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石拱橋的前世,是以石為夢的石匠,他們的掌紋,連著石頭的紋理,一起向著河流枕水而居。那叮叮當當的聲響,與潺潺的流水重疊著,散落在時間的皺褶里,像爬滿橋石上的苔蘚,匍匐、迷離。一座橋,只是石匠的一部分,而石匠卻是一座橋的全部。
行走在婺源村莊的河邊,我與一座又一座古老的石拱橋相遇,仍然抵達不了他們遺夢的深處。我追循的旅途,是他們留給我遠去漫長的時間磨礪。從清華的彩虹橋、聚星橋、高奢橋,我沿著他們埋下的伏筆,一路訪問,找到了他們生活的村莊。花園村的村名很洋氣,似乎與石匠手藝隔得很遠,而在古樸的村莊里,石橋、石坊、石亭,甚至臺基、勾欄、門墩、門框、柱礎、漏窗,都沉淀著他們千絲萬縷的記憶。村里“九思堂”中凝重沉雄的石雕,就是最好的實物。“九思堂”的主人和工匠一起,把孔子在《論語》中說的“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淋漓盡致地融入了建筑符號之中,留給后人以無盡的想象與思考。
很難想象,處在山旮旯里的花園村石匠,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有了名氣。相傳在北宋的時候,黃河南岸決了口,官府組織全國各地的石匠與民工去堵口。到得早動作快的,從兩邊開始堵,輪到中間的,水流湍急,難度相當大。花園村一百多名石匠不負眾望,費了幾年功夫終于把決口堵住了。于是,河南鄭州黃河決口處有了“花園口”的由來。乾隆年間,花園口筑將軍壩,還調集了花園村石匠參與施工。而這些,都是歷史的盲點,地方志不會為一批石匠留下任何的記載。如果說,鄭州的花園口在千里之外,那么,清華的彩虹橋、聚星橋、高奢橋只在十里之遙。我也沒能在地方志中看到他們的身影。以聚星橋為例:“聚星橋,清華胡、戴、余、洪四姓共建,后毀,輪溪(車田)洪宗益創建,胡之訓、孟健、孟華、孟浩集資相助”,“已丑歲競傳橋已落成,募造者則僧人省宗……”在《婺源縣志》和《重造清華聚星橋序》中,只提到了募造者,而光緒年間聚星橋又進行重修,“東井聚星多,愛此間水木清華,倚柱留題,跌宕文章湖海氣;北倉遺址在,問當日金湯建設,憑欄吊古,模糊煙雨晉唐碑”,甚至高奢橋“浙水西流,五十里屈曲迂回,波瀾不起;寨山東峙,百千丈蒼蔥郁翠,圖畫常新”,晚清進士、江西審判廳丞江峰青題寫的楹聯,還是對建橋的石匠只字未提。從彩虹橋、高奢橋的碑記里,也沒有能夠讀到有關記敘石匠的文字。
石匠、鐵匠、木匠,在民間稱為“三大匠”,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祖師爺——魯班。據說,在歷史久遠的年月里,花園村石匠學藝拜師傅,先要燃香叩首跪拜魯班像,再向師傅行禮。拜魯班像,是每一位學徒一次心靈的出發,在神圣的儀式感中認祖歸宗。面對魯班像,每一位徒子徒孫都肅然起敬,每一位徒子徒孫都懷著一份虔誠走上學藝之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儀式時,我為民間擁有這樣的習俗而感動。
二
是誰擁有一雙慧眼,發現了村莊的山水田園之美,賦予了花園村的村名?是始遷祖江革,還是肇基祖江仲忠?一千多年的村史遙不可及。而民間的譜牒又毀于一個人性泯滅的年代,我是沒有辦法搜尋到答案了。花園十八村,村村是花園,家家是石匠。花園村的石匠手藝究竟如何,段莘石佛的石拱橋就是最好的明證。石佛村口的石拱橋,雖然只有一拱,卻全部是一塊塊的石片砌成,沒有任何的粘合物,顯示了花園村石匠的高超技藝,難怪石佛人都叫“仙人橋”。花園村不僅石匠手藝有名氣,才氣也是讓人津津樂道的。傳說村里有一位小伙子,勤奮好學,可惜家境貧寒,無奈之中,便學了一門石匠手藝。他在歙州(安徽歙縣)做石拱橋時,一次偶遇了一位大戶人家的小姐,兩人一見鐘情。