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梅里美是一位以較少的文學創作就獲得了很高評價的天才作家。本文從敘事學理論出發,針對梅里美敘事結構中獨具特色的雙層敘事結構進行討論。在梅里美式雙層敘事中的視角、敘述構成者等方面做了一定程度的闡釋,最終試圖從上述敘事學元素的角度揭示這種雙層敘事的由來、結構特征以及它所產生的獨特藝術效果。
關鍵詞: 梅里美;敘事學;雙層敘事;視角
作者簡介 :殷悅(1988-),男,河北保定人,首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法語系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法語語言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32-0-02
梅里美的小說創作別具一格,新奇獨特,讓眾多讀者專家為之傾倒。但深究起來,他的小說不如《紅與黑》般內涵深刻,不如《悲慘世界》般廣闊豐富;也不如《人間喜劇》般體制宏偉。梅里美只有區區數十篇中短篇小說流傳,但是創作數量的寥寥和篇幅的短小都掩蓋不了他所成功塑造的卡門、高龍巴、馬鐵奧·法爾哥尼等不朽藝術形象的光輝,也無法阻礙他在深受讀者喜愛的法蘭西十九世紀文學中占有重要的一席,與司湯達、雨果、巴爾扎克等大家同歸不朽。這短短二十余篇小說的魔力來自哪里呢? 那就是他作品中天才的、令人嘆服的藝術性。正如法國著名文學史家居斯達夫·朗松 (GustaveLanson)所說,他是一個“藝術的小說家”。對敘事技巧的精妙運用,就是他的小說藝術性的鮮明體現。
梅里美對敘事技巧的運用爐火純青,幾乎每一篇小說都可以當做敘事學的鮮明范例。梅里美小說的奇特魅力固然來自于那些神秘、驚奇、充滿戲劇性的故事上和性格鮮明,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上,但是他“講故事”的方法才是調動起讀者探究欲望的最初起源。梅里美小說中的故事情節,在其他的平庸獵奇小說中并不鮮見,但在精巧的敘事結構下呈現出來,就成為了偉大的文學精品。雙層敘事就是梅里美敘事技巧中的重要法寶,在梅里美的多篇經典名篇中都可以看到他對雙層敘事的運用,這種精巧的敘事結構產生了一般的敘事手法所無法達到的敘事效果,是一種值得研究品味的藝術手法。
一、梅里美的雙層敘述結構及其產生
1、梅里美式雙層敘述的結構
在《辭格三集》中,熱拉爾·熱奈特給層次區別下的定義是:“敘事講述的任何事件都處于一個故事層,下面緊接著產生該敘事的敘述行為所處的故事層。”設想一下,在一部敘事作品中,一個未露面的敘述者或者故事中的一個人物敘述者講述一個故事,而在他或她所講述的故事中,另一個故事中的人物又向他或她的受述者講述另一個故事,形成一個套一個的敘述框架。起始的敘述層就是最初的敘述框架,在這一敘述框架之下再講述一個或多個不同的故事,后一個故事被包含在前一個故事中,從屬于前一個故事,由此形成一個層層迭進的等級層次。
梅里美的雙層敘述即是如此,在文章的開篇,通常都有一個“我”作為初始敘述者出現,與梅里美的現實身份相仿,這個“我”通常是一個旅行家、或者考察者,通過“我”的自述,可以對敘事的時空背景做一個大致的概括。在初始敘述層即“我”作為敘述者敘述事件的故事層次中,初始敘述者“我”會和第二敘述層的敘述者即第二敘述者產生交流,第二敘述者對初始敘述者的陳述會引出下一個也是主要的故事。以梅里美的《攻占炮臺》為例:
前幾年,我的一個當軍人的朋友,在希臘患熱病死去。他活著的時候,有一天曾把他參與的第一場戰爭告訴我,他的敘述使我極為感動,以致于只要有空我就立刻憑記憶記下他說的內容……
這是一個短小但很典型的初始敘述層,“我”作為初始敘述者出現交代了故事的緣由并為第二故事層設定了故事背景——“一場戰爭”,并自然地引出了第二敘述者——參與過戰事的軍官,于是第二敘述層的故事——軍官對戰事的敘述,也就呼之欲出了。
2、梅里美式雙層敘述的緣起
