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巴金的《家》中,覺新、覺慧的覺悟是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現(xiàn)象。覺慧覺他的覺悟程度在作品表層比覺新的覺己要深刻得多,本文從覺悟的探尋出發(fā)挖掘其深層的原因,以進一步解析兩個人物形象的性格。
關(guān)鍵詞:《家》;覺新;覺慧;覺悟力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32-0-02
巴金《家》中的覺新和覺慧兩個人物形象,一直以來是學者們樂此不疲的研究對象。因為這兩個人物,在作品中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是反映新思想與舊禮教矛盾的典型,是封建禮教殉葬者與求生者的兩大杰出代表,也是作者自身性情和理想的兩大表現(xiàn)。以往的學者對此二者的形象性格研究多是順著思維方式,就作品內(nèi)容進行分析。其實,逆向思考會有更大的發(fā)現(xiàn)。葉嘉瑩教授在評價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時談到:“覺悟的人有兩種:一種是由于觀他人之痛苦而覺悟的,一種是覺自己之痛苦而覺悟的。”這兩種覺悟方式也正好成了覺新與覺慧兩人覺悟的最佳概括。巴金先生在給主人公取名時,用了“覺”字輩,可見作者也有要表現(xiàn)覺新覺慧兩人在新舊思想交織環(huán)境中的覺悟因素,而且是一個重要因素。以觀他人之痛苦而覺悟的覺慧,與覺自己之痛苦而覺悟的覺新進行比較,更加更加鮮明地突出兩人的形象,揭露當時的社會生活。
按照兩人在作品中的行為表現(xiàn)來分析,毫無疑問,覺新所經(jīng)歷的痛苦要比覺慧經(jīng)歷的更多,也更深刻。用魯迅先生“看客”(看與被看)的思想說,覺新所被看的痛苦范圍大,而覺慧所看的痛苦范圍廣,并且,覺新的痛苦是覺慧所看痛苦范圍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因此,以覺自己之痛苦而覺悟來定義覺新,以觀他人之痛苦而覺悟來定義覺慧,無疑是很恰當?shù)摹?/p>
覺新的角色,歷來為讀者所同情。在高家,他像一個在夾縫中生存的人。正如作者所描述的“他變成了一個有兩重人格的人:在舊社會里,在舊家庭里他是一個暮氣十足的少年;他跟他的兩個兄弟在一起的時候他又是一個新青年”。[1]這兩種人格的抉擇,鑄就了他在家庭中的“作揖主義”和“無抵抗主義”,也鑄就了他面對封建禮教時的懦弱性格,使他成了在夾縫中生存的人。另一方面,他的婚姻也是痛苦的。他的“才子佳人”夢,因雙方家長在牌桌上鬧意見而破滅。而且父母以抓鬮的方式為他另覓配偶。結(jié)婚后,他夾在梅與瑞玨之間,飽受精神折磨。最終梅死時也沒見上最后一面。而瑞玨也因為陳姨太所謂的“血光之災”難產(chǎn)而死。不幸的婚姻與痛苦的家庭生活,使他喪失了青春和幸福。在經(jīng)歷這樣深刻的痛苦中,他漸漸地認識到封建制度下舊家庭的殘酷與腐朽。
而覺慧在這個腐朽的封建舊家庭中,并沒有像覺新那樣夾在各方之間,有著過多的責任與壓力。他有著一個比覺新較為自由的活動空間。他的角色更像《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沒有過多的經(jīng)歷痛苦,而更多地是以一個看客的身份去體味封建舊家庭的痛苦。覺新的痛苦成了覺慧觀照的重要材料。此外,他親眼看著梅表姐、琴、瑞玨和鳴鳳等人是如何一步步被吃人的封建禮教吞沒。他一開始就認識到封建制度的殘忍,并不斷呼喊著要反抗,要做自己,要靠自己爭取幸福。最終他不顧一切,堅定地離開了這個壓抑的吃人的舊家庭。
