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如美人
王維說:“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新雨、青山、明月、松林,清泉。洗完衣服的少女拎著水桶,踏著月色,從婆娑的竹林間穿過,伴著銀鈴般的笑聲,嘰嘰喳喳地打鬧著歸來,舟過蓮動。如此清秋佳景,風雅情趣,王孫公子怎不流連陶醉,忘懷世事。
杜甫唱道:“綠竹半含籜,新梢才出墻。雨洗涓涓凈,風吹細細香?!倍鸥δ睦锸窃趯懼癜。》置魇窃趯懪四?。
竹語詞上我們則可清晰地看到在古人把竹符號化為美人。如將竹比作“綠卿”,就完全是擬人化的稱謂。王彪《臨池賦》:“碧氏方澄,宅龜魚而蕩漾;綠卿高拂,宿煙霧以參差?!辟x中“綠卿”由竹綠影婆娑,我們聯想到的不是美人是什么?又如:“綠玉君”,唐·陳陶《竹十一首》之一:“不厭東溪綠玉君,天壇雙鳳有時聞?!边@里詩人不是在寫自己與美人的愛戀之情么?而宋·李億(征招)《梅》“這奇絕,好喚蒼髯,與竹君來共。”中的“竹君”分明就是作者期盼的美人了。
當然,在薛濤《酬人雨后玩竹》:“南天春雨時,哪鑒雪霜姿。眾類亦云茂,虛心寧自持。多留晉賢醉,早伴舜妃悲。晚歲君能賞,蒼蒼勁節奇。”這一首以竹自喻,向友明志的詠物佳作里,薛濤就完全是在寫自己了。
薛濤(761—834)字洪度,長安(今陜西西安)人,隨官居兵部主事的父親薛鄖入川,然命運多劫,公元776年其父在成都綿竹兵變中亡故,又幾年薛母離開了人世,迫于生計,薛濤憑自己過人的美貌及精詩文、通音律的才情開始在歡樂場上侍酒賦詩、彈唱娛客。然淪為歌妓的薛濤卻把自己比作孤高的青竹,希望與竹林七賢同醉,把一腔幽怨寄托于蒼茫的遠古。在成都錦江邊寫下無數清麗凄婉且愁舊悵古的壯麗詩句,也過完她凄苦、落寞的一生,后人為了紀念才女薛濤,在萬里橋畔的錦江邊筑有望江樓,樓下不遠處即是著名的“薛濤井”,今天公園內那滿目的翠竹處處可說皆是薛濤詩魂的化身。
宋代女詩人黃淑《詠竹》:“勁直忠臣節,孤高烈女心。四時同一色,霜雪不能侵”。據清代厲鶚所著《宋詩紀事》載:“淑字致柔,適建寧進士王防,寡居后,族議改適,因詠竹以見志。”詩之意象上是詩人以“忠臣節”和“烈女心”相比擬,表示自己為夫守節的決心,人格上卻是將自己與竹融為一體,詩人即是竹,竹即是詩人。南宋詞人朱淑真《對竹一絕》“百竿高節入云齊,千畝誰人羨渭溪。燕雀謾教來唧噪,虛心終待鳳凰棲?!备且灾褡詻r,寫自己不與凡俗為伍,欲與瑞鳥高翔的志向。以燕雀比小人,鳳凰喻俊彥,隱含著對婚嫁的不滿,及女詩人對理想郎君的希求。
竹如美人,遠古的影蹤。當是上古時候,堯的兩個女兒娥皇、女英,姐妹同嫁帝舜為妻。舜父頑,母囂,弟劣,曾多次欲置舜死地,終因娥皇女英之助而脫險。舜繼堯位,娥皇女英為其妃,后舜至南方巡視,死于蒼梧。二妃往尋,淚染青竹,竹上生斑,因稱“瀟湘竹”或“湘妃竹”。二妃也死于江湘之間。自秦漢時起,湘江之神湘君與湘夫人的愛情神話,便演變成了舜與娥皇、女英的傳說。后世因之稱二女為“湘夫人”。因此毛澤東有詩曰“斑竹一枝干滴淚”,斑竹,美人也。
我國在少數民族中也有把竹幻化為美女的故事。在田海燕搜集整理編成的《金玉鳳凰》故事集中有一篇題為《斑竹姑娘》的故事就記述了四川西北部阿壩藏族自治州的藏族關于竹與美女的一個傳說,傳說一個伐竹青年從竹中剖出的美麗姑娘,長成,用5種難題考驗并拒絕了5個有權勢青年的求婚。最后和伐竹青年成婚的故事。
