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法國著名導演羅伯特·布列松在1959年執導的電影《小偷》,這幾乎就是法國最好的電影了。影片氤氳著一種覬覦、偷窺、富有預謀歷險的氣氛,步步緊逼。影片以日記的形式呈現。無所事事的年輕人米歇爾在賽馬場目睹了一個小偷行竊的細節,為小偷自信優雅的身體語言深深陶醉,即加入了偷竊。這說明他是技術美學的崇拜者。沉溺于閱讀的米歇爾堅信偷竊是一種手指芭蕾,一場完美的行竊就像一場精彩的行為藝術。米歇爾有一個久違的病重的母親,在去探望的時候結識了一直照顧他母親的鄰居珍妮。漂亮的珍妮喚醒了米歇爾心中沉睡已久的感情。米歇爾被警察盯住了,警長雖然三番五次給了他改過自新的機會,但米歇爾依舊沉迷于他的“藝術”中無法自拔。很快,米歇爾被捕了。珍妮來獄中探望米歇爾,她向他袒露了自己的真情,米歇爾在淚水中猛然醒悟,當生命中還有所愛的人存在,生活就不會是一片虛無。經典的長鏡頭讓人過目難忘:群賊在車站“華麗隱蔽如舞蹈的偷竊場面”,讓人覺得,小偷是社會正常的存在——他們不是空氣,是讓你打噴嚏排除異物的塵埃。一旦他們被法律與道義從現實里刪除了,生活就會出現一個難看的空洞,如同華麗的協和廣場,突然發生了大面積地陷。
《莊子·胠篋》里說:“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說的是那些小偷小摸的人被抓了現行一定按律治罪,嚴重者還要處死;但那些飛天大盜偷竊整個國家,不但不會被治罪,而且還能成為諸侯稱霸一方,受世人景仰。作為中土的歷史定律,這已無須再說。我注意到一些個案,即那些正宗的竊鉤者是如何為王的。其奇異旅程的峰回路轉,不亞于扯著頭發直飛月球。
歷史上似乎只有三個竊鉤者在袞袞諸公里彰顯出他們凸凹而詭譎的面容。一個是朱元璋,一個是埃及末代國王法魯克一世,還有一個較為逼近現實,是前羅馬尼亞的柄權者齊奧塞斯庫。三人之中,朱元璋竟然活到了70歲,簡直是異數。
俗文學大家歐文·華萊士在《名人隱私錄》里指出,有“開羅小偷”之譽的末代埃及國王法魯克,身高僅6英尺,體重達300多磅,據說他嘗試與5000名女性做愛。除了貪色和熱衷收藏高級賽車外,他還有一些匪夷所思的嗜好,具有饕餮的無窮食欲;熱愛偷竊,矢志不渝,具有臨床意義的偷竊癖。對婦女用品尤其情有獨鐘。據說他為偷到某支口紅而狂喜不已:另外,他對一些保衛措施過于嚴密且體格過于龐大的貴重物品,由于無法施展身手,只好不惜重金購買。對國王而言,這些特征并不出格,王國、臣民、國庫不過是他幾只口袋之間的挪移術。
伊朗國王瑞查·帕勒威的遺體經過開羅時,法魯克立即上下其手,奪得了國王的勛章。某次英國首相丘吉爾訪問開羅,法魯克看上了丘吉爾的家傳懷表,實在心癢難耐,期期艾艾出手,技術自然大打折扣,被當場發現。由于英國政府事后抗議,法魯克才極不情愿地將懷表交出。國王的面子與偷竊的癮癖可以調和,那就必須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法魯克苦練基本功,他駕臨監獄,與一個關押的名偷比學趕幫超,由此更上層樓。
1965年3月18日,法魯克死于意大利羅馬的圣卡米洛醫院中,時年45歲。死前他狂吃一頓超級大餐:12只大龍蝦、10顆牡蠣、8條魚、5碗炒米飯,此外還有數不清的奶酪、果醬、大餅、豆類、蔬菜和水果。法魯克死于暴飲暴食而非偷竊,結局不太圓滿。
法魯克王朝是埃及王室腐敗沒落的體現。法魯克據說書法造詣很高,甚是重視教育,成立了一些傳承古老技術的學校,他一度喜歡在巴黎街頭徑直向陌生美女求歡,似乎忘記了這里并非自己的王土。就是說,他喜歡漂亮的女人與物品,不喜歡大規模殺戮。
