩眼一抹黑。我和丫丫哈哈一笑。丫丫說：你跟我走就行啦。余看了我一眼。我說：丫丫是最值得信賴的，我委托她陪同你，你放心地跟她走吧。

他倆揮手跟我作別。我回頭看見他們站在一起，外形很般配。但愿余杰出不虛此行。我在心底祝福他們。

責任編輯：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