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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路與天梯山的記憶

2013-12-31 00:00:00蕭根勝
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 2013年8期

在共和國的版圖上,有不少稱之為天梯山的地方。甘肅省武威市的天梯山,以山、水、佛、云為特色,以創建于1600年前的石窟而聞名;河北省邢臺市的天梯山,則以奇、秀、險、峻而著稱,以800年前抗金名將牛皋誓守關山精忠報國的英名而享譽八方;近幾年熱議的重慶江津深山中的愛情天梯,則以劉國江50年來為年長他10歲的愛人開鑿6000多級石階而出名,演繹了許多讓善男信女為之感動的經典愛情故事,成為情侶朝拜的圣地……

然而,還有一座天梯山卻鮮為人知,那就是矗立于青海天峻草原與柴達木盆地之間中吾農山系東延的關角山。關角山,藏語意思為“登天的梯子”。山的海拔4310米,它腳下的隧道——關角隧道海拔3690米,總長4010米,是當被稱為“天路”的青藏鐵路從這“登天的梯子”下穿過以后,這座天梯山才逐漸被人記起。

從五十年代末青藏鐵路西格段(西寧至格爾木)在這里打響第一炮,到駛向拉薩的天路列車從天梯山下穿行,這里上演了無數曲感天動地、可歌可泣的英雄華章。電視劇《雪域天路》的很多鏡頭集中在這里,再現了五十年代末鐵路職工和七十年代鐵道兵指戰員挑戰生存極限,創造人間神話和世界奇跡的壯舉。我是當年參加關角隧道施工的炊事員,可以講的故事雖然有限,但那段悲壯的歷史、那種戰天斗地的精神卻穿越時空、穿越天梯山的高峰,不斷清晰地回旋在我的腦海里,回旋在我記憶深處那片珍存鐵道兵不朽業績、光輝歷程的空間里……

一、為了127名戰友的生命

我們一九七五年春季入伍的新兵,分到連隊經過五天的戰前培訓,四月一日起投入正常的“戰備施工”。我的炊事員使命從這一天開始。

關角隧道作為青藏線一期的“控制工程”,一九五八年八月第一次開工,經過近三年的開挖,已完成折合成洞2551米,占隧道當時設計長度4005米的63.7%,停工時僅作了簡簡單單的封閉處理。十三年間水深數尺,已做過的工程經過常年的涌水浸泡,拱墻開裂、浸限、沉落、倒塌嚴重,復工后第一項緊迫任務就是排除洞內積水,進行大規模的淤積清理。師領導帶領有關技術人員乘竹筏先后幾次進入洞內進行現場勘查,初步核實清理任務相當于重新打一座885米的新隧道。我們三連的任務是負責原開挖的平行道和橫通道的清理。

青藏鐵路沿線特殊的自然地理環境被國外專家劃定為鐵路建設的禁區。一九七四年,在國家經濟十分困難、政治斗爭異常復雜的形勢下,第二次復工建設,黨中央高度重視,周恩來、李先念、余秋里等領導同志先后十多次作出重要批示。軍委首長根據黨中央的要求,提出了青藏線要快開進、快準備、快施工的要求。復工后,洞內空間有限,每班投入人力不能過多,實行六小時四班倒施工,高潮掀起來以后,實行八小時三班倒,炊事班緊密配合,每天開九次飯。我們四個新兵平時的任務就是挑水、劈柴、鋸肉,到菜窖里翻菜,學著燒火、切菜、揉面,每個人跟兩個老兵值夜班,并逐步開始學習如何在氣壓低的情況下把饅頭蒸熟,在肉魚不多的情況下如何把菜炒香,在炒菜數量有限的情況下如何能給各班分均配勻等等。有點技術的活兒比較輕松,沒有技術含量的活兒往往要憑體力,而且保障性很強,必須有幾個人主動去干,堅持干。如挑水這種活兒,看似簡單,實則繁重,而且要堅持不懈,不能間斷,必須有幾個人風雪無阻、持之以恒才行。不然就無法保證全連每天就餐的用水需求。我腦鈍手笨,技術活兒掌握得慢,挑水這活兒好學好干。每天多挑幾擔水既想得通又愿意干,只是有時肩膀有些受不了。雖有酸苦,但還能堅持,苦中也有樂。