但齊奧塞斯庫顯然要比法魯克棋高一著,他無須丟人現眼,美女、美物、別墅自己長了腳地蜂擁而來。劉存寬等譯《莫洛托夫密談錄:與莫洛托夫140次談話》(菲·丘耶夫日記摘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2年3月一版)一書,收有《外國的活動家們》一章,凸顯了齊奧塞斯庫施展妙手空空的絕技。
身為蘇聯外交部長的莫洛托夫,妻子波林娜·謝苗諾夫娜·熱姆丘任娜是猶太人,被斯大林下令逮捕,莫洛托夫不溫不火,一如既往地得到柄權者信任,不能不說這是極權語境中值得玩味的事。但更有意思在于,莫妻被關押幾年后釋放,歷經洗腦工程,她已經不能容忍誰說斯大林的半點不是,花崗巖級別不輸于中土的范元甄??梢娞K式洗腦依然具有臨床意義。
莫洛托夫談話的時間是1968年,其時齊奧塞斯庫正在臺上猛揮巨手。莫洛托夫對記錄者強調:“在羅馬尼亞。現在講這個故事可能會被關進監獄的。”這段談話的大意是:齊奧塞斯庫在羅馬尼亞“解放前”是個職業扒手,曾作為刑事犯被抓進黨衛軍的監獄。恰好他和被捕的羅馬尼亞共產黨領導人喬治烏-德治關在一起。這時斯大林下令把喬治烏-德治從黨衛軍監獄中營救出來,辦法是用黃金賄賂黨衛軍分子。營救人員注意到齊奧塞斯庫的技能,他不辱使命,將數量不菲的黃金帶入監獄。
1944年8月蘇聯紅軍進入布加勒斯特,喬治烏-德治上臺,他太忙,沒有想起救命恩人,但一件普通的刑事案件引起了他的注意。齊奧塞斯庫在新政權下生存艱難,因扒竊再次被捕。這就意味著,他是蹲過新舊兩個世界鐵窗的人。喬治烏-德治參與了此案處理。他是法治的,待齊服完刑后,喬治烏-德治馬上投桃報李。齊奧塞斯庫迅速成為“共青團積極分子”,后成為布加勒斯特團市委領導人。其后干脆坐上火箭,迫近最高權力。喬治烏一德治死后,昔日為生活所迫的慣盜當仁不讓成為羅共第一把手!
柏拉圖記錄了先哲們努力探討何為正義的情形?!罢x就是有自己的東西和干自己的事情?!钡谝唬白约旱臇|西”指的是公共權力分配給一己維生、做工所需的工具;第二,公正就是“每個人只做一種合乎他本性的工作”,可以將柏拉圖的正義論叫做本性說。對此,卡爾波普爾在《開放社會及其敵人》里分析道:這就跟另一論斷異曲同工:“保有自己的東西,干自己的事情是公正的。偷你的錢是我自己的計劃,因此對我而言執行我的計劃是公正的,要具體付諸實施,也就是去偷你的錢?!焙茱@然柏拉圖希望我們得出的推論不過是就“某人自己的”這一術語玩了個蹩足的把戲而已。我真想說:這種“正義”,是齊奧塞斯庫之流的“正義”,去他媽的!
人生如鼠!不在倉就在廁
這是一個不需要“哲學王”的世界。如果說有。那不過是絕對權力的華麗“新衣”,敘拉古還是敘拉古,但古拉格正在努力實現其城鄉一體化。其實,我們該做的不是陷入正義定義的糾葛,而是學會怎么才能讓人堅持正義。發現不義。
與朱元璋一樣,具有異常豐富底層閱歷的獨裁者,齊奧塞斯庫的烏托邦治國術與朱元璋卻是大相徑庭。朱元璋杯弓蛇影殺人如麻,大興文字獄,當然也嚴厲懲治貪污“自家銀子”的腐敗分子。
1981年年初。羅馬尼亞的報紙報導了一連串高官的貪污事件。一個礦場主管虛報生產量,獲得數十萬羅元的獎金(羅馬尼亞平均工資不超過2500羅元)。另一名官僚非法侵吞食品,獲得數千萬元。這些官僚雖然被公開斥責,但只是受到輕微處分。上述官僚甚至沒有被開除出黨,都沒有被判入獄,但一名普通工人會因偷竊被判入獄3年。任何“囤積貨品”超過一個月需要量的老百姓,可判入獄5年(《國際通訊》法文版第114期,1981年12月7日)。這就意味著,一個來自底層的強力人物,對庇護過自己的底層社會其實從來不會心慈手軟。這同樣是一條鐵律。作家梭羅在《日記》里就這樣寫道:“最老練、最詭詐的政客,不會比一只碼頭上的灰色倉鼠更富有人情味。”
即便這樣的柄權者就是“富有人情味”的倉鼠,情況又如何?