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女方家人便詢問他家中的情況,他急中生智,隨口而來:“五里長街,十里花園,二十里平坦。大天井三十六,小天井芝麻粟,推車門,風掃地,月點燈,八十長工砍柴不夠燒,兩只漁船撐鹽撐油不夠吃。”他善意的謊言成就了自己的一生良緣,也給后人留下了一段佳話。女方家人怎么也不會想到,他說的前句是村莊位置——清華五里長街,到花園村十里路。從花園到查平坦村又有二十里——后句呢,是說家中的窘境了——無法遮風擋雨的老屋,砍柴的老父,家中僅有兩只鵝生蛋換些鹽油勉強度日。難能可貴的是,他的妻子隨他回家鄉,走進村里面對家庭冰冷的現實,無怨無悔。
青山疊翠,溪流交錯,山水連綿,回環往復。在久遠的年代,花園村石匠的手藝與智慧在村里也得到彰顯,村莊周圍的羅云橋、通濟橋、里程橋、許家橋,從一拱到三拱,每一座橋都是村莊歷史與民俗的信息。羅云橋離村口不遠,橫跨清(華)浙(源)公路,沿原先的沙石公路走二百米就到了橋頭。下游的河面上。有一位村民撐著竹排在放漁網。清澈的水面和悠悠的場景,在我追隨的目光里漾著古意與生動。村里的老支書潘榮祥介紹。傳說羅景河上的羅云橋是與清華的彩虹橋同期建的,廊橋的樣式也相同,只是橋的長度和燕嘴的多少不同而已。羅云橋竣工,村里管事的就去請縣官剪彩。縣官還沒來。有一位乞丐要過橋,村里人覺得乞丐先行。起兆不好,說什么也不讓他過。乞丐說,不讓我走,你們也走不了。說著,天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三天后,連續的暴雨引發山洪,橋上的廊亭沖走了。二百多年前,村里一個叫江敬裕的人,他在村口的關帝廟拜菩薩,許愿說菩薩保佑他做生意發了財,他就重建羅云橋上的廊亭。結果,他如愿了。江敬裕就把許愿的事告訴了岳父。岳父說,建廊亭是大家的事,做屋才是自己的事。你有了錢,怎么不去做屋呢?江敬裕聽了岳父的話。在村里建了二幢房屋。房屋建好了,他也就一病不起……潘榮祥老人講起江敬裕的故事,讓我不禁想起了思口汪村的生意人胡巖佑。據說清光緒年間,胡巖佑走過西沖橫坑木板橋時,看到橋受損嚴重,發誓發了財一定在此建一座廊橋。誰知,他轉身撒尿就在巖石底撿到了金子。撿到的金子讓胡巖佑做生意本錢厚了,他發財后說話算數,開始捐建橫坑橋。然而,他為了省幾個錢,做屋找了箍桶匠(找錯了師傅),外地做橋的木匠手藝非常差勁,廊橋的許多部件都做不到位。當地人用打油詩戲說:“汪村胡巖佑,做橋沒橋腳,橋凳反面做,瘸手又瘸腳。”我想,胡巖佑為了省幾個銀子,竟落得這樣的口碑,他的腸都要悔青了吧。
潘榮祥老人講話笑瞇瞇的,不僅記性好,而且健談。他說,上世紀六十年代,橋兩頭都是樟樹蔽合的,橋上還長著一根一抱多粗的楊梅樹,每年五月楊梅,樹上的楊梅一片紅。一九六六年,村口開始建設公路,楊梅樹就砍了,羅云橋改建了公路橋,橋的名字也改了——紅衛橋。他指著橋下的橋墩告訴我,當年負責改建的景德鎮建筑工程隊的吳興泰工程師,對羅云橋的設計、建造佩服得很,改建時,橋基、橋臺、橋石幾乎是原封不動。二零零五年,拓寬改造的清浙公路通車,這座橋也就廢棄了。
這是壬辰年年末的一個上午,雨雪天剛過,陽光飄忽,但是虛虛浮浮的,感覺不到半點溫暖。轉下公路,去橫坑段通濟橋的路,到處是淤泥、水凼,很難下腳。一輛從身邊駛過的摩托車,在前面的泥潭里突突幾聲就熄了火。潘榮祥老人領著我和建新兄,一腳深一腳淺地在泥濘中前行,走路的姿勢不免狼狽。他說,清華彩虹橋八五年修燕嘴的時候,村里去了三十多人,我也去參加了,去幫襯管理一些事務。村里有名氣的石匠,單關太、吳仁樹、吳慶華、余連丁,一個個都去了,從頭年的八月一直修到第二年的一月。當時修燕嘴的石頭講究得很,都是四處收集來的廢棄了的牌坊石和門框石。從老潘的話語里可以聽出,村里石匠能夠對縣里有名氣的橋梁進行修建,是一份值得榮耀的事。
