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問號與驚嘆號

摘 要：文學作品中，“夢”經常被用來擺脫束縛以及肆無忌憚的展現人最原始最本質的情感。《莊子》與《牡丹亭》兩部作品是中國古代“夢文學”發展過程中的重要代表作品。本文將從這兩部作品的文本出發，探討莊子之夢與湯顯祖之夢的表現方式與文本意義的異同。

關鍵詞：夢境；莊子；湯顯祖；至情

作者簡介：劉博，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研究生在讀。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17-0-02

意識作為人的一種既能感知外界也能感知自身的心理能量，它從來不僅僅被動消極的反應外界世界，相反的，它去編織創造所謂“夢幻”。夢幻是意識的一種表現形式，是人的情感世界的想象性延伸，是主體情感的幻化審美實現，是人的情感需求和情感遺憾的滿足和補償。

文學作品是生活經歷的藝術升華，以現實為基礎加以發揮。而夢境形式上是夢幻在現實世界的一種真實存在，在生活中人人都要經歷夢境，所以文學作品中出現夢境描寫十分自然。夢境入文，自古有之，歷代文學藝術家對夢有著難舍的情結，記夢、造夢成為文學藝術創造的一個重要手段。因為夢境是意識的產物，“夢”本質上是情之凝聚的充分再現。情可盡情馳騁而不受現實約束，事可極盡夸張怪誕，如此便可在現實世界之外創造一個虛構的、神話的、宗教的世界。本文暫且從浩渺星空采擷一二做以討論。主要從《齊物論》和《牡丹亭》入手，談談兩位浪漫主義作者莊子和湯顯祖的夢境與入夢之情。

一、莊子的夢境理論

莊子是我國文學藝術史上一個具有獨特個性的哲學大師、思想大師，也是成就卓絕的文學大師、語言大師。莊子的思想理論可以總結為：游心于物之初，通天下于一氣。畢生所追求的是不為物累，不為形役，自在逍遙。而“莊周夢蝶”的故事透過夢表達了莊子對人生的態度，對虛與實的考問體現了對物與我的思考。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一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在夢境之中，莊子化身蝴蝶逍遙自在，兩者合而為一難分彼此。以至于引發了關于現實和夢境的思索，莊子與蝴蝶究竟誰是夢中的虛像，誰是真實的存在。

從文學手段的層面上來看， 這個夢究竟真實的發生在莊子的生活中，還是為引發討論而虛設一夢，都不重要。然而從審美角度看，夢具有特殊的寓意。莊子的哲學觀中主張夢是魂交，即“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從《外物》和《列御寇》文中述及托夢之事看，莊子本人對夢的成因看法屬于信仰傾向型，認可夢是神遇的，彼岸的。故而夢之思玄妙色彩更濃，這無疑使得故事充滿浪漫主義色彩。另一方面，在“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博大虛無主義思想中，所謂“真人”要達到“齊物我”“齊夢覺”“齊生死”的境界。這就使得夢境成為莊子討論中必不可少的元素。

“莊周夢蝶”中周與蝶不知彼也的“物化”是“齊物我”的具體實例。而“齊夢覺”在《齊物論》中莊子通過夢中夢的形式來說明我們認為的現實也有可能是夢境：“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代表了常人眼中的“虛”，“覺”代表了常人眼中的“實”，對“夢”這個意象的使用巧妙地把哲學的抽象概念轉化成具體又不失意境的象，使得籠統的討論變得更易于理解。由此可見，莊子之夢，本質上是個“問號”，它體現出了莊子的相對主義哲學觀：一切都未可限定。

二、湯顯祖的夢境理論

“夢的確是中國文人的第二種生活，是他們代代相沿、持續不絕的幻想的鎖鏈。他們往往在夢境中實現自己片刻，從而能夠使現實中的屈服化為醒來后平靜的等待。這份幻想滿足他們繼續存活下去的營養，是苦悶生活的甜蜜補充。”文學大師錢鐘書先生如是說。足見夢境在文學史上的重要分量，明代的湯顯祖一組《臨川四夢》更是將夢幻文學推上一個頂峰。

湯顯祖曾說“一生四夢，得意處惟在牡丹。”確實，一部繾綣纏綿《牡丹亭》，揭露了程朱理學封建禮教桎梏對個人自由，愛情理想的摧殘，提出了反對封建制度呼喚人性的浪漫主義理想。劇中杜麗娘因《詩經·關雎》而傷春游園，并在夢中與折柳公子暗生情愫。夢醒便害相思，香消玉殞。而后因緣際會，游魂與夢中公子重逢，起死回生。在經歷重重困難后，終成眷屬。

從夢的成因來看，杜麗娘之夢乃是因情成夢。《關雎》中描繪的男女間美好情感激發了麗娘對愛情的向往，然而外面一片春光旖旎自己卻只能守在深閨，游園便成了一個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融合又沖突的絕妙片段。于是在萌動的春心影響下，在美麗春光的后園里發了一場夢，在夢中實現對自由愛情的向往。

