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致與雅極：論柳永與晏幾道的創作風格

摘 要：柳永與晏幾道是北宋詞壇上兩位相當有影響力的詞人，他們詞作中所反映反描寫的內容有很大的相似之處，但是在表現手法上卻大相徑庭。柳永自覺接受市民文化的熏陶，作品中大量運用俗詞、俗語，創作以慢詞為主，而晏幾道卻受其父晏殊及五代文人詞的影響頗深，作品呈現出濃郁的雅化氣息，在形式上，也以小令為主。

關鍵詞：柳永；晏幾道；俗；雅

作者簡介：劉麗娜（1977-），女，河南商丘人，商丘職業技術學院講師，碩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和古典文化典籍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17-0-02

柳永與晏幾道生活生活的年代極為接近。柳永（約987～1053年），字耆卿，原名三變，字景莊，崇安（今福建崇安）人，工部侍郎柳宜之子。少年時應試因聲名不雅被黜，“后改名永方得磨勘轉官”（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六），歷任睦州團練副使推官、昌國縣曉峰鹽場鹽監、西京錄臺令等職，后調回京師任屯田員外郎，世稱“柳屯田”；晏幾道（約1030～1106年），字叔原，宰相晏殊之第七子，少時門庭顯赫，后家道衰落，境況日下，曾任太常寺太祝、監穎許田鎮等職，因其號小山，故后人常稱其為“晏小山”。柳永與晏幾道雖然同樣身世坎坷，詞作出色，但在創作風格上卻有著極大的不同，可以這樣說，一個以俗為美，開辟了詞史上的“屯田蹊徑”，一個以雅為宗，奏響了詞壇上“小山遺風”。

一、柳永與晏幾道的創作風格比較

柳永是開創一代詞風的偉大詞人，“詞至柳永一變”，后代幾乎所有的大詞人都或多或少地受到過“柳七郎風味”的沾溉，這話大抵是不錯的。所謂“柳七郎風味”，則是指以“俗”為特色，正如陳師道在《后山詩話》中說：“（柳詞）從俗，天下詠之”。這首先表現在其“批風抹月”（張炎：《詞源》卷下）、“多堞黷”（馮煦：《蒿庵論詞》）之內容，其次則是指其措詞遣句的口語化、俚語化。

柳永的“俗”，我們首先可以通過他詞作中對市民生活以及當時世情百態的描寫看出來。如《望海潮》：“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便是對當時杭州富庶俗世生活的描摹。當然，柳永之俗為不少人人所詬病的，主要還是體現在他作品中對情愛甚至情色的描寫上，筆觸一般頗為直率，甚至很大膽、很露骨，如《傳花枝》中：“遇良辰，當美景，追歡買笑。”便是描寫歡場生活，而《鳳棲梧》中“旋暖熏爐溫斗帳，玉權瓊枝、迤邐相偎傍。酒力漸濃春思蕩。鴛鴦繡被翻紅浪”，更是直接描寫男女之事。

說柳永詞作“俗”，還有一個原因便是他在詞作中有意識地獵取“恁”、“惱”、“怎生”、“端地”、“人人”等民間口語、市井言辭。如《晝夜樂》中：“早知恁地難拼，悔不當時留住。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憶帝京》中：“萬般思量，多方開解，只恁寂寞懨懨地。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以及《定風波》中“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這些詞句無不是采用當時的口語、俗語、俚語，柳永將它們藝術加工后，非常妥帖地運用于詞中，使其詞表現出一種清新曉暢、生動活潑的語言風格，而這種風格，極易為下層人民所理解，所接受。南宋王灼在《碧雞漫志》中這樣評論柳永的詞作：“淺近卑俗自成一體，不知書者尤好之。”