雖然覺新和覺慧以不同的經(jīng)歷或體味方式,觀照著舊家庭生活的痛苦而有所覺悟。然而,兩人覺悟的過程是不一樣的。覺慧從一開始便認識到舊制度的殘忍并不斷地以實際行動進行反抗。而覺新不同,他的覺悟過程是漸進性的,階段性的,是一個從思想到行動的過程。覺新對舊家庭的認識經(jīng)歷了“由抽象到本質(zhì),由所謂初級的本質(zhì)到二級的本質(zhì),這樣不斷地加深下去” [2]的漫長過程,從而達到從思想到行動對覺慧叛逆的堅決支持。
葉嘉瑩教授說只有經(jīng)過自己的痛苦而覺悟的,才是真正的覺悟。照此看來,這種最真正的覺悟,也應該是最深刻的,在思想與行動表現(xiàn)上也是最明顯的。然而作品所表現(xiàn)的事實并非如此。覺新在一定程度上是站在封建傳統(tǒng)立場的,他時常希望說服覺民和覺慧聽從高老太爺,他不愿意反抗,愿意做一個犧牲者,他一直活在自我安慰當中,“他是以淚洗面、借酒澆愁,用簫聲抒發(fā)自己的悲怨,學會了應付、敷衍的處事方法,在健忘、麻木中任人擺弄。” [3]他的覺悟正如覺慧說“他的思想是新的,行動卻是舊的”。[4]而覺慧的覺悟比覺新要來的更直接,更強烈。面對舊制度、舊禮教,他敢于發(fā)聲,他堅定地支持覺民逃婚,絕不肯泄露他的躲藏之處,最后更是以直接有力的離家行動來反抗舊家庭。他不但是自己思想的覺悟者,也是他人覺悟的導路者、呼喚者。他的思想和行動比覺新要來的激進,也大膽。
然而,即便是最后如周芳蕓所說,覺新的認識達到了“二級的本質(zhì)”,覺悟到“我們這個家確實需要一個叛徒”,并且以實際行動幫助覺慧出走,其思想也仍有著很大的封建性。作為同樣接受新文化、新思想的新青年,他不僅在對自己痛苦認知的覺悟程度不同,對于社會的覺悟程度也不同。這主要體現(xiàn)在其新舊思想、傳統(tǒng)與先進的對比。在《家》中反映出了一些不為人所注意的細節(jié),關(guān)乎二者對于階級性的態(tài)度。覺新對于下人仍然抱有很深的尊卑觀念,雖然他不像窮兇極惡的地主那般殘酷,卻始終放不下主子的身份。他對待鳴鳳不像覺慧那般平等,還嘲笑覺慧的“人道主義”,嘲笑他不坐轎子。他始終是局限于上層的勞動者,不可能體會到真正的下層勞動者的痛苦。而覺慧實實在在算得上一個沒有尊卑意識的民主分子,他叫鳴鳳忘記他們之間的主仆身份;堅決不坐轎子;觀龍燈時也用嚴肅的聲音制止他們再看;他給錢給討飯的小孩;諷刺覺民說他才發(fā)現(xiàn)“底下人”跟主人一樣有感情,有良心。這些細微之處,往往為許多學者所忽視,然而,這卻是覺新與覺慧社會覺悟力差別的重要表現(xiàn)。覺新雖然在思想上覺悟到封建制度吃人的本質(zhì),對于自己和舊家庭的覺悟力有所深化。然而這種覺悟也僅僅是個人的覺悟,是局部的、自私的覺悟。若從文學與人生的關(guān)系看,覺新更像是20年代的個性主義的“人”,是個體的覺醒。而覺慧則更像是經(jīng)20年代發(fā)展到30年代的有階級的“人”,是社會化的覺醒。他實踐著人道主義,“關(guān)注被壓迫者和被污辱者,為被壓迫者、被侮辱者的不幸命運與被壓迫的地位呼喊。這也曾是五四時期‘人’的觀念的一個重要方面”。[5]這就值得思考了,這不僅反映出巴金對于五四個性主義與人道主義的執(zhí)著,也反映出巴金通過兩者覺悟方式與覺悟程度的不同,從兩個不同方面反映著五四時期的“人”的觀念。這種在一部作品中反映兩種觀念的情況是比較少見的。因此,覺新與覺慧的覺悟在層次上是不同的,覺新在于自我意識與局部的覺悟,而這種覺悟帶有很大的局限性。覺慧則在于自我意識與社會的覺悟。這種覺悟力顯然要比覺新的高出許多。
然而,是否就認為觀他可以比覺己更真實?為什么覺慧的覺悟反比覺新的要深刻呢?