其次，因為夢境是虛幻的，精神世界的，于是便可以不受現實世界的約束，情之所至便可成事。于是在《牡丹亭》中，湯顯祖可以托夢言不可能之事。湯顯祖生活的明代，統治者借程朱理學作為思想統治的武器，理學鉗制非常嚴酷，“存天理滅人欲”的思想嚴密的控制腐蝕著人們的思想。因而麗娘夢中故事在當時的年代是斷不可能發生的，生死之情足動天地，但是與“理”與“法”不合。《牡丹亭》一戲，夢是情的理想化，杜麗娘是情的人格化。

“因情成夢，因夢成戲”，夢境和藝思皆是虛象，夢幻是人情思活動的產物，而藝術創作離不開情感和想象。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湯顯祖在《牡丹亭》中強調“至情”的觀點。“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一場為情而死為情生的愛情故事創造了“情真境幻意趣生”的浪漫審美效果。綜上，湯顯祖之夢，本質是一個大大的“驚嘆號”，它所體現出的是湯氏對人的本質為情的極度強調。

三、以莊子與湯顯祖之夢作相較， 看“夢”這一意象在情感美學中的作用。

首先，從兩者的相同點上看：

1、兩者都把夢境作為情感理想化的一個意象

莊子的逍遙哲學講求崇尚自然，無為喪我，追求的是一種天人合一的姿態。化身蝴蝶便有了一定的寓意，蝴蝶翩然起舞自然靈動的形象，映照了莊子對自由無憂的追求。莊子在現實“真”世界無法實現的理想，只能在“假”的超現實世界——夢境中實現。于是有了莊周夢為蝴蝶，自喻適志一與，不知周也。

而湯顯祖強調“世總為情，情生詩歌”，通過藝境的虛境和其中的夢境為主人公杜麗娘在“禮”控制的世界中編織了一個由“情”而牽最終得以完滿的理想化故事。湯顯祖作《牡丹亭》，正是飽嘗艱辛宦海沉浮后以假作真之夢。詩歌表達的是文人的理想，夢是主人公的情思，透過杜麗娘的夢，還魂的情，湯顯祖表達了自己追求自由，關注人本性的主張。

2、兩者都認為現實世界和夢境世界不存在絕對的區分

莊子在《齊物論》中想要表達的一層思想即是“齊夢覺”。在“莊周夢蝶”的故事之中，莊子認為如何斷定是我夢為蝴蝶，又如何能證明不是我入了蝴蝶化身莊周之夢呢？蝴蝶與莊周是有區分的，但是夢境世界和現實世界是無法進行區分的。

而湯顯祖在牡丹亭中提到“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邪”。杜麗娘感春而思，思而成夢，因夢中之情成疾，又因夢中人還魂。整個故事又真入幻，由實入虛，虛虛實實，夢境世界與現實世界皆受情指引，互相穿越。

其二，從兩者的不同點上看：

1、夢的成因和夢的真實性

前文述及，莊子在夢的成因上傾向于神秘來源。認為得夢是緣，但同時也強調“形接”，即莊周在生活經歷中對“蝴蝶”的形象有所認識，故而可以夢為蝴蝶，并栩栩然蝴蝶也。這使得夢的意境，除了滿足審美角度，也符合夢作為一種意識的存在形式的形成機制。這是符合現代夢的研究成果的。

而“游園驚夢”則是個人思想活動情感波動引起的精神結果。雖然“因思生情，因情成夢”符合成夢起因，但是細探卻發現杜麗娘的樹下之夢是純粹的藝術造夢的結果。杜麗娘是深居閨閣的大小姐，與之有過接觸的異性除了父親便是教導禮數的先生。現代科學研究已經證實，人不可能在夢中夢見從未見過的面孔，即人不能在夢境之中創造一個陌生人。這樣看來，杜麗娘與折柳公子相遇雖然符合了“情”，卻不滿足意識生成的機制。

2、莊子的夢強調齊夢覺，湯顯祖強調夢覺對立

莊子對夢為蝴蝶的描述強調的是物與我互化，夢與覺難分的一種渾然一體通于一氣的感覺。這是莊子宇宙觀的表現，一般人的想象是站在物的角度看待萬物，故而萬物之間界限分明、確定而不可逾越。莊子站在“道”的立場看萬物，所以萬物之間沒有固定的界限，彼此一體，萬物齊一。是以，莊周可以變為蝴蝶，夢也未必是夢。

而湯顯祖的《牡丹亭》強調“人世之世非人世可盡”，為尊情而有意識的造夢。通過夢境世界和現實世界的強烈對立沖突，宣泄自身情感悲劇和情感異化的超越。杜麗娘夢中可以自由追求愛情，但夢醒之時仍要受到現實的“禮教”的束縛。夢境和現實的沖突也象征著自由的理想，和現實封建禮教的沖突。所以，湯顯祖的夢和覺的世界存在著根本的矛盾。

夢境，從古至今，在世人的眼中都是神秘的、靈魂的，更多的是理想化的存在。它可以不合乎“理”，不遵循于“法”，這就使得夢成了言志、寄情的一個完美載體。夢，是中國文人影射社會的具體意象，是理想生活的傾情描畫，是自我慰藉的心靈港灣。文學作品就是文人用想象和手中的筆編織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