當然,把竹如美人寫到極致的是《紅樓夢》,《紅樓夢》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心事瀟湘館春困發幽情”里寫道:“寶玉打發了賈蕓去后,意思懶懶的歪在床上,似有朦朧之態”被襲人打發出來,先是“只見那邊山坡上兩只小鹿箭也似的跑來,”然后便到了“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的瀟湘館,鳳尾是什么,鳳尾就是美觀的竹葉,龍吟就是音調好聽的笛子。竹影婆娑,涼意十分,幽窗下棋,手指猶涼。綠煙生成,緣于翠竹的遮映,涼意初成,因由濃蔭生涼。竹的瀟湘館與品茗,弈棋,相映成趣,而此情,此景,襯托的事實上就是如竹的女子林黛玉。
據考證,林黛玉的生活原型為竺香玉?!稄V雅》王念孫疏證:“竺、竹同聲字。方言有重輕,故又謂竹為竺也?!弊髡咭源穗[人了愛慕之人的姓氏。作為一種崇高的美學境界。瀟湘館里的竹首先是象征了林黛玉清麗高雅的容貌,秀美修長的身姿?!傍P尾森森,龍吟細細”八個字寫盡瀟湘館的幽雅秀美,完全是詩化了。可以想見居住這種環境的主人,定是位容貌娟秀、體態輕盈、心襟雅潔、胸懷高邈、情絲裊裊、幽愁沉沉的女子。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才藻”寶玉的一首“有鳳來儀”詩,“秀玉初成時,堪宜待鳳凰。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進砌防階水。穿簾礙鼎香。莫搖分碎影,好夢正初長。”更是寫盡了黛玉的美貌。譯成現代詩,便是:秀美的竹剛剛長成妙齡女郎,以她來匹配鳳凰最為恰當:她像青翠欲滴的竹,有著修長纖巧的體態,又似生涼的竹葉。有著清麗高雅的風尚:她像并砌的竹能擋階水潑濺,給人帶來舒適寧靜;她像穿簾的竹能阻止鼎香飄散,使人永遠感到幸福馨香;請不要去驚動竹(林黛玉)吧。美夢正在純潔的心靈中激蕩……
元妃省親為大觀園及各館賜名,并要寶玉、黛玉、寶釵等題詠。寶玉題“有鳳來儀”“蘅芷清芬”“怡紅快綠”“杏簾在望”四首絕句,“杏簾在望”一首還是黛玉為其代做,第一首“有鳳來儀”題瀟湘館,想那寶玉是信手得來,為什么?因黛玉之故,黛玉即竹美人,寫竹即是在寫黛玉,所以用不著搜索枯腸。
作為一種崇高的美學境界,瀟湘館里的竹象征著林黛玉的精神與節操。在曹雪芹的筆下,林黛玉也就像這質樸而不媚俗的孤高耿直的竹子一樣。她“孤高自許,目無下塵”,鄙薄功名富貴,不愿與惡俗的世態同流合污,她率直自然,敢于和寶玉同讀《西廂》,敢于把高官厚祿的王子龍孫斥為“臭男人”。她對寶玉的愛情心地純潔,不帶世俗的成見和功利觀念,雖然一再受到風刀霜劍的逼迫,而始終情真意切,不改其貞心,瀟湘館里的竹與林黛玉已是完全地融為了一體。
“瀟湘”原是湖南兩條河水合流的總稱。其地盛產之竹,因娥皇、女英而得名“湘妃竹”?!跋驽瘛?“淚竹”-“斑竹”-“瀟湘館”-“瀟湘妃子”-“竹夫人”,互為表里、相互交融、相得益彰。作者在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里借探春的口說道:“當日娥皇女英灑淚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瀟湘妃子’就完了”?!安示€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第三十九回)“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第四十五回)黛玉的淚盡了,人就永遠走了,帶著痛苦和憂傷?!拔┯兄裆绎L動。月影墻移”(第九十八回),“一叢綠竹,倒還茂盛”(第一百零八回)。瀟湘館的竹豈是一般之竹?分明是黛玉的魂靈。
竹,儼然就是由美人幻化而來。以此看來,唐代大詩人李白《長干行》詩中的“郎騎竹馬來”與其說它是在形容小兒女天真地在一起玩耍的情狀,不如說它就是一幅男歡女愛圖。
為何文人愛竹,才女也自喻為竹?實因竹子和“世間尤物”的女人有著許多的相似之處。
