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特寫描繪的江湖情、宗師夢

摘 要：對于一部影片的考量，通常參照一定的類型系統，對于《一代宗師》來說，這個系統是武俠類型片。王家衛在電影中引入了通俗的武林爭霸與江湖恩仇的故事套路，他也因此遭到通俗電影觀眾的圍剿。作為反類型的作者電影的代表，王家衛的電影從來都未受制于任何類型的桎梏，一切以既有經驗作為參照標準的考量都是徒勞。拋卻敘事邏輯的考量，《一代宗師》是一部真正可以用來叫做電影的電影，因為，它在人物內心的推拿定奪、環境氣氛的鋪設營造、打斗場景的細節展示方面，無不讓這部民國武俠片彌漫了一種電影化的詩意情緒，可以稱其為詩意武俠。所謂詩意在于它繼承了王家衛一貫的超脫現實的影像風格。

關鍵詞：《一代宗師》；王家衛

[中圖分類號]：J9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23-0-02

在王家衛的影像世界中，總會有那么一點跳脫、一絲奢靡、一份詩意，拒日常生活經驗于千里之外：大特寫、升格鏡頭、唯美的燈光布景、時代和動作以及細節場景的不遺余力的展示都讓他的電影充滿了極強的形式感和風格化特征。在《一代宗師》中，宮二復仇的東北火車站段落，葉問大展拳腳的那個雨夜場景，宮二為父送殯時的漫天飛雪的情境，葉問和宮二不斷交錯時一個脈脈的眼神，唯美詩化的鏡頭讓時間駐足。宮二和葉問唯一一場功夫切磋戲處理得到位得體。在金樓的一段打斗之后，二人在一起過招的特寫畫面經過了升格處理，既拉伸了時間，也延宕了情感，這種調度方式形似《臥虎藏龍》中玉嬌龍與李慕白二人在竹林上的那段竹葉滑過人臉的段落，李安把那場戲叫做“意亂情迷”，而王家衛也通過這個鏡頭奠定了葉問和宮二幾十年的情感基調——欲拒還迎、欲說還休。二人的感情配合著王家衛式的慢板音樂，似乎將我們拉到《花樣年華》中的那種用眼神交流的曖昧情境。

《一代宗師》讓許多許多觀眾懷著獵奇的沖動購票入場，又為影片會否太過晦澀，值不回票價而忐忑。的確，《一代宗師》打破了武俠片一貫的二元矛盾結構，將故事變成沉積情懷的工具。葉問也不再忙于痛打日本刀客或俄羅斯大力士，而是面對心中的一道坎“宮家六十四手”一再糾結。不過出乎每個觀眾的意料，影片并沒有因為寓意于形而變得曲高和寡，相反在葉問抱起餓死女兒的尸體哀嘆時，我們才真正感受到了自己心里那個隱約可以觸碰的江湖。從小我們看著“武打片”長大，為俠客們大打出手時奇詭的招數和拳拳到肉的快感大呼過癮，而各類影視作品也不遺余力地打造“武打片”，就這樣看到十七八歲，膩了。不是膩了那個退不出的江湖，而是不再滿意于單純看俠客飛檐走壁，總覺得純粹的武打里還少了點什么，不是心目中那個快意恩仇，逍遙自在的世界。劇情上看下來，《一代宗師》講了段南北武林紛爭，講了場幫派內訌。雖然故事并不新鮮，但把武林間那點糾葛都說全了，相比于武學大宗師們的拳腳較量，影片更注重禮儀、規矩的細節展示，以哲思化的臺詞求索著真實武俠世界的模樣——如果是《臥虎藏龍》是詩化武俠世界的典范，那么《一代宗師》就是最接地氣的江湖。

先是南北武林紛爭，即將隱退的北派八卦掌宗師宮老爺子南下搦戰。梁朝偉代表南派出馬，金樓闖三關完畢后，跟宮老爺子的對決不比武，比想法。倆人拽著一塊餅撕來扯去，不過是“斗智斗勇”的另一種寫法。宮老爺子回東北后，逆徒馬三投奔日本人后將其殺死。章子怡要為父報仇，本是天經地義，但長老一句“徒弟滅師就夠丟臉的了，你還要師妹弒師兄嗎？”就把她打入道德困境。從小到大看那么多武俠片，學到最多的就是武林中人都圖個面子。但金庸古龍們總是用簡單的“親情大過天”，就解決了主角手刃仇敵的動機，細心的王家衛在《一代宗師》里告訴我們，他們其實都忘了同門規矩、輩份差異。毋庸置疑，王家衛的邏輯，終結了觀眾對于江湖恩仇連鎖的幻想——宗師們也是人，縱然他們有著近乎無窮的武學能量，面對世故，面對規則，他們依然是個普通人。

除了武林這點兒事，梁朝偉與章子怡的感情戲份也處理地相當朦朧。倆人金樓初次交手時，便有倆人臉對臉在慢鏡中擦過的鏡頭，這其實哪里還是你死我活的打斗，完全是借比武在調情嘛。但王家衛不明說，你得自己通過功夫的方式，去揣度羞澀的宗師們內心的想法。