這關(guān)鍵在于他們所處的環(huán)境與地位不同。覺新作為長子長孫,從小就在封建思想的有意培養(yǎng)下成長,封建的“孝悌”觀與“長兄如父”的觀念早就深深地烙進他的大腦。因此,“作揖主義”與“無抵抗主義”也就自然而然成為他的處世哲學,也成為他踐行“孝悌”觀的必然表現(xiàn)。封建家庭的舊制度不斷地加重對長子長孫地位的覺新思想和行動的桎梏,使得他在接受了新思想的教育后,不但沒有減輕他思想上的束縛、心理負擔,反而將他推入兩難的境地,造成人格的雙重化,性格的柔軟、懦弱。這將覺新鑄就成了一個思想新、行動舊,有覺悟卻不敢也不能反抗的身不由己的“多余人”形象。而覺慧少了長子長孫身份的束縛,封建禮教制度對其蠶食的深度自然要淺。他的思想和行動的活動空間比覺新要廣闊得多,因此性格也更大膽、更叛逆。覺新與覺慧的行為表現(xiàn),就像人騎馬。覺新是一人駕兩馬(新舊思想),他在前進的路途中,難以保持絕對的協(xié)調(diào)一致,思想包袱大且復雜,考慮的事情多,表現(xiàn)得搖擺不定,極容易陷入危險的境地。而覺慧單槍匹馬,隨心而走,沒有過多的顧慮,表現(xiàn)得更果斷專一。所處的地位與環(huán)境不同,造就了兩人不同的性格,不同的行為表現(xiàn)和不同的覺悟程度。即便是將覺新與覺慧的處境調(diào)換,也不會有什么變化,至多不過是覺新成了覺慧,覺慧成了覺新。而且,對于已有覺醒的覺新,也仍擺脫不了封建傳統(tǒng)的毀滅。這就說明,作為有覺悟的覺慧,如果不走到外面的世界中去,接受新的思想,即便是在家中強烈的抗擊封建禮教,也仍然會成為另一個覺新。因為“吃人的封建禮教會慢慢地吃掉覺慧的主體意志,創(chuàng)造精神,把覺慧漸漸地吃成覺新。” [6]因此,覺新與覺慧的覺悟力在作品表現(xiàn)的表層看,具有極大差異。但無論是覺自己之痛苦而覺悟,還是觀他人之痛苦而覺悟,其覺悟的真切性與表現(xiàn)的強烈性,并不在于覺悟的方式,而在于覺悟所處的環(huán)境。所以,覺新與覺慧的覺悟力在深層次上,都覺悟的真切,只是兩者表現(xiàn)的方式不一樣,覺新表現(xiàn)出思想與行動覺悟的分離,而覺慧則表現(xiàn)出兩者的統(tǒng)一,表現(xiàn)得更強烈。
通過對覺新與覺慧覺悟力的分析,探尋出兩者不同的覺悟方式,也反映出兩者在個人與社會的不同的覺悟程度。從覺悟程度的不同處出發(fā),尋找其產(chǎn)生的根源,最終發(fā)現(xiàn)他們所處的地位與環(huán)境在覺悟過程中起了決定性的因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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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周芳蕓.覺新形象的再探討[J].四川師范學報,1982(4):58-63.
[3]郭廣蘭.簡論巴金《家》中的覺新性格特征[J].臨沂師范學院學報,2002,24(4):13-15.
[5]朱棟霖,朱曉進,龍泉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137-138.
[6] 葉千榮.覺慧會不會變成覺新—談今天為什么演《家》[J].上海戲劇,1985(3):1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