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銳的影子（短篇小說）

從醫(yī)院回來，楊桂花就琢磨著要在自家門前砌堵高墻。買好了砂石、水泥、磚頭碼在門口，正清點數(shù)目，村長從門前過，楊桂花一把拉住，指著自己和村長站立的村道說：“村長，我要在這里砌堵墻?！贝彘L掙脫了楊桂花，把楊桂花上下打量一番：“楊桂花，這是村道，你要砌墻？喝早酒了吧？”

有街坊鄰居就紛紛出門看熱鬧。對門的慶泰說：“路中間砌堵墻啥意思啊？”隔壁的方興說：“楊姐姐，莫不是你也學(xué)交通局的收過路費(fèi)？”

楊桂花跺腳說：“我保命呢！”

咋與命關(guān)聯(lián)上了，倒是要聽聽，村長說，“哪個要殺你了還是要剮你了？我們村可是精神文明村啊！”

楊桂花再一跺腳，指著鄧素琴家尖尖的門樓說：“一有西照太陽。她那樓影子就尖尖地抵住我的心。這不，我病了，在縣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的醫(yī)院，花了一頭肥豬錢呢！”

村長偏著腦袋看鄧素琴家的門樓，的確是有些尖。但尖歸尖，人家尖在自家的門樓上呢，又沒有尖在你的胸膛上，咋就殺人了？因此，村長說：“楊桂花，你莫疑神疑鬼的，那樓影子咋會殺人呢？莫非它是把刀子？”村長知道村里這些婦女，別看沒讀過書，可扯起橫筋來，只怕能說會念的律師也扯不贏。他拔腿要走：“你要砌墻砌你的，只要不砌在路上，不影響交通，你砌到天上我也不管?！?/p>

楊桂花伸手擋住村長：“不砌在路上，那我砌在哪里？”

慶泰說：“你可以挨著門口砌嘛！”

方興屁顛跑過來給村長敬了一支煙，點燃火說：“那不把自家的門給堵了？”

村長猛吸一口煙，借方興點煙打岔，逮住空檔閃身就走。楊桂花在后面喊：“村長，你給拿個主意嘛！”

村長丟下一句話：“要不你把鄧素琴家的尖門樓給拆了？”

村長說的本是氣話，但楊桂花聽來卻覺著是個好主意。慶泰也坐在自家門前打著哈哈：“這辦法好，省事?！?/p>

方興一撇嘴：“省事倒是省事，可那是鄧素琴家的門樓啊，又不是你楊桂花家的，想拆就拆？”

是啊，不是自家的門樓，不是想拆就能拆的。楊桂花回家后，提根凳子在院壩中間，捧著腮幫子想辦法。想應(yīng)該怎樣說，才能說服鄧素琴，然后再說服三斤？擁直從地里回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麻黑麻黑?？吹揭蝗郝槿干⒙湓跅罟鸹ㄋ闹?。

’擁直說：“想啥呢，死人牌位似的不動一動？”

楊桂花才醒過來：“我們能不能讓鄧素琴把她家的尖門樓給拆了？”

擁直說：“拆人家的門樓，你瘋了？”

楊桂花捂著胸口喘氣：“看著她家的尖門樓，我心口就疼呢。西照太陽的時候，那尖尖的影子就像～把殺豬殺牛的尖刀，我胸口就更疼了?！?/p>

三斤在修門樓的時候，慶泰倒是說過，說三斤這人不厚道，把自家門樓修得又高又尖，是想欺人呢！但慶泰并沒找三斤鬧，慶泰聽信一個風(fēng)水先生的話。在門前懸了一面大鏡子，說鏡子能把煞氣反射回去。果然，那年三斤的二閨女生疹子差點就沒了命，急忙弄在縣醫(yī)院掛鹽水，命是撿回來了，但臉上坑坑洼洼的不平，還得個心病，不許在她面前說個“麻”字。

若說那門樓真有些妨害，那也該是慶泰家，他才是三斤的對門，與自己隔得好遠(yuǎn)呢！這楊桂花以前可是連個頭痛腦熱都很少得，每頓的飯量比男人還多半碗，咋就突然得個心臟病？擁直心里猶豫著，就對楊桂花說：“這事得慢慢來。畢竟大家這么多年的街坊，關(guān)系弄僵了不好處。還是學(xué)慶泰一樣，在門前掛面鏡子吧！再說三斤那人，也是不好進(jìn)言的?！?/p>