通濟橋建于清代,石拱,一百八十度的橋身,雖然蒺藜、藤蔓、雜草叢生,但在淺淺的溪水里還是映出了一個圓。據說,建通濟橋的石匠是花園金家村的,練過功夫,身手不錯。他們師徒幾個在安徽休寧建石橋時,地方上有一位和尚刁難他們,抱了一個鐵砧丟在工地上,并放言說,有本事搬動就做,沒本事搬動就滾蛋。徒弟急了。想去搬鐵砧,被師傅攔下了。師傅二話不說,上前輕輕松松抱起鐵砧,就扔到了一邊。和尚自討沒趣,灰溜溜地走了。這樣的情節,仿佛是影視中的,卻來自民間的傳說。通濟橋,是否是金家的師徒留給花園村最后的紀念?后來,他們師徒還跟隨湖北天門縣令詹應甲在天門筑“詹公堤”。詹應甲是浙源虹關人,他積勞成疾倒在了崗位上。去世后,時任湖廣總督的林則徐為他寫了墓志銘。而他們師徒幾個,因為身份卑微,連名字都被人們遺忘了。
有了通濟橋。橫坑段與十畝段之間的路途就沒有了阻隔。通濟橋周邊的山巒,杉樹、馬尾松、濕地松匯成了人工林。前方,還有一畈畈的田野。從橫坑段開口,通往沱川的等級旅游公路路基已具雛形,擦著通濟橋的橋頭而過,裸露的路基向著山里逶迤。返回時,我轉身看到了一座古橋在山塢口的寂寞。
三
在花園村,年底是個尷尬的時段,田地中的事閑了,家里的事又忙不完,人情上下,里里外外,這些,像無形的磨盤,都在圍著磨的軸心轉。這個檔口,想找一個人,切實要費些周折。
找到石匠師傅單關太,完全靠潘榮祥老人幫忙。單關太家住在花園店村村口,從公路拐進泥土路,就可以看到他家的房屋。俗話說,老石匠擺鋪子——盡是石貨。在老單家很難看到石匠的影子。二層半的房屋,是前幾年建的,幾塊木板鐵釘一釘,就是院門。而院子很大,屬于半敞開式的,通透、明亮,前邊還有一口魚塘。堂前簡潔,沒有村莊家庭堆著的農具,甚至,連地上冬儲的冬瓜南瓜都沒有。在我的潛意識里,做石匠是力氣活,職業形象應該是虎背熊腰粗聲大嗓的,沒想到老單瘦瘦的,話音也輕。當我坐在火爐邊說明來意,他只“哦”了一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謙遜地說,一個做橋的石匠,沒什么好講的,純粹是養家糊口的手藝。幾經引導,才算切人正題,我與他的談話從他師傅展開。
“唉,師傅做了一輩子的石匠,最后還是沒有為自己刻上一塊墓碑。”說起師傅單德成,單關太的神情帶著懷念,說話的聲音近乎囈語。光憑他這句話,我覺得他是一位村莊的哲人。單德成的石匠是祖上傳下來的,子承父業,方圓百里都有名氣,他砸、剖、削、鏤、鏟、磨的功夫,樣樣了得。單關太十七歲跟他學徒,做了幾十年的石匠,不知道什么緣故,他還是沒能走出師傅的影子。老單說,師傅是父親的叔叔,按輩份,應該叫他“公”。當時,家里揭不開鍋,師傅酒都沒請,更談不上送“一年三節”了。學石匠手藝,等于有了一門飯碗,不講做橋,村里的地基、門檻、門墩、門框、門架,還有舂米打麻粿的麻粿臼、磨豆腐的磨、養豬的豬食槽,都是石頭做的,哪一樣離得開石匠?老輩人說手藝人是:鐵匠黑,木匠白,石匠頭上飛鐵錘。剛開始學徒。先學開“山皮”,每天齜牙咧嘴虎口震得發麻,鐵錘在空中都掄不圓,有時鐵錘還落不到鋼釬上。做學徒不苦?那是哄人的話。后來做順了。看到自己做的手藝,就覺得是一種享受。
說到做手藝,老單的話匣子就打開了,他說,石匠手藝有講究,不然,怎么說是鐵匠短木匠長,不長不短看石匠呢?說白了,這句話的意思是,鐵匠在打鐵器的時候,總喜歡在短處努力,因為鐵器是可以在鐵砧上經過錘打延長的:木匠則喜歡在長處努力,做木器保留一定的余地后。隨時可以將多余的木料鋸掉;相比之下,石匠就苦了,多一點不行,少一點也不行,只能按照尺寸,做到恰到好處才行。弄懂了石料的脾氣,知道了石料的硬度、紋理,學石匠手藝等于出師了一半。熟能生巧,掌握了平鑿、斜創、橫切、豎鉆、直削、曲鏤的要領,手藝也就算學到家了。青石板做石拱橋,石灰和紙筋勾縫,青山綠水,你說好看不好看?