幼竹如少女。那又白又嫩的竹筍如少女的肌膚一樣,令人疼愛,渾身有種靜美的味道。幼竹慢慢長大。身材修長而瘦削,如亭亭玉立的少女般清秀苗條,翠綠的外表充滿著青春的活力和朝氣,洋溢著對生命的渴望和好奇。當溫暖的陽光照耀時,它靜靜地佇立,如少女的矜持和嫵媚;當風雨來臨時,性情又如少女般的羞怯,如少女般充滿對人世險惡的恐懼和不安。
幼竹長大后是成竹。成竹如少婦。嘗遍了人世間的酸甜苦辣,經歷過許多的坎坷和磨難,只盼望有一個和諧而安寧的家,但它和少婦一樣有著不可思議的堅強、韌性、穩重和成熟。無論多大的風雨,它都能忍耐和承受。它有著少婦般特有的氣質、華貴的美麗和對未來幸福的憧憬。它對人類的魅力是無窮的。猶如美婦對男人的魅力。
成竹漸漸老去,老去的竹子如老嫗。這時,它已洗盡鉛華,美麗不再,它變得如老嫗一樣的丑陋,它已不再挺拔,如老嫗的彎曲。它對風雨已經麻木,它不能再輕松面對狂風暴雨的侵襲,在一陣侵襲之后,它已飄忽不定,如老嫗的衰弱和憂傷。
當它的枝葉開滿了花,就已預示著它的生命已快走向終結,但它依然頑強地堅持著,因為它要象老嫗一樣不遺余力地保護它的子子孫孫,為它們遮風擋雨,直至生命消逝。
一個優秀的女人也如竹子一般的青春、美麗,像竹子一樣,搖曳出萬般風情、展現出百般溫柔……
至于將美人與竹同時作為畫面在中國畫里更是普遍。想象吧,月光下,竹林深處,一襲白衣的女子,吹著笙簫。是怎樣一幅讓人心動的畫面呵!
削竹成笛,女人亦如笛,悠遠地傳來,有空落的禪意,亦有清澈的想念,竹的心語,女人的心緒,便都從笛中吹了出來,有歡喜,有幽怨……細細的心思,綿綿的情思,不正是女人最微妙的情感么?
竹文化的吊詭
竹為君子。然而,竹與中國其他文化元素一樣,還有吊詭的一面。
如果說“竹桿雖大,節節是空”“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山上的竹筍——大了不能吃,小時不能用”、“竹怕瘟死,話怕說絕”等是民間對竹的貶斥,表現了竹的俗氣一面的話;那么“枯竹空言”則是文化人對“竹”的不敬了:而到了詩人那里“病竹”、“苦竹”、“惡竹”、“恨竹”、“怪竹”更有時是深深地融入“竹”的意象中,塑造出了孤竹、寒竹、苦竹、惡竹的獨特形象。如杜甫的:《破船》“蒼惶避亂兵,緬邈懷舊丘。鄰人亦已非,野竹獨修修。”《嚴鄭公宅同詠竹》“秋風楚竹冷,夜雪恐梅春?!保弧妒緩膶O濟》“堂前自生竹,堂后自生萱。萱草秋已死,竹枝霜不蕃?!保弧缎級杓脑萑恕贰白右幰固渖街窳?,王母晝下云旗翻。”;而到了“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的句意里,竹就已不僅是俗氣,而是可憎了。到杜甫“惡竹”,幾乎是對竹充滿仇恨。
在這方面同樣具有代表性的是李賀。他的痛苦和壓抑比杜甫還要深沉得多。《舊唐書·李賀傳》載:李賀才華橫溢,有著雄心壯志和遠大的理想??墒撬€沒來得及進入仕途,就遭到了厄運。這無情的打擊鞭笞得他的心傷痕累累。以致他性情孤僻。他的詩歌受孤憤怨恨情緒和怪異性格的影響,充滿了生僻奇異的意象。他常用“死”“老”“冷”“寒”等字眼渲染出幽冷的基本色調。如:《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離官散螢天似水,竹黃池冷芙蓉死。”《江南弄》“水風浦云生老竹,渚暝蒲帆如一幅?!薄恫仍娢逶露呷兆鳌贰爸裣銤M凄寂。粉節涂生翠。草發垂恨鬢,光露泣幽淚?!薄恫缺眻@新筍四首》其二“無情有恨何人見,露壓煙啼千萬枝?!薄蹲圆鹊铰搴箝T》“道上千里風,野竹蛇涎痕?!?。
如果說。李賀因其際遇,在他的筆下出現了病竹、枯竹、老竹、恨竹、怪竹形象,寫竹也帶有“鬼氣”一點也不為怪的話,那么,作為一生寫過不少詠竹詩,有著深厚的愛竹情結的杜甫這樣寫,理解起來就有些困難了。這是怎么回事?這種矛盾現象又當如何解釋呢?