楊桂花就跑進(jìn)屋里翻抽屜，找個釘子，釘好，把家里僅有的一面鏡子掛上去。

慶泰早上起床后就去雞窩里撿熱雞蛋。慶泰撿熱雞蛋是為了揉眼睛用。最近幾天，慶泰總感覺看不清物事，總覺得眼前一片灰，還怕見光。慶泰一手拿著熱雞蛋，一手打開門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楊桂花背對著自己梳頭，長長的頭發(fā)披到腰上，吊死鬼一樣。慶泰心里“咯噔”一下，心里便有些發(fā)梗。楊桂花為什么站在屋子外面梳頭呢？慶泰覺得有些奇怪。才要問楊桂花，楊桂花一閃身，墻上亮出一片圓圓的光，原來是一面鏡子。慶泰的眼睛突然疼痛起來。

慶泰不舒服了，眼睛疼，心口也梗。慶泰揚(yáng)著握有熱雞蛋的那只手，高聲叫道：“擁直，擁直你出來！”

擁直聽到慶泰的喊叫，趿著鞋光著脊背就出來了，手里提件衣服。慶泰罵道：“擁直，你兩口子到底啥意思？你掛個鏡子照妖啊，我是妖嗎？我是個大善人，我初一十五都吃素呢！我看見討口子都給錢呢！我頭暈想吃個鴿子都請人殺的呢！”

擁直穿好衣，忙不停地賠不是：“慶泰，慶泰，你別生氣。你知道，女人家有心事嘛！”

慶泰照樣不依：“有心事，你有心事就可以拿我開刀嗦？擁直你記得不，那年子修河堤，眼見著一個大石頭滑下去。還不是我忙著用杠子幫你抵住。要不是我，你早沒人了，還能娶媳婦？還能生孩子？再說孩子吧，那年子你們家小勇出麻子，半夜三更的燒得說胡話，是哪個打著火把把他送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還不都是我！現(xiàn)在倒好，用塊鏡子要把臟東西、把邪物妖物反射給我！你還有沒有良心？”

慶泰的一通數(shù)落，直弄得擁直汗流滿面，忙制止道：“慶泰大哥，慶泰大哥，是我不好。但這不就是順女人一個意嗎？她有心病呢？你咋也當(dāng)真了？”

慶泰道：“你不當(dāng)真你就馬上把鏡子給我拿掉，你拿掉了鏡子我就不計較，我們的關(guān)系還和從前一個樣?！?/p>

擁直就拿掉鏡子。但楊桂花突然披頭散發(fā)沖出來：“哪個拿掉鏡子我就跟哪個拼命！”

慶泰進(jìn)了屋，轉(zhuǎn)身出來的時候，手里已經(jīng)多了一把鋤頭，砰的一聲杵在路上：“擁直，你要是今天不拿下那面破鏡子我就跟你沒完。”

擁直就有些嚇著了，看熱鬧的方興、林小兒等也被嚇著了。大家是知道慶泰有關(guān)鋤頭的故事的。那年子插秋秧時缺水，放水員硬是克扣慶泰半小時的流水。慶泰喝了一碗酒，扛把鋤頭出門，不一會兒，放水員一只耳朵就被挖沒了，血人一個被抬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搶救。慶泰也在看守所里呆了十五天，還給放水員賠了一頭豬錢。從那以后，只要看見慶泰扛把鋤頭，大家就知道要出事。

林小兒端個瓷罐本來站在檐口處刷牙，看這形勢連忙收了家伙縮回屋去。鄧素琴聽到吵鬧，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問：“咋回事？咋回事？”

林小兒沒吭聲，縮回去，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了門。

鄧素琴沒問著個究竟，蓬頭垢面憨癡癡走到楊桂花門前，看楊桂花雙手死死壓住一面鏡子，莫名其妙地說一句：“啥子這么鬧熱？”

楊桂花一聽更是上火了，轉(zhuǎn)過身來就是一通：“鄧素琴，還不是因為你，還不是因為你！你如今還裝起好人了，修個尖門樓。害我住一個月醫(yī)院，用了一頭豬錢都還不夠，想不到你鄧素琴是個這么狠毒的人，要刺殺我的命。”

鄧素琴無辜地聽半天，才說：“我不知道你說的啥子，我不懂這些，我們家是三斤做主?！?/p>

擁直就問：“你們家三斤呢？咋好久不見人影了？”

鄧素琴說：“三斤在城里修房子呢。”