類似這種欲說還休、只隔一層窗戶紙式的情感拿捏和表達，《一代宗師》里比比皆是。

既然立場選的極盡寫實，武學刻畫如果走了虛，影片的根基就會坍塌。可喜的是我們看到銀幕上的一招一式精確到幀，都是根據真實武術的格斗風格來設計。雖然《一代宗師》是帶著寫實的枷鎖出拳，可他打出的勁風卻比近年來大多數“武打片”要立起來。《一代宗師》里，梁朝偉演詠春葉問，章子怡演八卦掌宮二，張震的角色則是八極拳一線天。入組之前，三人都找了師傅各自練拳，張震更是一練三年，去年11月，拿了個八極拳比賽全國冠軍。這不是炒作，而是拍片需要，《一代宗師》應該是金牌武指袁和平最頭疼的一部戲，因為片中三人的動作戲，都需要按照各自門派的打法來設計。真實，是《一代宗師》動作戲的標桿。如果你是內行，能僅憑套路就分清每個角色各自出自何門何派。影片開篇，梁朝偉雨夜以一敵眾的打戲，便為全片定下基調。這場戲在雨中進行，輔以慢鏡，觀賞性極佳。但觀賞性之外，通過慢鏡展示詠春奧妙，才是王家衛的真實訴求。打斗中，敵人多是拳腳還未擊出便被梁朝偉用招式擊退，這是詠春最精髓的敏捷、快速原理；雖然被眾人圍住，梁朝偉不退反進，喜歡往人堆里鉆著打，這不是耍酷，而是因為詠春有著貼身緊打的特點。如果你注意看，這段戲里還有一個梁朝偉一腿劈在銀幕正中間的鏡頭，毫無疑問，它是在強調詠春最經典的中線理論。到了章子怡的打斗段落，鏡頭變得很美。甚至章子怡跟梁朝偉金樓過招時，配樂放起了歌劇。章子怡像只蝴蝶一樣在梁朝偉周身打轉、翻飛，這不是因為她學過舞蹈，也不是因為王家衛追求單純地“好看”，而是因為八卦掌以掌法變換和行步走轉為主——必須這樣打。按照這個標準，張震的打斗戲是什么效果便很好猜測了。八極拳向以樸實簡潔、剛猛脆烈聞名，所以張震在影片中后段一口氣挑翻十余人的打戲，比梁朝偉的兇狠，比章子怡的簡練。這場戲的收尾，是張震一腳將最后一個敵人踹上墻檐，墻檐應聲碎裂，上面鮮血淋漓，畫面上，它體現了八極拳的霸道，內里的道道上，它秀了把八極拳名聲在外的“搓踢”。

正因為《一代宗師》的打斗段落跟拳法特點緊密聯合，使得影片擁有了一種獨特而獵奇的審美效果，觀眾們不再執迷于每一拳每一腳是不是打得那么威風逼人，而是著迷于這層層變化之后神秘的古中國武學，《一代宗師》將武林排成了體系，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和豐富絢爛的武學領域都最終指向一個不再是空想的“江湖世界”，在這部影片里“強”不再只是一項參數，“宗師”也不再只是一個單項參數爆表的人物符號，“江湖”也真正從一個詞語概念變成了由血肉組成的酷似真實又迥異于真實的世界。

《一代宗師》里出場的宗師有很多，但命運各不相同。套用片中面子和里子的比喻，不是每個宗師，都能光宗耀祖。片子的時間跨度，從民國到解放初期。之所以選擇這段近代史上最混亂、最無序的時間段，蓋因它更能說明亂世出英雄，也沒英雄。梁朝偉飾演的葉問到香港開武館授徒，混得最好；章子怡飾演的宮二力挫馬三后開始吸鴉片，早早病逝；張震飾演的一線天流落街頭開理發店，碌碌終了；趙本山飾演的丁連山一直隱于鬧市，下落不明。

幾位在武林都是宗師，但在生活中，發展軌跡各不相同。這是一種顛覆，也是《一代宗師》片名中的“代”字的最佳釋義。除了主角們最終命運講述的這個哲理，片中很多臺詞也都頗具深意。比如宮老爺子評價宮二那句，“出家能做高僧，唱戲能成名角”（人的選擇性注定了命運走向），再比如宮二抱著宮老爺子遺像時那句，“寧可一思進，莫再一思停”（別再猶豫）。基本上，《一代宗師》這次的臺詞跳脫出了王家衛以往晦澀的喃喃自語，結合上下劇情語境來看，或點明角色性格，或暗示了劇情走向的可選擇性。而對觀眾來說，似乎少了一份熱血，多了一分嗟嘆——這恰恰印證了《一代宗師》一個重要的價值判斷，武俠的世界里，功夫再高，也不可能一輩子少年激昂的姿態。

五十年代的香港，彈丸之地，大批國人避亂至此。被時代洪流裹挾，沖到一個小島驚魂未定，是片中每一個宗師都在挑戰的絕大崩潰。武學上的見招拆招只是電光火石之間，面對時代摧枯拉朽的威能，“見招拆招”所代表的取巧、無畏和武學禮道的精神酸澀得幾乎成了一方情懷的縮影。沒有殺更多人、沒有擺平更多門派、沒有打得雞飛狗跳。他們面對自己生活的高山，猶如達摩面壁，各自修行。當然觀眾們還是希望看到宗師們在沉默中爆發，只是這份希望不再是看“武打片”時那樣隔岸觀火的興致，而是對于時代變遷讓人窒息的威壓，產生了一份不可言說的感同身受。與其說觀眾們想看一場痛快的打戲來沖開情節上的困境，不如說在憐憫和共鳴的驅使下我們更愿意相信，簡潔而精深的武學可以刺穿穢濁的現實。

只因為中國文人畫，有力量處不在落筆，而在留白。江湖的魅力不在其殘酷更迭，而是在大戰過后，勝者捂著傷口望向南窗，一瞬間悵然的若有所思。似乎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