經典敘事學研究致力于純文本向的分析,長期以來都在有意無意地切斷作品與其創作者的關聯,但實際上無論作者采用什么樣的敘事手法,作者與作品的關聯都是天然而難以割斷的,盡管作品的敘述者與作者是不能等同的,但作品與創作者的聯系是顯而易見的。作者采用什么樣的敘事手法,與當時所處的社會環境,也與作者本身的精神心理因素密切相關。
梅里美現實中的身份和活動對其雙層敘述的產生就有很大的影響。梅里美出身于巴黎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有很高的藝術修養,家庭環境的熏陶和良好的教育尤其是在巴黎大學的學習使得梅里美成為了在歷史,語言,哲學,繪畫等方面都有相當造詣的雜家。在1834年,梅里美更是被任命為歷史文物總考察官,他漫游了法國各地和意大利,英國,希臘等歐洲各國,對當地的文物古跡進行考察之余,他也與當地各個階層的民眾積極進行交流,在他的日記中,不乏與窮漢同食,同趕車人暢談,與斗牛士交友,和占卜術士交流經驗的記錄。這些經歷也都成為了他小說創作的第一手素材。
這樣的游歷除了給梅里美的文學創作提供了素材之外,還對他的敘述方式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尤其對于雙層敘述來說,初始敘述層的故事可以說就是梅里美個人考察生活的倒影,初始敘述者“我”或者作為旅行者,或者作為考古學家出現,都是梅里美現實身份在作品中的體現;而“我的一個當軍人的朋友”(《奪堡記》)、“拒絕借給我匕首的艦長”(《一盤雙六棋》)、“路遇的俠客唐何塞”(《卡門》)都在初始敘述層中與“我”相遇,并作為第二敘述者打開第二敘述層,將“我”和讀者一起帶入到一段神秘傳奇中。
這樣的藝術手法產生了也許梅里美本人都沒有意料到的藝術效果,我們會在下文中從多個角度來分析這個深深地帶著梅里美現實身份烙印的雙層敘述體系。
二、雙層敘事與受限視角
在傳統的敘事作品中多采用全知全能的觀察視角(或稱之為熱奈特的無聚焦或零聚焦敘事),以通曉所有情節的上帝般的視角來俯瞰整個故事的發生和發展,這樣的話敘述的虛構性與故事性會同樣強烈,會給讀者帶來故事始終是故事的不真實感。為了避免這種虛構的感覺,采用受限視角的敘事作品以某個人物作為中心,作為出發點,以他的感官來感受情境,推進故事,疏遠了全全視角,帶來真實的效果。
在梅里美的雙層敘事中,初始敘述者總是會作為第一人稱“我”出現。按照熱奈特的理論,敘述者作為人物在他講的故事中出現,屬于同故事的敘述者,與之相對應的,敘述者不在他講的故事中出現,屬于異故事敘述者。這種同故事的敘述者,即梅里美的“我”,在作為故事的參與者出現的時候,帶有著天然的視角限制,讀者只能看到、聽到“我”所看到和聽到的, 讀者知道的只能和“我”所知道的一樣多。第二敘述層的故事通過和“我”的對話以“我”的視角開始展開?!拔摇弊鳛榕杂^者和見證人來聽取第二敘述者的講述。
第二敘述者在第二敘述層的故事中同樣是一個同故事的敘述者,更深一步來說,他已經符合了熱奈特的“自身故事”敘述者的定義,因為他已經是這個敘事的主人公,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依然不會也不能夠擺脫受限視角的限制。
在《奪堡記》中,跟隨著中尉的敘述,我們通過中尉的感官來感受這場戰爭,通過觀察他眼中上校和他與上校的對話來塑造形象。在《卡門》的第二敘述層中,唐何塞對卡門故事的講述自然也就一定是限定在他自己的視角中。
雙層敘事與受限視角組合起來,首先能夠使讀者更清晰地了解到故事中主人公的切身感受,如通過中尉之口來描繪戰爭,促使讀者通過軍官的感官來感受戰爭,就好像與他一起親歷了戰爭一樣,這無疑就增添了敘事的感染力;其次,梅里美是一個非常強調作品真實感的作家,他對作品真實感的追求正符合博爾赫斯的創作原則——“我不虛構故事,我只發明事實?!睙o需再多言受限視角所帶來的真實效果,僅針對于梅里美式雙層敘事來說,初始敘述層一定程度上是作者現實生活在小說中的倒影,這就平添了初始敘事的真實感,同時也就使得發生在初始敘述層的第二敘述者的身份更可信,讓第二敘述者的講述更有說服力,作者還會抓住機會在初始敘述層中增添細節,強調內層故事的真實,也就進一步加強了故事情節的可信度。如梅里美所言:“當敘述超自然(虛構)現象時,就應該盡可能增加客觀真實的細節。”如在《一盤雙六棋》中,敘述者作為一個乘艦旅行的乘客對軍艦上午后慵倦懶散場景的描繪,使人仿佛身臨其境;在《卡門》中敘述者作為一個穿越荒漠的旅者對如何推進旅途,如何偶遇唐何塞的詳盡描寫,為第二敘述層故事的展開做足了鋪墊。