方興這時說：“鄧素琴，還是把三斤喊回來吧，要不會出人命的?！?/p>

鄧素琴澀著臉說：“要喊你們喊，我不敢喊?！?/p>

方興示意擁直，擁直便走出來說：“那號碼呢？”

鄧素琴撇手指了指自家的屋子：“在堂屋墻上。”

擁直就尾隨鄧素琴去了她家?？粗鴫ι系碾娫捥柎a，擁直拿起電話要打，被鄧素琴擋住了：“電話費(fèi)貴呢！”

擁直搖搖頭，往口袋里掏錢。先掏出一個五元的，感覺虧了，又塞進(jìn)去，掏出一塊來。鄧素琴搖頭：“我那次在鄉(xiāng)上給三斤打個電話，就說了兩句話花我兩元錢。你要打的話，一句話一塊錢。”擁直拿起一支筆把電話號碼寫在手掌心上：“我回家去打好了吧？沒見過你兩口子這樣的?！?/p>

擁直生著氣回家給三斤打電話，但也不敢對三斤生氣，你跟人家說氣話，人家不回來了呢？所以，在電話中擁直表現(xiàn)得很客氣。

擁直說：“三斤兄弟，在忙啥呢？”

三斤說：“修房子呵，擁直你有啥子快說，忙著呢！”

擁直說：“三斤，你能不能回來一下？”

三斤說：“我回來干啥？正忙著呢！”

擁直說：“有事商量呢！”

三斤說：“你有事不能耽擱我掙錢呵，我現(xiàn)在一天連加班工資要掙一百元呢。”

擁直就有些急了：“你說吧，要咋樣你才肯回來？”

三斤在電話里遲疑了一會，最后說：“把我一天的工資開起，兩頭來回的路費(fèi)算起。再請我吃臺酒我今天就可以回來?！?/p>

其實三斤本來今天收工后就要回家的，擁直電話來得正是時候，這不可以白撿一天工錢和路費(fèi)？

擁直氣了：“你他媽不就是認(rèn)個錢嗎？三斤，你具體說，要多少錢？”

三斤說：“工資100元，來回路費(fèi)24元。合計124元。另外那酒席就憑你良心安排了，有酒有肉就行。”

擁直說：“就依你，不就是一百多元錢嗎？你回來我給你！”

三斤在電話中笑了：“擁直，我可不是三歲小孩，要是我回來了，你又不給錢，我不是虧了？”

擁直說：“那你說咋辦？”

三斤說：“你先把錢拿給我老婆，除了銀子錢硬頭貨。誰都信不過。”

擁直啪地一聲撂了電話。氣呼呼一把把口袋里的錢抓出來，一數(shù)，才七十三元，就大聲喊楊桂花再拿錢來，徑直去了鄧素琴家。那時候，鄧素琴正在門口喂雞，擁直抓了一把錢塞到鄧素琴的手中：“給你家三斤說，買路錢我給了，叫他今晚回來！”

三斤回來的時候，天已黑盡。擁直正與楊桂花坐在堂屋里生氣，楊桂花一邊炒菜一邊罵三斤，鏟子在灶上敲得砰砰響。擁直就也開始心痛：“哎呀，老太婆老佛爺老祖宗，你輕點行不行？要是把鍋敲漏了，不是還要花錢去買鍋嗎？”飯菜弄好，三斤還沒到，兩口子看著一桌漸漸冷去的菜生悶氣。楊桂花突然把其中一盤菜拉到自己面前：“給這么可惡的人煮飯吃，買酒喝，我真是心中不服，真想吐泡口水進(jìn)去?！?/p>

擁直就勸道：“要忍，知道嗎，小不忍則亂大謀，這不都是為你治心痛病嗎？要忍住。知道嗎？”

這時候，門外傳來腳步聲響，擁直估摸著是三斤，就給楊桂花使個眼色，再一咬牙，暗示她要忍住。果然正是三斤，見一桌菜正擺在屋中央，坐上去不客氣先吃起來。吃了幾口才問：“哎，擁直，你說有啥事商量？”

擁直才慢慢拿起筷子，一邊給三斤倒酒，兩個人喝了一杯后，擁直才說：“還不是為你嫂子這心痛病？從她那晚做了一個夢，夢中觀音菩薩說，你咋讓三斤那尖銳的門樓對著你呢？要得心痛病啊！這不，兩天后，就得心痛病了？”

三斤說：“哎，我那門樓擋不住你家啊，對著方興呢。方興沒得心痛病，楊桂花你倒得心痛病了？你的對門是慶泰呢！是他家有啥妨害著你了吧？”