關角山下,空氣含氧量僅為內地平原地區的70%左右。剛到連隊,高原反應讓不少戰士頭暈腦脹,痛苦不已。參加隧道施工,不僅要承受嚴重的高原缺氧折磨,而且要完成繁重緊迫的“打眼放炮、裝碴運料”任務。炊事班只有讓同志們吃好吃飽,才能保證全連任務的完成。然而,千里高原,食物供應緊張,蔬菜成為極其稀缺的資源。調劑生活改善伙食的難度很大。由于高原缺氧,能把飯菜做熟也是一項不輕的任務。責任讓人振奮,知足使人愉快。分到炊事班幾天后,心里感到很充實,覺得有使不完的勁。

四月五日,新兵投入施工的第五天。上午,寒風遜去,天氣暖洋洋的,沒有什么異常。青藏高原上“一年一場風,自春刮到冬”。沒有狂風暴雪就是好天氣。老兵王興文我們三人挑過第二擔水,正在炊事班門口小憩,猛聽到韓文書急急忙忙地跑出連部高聲嚷著:

“工地塌方了!”

剛到連隊沒有幾天,還不知道塌方的厲害。王興文是在施工一線摔打過的老兵,他從文書的聲音中聽出了嚴重性。立馬跑到伙房向正在揉面的幾位同志傳達:工地上塌方了,可能事故不小。還沒等這幾位同志反應過來,就聽到院子內緊急集合哨響了起來。于指導員站在院子里高聲喊:

“扛上工具,馬上投入搶險!”

“大夜班睡覺的同志馬上起床!”

院子里很快集合了兩個排的人,沒有聽清指導員講了些啥,這些人就慌慌張張的扛著鐵鍬、揚鎬跑出了連隊。我們幾個跟到了連隊大門口,看著搶險的隊伍向洞口跑去,才一頭霧水的回到伙房。這時,營部的廣播響了,沒有了往日的音樂,只聽一位營領導高聲宣布:各連凡是沒有當班的同志,立即趕到隧道洞口接受搶險任務。

陳班長已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向大家宣布:抓緊時間做午飯!如果中午搶險不結束還要做好向工地上送水送飯的準備。

十二點是昨天晚上小夜班和值下午班的吃飯時間。十幾分鐘了,打飯窗口前沒有人排隊。有幾個在家值班搞衛生的新兵拿著飯碗走了過來。幾個人的飯還沒打完,通訊員氣喘吁吁地找到班長傳達指導員指示:

“把全連的午飯盡快送到工地去。”并悄悄地說:“一連、二連可能有100多人堵到洞里了,三連沒有人堵進去。”

任務真的來了!其實,塌方以后,我心里一直都懵懵懂懂的,如果還有點害怕的地方,是怕老鄉們剛上工地沒有經驗會不會被砸傷、碰傷,又不便直接過問具體情況。現在知道三連沒有人堵進去,心里輕松了許多。后來想到全公社還有七八個人就在一連、二連,也挺不放心的,去送中午飯正好可以打探一下消息。

炊事兵上前線,心情還真有些激動。班長帶領我們六、七個人抬的抬、擔的擔,很快把午飯送到了隧道洞口。平時擔水總感到肩膀痛得厲害,呼吸喘氣困難,今天倒沒有了那些明顯的感受。

塌方發生在上午十點半。距隧道出口169米處的拱圈邊墻轟然倒塌,約1500多方的碎石堵死了整個隧洞,正在洞內施工的一連、二連、五連的部分人員被堵在洞內。當時洞內堵了多少人,誰也不知道,各連報了數后教導員不放心,又讓營部文書郭宏民集中各連文書,按花名冊一個一個核對,最后確認是127人,大部分是二連的戰士。另外還有一營副營長吳德安和二連連長鄭新成、副指導員吳揚然等8名干部也被堵在里面。當時分析,由于塌方地段的清理任務已經完成,塌方體砸住的人員不會多。只是洞口堵死、電斷風停之后,洞內人員會受到缺氧和地下水的威脅。

關角隧道大塌方的消息很快傳到了首都北京,很快報告給了周恩來總理。當得知127名同志堵在洞內時,周總理批示:不惜代價、千方百計搶救被堵官兵!