然而通讀《小山詞》，我們卻不難發現：在柳永俗詞已達到“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葉夢得：《避暑錄話》卷四）、甚至“流傳禁中，仁宗頗好其詞，每對宴必使侍從歌之再三”（葉夢得：《避暑錄話》卷四）的普及程度時，晏幾道竟然絲毫不受其影響，創作自成體系，用詞典雅清新，抒情含蓄真摯切，造境深沉凄美，直追南唐二主之風范，全無市井平民之氣息，古人今人在評價中都十分推崇其格調之高雅，風格之清麗，遣詞之精致，用情之深婉。如黃庭堅在《小山集序》中說晏幾道的詞“清壯頓挫， 能動搖人心……狹邪之大雅， 豪士之鼓吹， 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不減桃葉團扇”；龍榆生在《中國韻文史》稱“其淡語皆有味， 淺語皆有致， 求之兩宋， 實罕其匹”；吳世昌在《詩詞論叢》中說“《小山詞》比當時其他詞集， 令讀者有出類拔萃之感。它的文體清麗婉轉如轉明珠于玉盤， 而明白曉暢， 使兩宋作家無人能繼”。

晏幾道詞作雅，在內容上體現為很少觸及世人的俗世生活，即使寫到風塵女子，也是以“情”、“真”為主，不涉及色情描寫。如寫到歌女小蘋時，是“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即使寫久別重逢，也只是淡淡地“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含蓄而深情，不像柳永那么直白淺切。

在遣詞風格上，晏幾道也是迥然不同于柳永。柳永迎合當時的市井生活，晏幾道卻正好相反：他好像故意在避免使用當時流行的言語方式，總是優美的句子來表達，其中一個顯著特點是有意識地在創作中寓以詩人句法寫詞。據統計，在晏幾道所創作的260余首詞中，共化用詩句239次，因此薛礪若在《宋詞通論》中說他“最善于融化詩句”。如清代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譽之為“當時更無敵手”的《臨江仙》中“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中“落花”“微雨”兩句，其實并不是晏幾道自己的創作，而是引自五代詩人翁宏，原詩是這樣的：“又是春殘也， 如何出翠帷？落花人獨立， 微雨燕雙飛。寓目魂將斷， 經年夢亦非。那堪向愁夕， 蕭颯暮蟬輝”。但我們讀過此詩，卻可以感到，這兩句顯然是放在晏詞中更有境界，更能體現出婉麗而憂傷的情緒。《鷓鴣天》中“今宵剩把銀釭照， 猶恐相逢是夢中”之句，乃是化用唐代大詩人杜甫的《羌村》詩句“夜闌更秉燭， 相對如夢寐”。劉體仁在《七頌堂詞繹》中曾說： “‘夜闌更秉燭， 相對如夢寐’，叔原云：‘今宵剩把銀金工照， 猶恐相逢是夢中。’此詩與詞之分疆也。”然而晏幾道將此意象進行了借用，并在語言上加以修繕，使其在保持原有詩意的同時，更合乎自己創作的格調，可謂成功之舉。

此外，柳永與晏幾道在創作風格上“俗”“雅”分界，還體現在創作形式上。柳永的詞作慢詞居多，而晏幾道的詞作則多為小令。這是因為，詞本有兩個源頭，一是民間的，一是文人的。入宋后，由于市民階級的興起，城市生活和繁榮，溫婉而含蓄的小令已不能滿足反映世俗生活的需要，因此，柳永創作了大量的慢詞，便是為了能夠更好地迎合市場需求。而就文人詞這一系統來說，從內容、題材、表現形式上均無根本性變化，所敘寫的情事，大多仍不脫傷春怨別、花前樽下手；所使用的詞牌，大多仍是傳統的小令，正如后人所評：“宋初諸家，靡不祖述二主，憲章正中（馮延巳）”（馮煦：《蒿庵論詞》），“文章豪放之士，鮮有不寄意于此，隨亦自掃其跡，日謔浪游戲而已”（胡寅：《酒邊詞序》）。當時，慢詞、俗語已大為流行，相比較而言，唐五代時的小令倒是古典的、雅的了，因此，晏幾道以小令為載體，奏響了“小山遺風”。

二、柳永與晏幾道創作風格形成因素剖析

柳永作為一個仕宦書香門第的子弟，作為一個傾心功名的士子，為什么會寫這么多的俗詞呢？這是有其深刻的原因的。

首先，固然有著社會的、歷史的因素，即北宋經濟繁榮、商業發展所引起的市民階層的壯大以及隨之而來市民意識的加強。柳永這位有著放蕩不羈性格、“風流俊邁”（曾敏行：《獨醒雜志》卷四）氣質、“善為歌辭”（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三）才華、“好為淫治謳歌之曲”（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六）情趣的人，對此產生共鳴，受其影響是毫不奇怪的。