除此之外,我們從《奪堡記》中中尉對戰爭的回憶和《卡門》中唐何塞的回憶還可以看出,第二敘述層的故事通常采用了回憶狀態下的第一人稱敘事,第一人稱敘事其實就是一種“我講你聽”的限制敘事模式,讀者站在敘述接受者的角度接受敘事,第二敘述者不是在講別人而是講自己的故事,由他控制著敘述的內容、節奏、語氣和方向,使讀者在不知不覺中就被說服了,并對敘述者產生了情感上的共鳴,甚至發自內心的同情,從而增強了小說的敘述力量。
最后,雙層敘事將敘事中的“我”,即初始敘述者從單一受限視角敘事的限制中解放出來,兩個敘述者的存在使敘事保持真實感的同時又保留了敘事的完整。這樣就讓敘事既擁有了全知視角敘事的自如,又保有了受限視角敘事的真實感。兩個敘述層的故事還可以相互進行情節背景和細節方面的補充,使故事和人物形象都顯得更為充盈豐滿。
三、雙重層次中敘述構成者的角色轉換
趙毅衡為敘述分層下過這樣的定義:“高敘述層次的任務是為低一個層次提供敘述者,也就是說,高敘述層次中的人物是低敘述層次的敘述者?!睌⑹稣咴诓煌瑢哟喂适轮械淖兓脖厝粠頂⑹鼋邮苷叩霓D變,從而產生獨特的敘事效果。
如上文所述,梅里美經常會將一個類似現實生活中自己的“旅行者”的形象代入作品中,如《奪堡記》中的“我”,《卡門》中的考古學家。這個旅行者就是初始敘述層的敘述者,這個敘述者的身份符合作者在現實生活中的身份,“他”與勇奪堡壘的軍官的談話,在荒漠中與唐何塞的偶遇,與船長的聊天,就像真的曾經發生過一般,使得敘事脫離了小說的虛構性,堪稱為一篇紀實,這次紀實的親歷者,也就很自然地作為敘述者將這次經歷轉述給隱含讀者們。保留旅者的身份,也為敘述當地風情,勾勒故事背景提供了方便。同時,作者出面,作者以“我”的名義同小說中的人物建立聯系混淆現實與虛擬之間的界限以追求真實性。將作者真實身份代入可以增加讀者對情節的信任度。第一敘述層對被敘述者的一些刻畫,也為第二敘述層的故事發展做了鋪墊,比如《卡門》中對唐何塞的言行舉止的描寫毫不吝惜筆墨,一個好義俠士的形象躍然紙上,也就使得讀者更容易理解第二敘述層中唐何塞對卡門的復雜感情。
而在初始敘述層中的軍官、唐何塞、船長等人開始向旅者講述他們自己的故事,我們也就隨之進入了第二敘述層,軍官等人成為了新的敘述者,而旅者的角色則從敘述者轉變為了敘述接受者,他和隱含讀者一起,傾聽第二敘述層的精彩故事。原有的“我”充當敘述接受者或者事件的參與者和讀者一起作為故事的傾聽者,使得讀者更輕松地進入到第二敘述層故事中,可以加深讀者對故事的印象。
最后,第二敘述者的敘述中,故事主人公站出來發言進一步淡化消解了敘述的虛擬性,讀者很容易進入敘述空間,參與敘述的進程,達到對敘述事件感同身受的效果,增強敘述的感染力。
小結
現在,小說讀者等其他敘事受眾的審美標準越來越高,單線程,單一層次的敘事有時已經不能取得很好的敘事效果,具有多重敘事結構的優秀敘事作品(小說,電影)不斷涌現,如之前取得非常優秀的票房成績的電影作品《盜夢空間》,就是通過多層次架構推進故事進程的典型,劇情設置精妙,廣受觀眾好評。這種多層次的敘事結構能夠歷經幾個世紀而長盛不衰,必然有它自己的獨到之處,梅里美的雙層敘事作為各中翹楚,更是值得拿出來細細品讀。
參考文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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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Nouvelles complètes , Prosper Mérimée , folio classique , 1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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