搶險現場組成了由陳有國師長為組長的搶險指揮部,關角隧道口很快接通了8部應急電話,其中一部直通中南海,一部直通軍委值班室。鐵道兵西南指導部、蘭州軍區、青海省軍區和青海省的領導火速向關角山奔馳。

洞口外面站著很多臉色陰沉的人,有干部、有戰士,也有幾位中青年婦女,一看就知道是臨時來隊家屬,其中有兩個的臉已哭得紅紅的。

按照連首長的安排,三連輪換吃飯的同志圍在平行道口相對開闊的地方。從洞內走出來換班吃飯的新老戰士,在隧洞邊的水溝里洗了手,每人拿兩個饅頭無聲的啃了起來。抬到工地上的炒菜由于時間倉促,沒有帶上盤子、碗筷,多數同志都無法吃到。我第一次到施工工地上,沒見過這種緊張場面,心里挺著急,不知道該干些什么,站在飯菜桶跟前直發呆。

三連的任務是集中精力從二號橫通道打開一個便道,進入被堵的洞內。由于這里的清理任務尚未開始,十三年的水浸腐蝕、沉碴涌堵,險象環生。橫通道內僅能站立三五個人,鐵鍬用不上,不少戰士只能用手扒石碴。開始還有帆布手套,沒多長時間就磨破了,幾個戰士吃饅頭時手上還流著鮮血。突然看見同村的趙付營右手拿饃吃著,左手用棉工作服的袖子在沾右手上的血。我走過去掏出手絹,酸著鼻子默默地遞給他,他沒有接,并說現在已經不疼了,我心里很難受。

劉生副連長是搶險能手,他一直在前面組織突擊開挖。這個上海老兵,個子矮矮的,說話像打機關槍,走起路來精神十足,給人一個蹦著走的印象。全連的同志都輪換吃過飯了,他仍然堅持在工地上指揮,來來回回不斷地指指點點,有時還在向沒有經驗的戰士們發火。幾次喊他到外面吃午飯,他只一句話:不餓!不餓!好像誰惹了他一樣。

“不餓”不可能,這是鐵道兵軍人的“秉性”在“作怪”!是一個革命軍人鋼鐵意志的“發泄”!

堵在洞內的同志們生死不明,即使沒有遇險也是憋著、凍著、餓著、渴著,甚至被迅速上升的地下水淹著!劉副連長不怕死、不懼難,是出名的“拼命三郎”(當年底他被破格提拔為一營主管工程的副營長),見活就來勁,見險就臉紅,人沒有救出來,急死人了!咋能吃下去飯!最后,指導員讓通訊員拿兩個饅頭直接給他送到洞里面去了。

我們第二次把開水送到工地上時已是下午四點多。這時洞口左側的木料場內已停了不少于10臺的救護車,鼓囊囊的綠色氧氣袋和大炮筒樣的氧氣瓶堆成了一個個小山包,洞口周圍還站著一些穿便裝的人,后來聽說是天峻縣領導和機關干部趕來支援搶險的。通往天烏公路的便道上塵土飛揚,不少車輛仍在向洞口集中。一隊隊換班吃飯的人絡繹不絕地在彌漫的塵土中走向洞口。

洞口右側,站著幾位首長,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沉重焦慮的表情。聽幾個老兵介紹,站在那里的全部是現場臨時指揮部的首長,有帶病堅持在關角隧道督戰、剛從師機關趕來的師長陳友國、副師長姜培敏、團政委王成林、團長國波、副團長王連清、劉居才……

姜副師長是常駐關角隧道工地的師工作組組長,他的情況很多干部、戰士都知道,抗美援朝搶修清川江大橋帶過兵,寶成、成昆、襄渝鐵路上立過功,以敢打硬仗、善打勝仗而聞名,塌方以后他是第一個跑到現場的。他像指揮緊急突圍的戰斗一樣,當即召集在場干部分析險情,迅速作出搶險部署。馬上通知全營在家的所有官兵跑步趕到洞口,一連從正洞開挖,三連爭取從平行道的橫通道內打開缺口。命令下達后,他迅速趕到塌方體前,爬到坍塌的石堆上向在場的干部戰士下達命令:時間就是生命,能早一分鐘挖通,里面的同志們就多一分生還的希望。這里隨時都有塌方危險,大家要在統一指揮下開展搶險,既要爭分奪秒,又要萬無一失!