擁直說：“兄弟，你是不知道，每天西照太陽的時候，把你家門樓照得尖尖的，直刺我家門口呢？”

三斤大口大口吃著，口齒不清地問：“那你想咋辦？”

擁直說：“兄弟，能不能，能……不能把你家門樓重新修一修？不要那尖角角，改成圓的或方的都行？”

三斤放下筷子。想了一會說：“這可不好辦，要花錢呢！”

擁直見有門路，忙說：“沒關(guān)系，花多少錢都算我的。”

三斤說：“真的算你的？”

擁直說：“那還不是真的？你看我門口的水泥、磚什么的都弄好了，咋能是假的？”

三斤說：“要是重新修了門樓后。楊桂花的心痛病還痛呢？”

擁直說：“那不可能，觀音菩薩都說了，那還能痛？”

三斤說：“我是說萬一。萬一到時候你再找我麻煩我咋辦？”

擁直拍了胸脯說：“若是重新修了，斷斷再與你三斤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

三斤說：“那不如把慶泰和方興找來做個見證？”

擁直想了想，說：“也好?！币贿呌置χ袟罟鸹〝[兩副碗筷，把廚房里余下來的菜又倒出來。

一切弄好，擁直就出去喊慶泰和方興。

晚上，三斤乘著酒性，把鄧素琴辦了。鄧素琴也很享受的樣子，一邊配合著三斤的粗魯，一邊不斷給自己男人戴高帽子。

鄧素琴言辭不清地說：“當(dāng)家的，你太聰明了，連回趟家都有錢賺，還要承辦一桌酒席讓你放開了吃。你這腦袋簡直可以當(dāng)村長了?！?/p>

三斤很得意：“哪里，哪里，還有的你不知道呢！”

鄧素琴說：“還有啥我不知道？”

三斤說：“我當(dāng)初就想把門樓修成方的，可是磚沒買夠啊……”

兩口子都很滿足。

第二天早上醒來，首先發(fā)現(xiàn)上當(dāng)?shù)氖菞罟鸹?。楊桂花一腳踹醒擁直：“上三斤當(dāng)了，上三斤當(dāng)了！”

擁直迷迷糊糊：“咋又上當(dāng)了？”

楊桂花說：“三斤是收工后才回來的，沒耽誤他上工啊？不該給他工錢的啊！”

擁直一拍腦袋：“還真是這個理。”

擁直下床，徑直去找三斤。敲開門，出來的是蓬頭垢面的鄧素琴。鄧素琴問：“又是啥子事？”

擁直黑著臉：“三斤呢？”

鄧素琴說：“去城里啦！”

擁直直跺腳，真恨不得給自己兩耳光，又怕說出來給人留下笑話，忙說：“算了。算了，斗不贏你們這種人?！?/p>

就一個門樓，說具體點是門樓上的半堵墻，要不了多少功夫。在三斤又重返縣城去打工的當(dāng)天下午，三斤家的新門樓就修好了。高度還是原來那么高，現(xiàn)在是方形的了。

楊桂花忙著給兩個泥瓦匠打水洗手忙晚飯。擁直卻在心中盤算著給三斤修新門樓花掉的銀錢，算著算著，自己心也痛了。加上給三斤補(bǔ)償?shù)哪?24元，那晚的酒飯錢，一共用掉六百多元。這又是多半條肥豬啊！

三斤家新門樓修好后，楊桂花每天抬條凳子坐在門口看，方方正正，齊篤篤的，是比原來那尖角讓人心里妥帖些。這幾天都是陰雨，楊桂花就想，要是西照太陽，那門樓的影子是尖銳的，還是圓潤的？這讓楊桂花心里又多了幾分憂郁和忐忑。

一直下雨，三斤在城里也開不了工就回來了，看見嶄新的門樓不說話。擁直從地里上來，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三斤在自家新門樓前不斷轉(zhuǎn)動脖子，東盯西瞅的，就喊道：“三斤，你稀客喲，今晚我又請你吃酒？”

三斤聽這話里有話，忙說：“擁直，我請你，這次我請你，感謝你修了我家門樓！”

擁直扛著鋤頭站在三斤面前。冷冷地看著三斤不言語。三斤往屋里大聲喊：“鄧素琴，鄧素琴，煮飯，我要請擁直哥喝酒呢！”