老單瞥了我一眼,謙卑地說,做石拱橋,一拱的難度小點,上了三四拱的難度大得多。我是三年學出師的,分田到戶前,都是跟著師傅做,一根扁擔或一根杵棒挑著被褥和吃飯家伙(石匠工具)走四方。那時,生產隊是集體,做手藝的也是社員,出去一個點工一塊錢,拿回來交生產隊記工分,一塊錢十分工,算是正勞力了,到年底一結賬,十分工只有三角多錢。他頓了頓,接著說,師傅走的時候八十二歲,算是高壽了。他走了有二十年了吧,一生之下,帶了五個徒弟,總覺得什么地方打了折扣……
我想看到一個陌生的做橋老石匠的人生段落,讓老單徹頭徹尾地說說師傅的故事,但他遲疑了一會,還是沒有順著話題聊下去。不知道是出于對逝者的尊重,還是其它原因,他明顯在回避。老單說,年數太多了,有些事都記不住了。對他這句話,我心里一直有著疑惑。
一位陌生的石匠走進我的視野,又退出了我的視野。
四
鐵匠、木匠、篾匠、閹匠、窯匠、皮匠、銀匠、漆匠、染匠、泥水匠、扎紙匠……在民間眾多的手藝行當中,似乎做橋的石匠藏著太多的秘密,秘密之中有一種不知名的力量籠罩著,而且越久遠越神秘。
單關太的年紀挨邊七十,他做了五十年的橋,參與做的石拱橋差不多與做石匠的年數相等,稱得上資深的石匠了。聊到石匠做橋祭橋神、安猖、剎榨習俗時,老單話語含蓄、不置可否。他說,師傅從來沒有教過這些,自己只看過而已。一些事,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各人。各人做事,手法都不一樣。我覺得,有些事,是迫不得已,有些事講起來卻俗氣得很。
老石匠拜佛——知道拜的是石頭。老單說,祭橋神實際上是拜魯班師,沒有雕像,沒有容像,只有心中的一份念想。在做手藝的心目中,他發明的工具就像圣物。比如劃線用的鋼尺,還有彈線用的墨斗等等。人們知道魯班發明了鋸、鉆、鏟、刨、曲尺、墨斗的比較多,而他發明石磨、石臼,還主持建造過石橋卻鮮為人知。民間傳說魯班在造河北保安雞鳴驛石橋時,夜以繼日,他的姐姐怕他過于勞累,提前學了雞叫,讓他歇工,于是,就有了雞鳴驛石橋的橋名。古時候,木匠、石匠、泥水匠,無一例外的都稱魯班為祖師爺,民間還為他建廟奉祀。做橋祭橋神,條件差的,一炷香,三杯酒,燒些紙錢,條件好的,還要加上小三牲或大三牲,在外人眼里,神秘得很。做橋的石匠師傅嘴里講的,都是要求保佑橋梁太平萬萬年之類的話語。
老單所說的,就是所謂的祭橋神嗎?俗話說,離地三尺有神明。真正的神是什么樣子,無人知曉。往往,虛無的東西,更讓人心生敬畏。我小的時候,就曾聽村里的老輩人說,只要人頭頂竹篩。再在竹篩上燃上三根香,就能看見神。還有一個說法,人換上了牛的眼睛也能看見神。然而,村里誰去做過這樣的事呢?哪怕想試一試的人,我也沒有聽說過。
坊間,人們對石匠做橋安猖更是傳得森然恐怖,有人說花園的石匠不能沾,有那么神乎其神嗎?老單見我疑問重重,緩緩地說,我沒有學過安猖,安猖真正有個什么樣的說法,我也不清楚,而有的流傳,完全是添油加醋,遠離了本相。八五年,修清華彩虹橋燕嘴是做了安猖的,當時做安猖的是村里一位姓吳的石匠師傅,地點是河邊的洲灘上。神龕是用石頭臨時搭的,插在地上的毛竹綁了一箍香,供品是一碗米粿,一碗豬肉蒸菜,一只雞蛋。安猖的過程并不復雜,燃香、燒紙、作揖,用口水在石頭上寫字畫符,最后,把生雞蛋打碎扔了。那天,有一個小孩往地上的神龕撒了尿,回家就身體不舒服了。這事呀,急壞了家長,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吳師傅上門去驅邪。吳師傅去一看,拿了一湯甌幫小孩刮了痧就好了。小孩先撒尿后發痧,如果湊到一起能不復雜嗎?噢,對了,那年開始修橋并沒有安猖,后來,放在工地上的吃飯家伙(石匠工具)經常被人偷偷拿走,吳師傅無奈,說不做點戲法,事都沒法做了。別看有的人嘴上逞強,說有神靈,順手牽羊的事都不敢做了。