七個小時過去了,搶險的效果非常不理想。正洞內塌方體的上方塌出了一個大黑洞,不停的向下掉著石塊,人員不能過多靠近。垮塌下來像山包一樣的石塊碎碴,短時間的挖挖鏟鏟如杯水車薪。由于碴堆松動不能局部開挖掘進,最后只能在緊靠上部邊墻處挖一個小導洞。為安全其見,這個小導洞必須很小、能爬進爬出一個人為限。在這么個小地方施工每次只能靠近幾個人,就這幾個人也只能用手扒腳蹬,什么工具設備也用不上。從塌方體到洞口兩邊依次站著摩拳擦掌、急不可耐的四、五百名干部戰士,雖然攝氏零下十幾度的氣溫,但大家急得頭上直冒汗。

三連負責的橫通道開挖更困難。人多巷窄,風鎬風槍派不上用場,機械設備開不進去。青藏高原上的山體石質靠人工鍬頭開挖,應該比螞蟻啃骨頭還艱難。那一陣子,營、連幾個領導都急得似要發瘋,言語行動有些失態,劉生副連長動不動就罵人。

事后認定,指揮部首長的決策是正確的。因為堵在洞內的吳德安副營長和工程師潘建學他們在黑暗當中也找到了三號橫通道這個位置,這里十幾年前已回填封閉,里面已被塌方堵死,但他們還是忍著缺氧與饑餓,組織尚能行動的戰士們冒死輪流開挖。

不到半個小時,送到工地上的熱飯成了涼飯,涼飯也吃光了,擔到工地上的熱茶很快成了涼開水,涼開水也喝完了。我們幾個送水送飯的同志其實也看到飯桶饃筐全見底了,卻還不想往回走。太陽落山后,關角山的氣溫很快降到零下10度左右,也沒有感到怎么寒冷。想多停一會,能多知道一點洞里面戰友們的情況。

關角山下的氣候一個很突出的特點就是變化無常。上午還是好好的天氣,下午五點以后開始刮風,接著烏云密布,雪花飛揚。這在青藏高原上是很正常的事,而今天這場雪不知道是對人類與自然的挑戰的不滿,還是對127名戰友生命重懸的關切。漫漫雪花讓人煩惱讓人急。我們這些向工地上送飯的火頭軍則對這場雪是氣憤。因為搶險指揮部首長要求,各連必須不停地向工地上送開水,六點以后還要兩個小時送一次飯。石碴山上凹凸不平的蜿蜒小路,白天挑著擔子可以撿路慢行,到了晚上,有手電筒照著也十分難走。雪遍地,路更滑,氣死人了!

天黑路難走,返回時繞得稍遠一點走大路。當走到二連門口時,看見汽車拉著幾捆草袋子進去了。二連的大部分干部戰士都堵到洞里,只剩下司務長和一個副排長在洞外組織搶險。看二連院內多亮了幾個燈泡,不知他們要干什么,我們幾個跟著汽車拐進二連院里,走近時才知道他們在做最壞的準備,拉的草袋子把“三用堂”(集中學習、文藝活動和集中就餐三種用途)鋪好準備停放遺體。往日的“三用堂”將暫時設為“停尸房”。一想就不寒而栗。

第三趟到工地時已是八點多。這時工地上多數人已由開始時的驚慌、緊張、議論、擔憂變成了擔心、害怕、沉默、呆癡。能接電燈的地方都換了200~500瓦的大燈泡。飛雪緊一陣慢一陣地飄著,隧道周圍如同白晝。燈光下站著蹲著到處是人,不少人渾身是泥,有的身上已結了冰,從跟前走過時能聽到“咔吱”、“咔吱”的響聲。

到工地約二十分鐘后,在微弱的燈光下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尋聲望去,是本公社四連的老鄉張保燦。他走到我跟前,有氣無力地說:二連有九十多個人堵在里面,有咱公社四個,一連堵進去二十來個,有咱公社倆,說著說著就有點哽咽。“戰友戰友親兄弟”,這是鮮血和生命塑成的感情,是手足情、肝膽誼的寫照!此時我覺得老鄉與孿生兄弟一樣連心。我心里很難過,給他拿個饅頭,他擺了擺手。四連是機械保障分隊,搶險的任務是待命、是配合,可以輪換著回連隊吃飯。俺倆站著什么話也沒有了,一直在看著洞口,那里的每一點動靜是每一個人都關注的。

時間不長,看見十來個人一組,約有三、四組人分別抬著又細又長的鋼管從面前走過。天上黑燈瞎火,地下高低不平,只聽有人不斷喊著:“慢點,慢點!”其實任何人心里都很著急,急得小伙子們抬著沉重的鋼管快步走向洞口。