鄧素琴煮好晚飯的時候。村街上家家戶戶都掌了燈。這時候。下了幾天的小雨也停止了淅淅瀝瀝，水氣和炊煙交織在一起，把村街半隱半藏，很有水墨畫的感覺。但村街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景象，擁直冷著臉，左手提了兩只咯咯叫著的母雞，右手里也捏著兩只雞和一只鴨的翅膀，雞逆來順受的樣子，鴨卻伸長脖子大聲抗議。更為奇怪的是，后面跟著的楊桂花頭上頂了幾床鋪蓋，胸前還抱了一個泡菜壇子，兩人都往三斤家去。

慶泰在門口敲煙鍋等飯吃，看到擁直兩口子怪模樣，背皮子一陣陣發(fā)麻，立即閃回去，關(guān)了門。

“擁直，擁直，”方興也感覺要出事了：“你兩口子這是干啥呢？”擁直沒停步。楊桂花也沒停步。方興和媳婦對望一眼，方興媳婦嘀咕道：“三斤兩口子把擁直兩口子逼瘋了？”

方興突然沖過去，攔住擁直：“擁直哥，有啥想不開的？說出來大家想辦法?！?/p>

聽見村街上吵鬧，三斤探出頭來，這時慶泰也從門里探出個頭對三斤說：“三斤你看你，咋就把擁直兩口子逼成這樣了呢？”

三斤沖出來：“我……我咋逼他了？我咋逼他了？我請他吃飯呢！我叫鄧素琴煮好飯炒好菜，請他喝酒呢？這樣算是逼他嗎？那你這樣逼我一下好了？”

擁直雙手撒了雞鴨，被釋放的雞鴨在地上歡呼一陣就跑得無蹤影。擁直站在三斤大門里透射出來的那片光幕里，淚水嘩嘩地流：“三斤，你請我喝酒？我咋受得起？我咋受得起?。　?/p>

“咋說受不起？受不起你可以不來嘛，搞這些啥意思？”

擁直抹了一把淚：“讀小學(xué)的時候，你記得不？我弄壞了你半截蠟筆，你讓我賠一支一模一樣的？在哪里找一模一樣的？最后我賠了你一整盒蠟筆才算了事?！?/p>

三斤面色發(fā)青：“陳芝麻爛谷子的，說他干什么？”

擁直幾十年的委屈全部發(fā)泄出來。繼續(xù)哽咽著說：“大前年，我的一只下蛋雞跑進(jìn)你院里，你連忙殺了吃肉。我找你理論，你指著盤子里的雞肉說，你喊呀，你喊答應(yīng)了就是你家的。你喊答應(yīng)了，我賠你十只雞。這不是耍無賴嗎？”

方興在一旁搖頭，方興媳婦在嗑瓜子，故意對著三斤家大門吐得很遠(yuǎn)。楊桂花由于頂著幾床鋪蓋，站在黑暗里，眾人看不清她的臉色，但她突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這么多年，三斤一直欺侮我們啊！我們老實人搞不過他啊！”

擁直繼續(xù)哭述道：“還有就是這次。誰不知道你家門樓本來是要這樣修的，只是當(dāng)時磚不夠了才修成尖的。硬是設(shè)個套套讓我給他修，還給他誤工費(fèi)——今天他說請我喝酒，我咋受得起？我不知道他心里打啥主意，也不知道他又看上我家什么了，我兩口子干脆把我們的家當(dāng)全部拿來，砍倒樹子免得老鴉叫。嗚嗚嗚……”

一個大男人哭得如此悲傷，慶泰有些看不下去，縮著脖子走過來安慰：

“三斤，我們其實都知道你是馬猴子變的，精得很，但大家都是街坊，你總不能把大家往死里整啊！”

三斤呼地沖下階沿，站在村街的中間，指天跺地地發(fā)誓：“我對天發(fā)誓，我今天就想請擁直喝酒，沒想過要圖他什么?！边呎f邊從褲兜里掏錢，數(shù)了幾張，硬往擁直手里塞?！斑€給你，還給你，還給你得了吧？沒必要開這個批斗會。”

擁直像觸電似的，推拒著三斤，幾張百元大鈔就掉在地上，像落葉。擁直瘋了似的，踩踏著掉在地上的錢。“你的，我不要一分，但請你今后不要再謀劃我了，我求你了，三斤?！睋碇蓖蝗还蛄讼氯?，這是連楊桂花都沒有預(yù)料到的。楊桂花突然丟掉了泡菜壇子。泡菜壇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刺鼻的味道彌漫開去。鋪蓋也滑落在泥濘里。那時候，天上正飛過一只回巢的老鴉，突然上竄的一股味道搞亂了它的頭腦，就迷亂了方向，撲嗒嗒亂飛，離家越來越遠(yuǎn)。楊桂花淚流滿面，撅著屁股使勁拉擁直：“起來，起來，三斤他軟刀子殺人我們整不過，但也不要跪他，我們只跪天，跪地，跪父母，跪恩人。過去的事就像一泡屎，我們眼睛不眨一下就把他吃了，以后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碰見他你繞道走開，屙屎屙尿都不要跟他同茅廁，他還能把你怎樣？”