約定俗成的規矩,像《西游記》中唐僧為孫悟空劃定的圓圈,孫悟空如果犯規越禁,他所付出的代價必將是遭受師傅念的緊箍咒。古往今來,神靈對人的束縛,是讓人匪夷所思的。
五
民間許多的習俗,就像一場一場的夢,隱秘、詭異、虛無,今天醒來,明天繼續。
一把鋒利的刀。從一只雄雞的脖子上抹過,雄雞在石匠師傅手上作垂死的掙扎,血一滴滴落下,濺得一地猩紅。在煙香彌漫中,石匠師傅做橋剎榨儀式就這樣開始了,他念念有詞,咕嚕咕嚕地說著只有自己聽得懂的話語。我在努力還原古時剎榨的一個場景,甚至還夾雜著一些詭異的成分。傳說石匠師傅做橋剎榨時,他喊行人的名字,如果誰答應了,誰的魂魄就會被勾走,壓在橋墩下,永世不得翻身。據說清華洪村在明正德年問建居安橋時,石匠師傅做剎榨就喊了行人的名字。剎榨時,村里有位村民正挑谷去水碓舂米,他剛走到橋頭,做橋的石匠師傅就大聲喊他。村民一愣,急中生智,撂下谷擔,立即抓起一把稻谷往四處亂撒。他邊撒邊說:“橋有橋神,路有路神,五谷有五谷神。石匠師傅,你叫自家,莫叫別人。”就這樣,村民躲過了一劫。還有,相傳西源何家村建遺德橋剎榨時,石匠師傅對著路過為母親抓藥的婦女叫名字。誰知,婦女毫不畏懼,拿起口袋中的銅錢放在路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說道,將錢買路走,尖死石匠狗。后來,石匠師傅一病不起……
我把在其它村莊聽到有關做橋剎榨的傳說,和老單交流時,他笑了笑說,什么叫哄鬼,那就是人騙人。生活在農村的人,從小就聽著類似的傳說長大,稀奇古怪的,聽得稀里糊涂,心里都發虛。其實,剎榨相當于建石拱橋的最后一道工序,先用檀樹尖尖,再用石頭尖,剎榨石擠下擠緊,就開始拆卷托橋體的橋模了,目的是鞏固橋的質量。記得早年在許村盤山做石橋。有一位石匠師傅做過剎榨。本來做橋起拱那天,村里要請師傅酒,給大家加餐,不知道什么原因村里沒有請,領頭的石匠師傅心里就不高興了。拆橋模那天,便說橋模拆不下來,要剎榨。話還沒說完,石匠師傅就跑去村里“叉雞”(偷雄雞公)。回來后,燃了三根香,燒了些紙錢,就把偷來的雄雞公殺了,三下兩下就把橋模拆了。說實話,肚子填不飽的時候,我也羨慕那些“叉雞”的師傅,你想想,那時弄個雞吃等于給自己過個年。老單搓著手說,不是我不開竅,在中云的坳上、下莊、上降,以及瀲溪的上源,還有浙源的雙河口做橋時。都有人提議過要剎榨,我不想去弄得雞飛狗跳的,落在別人嘴里嚼舌頭的事,我不做。人一輩子,落個好名聲不容易。
憑老單這番話。我不由敬他幾分。有的時候。人性中的“小惡”假以宗教或某種儀式的名義。就心安理得了嗎?想想,有“惡”的成分在里面,做橋剎榨即使有“法”,那也是渣滓。像類似于石匠師傅做橋剎榨這樣的事,與佛根本不沾邊,但我還是想說說在《楞伽經》中讀到的一句話——“佛語心為宗,無門為法門。”佛說,心即是佛,應無所求。佛講究的是安寧祥和,無欲無貪。在佛的眼里,任何的紛爭都是沒有意義的。
老單用手擦了擦鼻涕水,繼續說,石匠就是石匠,又不是三教九流,有的人不在手藝上下功夫,卻在沒名沒件的事上動心思。一次做橋剎榨,一位同行把殺了的雄雞公放在滾水里褪毛,雞公撲騰著逃了,失去了蹤影。雞沒吃成,反倒把自己嚇得半死。我知道,這是氣數。從那以后,沒見他做橋剎過榨。
六
電動切割機與電腦雕刻機的出現,是否意味著傳統石匠手藝的終結?
