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紅樓夢》第二十一回有寶玉讀《南華經》的情節設置,《南華經》中的思想意涵不僅影響著寶玉的處世態度,也影響著寶玉對于以襲人、麝月、寶釵、黛玉為代表的有情之人、失去真性之人、有材之人的態度。本文通過對《紅樓夢》第二十一回寶玉閱讀《南華經》的情節以及所發感慨分析寶玉身上所暗含的莊禪思想,即無情以解脫、保全真性、無材以自適的道家思想。
關鍵詞:紅樓夢;寶玉;南華經;莊禪思想
作者簡介:鄭艷明,女,1992年1月20日生,漢族,湖北宜昌人。現為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本科生。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23-0-02
《南華經》一書在賈寶玉的成長生活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小說中多次提到了寶玉讀《南華經》,這與寶玉的人生際遇有關,他雖然出生于鐘鳴鼎食之家, 卻天生一種憂郁本性。在偌大的一個家族, 也沒有幾個人能夠真正理解他的心思,所以,當有莫名的苦悶情緒涌堵在心里時, 他會拿起一本《南華經》來排遣。通過閱讀《南華經》,寶玉有了許多獨特的人生體會和感悟,這些感悟對于寶玉的人生態度和對人的看法具有重要影響,反映了道家思想對于小說的滲透。本文擬從寶玉讀《南華經》及其所作續筆出發,從文本細節挖掘寶玉身上隱含的道教思想,所要討論的是寶玉讀《南華經》及續筆《南華經》的這一情節:
故絕圣棄智,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剖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彩,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邃其穴,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這個情節在全文中看似無足輕重,卻暗含了寶玉內心的對于“莊禪”思想的看法,著名學者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認為: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示人以解脫之道。如何從人生之苦痛中解脫,即是一部《紅樓夢》的主旨所在。而“莊禪之道”蘊含著“解脫之法。”寶玉讀《南華經》這一情節暗含了寶玉對于“莊禪”思想的解讀。寶玉讀南華經這一情節的真正含義是什么,本文擬從一下三個方面進行解讀:
一、焚花散麝——無情可得解脫
焚花散麝,是寶玉解脫思想的反映。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論及寶玉的解脫思想,他指出“ 若《紅樓夢》之寫寶玉, 又豈有以異于彼乎? 彼于纏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脫之種子, 故聽《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 讀《胠篋》之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1,王國維認為焚花散麝是寶玉的思想實質,寶玉在陷入困境時,尋求出路最終得到的答案是焚花散麝以求解脫。寶玉為什么要焚花散麝呢?小說第二十一回寫道:
至晚飯後,寶玉因吃了兩杯酒,眼餳耳熱之際,若往日則有襲人等大家喜笑有興,今日卻冷清清的一人對燈,好沒興趣。待要趕了他們去,又怕他們得了意,以後越發來勸;若拿出做上的規矩來鎮唬,似乎無情太甚。說不得橫心只當他們死了,橫豎自然也要過的。便權當他們死了,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
寶玉以權當他們死了, 毫無牽掛, 反能怡然自悅的撫慰之語將自己從苦悶中解脫出來, 其實這只是在他熟讀、領會《莊子》之后才能有的見解。寶玉不喜歡襲人做如此的舉動,襲人和麝月是寶玉的隨房丫鬟,在寶玉心里,他并不希望黛玉受到傷害,同時他也是在乎襲人的麝月的,所以襲人對他不理不睬時,他索性說“權當他們死了,毫無牽掛,反能自然愉悅”。毫無牽掛是進入逍遙之境的最佳精神狀態,要想真正解除內心的痛苦,就應該保有無情的精神狀態, 身、心有所系終究是進入不了逍遙之境的。只有無情可得解脫,此處庚辰雙批曰:“此意雖好,但襲卿輩不應如此棄也。寶玉之情,今古無人可比,固矣;然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看至后半部,則洞明矣。”寶玉的毒筆者將其理解為無情,無情以求解脫,無情以求自適。寶玉的毒在于他可以拋卻一切遁入空門,他選擇無情從而求得解脫,這是寶玉讀《南華經》后悟出的智慧。
這段續文完全襲用了《南華經·外篇·胠篋》中的句法和辭氣,看似調侃的語氣背后暗含的是寶玉對于以襲人和麝月為代表的閨閣始人含勸的態度,無情方可得解脫,一切煩惱皆是由情而生,無情則煩惱無,多情則煩惱無限,這是寶玉在讀完《南華經》后得出的一個觀點,使得寶玉在一段時間內得到釋懷,從這一點上來看,高鶚續四十回中對于寶玉最后出家為僧的情節設置是頗和作者意涵的。寶玉情極之毒,并不是完全無情,而是一種對情的超脫,因為情極而為求自適故而選擇無情。這是寶玉熟讀《南華經》之后所感悟的道家思想。
