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笑聲不是幽默

程少堂先生是當今中語界充滿個性而又讓人景仰的語文大師，是“語文味”教學流派的創立者和核心人物。他說：“缺乏幽默感的語文老師，是缺乏人文精神的、自己痛苦又讓他人痛苦的人。我繼續強力推薦美國‘搞笑諾貝爾獎’宗旨——‘先讓人發笑，再讓人思考’。”“很多人以為我是一個富有幽默感的人，并對我的公開課或講座很有興趣。……男老師的課或講座，如果沒有笑聲，是不成功的，如果笑聲太少，那就不能算很成功。因此，我備課（無論是公開課還是講座）的最后一個環節是‘備幽默’，而且我已養成高度重視這一環節。”

因此程老師上課，施展自己一貫的幽默和博學的魅力，帶領學生和聽課老師一起朗讀、品味、欣賞、創造，以至課堂其樂融融。

下面，我們就一起走進程老師課堂上此起彼伏的幽默笑聲。

《程少堂講語文》一書如實記錄這樣些教學片段。《荷花淀》：“我曾經調查過一個學校的高二學生，問他們學過《荷花淀》沒有，他們說學過。問他們喜歡不喜歡，他們說不喜歡。……講《荷花淀》，就是夫妻話別、送夫出征、助夫殺敵什么的，老師還在上面讀呢。丈夫和妻子分別的時候說：‘我走了，你要不斷進步，識字，生產。’她說他們同學覺得很搞笑，我問有什么好笑的，她說男同學說：‘男人都走了，女人還怎么生產？’”（哄笑）

《世說新語·詠雪》：“師：王凝之是誰的兒子？生：是王羲之的兒子。師：王羲之是誰啊？是不是賣肉的啊？（笑聲）”“師：找出一兩句話，看看為什么那么多文人迷戀《世說新語》。要不找一篇文章‘世說新語的藝術特點’，加幾個關鍵字上去搜索？（一男生舉手要求上來，師示意他上來。）生：小弟獻丑了。（哄堂）師：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笑聲）”

在香港香島中學四年級上《詩經·子衿》一課，“師：在我們現在生活中‘風流’是什么意思？學生7：一個男孩子喜歡女孩子，很花心的那種。學生8：一般說男孩子用情不專，家里有老婆還出去找……師：比較準確。（笑）那你以后不要太風流好不好？學生：（大笑）”

2011年上半年程少堂老師在南京市為某校八年級學生上課，當講到“乳”字含義時，告訴學生說，“乳”就是“小”的意思。接著就講了一段，說有對年輕的夫妻，想購買一套房子，因經濟實力不足，只能買小一點房子，有學生說這不是買“小乳房”嗎？哄堂大笑！十二三的孩子，竟也受不了“乳房”的誘惑！

程老師有種觀點：“要教出幽默美。語文課堂要有笑聲。除了特殊內容的語文課以外，一般來說，沒有笑聲的語文課不能說是美的課，也不能說是有‘語文味’的課。有‘語文味’的語文課要讓學生學會有魅力的哭，也要讓學生學會美麗的笑。”

這里筆者想說：程老師，有些笑聲不是幽默，學生的笑聲也不那么美麗。

誠然，幽默是使教師教學語言生動的法寶之一。它簡捷明了，能表達出深刻的內容；它令人捧腹，學生輕松愉快。它調動學生的聽課情緒，使之對語文知識的學習始終充滿激情，對老師所講的內容愛聽，樂學，教學效果頗佳。

但是，品味程老師課堂制作的“幽默”，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起東北的“二人轉”，爆粗口，兜黃段，借用男女之事創作廉價的笑聲，甚至是想入非非的笑聲。

無論是課堂預設的“幽默”：“男人都走了，女人還怎么生產？”“買‘乳房’”，還是課堂隨機生成的“幽默”：“是不是賣肉的啊？”“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那你以后不要太風流好不好？”類似插科打諢釋放出的膚淺笑聲，實際上，只是渲染一點課堂熱鬧的氣氛，激發一下學生感官的愉悅。對于教學重點解決，教學難點突破，對于思維培養，感情熏陶，對于文本欣賞，審美教育，等等，究竟能有多大的意義，讓人心存疑慮。

“幽默”作為一個美學范疇，指一種令人發笑而有余味的情操。笑是幽默的外部特征，沒有笑就不成其為幽默；但笑還不是幽默的本質特征。只有“會心的笑”或“心理的笑”才與幽默的本質有緣。這類庸俗、低俗、媚俗教學語言開發的“哈哈”笑聲，是學生會心的嗎？學生在笑聲中明白點什么道理？得到點什么啟示？感情蕩漾出幾許波瀾？程老師一再強調語文老師要學會“煽情”，難道情感因素是語文教學中至關重要的嗎？難道人文性就是要關注學生的哭與笑嗎？難道笑聲就是要靠這一類的“幽默”噱頭兌現？

首先，課堂語言要有助于課堂教學目標有效達成，比如，程老師把《詩經·子衿》主題或者說目標確定為“用優美的漢語描繪優美的人性”。那么，這里的“優美的漢語”，既指文本語言、解讀文本語言，也應包括教師課堂運用的穿針引線、點撥引導、激勵欣賞等“幽默”語言，雖不能說教學語言要句句珠璣，但也不能信口開河。