兩口子抱在一起哭得很是傷心。

慶泰嘆口氣：“唉，擁直啊，你們也想開些，三斤他就是這么一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記得那年不？他家的母豬產(chǎn)了十四只豬崽，但母豬只有十二個奶頭，硬是把那兩只豬崽讓鄧素琴奶了，也不愿意丟掉，結(jié)果，哼，你看他家的老二才那么瘦……”

三斤臉上掛不?。骸昂昧耍昧耍灰俦硌萘耍医裉炫龅焦聿畔氲秸埬愫染疲沂侵馨瞧?，我是黃世仁，對了吧？”

三斤越說越起勁：“我……我剝削了你們好了吧？我……我這屋子全部都是剝削來的好了吧？我是吸血鬼好了吧？”三斤轟地沖進(jìn)屋里。不久之后，三斤的屋里起了火，鄧素琴驚恐萬狀地沖出屋來：“三斤瘋了。三斤瘋了，他點了房子，他點了房子！”

慶泰急得跺腳：“要出人命呢，要出人命呢！”急急地跑回家去擔(dān)水桶，方興和媳婦、陳三、張二、李四等都慌忙回家找水桶。林小兒哄地推開門，一盆水潑過去，一股尿騷味刺鼻。

鄧素琴急了。拉著林小兒理論：“你把我當(dāng)啥了？林小兒你把我們當(dāng)妖怪了？咋拿尿潑我們？”

林小兒掙脫：“總之是水吧？總之能滅火吧？老子剛好要倒尿盆子，你們就來這一出。要燒燒你們的我沒半點意見，可是，那火要亂竄呢，我怕燒了我家的房子……”

方興說：“三斤啊鄧素琴啊，你們這是要綁著我們一起死??！你這是要綁著我們一起死啊！”

這時。鄧素琴的二閨女跑了過來，這幾天她一直在幫忙村頭的小金姑娘出嫁，聽見有人喊救火，急急跑回來?？粗粓F(tuán)團(tuán)火苗子伴著黑煙從窗縫里往外竄，嚇得一下要昏過去。慶泰忙丟下水桶去扶二閨女：“麻煩了！麻煩了！”

二閨女突然口吐泡沫昏死在慶泰的懷里。鄧素琴剛濕淋淋從屋里出來，看著慶泰懷里躺著閨女，一水桶丟過去：“慶泰啊，你個老不死的，我家二閨女可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啊！”

局面更是熱鬧了……

亂七八糟的差不多半個時辰才撲滅了大火。鄧素琴在屋內(nèi)扯著嗓子哭，慶泰和方興走進(jìn)去，發(fā)現(xiàn)倒在沙發(fā)旁邊的三斤燒掉了半邊頭發(fā)，半邊臉還焦黑焦黑地冒煙。慶泰站在遠(yuǎn)遠(yuǎn)地高喊：“張三。你快去開拖拉機(jī)，把三斤弄去鄉(xiāng)醫(yī)院醫(yī)治啊！”

而擁直和楊桂花，沒人再理會他們?；氐郊覂煽谧硬煌５貒@氣。擁直說：“三斤是從來不吃虧啊！”

楊桂花嘆口氣：“是啊，他就是屬螞蝗的，好不容易上了你的身，不吸飽你的鮮血，他是不會松口的??！如今他家燒了房，又受了傷，不知要怎樣才能讓他不覺得吃虧啊？不知道要怎樣才能讓他放過我們?。俊?/p>

擁直想了一陣，突然興奮：“哎，這我知道，除非我們家里、我本人或你本人受到的損害遠(yuǎn)遠(yuǎn)超過三斤。否則這一輩子都不會清靜了。”

楊桂花眼里閃著淚花，但卻是笑著：“對，老頭子，只有這個辦法了，燒了房子后，我們今后討口要飯都再也不住這里了?！?/p>

兩口子的心里有了答案，都想一了百了。這天晚上后半夜，村街上又起了一把大火……

責(zé)任編輯：肖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