其奧秘應當說在三個方面:
一是竹的自然特性上具有雙重性。竹,挺拔向上、虛心有節、輕而不佻、四季茂然,作為道德楷模理所當然。然而竹在生長中的霸道作風卻也是顯性的,有竹生長于斯,其他植物難于生長,即使參天大樹若不能出頭于竹的話,也幾無生存之地。到過蜀南竹海的,也許都注意到了這樣一個現象,在蒼茫竹海中除偶爾我們可看到一二楠木越竹梢,直上云霄外,其他樹種,乃至植物,我們都無法找到。詩圣在成都草堂培植的小松四株,希冀它們長得快,長得高,在它們身上傾注著熱烈的愛。最終卻被那隨處亂生、侵蔓庭園的“惡竹”欺侮。詩人當然認為縱有萬竿,也必須把它們除去了。
二是中國語詞意象的多義性。清代沈德潛《唐詩別裁集》卷十三,在這兩句詩旁邊批注:“言外有扶君子抑小人意?!鼻宕鷹顐悺抖旁婄R銓》對之也旁注說:“兼寓扶善疾惡意?!庇捎陔[喻對意象的意義選擇和導向不同,同一語言外殼的意象,即使在同一詩人的詩歌中,也不會只代表一種涵義。詩人有時候為了傾訴某一特定生活環境中的思想感情,對于相同的景物意象會表現出截然不同的審美感受和美學評價。這種情況,不僅古代多有,現代也不乏其例。比如,毛澤東詩詞中的鯤鵬,在《蝶戀花·從汀洲向長沙》中“六月天兵征腐惡,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边@里“鯤鵬”喻指惡魔,而在《念奴嬌·鳥兒問答》里“鯤鵬展翅,九萬里,翻動扶搖羊角。”這里“鯤鵬”卻喻指的是革命者。明白了這點,也就不難理解,在杜甫其他詩中,竹的意象是美好的;在此詩中,它卻變得丑惡,并成為鞭撻的對象了。
三是詩人的感情和際遇所致。譬如杜甫,目睹盛世衰敗,以救濟天下為己任的他看著已然破敗不堪的家園,已經布滿了荒竹。風兒吹來,野竹蕭瑟,那消瘦孤獨的身影仿佛煢煢孑立的詩人。真是“同是天涯淪落人”!在他的眼里,竹處利風冷冷凄凄,山竹爆裂開來,堂前野竹在秋霜中苦不堪言。竹以病竹、苦竹、惡竹、恨竹、怪竹等形象入詩人沉郁痛楚的情感世界和敢于同黑暗的世道抗爭的品格當是正常了。
至于李賀,青青竹葉仿佛失魂落魄的詩人垂發,微光竹露仿佛詩人心靈深處的淚水,蛇涎怪竹仿佛李賀那顆扭曲孤僻的心靈。這些“竹”的意象真實地反映出李賀苦悶壓抑的內心世界?;蠲撁摰貙懻粘隼钯R憤世嫉俗的反叛的形象??芍^真正是滿腔憤怒。盡泄筆端也。
“竹”文化的吊詭,其實就是中國文化的吊詭。
責任編輯,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