然而上文只是一方面的因素。如果僅限于此，柳永比其宮體詩、花間派的作者，也就無什么特別之處了。柳永之所以為柳永，關鍵還在于，他在遭受“且去填詞”的打擊、“士行塵雜”的斥責后，并沒有立即“向善”、“悔過自新”，也沒有就此絕望，自暴自棄，而是用一種叛逆的心態去面對這種不公平的遭遇。這種心態一方面令他更縱情詩酒，流戀聲色，另一方面也使他以一種“失意人對失意人”的態度去面對歌妓們，因而產生了其他人所缺乏的對歌妓們真摯的同情、深刻的了解。也因此，歌妓們對柳永，也已不再只是單純地“賣笑”那么淺層，而是將之作為自己的知音，所以才會在柳永“死之日，家無余財，群妓合而葬之”（祝穆：《方輿勝覽》卷十一）。此時柳永與歌妓已經是一個整體中的份子了，他的詞作，尤其是寫給歌妓們的詞作和為歌妓們而寫的詞作，不可能“雅”，因為“雅”了，歌妓們看不懂，唱出來，聽的人亦欣賞不了。一旦無人聽，也就沒有了存在的意義。這就決定了浪跡于勾欄瓦肆之中的柳永，必須用適合于此種環境的語言方式進行創作，有意識地去迎合市民階層的欣賞口味，為他們所喜聞樂見，即“俗”。

這種創作導向漸漸形成了柳永的風格：多用口語俗語和當時的語言方式，如曾被晏殊所諷刺的“針線慵拈伴伊坐，和我”。在秦樓楚館那樣的環境中作詞，不免會沾染上一些低級趣味的東西，因此《樂章集》中會存在一些充斥著色情、縱欲成份的篇章亦不足為奇了。換句話說柳永的不少作品，已經自覺地面向“市場需求”，具有一定的商業性了。詞于柳永，已不再是養情怡性、抒情遣懷的工具，而是成了成名的手段、謀生的方式。源于此，柳永之詞在他生時已得到廣泛的傳播，雖遭上流人物的斥責，卻得到了廣大群眾的喜愛，一時蔚然成風，呈現出不可擋的趨勢。這種以市民之“口”寫市民之“生活”的詞作，具有相當大的普遍性與大眾性，的確比寫個人的悲歡情愁的作品有更大的市場，由此我們也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后世人包括“山抹微云秦學士（秦觀）”這樣的才子也要“學柳七作詞”（曾慥：《高齋詩話》）了。

相對于柳永，晏幾道在創作風格上，卻是有意識地以“雅”為主，這種情況的形成，應該追溯到其父親晏殊。

晏殊作為一個太平宰相，把填詞賦詩作為資助談笑的“呈藝”，詞中更多輸入主觀情感和個性色彩，更注重描寫心緒，更多地把自己的身世、學養、情感、襟懷融入傳統題材中，溶化了對醇酒美人真實的、色相的描寫，以至其子贊其作品“未嘗作婦人語”（范元實：《詩眼》），因而士大夫氣、文人氣更濃。了解了這些，我們就可以推測，晏幾道耳濡目染，不可能不受其父雍容和雅、溫潤秀潔詞風的影響，而晏殊是根本瞧不起柳永的，曾說：“殊雖作曲子，不曾道‘彩線慵拈伴伊坐’”。晏幾道與其父詞風一路，他至少是排斥柳永的。

再者，晏幾道詞作風格的形成還與他的生活環境相關。晏幾道生長于“庭院深深深幾許”的相府，其父又“未嘗一日不宴飲”，過著奢華的生活。生活于這種氛圍中的晏幾道自然不可能過多地接觸市井生活，即使后來家道中落了，他從上形成的心理特征依然無法改變，而晏幾道又是個很狷介的人，黃庭堅曾在《小山詞序》中稱其為有“四癡”，即：“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作一新進士語，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饑寒，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已信人終不疑其欺已，此又一癡也。”這種個性也使他不愿過多地沾惹上世俗之氣，他的詞作呈現“雅”的特征也就毫不為怪了。

因此，我們可以這樣說，在某種程度上，柳永是一代俗詞的開創者，而晏幾道，則是一代雅詞的終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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