再看看教學對象，面對這群涉世未深，情竇欲開的花季少男少女。用油滑的語言，挑逗的語言，雖不能說下流，但也是極不文明。并且名師的話，可能要在學生心田落地生根的！

幽默語言的要義就是指有趣或可笑且又意味深長。幽默大師林語堂說：“凡善于幽默的人，其諧趣必愈幽隱……與粗鄙的笑話不同，幽默愈幽愈默而愈妙。”也就是說，它不一覽無余，而是給人留下回味思考的空間，這個空間里趣味無窮，機鋒無限。因此，它隱含暗示，寓莊于諧，正話反說，笑中含淚，言近旨遠。像“王羲之是誰啊？是不是賣肉的啊？”韻味何在？

幽默語言還要藏有對生活的嚴肅思考及悲天憫人的情懷。幽默的語言藝術家老舍說：“文字要生動有趣，必須利用幽默。”把“想得深”的思想內容，用“說得俏”的語言表達出來，含蓄雋永，充滿濃郁的幽默色彩。他小說經常運用夸張、比擬、諷喻、反語、諧音、曲解等修辭手法來構成幽默的情境。如《茶館》里伙計李三說：“改良！改良！越改越涼，冰涼！”利用諧音，把人們對康梁改良失敗帶來的失望心理表達得極真切。比如唐鐵嘴夸耀自己如何抽“白面兒”，“兩大強國侍候著我一個人，這點福氣還小嗎？”明明受人侵害，偏要自我炫耀，給人帶淚的笑。又如王利發問報童“有打仗的新聞沒有？”看起來似玩笑，實則包含著對動蕩時局的強烈不滿，“用幽默的話，寫出了令人心酸的事兒”。而“那你以后不要太風流好不好？”一類的語言，又有什么嚴肅的思想內容可言！

就是美國“搞笑諾貝爾獎”，其宗旨也是“先讓人發笑，后讓人思考”。比如，2011年搞笑諾貝爾生物學獎授予Daryll Gwynne和David Rentz，以獎勵他們有關“發現不同種類的甲蟲會和不同種類的澳洲啤酒瓶交配”的成果；搞笑諾貝爾數學獎授予歷史上各色的世界末日預言家們，以表彰他們“以實際行動告訴世人，在進行數學估算時小心謹慎是多么的重要”。幽默思維善于從常人想不到的角度來思考和表達問題，它給人的是戲謔中有嚴肅，諷刺中有啟發。“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之類語言，又能給學生怎樣的思考？

早在17世紀，夸美紐斯在《大教學論》中就曾強調教師語言的重要性，他認為教師語言應是一種教學藝術。于漪先生在《教學如何語言》中告誡：“教學語言是實施教學工作最基本、最直接的手段，理應講究質量，講究品位，講究藝術。……如潺潺溪流、叮咚泉水，伴隨著知識傳授、能力培養、情感熏陶滲入學心田，滋養學生成長。”

所以，教學語言不管幽默與否，都要努力追求有質量，有品位，有藝術。因為它決定課堂的教學質量與效率，折射教師的學術和文化修養，更會影響學生人生的走向、處世的準則、學識的追求，產生的長期效應，乃至影響終生。教育是心靈的藝術，而課堂是學生生命成長的足跡，是學生思維成熟的過程。在課堂教學中，優秀的教學語言激發了學生的注意力，引導他們在求知的海洋中揚帆遠航，獲得學習的快樂；美妙的語言輕輕地撥動著學生的心弦，激發學生神思飛越，沉醉于探索的歡樂之中；美麗的語言點燃學生的求知火焰，開啟學生的人生智慧，培育學生的純潔心靈，進而涵養學生優美的文明氣質和優雅的文化風度。

當然，有些笑聲在程老師課堂上也還是很幽默的，如，《荷花淀》教學實錄中的片段：“再往下看，女人低著頭：‘你總是很積極的。’這句話，我有兩種改法，丈夫要上前線去了，我這么改，女人說（撒嬌地）：‘不嘛，你不要走嘛！’（笑聲）這樣可不可以？……我再改一改，女人這么說（耍潑地）：‘行啊！你走，我搬回我媽媽家！’（笑聲）可不可以？接下來我們再改一句：‘女人鼻子有些酸，但是她并沒有哭。’我把它這么改：‘女人的淚水直往下淌，她咬了咬牙。’可不可以？（笑聲）”這類語言，它讓你開懷，讓你思考，甚至能讓你疼痛，讓你淚流滿面。學生能從“笑聲”中找尋自己所需要的，或者說，一直缺少的，然后去接受它，最終幫助自己獲得人生幸福感。

對于“情感激發，幽默點染”，程老師曾說：“語文教師在教學中應保持一種含蓄的有節制的奔放，絕不能濫情，不能夸張，不能張狂，更不能囂張。語文教師要熱心腸，冷頭腦。語文課要讓聽者沉浸在一種審美愉悅之中，如沐秋陽，如坐春風，因此語文教師的教學情感最好是‘文’一點、溫和一點、清淡一點、輕松一點，甚至古典一點。”對比一下程老師課堂實錄上些許“幽默”，真讓人笑不出口。

幽默是集思想、學識、品質、智慧和機敏之大成。課堂上笑聲不斷，幽默無限，固然讓人賞心悅目。但是當今許多公開課，為展示教師個人魅力，為讓課堂氣氛配合表演，教師滿頭大汗，迎合學生，恭維學生，搞笑學生，不管什么課型，無論什么教學內容，努力追求表面繁榮，認為學生笑了，大家都會笑的，以致形成了華而不實的“課風”，而風一吹過，落葉繽紛。因此，真正能“幽默”出學生發自內心的笑聲，“幽默”著走進學生心田的東西，那才是極其崇高，極其美麗的。

（李曉奎 江蘇邳州市教研室 221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