公元前250年,26歲的李斯尚在楚國上蔡郡做看守糧倉的小文書,就是負責倉內的糧食進出登記。一天他內急狂奔,驚動了廁所內的一只老鼠。這只安身于此的老鼠瘦小干枯,探頭縮爪,且毛色灰暗,令人惡心。李斯看見這老鼠,想起了自己管理的糧倉中的老鼠,它們腦滿腸肥,皮毛油亮,整日在倉中大快朵頤,逍遙自在。與眼前廁所中的這只老鼠相比,真是天上地下!“人生如鼠!不在倉,就在廁?!崩钏共唤鎏扉L嘆。在老鼠的啟發下,李斯第二天就起身,投奔儒學大師荀況,開始了尋找“糧倉”之路。20年后,他成了秦始皇的丞相,拿出了具有恐怖鐵血氣味的《大秦律》。
也許真是“人生如鼠!不在倉就在廁”。很多人居然以李斯為榜樣,逃離了廁所,跳進了糧倉。但由于欲壑難填,結果反害了自己的性命。但到了像蘇東坡無紙寫字的地步。自笑像“長夜空咬嚙”的“饑鼠”,那么老鼠自救的心術就必然凸顯??墒牵@樣的老鼠絕不僅僅為了一飽了之,他們的貧困胎記注定了他們一旦掌握權力之后,必將荼毒天下。
但有人偏不這樣看。那些熱情歌頌朱元璋的人,可以無視1380年一共處決2萬余人的胡惟庸案,可以無視1393年誅殺15000人的藍玉謀反案,可以無視朱元璋在各州縣設置的“錄皮亭”(官員一旦被指控貪污,即被剝皮,懸皮于亭中,以示警誡),一些電視劇竟然頌其為英雄。有人說,奴才治理奴才是最殘酷的,那么,奴才的N個管理譜系之下,我就能看見為皇帝新衣托舉虛擬裙擺的奴才的奴才的奴才的奴才
橫向而觀,早在朱元璋施展恐怖手腕廢除宰相制度的前一百年,英國就頒布《自由大憲章》,保障人權,對人民不得隨意逮捕監禁。乍一比較,立刻令人萬般氣短。
2002年,一位山東大學的馬教授,隨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東歐諸國?;貋砗髮懳纳钋械磕铨R奧塞斯庫,奇文叫《給齊奧塞斯庫掃墓》(文章幾年后刊于公安文學月刊《東方劍》2009年9期)。馬教授還一雞兩吃,同時寫了更為熱烈的抒情散文《齊奧塞斯庫:平民家和議會宮》(發表在《中華散文》上,后由《領導文萃》2003年第10期轉載)。作者把勇敢的米哈依、斯特凡大公與齊奧塞斯庫捆綁為彰顯羅馬尼亞歷史三位一體的杰出代表。馬教授在前文中詠嘆:“我至今記得聽到齊奧塞斯庫被殺時我凄涼而迷惘的心情?!边€說某作家對他說到齊奧塞斯庫被殺時這樣用詞:“齊奧塞斯庫同志犧牲”。我想。爾等固然有表達自己感情的自由,但那自由涉及公眾道德倫理底線,就當別論。應該問一問羅馬尼亞的絕大多數人,他們同意這樣的殺害了數萬人、荼毒國家達25年之久的獨裁者被人民法庭處決叫“犧牲”嗎?
我想。這只是爾等的“同志”!
巧合的是,作家赫塔·米勒1993年就寫出了《她和他:貧窮驅使人們來到齊奧塞斯庫的墓地》一文,指出一個憤怒的嗑瓜子的女人不斷告訴那些來憑吊的人:“他們不配有鮮花和蠟燭,他們拆毀了教堂?!保ㄒ姟剁R中惡魔》,138頁,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10月一版)不知道馬教授在墓地是否遇到這樣的搗亂者。
更有意思的是馬教授大寫齊奧塞斯庫的“人權”:“我回國幾個月后,德國學者顧彬到山東大學講學,我請他到家里過中秋節,跟他聊到我在羅馬尼亞掃墓。顧彬好奇地問:你為什么一定要去看齊奧塞斯庫的墓?我說:不管他如何獨裁,他也有生存權,對不對?只要說到‘人權’,西方學者不能不點頭。”
我不知道顧彬是否點頭。請注意這個奇特的邏輯:“不管他如何獨裁。他也有生存權”。在此堂皇命題下,是否該給希特勒、希姆萊、戈培爾“人權”?是否該給薩達姆“人權”?既然無視人類道德底線,那還談什么正義與自由?