二、戕其仙姿——保全真性的智
戕其仙姿,筆者以為可以有兩種解讀,一種是寶玉對寶釵失去真性的智的感嘆,即封建教條使得寶釵失去了真性情,她的仙姿被戕害了;第二種是寶釵的近乎完人的形象應該被戕害,讓她恢復真性情的智。第一種觀點的論據頗豐,寶玉是一個性情之人,他自己很看重性情,小說中有這樣的情節設置,寶玉對夢中對少年喝道:“空有皮囊,真性情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此番感嘆相比也來自于他在府里看到了太多人失去了真性情,而在這些人里他最為惋惜的便是寶釵。寶釵的真性情被破壞了,變成了一個“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世故之人,變成一個封建制度下的一個完美的婦女形象。何其芳在《論紅樓夢》中將寶釵的形象表述為“封建社會循規蹈矩的少女”,她用封建道德所打造的完美形象卻也扼殺了自己的真性情,她所受的教育和封建家庭的教條使得她身上的真性的智被扼殺了,她的真情真愛都被遏止了。失去了真性情的寶釵在寶玉看來是十分惋惜的,所以寶玉的戕其仙姿既是對寶釵封建道德所束縛。
第二種觀點和前一種觀點相同點在于承認了寶釵身上真性情的不復存在,但是,第二種觀點強調的是對真性情的召回,他認可了寶釵身上原有的真性情,寶釵自幼受儒家傳統思想的浸淫很深,在她的身上集中了一切傳統美德,是一個幾乎沒有任何缺點的完美的人物。曹雪芹將寶釵這個人物形象塑造為儒家思想的化身,她聰明博學,仁愛禮讓,盡管對現實社會不滿,但是仍然希望通過自我修養、自強不息去追求理想人格的實現。她的仁愛禮讓,愛護姐妹兄弟,是值得肯定的,寶釵并沒有直接充當封建家長的幫兇,她順應了命運,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但卻無法獲得寶玉的愛。寶玉希望寶釵能夠保存真性,這一點卻是毋庸置疑的。
三、灰其靈竅——大巧若拙的愚
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黛玉的才情是大觀園眾多女子中的佼佼者,黛玉也為才情所累,“黛玉一生是聰明所誤” 2。因為太聰明而為洞明一切世故,黛玉的才情并沒有給她帶來多大裨益,她的敏感多思反而讓她日漸羸弱。寶玉對于黛玉才情的態度,是灰其靈竅,也就是說寶玉雖然愛惜黛玉的才華,但是卻并不希望黛玉有這樣的才華。寶玉是主張無材的,無材的人生態度在《南華經》中多處提到,《莊子》多次提到“無材”的重要性,在《內篇人間世第四》中講到了無材之木的故事:
匠石之齊,至于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數千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
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棭樠,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神社櫟樹之所以巨大華美,是因為它是“不材之木”。正因為是“無材”,這棵樹才不會遭人砍伐,因此才能壽延。莊子認為樹不成材,方可免禍;人不成才,亦可保身。樹不成材使得它免遭斧斫之禍,真可謂“疏散之樹,終于天年”3,因為材質無用,它保全了形體的完整,于樹而言,它并不希望自己被用,它要做一棵散木,而不是材木。同樣的,寶玉所持的也是這樣一顆無用無材之心,他無意于功名利祿,更不希望見用于世,成為材人并不是他的終極理想,他要做的事人世間一自在散人。無材是道家思想中的重要觀點,無材可以避禍,做散人才可以自由屹立在世間。寶玉讀到的 “絕圣棄知”,“殫殘天下之圣法”,“毀絕鉤繩而棄規矩”等等,一言以蔽之,就是在強調無材的觀點。曹雪芹的無材思想直接影響到了他的創作,他塑造了黛玉的有材形象,卻又借寶玉之口道出了有才反被才所累的觀點。灰黛玉之靈竅,寶玉熟讀《南華經》后的解讀不禁讓黛玉哭笑不得,黛玉提筆所做的續作暗含了黛玉對寶玉觀點的不認同,至于黛玉對于《南華經》的見解,本文就不多加贅述了。
《紅樓夢》第二十一回中的這一情節設置,暗含了寶玉對于《南華經》的解讀,這段文字最明白不過地顯示了寶玉所追求的人生理想.“絕圣棄知”,“殫殘天下之圣法”,“毀絕鉤繩而棄規矩”等等,一言以蔽之,就是要“回歸自然”、“保全真性”。再看一下寶玉乘著酒興所作的續文,所謂“焚花散”,所謂“戕其仙姿”、“灰其靈竅”,與莊子的思想一脈相承。無情以求解脫,保全真性的智,無材而得自適,是寶玉對于《南華經》的獨特感悟,也是莊禪思想對于寶玉的影響。
注釋:
[1]王國維:《王國維文學論著三種》 ,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
第11頁。
[2]紅樓夢第二十二回脂硯齋庚辰雙批。
[3]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71頁。
參考文獻:
[1]羅偉國:《談佛說道解紅樓》,安徽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2]劉大杰:《紅樓夢的思想與人物》,古典文學出版社,1956年版。
[3]曹雪芹:《紅樓夢》,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4]杜景華:《<紅樓夢>和“道”》,《文學評論》,196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