一只迅速、快捷的動力之手,代替了無數雙石匠的手。所有的石橋、牌坊。成了一種生產復制品,流水作業,它們已與民間的石匠手藝無關。而石拱橋的一石、一柱、一墩、一欄,都是機器速成的結果,那是人的不屑,還是機器的瘋狂?
老單有無奈,也有辛酸。他說,前幾年還有一些零散的事,修修補補的。現在基本上沒有了,連開石磨都沒人要。這樣的年紀,兒子女兒又在浙江打工,正好和老太婆在家里帶孫子孫女打發日子。去年,徒弟俞榮華還邀我把把舵,去鄣山、沱川走了幾遭,雖然做的是拱橋,但都是水泥澆的。難得他有這份心。他年輕,可以改行跳槽,我再混到一起多不合適呀。
“教會徒弟餓死師傅”。老單對民間這句俗話根本不認同,他說,哪一個師傅對徒弟都像對子女一樣看待,巴不得他們青出于藍勝于藍。徒弟有名氣了,人家都說他是某某人的徒弟呀,做師傅的臉上也榮光。做師傅的怕就怕徒弟不長進,成不了氣候的,徒弟沒手藝,人家會說師傅沒教好。問起老單的徒弟,我又碰到了他心頭結了痂的傷口。如果說,師傅單德成的去世,是時間的銳利帶給老單的傷痛。那么,兩個徒弟的死,像一根魚刺卡在他的喉嚨。因為,他們還沒有到知天命的年齡。他們雖然已經自立門戶了,但畢竟是老單的徒弟,每一錘,每一鑿都是他教出來的。在人生的路上,老單成了一座橋,而橋的兩頭充滿了悲涼——一頭是師傅,一頭是徒弟。我不知道內心為何有這樣的感觸,老單心里有怨,都不知道怨誰。能怨誰呢?想想,在時光的鏡像里,又有多少像他師傅徒弟這樣的石匠被遺忘了呢?如果橋有記憶的話,只有那些遺存在鄉村的古橋知道了……老單帶過三個徒弟,俞榮華卻成了他唯一的徒弟。說起死去的徒弟,他只沉重地給了我兩個字——癌癥。
老單的話語藏著悲傷。說話斷斷續續的。我強烈地感受到了他此時的孤獨。心里不由泛起酸楚。出于禮貌,我只好把話題轉到了房屋上。老單說,單靠做手藝,養家糊口還差不多,做屋想都不敢想,還是子女出去打工掙點錢,要在家里窩著,都沒這個條件。口袋里沒貨(錢),心里憋得慌。當年做手藝,錢少是少點,沒人拖欠工錢。現在,看起來工錢漲了,開銷也大。但還要拖欠,有的還成了死賬。有的時候,千兩銀不如八百現,拿到手的才算數。按現在這樣的狀況,三年不打一更,像我這樣的石匠去做橋,維持生活都很困難。
在老單家中,我沒有看到他的吃飯家伙(石匠工具)。或許,那些曾經伴隨他大半輩子的大錘、二錘、鋼釬、楔子、鋼鑿、手錘,正隱藏在某個角落里,有的正在生銹,有的正在遺忘,有的則不知去向。
責任編輯: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