馬教授在《齊奧塞斯庫:平民家和議會宮》里談及那座聞名世界的議會宮:“1984年開建,建筑面積33萬平方米,僅少于五角大樓2萬平方米。工程技術人員和建筑材料全部用羅馬尼亞的。不管建這個宮符合不符合羅馬尼亞民情,不管建這個宮有多少實用價值。事實是:這個官成為世界第二建筑。一個小小的東歐國家,建出僅次于五角大樓的建筑。建得如此精美,材料工匠全部出于本國,不能不說是偉大的創造?!?/p>
這座耗資120億美元、號稱“世界第二建筑”是如何建立的?英國學者杰弗里·雷根指出:單是“為建設‘社會主義勝利大街’而拆毀布加勒斯特老城時,許多老人被逐出自己的房屋,露宿街頭,挨餓受凍,有的人自殺。根據某個官僚的殘忍主意,布加勒斯特的失去家園者被迫簽署了拆毀家園的文件,甚至有些人還被索要拆毀的費用。”(《愚昧改變歷史》,52頁,山東畫報出版社2007年6月一版)不知道這樣的拆遷技術。是否就是如今“強拆”的先行者。
2009年,曾經在人民宮擔任建筑設計師的安德烈·潘德勒出版了回憶錄《人民宮,大理石的墳墓》,指出:“人民宮是一座行政建筑,與市里的其他建筑完全不成比例。說得具體些,人民宮體積比我國正常的建筑的體積大3000倍,比正常的建筑長12倍,高12倍,寬12倍。這座建筑這樣設計的目的是把所有的國家部門都集中在一起,都在齊奧塞斯庫夫婦的公寓附近。他們的公寓面積為4.5公頃,也就是說比普通的三室一廳的公寓大500倍?!保ā堵昧_華人報》2009年12月18日)這不過是用大理石和水晶堆砌出來的一個奧威爾筆下的“曼納莊園”罷了。
1961年,在耶路撒冷對納粹屠夫艾克曼舉行了刑事審判。阿倫特作為《紐約客》的特派記者前往報道該審判,最終形成了《艾克曼在耶路撒冷》。阿倫特提出的一個著名觀點是:“平庸無奇的惡”:艾克曼簽發處死數萬猶太人命令的原因,在于他根本不動腦子,他像機器一般順從、麻木和不負責任。阿倫特對審判的性質和過程還是表達了疑問:“審判的目的是表現正義。而不是別的什么”,不是“復仇”及展示“恥辱”。這種眼光超出了對于種族和地方的認同。她著眼的不是受害者,而是行為本身。在這個意義上,阿倫特認為艾克曼應為他的“反人類罪”而不是“反猶太人罪”受審。
毫無疑問,英明領袖犯下的恐怕不是“平庸無奇的惡”,而是有目的的大規模迫害與殺戮。
從敘拉古到古拉格之路
羅馬尼亞流亡作家諾曼·馬內阿的三本著作在2008年終于出版了漢譯刪節本,《論小丑——獨裁者和藝術家》是深得我心的其中一部。馬內阿認為,他曾經生活過的國家存在著一個“新的民族主義一社會主義政權”,是納粹主義和斯大林主義的綜合體,外加一種迎合西方口味的時髦的話語形式。在其間進行區別是沒有什么必要的,即是說同大于異。同的是一致的領袖原則、國家主義、意識形態至上;同的是警察奴役和全面統治;同的是強制性、秘密性和欺騙性。在馬內阿看來,羅馬尼亞的極權社會與時俱進,無非更帶“歷史的迷彩”。
他寫道:“生活里充滿了拖延,懷疑和恐懼像腫瘤一樣瘋長,精神分裂癥全面暴發。隨著時間不斷被國家占用以至最終被徹底剝奪,私人生活被一步步地縮減直至最后消失”。“到處都可以看到那個被稱為權力的惡魔在陰險地不斷擴張。在家里,在思想里,在婚床上,到處是黑暗的權力。在這個黑洞里,是惡魔般的殘暴和根深蒂固的愚昧?!?/p>
過去了的,其實永遠不會完全過去。在獨裁政權垮臺之后的歲月里,馬內阿提醒人們不要過快忘記極權統治下混亂的“地下勢力走廊”:“孩子們中間有獨裁者,專制的幼兒園老師中有獨裁者,已婚的夫妻和未婚的情侶、父母、祖父母、同事和雇工中都有獨裁者。最顯而易見的是,他坐在高高的寶座上,操縱著整個國家、整個世界?!?/p>
獨裁政權毫無例外地一再驗證這樣的規律:凡以暴力和陰謀維持的權力與地位。最終必將為暴力和陰謀所毀。鐵幕必將銹蝕,水幕必將干枯,竹幕必將轟毀,高壓下的金光大道必將長出倒刺。
在這樣背景下。“不管他如何獨裁,他也有生存權”的朗聲呼吁,是基于怎樣一種玄妙的道德?這些都是常識,遠不是高深學問。聽一聽下面的常識之論——
馬克·里拉在《當知識分子遇到政治》里分析了這樣的知識分子:“歐洲的知識分子不過是呆在書齋內的神游敘古拉城,并用有趣的、時而閃爍智慧的想法打發那些民族的苦難,他們永遠不會正視那些人的眼睛。杰出的教授、天才的詩人、著名的記者,他們用自己的天賦努力說服所有可能的受眾去相信,現代的暴君是解放者,只要透過恰當的視角,就可以看到,暴君們無意識的犯罪是高貴的。如果有人想寫一部誠實的20世紀歐洲思想史,那么他真的有很好的耐力,得忍得住別吐?!逼鋵崳斚碌闹袊芏喔邩恕白杂伞钡闹R人不過是在睜著眼睛夢游物質主義的“太虛幻境”,并在明亮的路燈下故意拐人狂熱民族主義的大會廣場,奮力托舉著那條看不見的裙擺。以此獲得一種權力癮癖的釋放。
所以,當竊鉤者為王,以及那些虛擬裙擺的托舉者,構成了扒手的精神歷程。
讓我們大家一起學習安徒生的童話,再念一遍:“可是他身上什么也沒有穿呀!”
問題在于。托舉裙擺者無一例外全身整飭,都穿上了精美絕倫的新衣迎接盛大的節日。然而。在后極權時代的路燈照耀下,他們的新衣竟然發出了“隱身”的特征,身子消失了,只有頭、手、腳在虛擬的連接中秘密活動。所以說,他們托古舉今,反而是主角了!可惜的是——這是幻覺。
我前不久買了一張DVD——《布加勒斯特東12點08分》。這是一部值得銘記的影片,既讓我聯想起隱喻“正午的黑暗”,想起赫塔·穆勒的小說,又讓我意識到那是一個歷史臨界點。小鎮上經歷過那場革命的馬內斯庫教授,在那個火光飛濺的歷史時刻,怎能壓抑住自己的心情?影片中的開頭和結尾都有路燈閃滅的鏡頭,路燈隱喻非常清晰,路燈是逐漸熄滅的,還是逐一點亮的?黑夜如張開的大氅。它要帶走什么?它就是革命,就是噩夢醒來后的一天。人們已經難以確認:這就是自己的、可以縱情的黑夜,而非那個恐怖、逮捕的黑夜?
巧合的是,2004年,赫塔·穆勒獲得康拉德一阿登納基金會授予的文學獎。結果基金會和一些其他機構收到了來自羅馬尼亞的大批慣用的誣陷信:“夜里12點差1刻,碧吉特·萊爾曼家的電話鈴響了,12點整是基金會主席伯哈德·福格爾家,12點1刻是約阿希姆·高克家。謾罵、威脅配上納粹的《霍斯特·威塞爾之歌》……”(《安全局還在行動》,《外國文藝》2010年第1期)一個是正午,一個是子夜,在這12點08分的前后。麇集著多少裙擺托舉者虛構的話語權力啊!可是,赫塔·穆勒還是獲得了2009年諾貝爾文學獎。
路燈下,爾等還是可以與自己的影子一道自由地暢想,自由地掃墓,自由地懷念,但是,萬不要繼續捏造告密,更不可在馬路上高呼口號驚擾別人的睡眠。
責任編輯: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