原來是一位叫袁武學的同志,挖小導洞因缺氧暈倒又清醒后,意識到在洞外呼吸這么困難,洞內同志最大的威脅可能就是缺氧。他向首長建議,應該找一根細一點的鋼管順著邊墻打進去,然后向里面壓風。當時,在現場的首長和工程師有幾十人,他們都在想著如何加快進度,如何保證不發生新的犧牲,如何發揮現有資源優勢……而這最簡單最笨的辦法卻沒有人想到。雖然不是“急得亂了陣腳”,至少也是沒有想到長短結合、土洋結合。命令傳出,幾撥人馬緊急行動。俗話說,“越是急越不齊。”關角隧道作為重點保障的頭號工程,施工物資應該是應有盡有,要啥吃啥,今天偏偏在關鍵時候“掉鏈子”,整個鋼材倉庫院內幾百噸的鋼材、鋼管中找不到一根合適的,師團領導氣得破口大罵。剛才,抬進去的細鋼管是讓隧道進口的二營營長帶隊緊急送來的。

土辦法解決大問題。約二十分鐘后,鋼管穿過塌方體被強力推入洞內。從一塌方就一直盯在現場的副團長劉居才嘴對著鋼管用盡全身力氣喊話。連喊三聲沒有回音,在場的人心里當即沉重起來。當劉副團長喊第四聲時,鋼管里傳來微弱斷續的聲音:

“同志們都活著!”

一句微弱的聲音,像爐絲接通電源,頓時熱流回旋。同志們活著!同志們都活著!工地上沸騰了。有人喊:“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是激動,還是一種間接的祈禱,因為洞里的人雖然活著,還不知道能不能出來。大家還是急呀!站在洞外的不允許靠近,人人都流著淚踮著腳在向洞口看著、聽著。

人員進出的導洞正在緊張地向里邊逼近。這個“緊張”的不是速度,而是環境,是氣氛。僅有臉盆大的小導洞既不能做支撐,又不能用工具,小心、小心再小心,生怕沒有支撐的導洞塌了,生怕小洞口被碎碴再擠死。每個人的心都被壓得沉甸甸的。

127名同志還活著的消息乘電波很快傳到中南海,中央領導指示,要精心組織,科學指揮,采取一切緊急措施,不惜一切代價搶救遇險的每一位同志。

陳師長向在場人員傳達中央首長指示,工地上再次喊起“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的口號。

人員都活著,大家的心輕松了許多。把手電筒留在工地上,我們幾個摸著黑回到連隊繼續送飯、送水!

晚上十二點要送第四次飯。班長沒安排我再去送飯,而是讓我兩點鐘去送開水,并要求我趁這個時候休息一下。

一天內為工地送三次飯,真的有些累。躺下后像是剛一合眼,定時一點五十分振鈴的鬧鐘就響了起來。慌慌張張走出宿舍,猛然發現三四個人正從打飯窗口端著飯盆往班里走,立即意識到被堵人員可能出來了!心中一陣興奮。到伙房后一位老兵告知:堵在洞內的人員凌晨一點多全部脫險,參加搶險的同志已經撤回,現在陸續開始洗刷吃飯。說話間班長發話:

“馬上去通知各班來打飯!”

我跑著先從一班開始喊人。一班是木工班,專業支排架、做木活,今天他們一直在待命。狹窄的橫通道內沒有多少排架要支,幾個同志正在吃著剛從炊事班打回來的飯。進入二班時,只有一個值班的新兵在收拾火爐,其他人全部在鋪上躺著。再看躺在床上的戰士,有的沒脫衣服隨便躺下就睡著了,有的靠在床上頭支著帳篷打著鼾睡得香甜,我沒有說話悄悄地走出了帳篷。這些同志在工地上頑強地堅持扒碴、鏟碴、運碴十五個小時,這時最需要的是休息,打擾他們于心不忍。通訊員又吹了開飯哨子,仍沒有見到更多的人員去打飯。風停了,只有雪在悄悄地下著。

第二天上午全營放假。連領導通知炊事班改善生活犒勞搶險的指戰員。吃過早飯,二連堵在洞內的喜安、萬年、長嶺等本公社的幾個老鄉陸續來到炊事班找我。見面無語淚長流。年齡最小的高萬年哭著說: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十來個老鄉險后重逢,有說不完的驚魂感觸,道不盡的落魄心情,最后歸于笑臉。畢竟我們都很好,“噩夢過去艷陽天,大難不死一萬年!”萬年聽了這寬慰的話也笑了。長橋鄉的秦自云當兵前教過書,當過村干部,說起話來有板有眼。最后他給幾個老鄉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

“這個“下馬威”對咱們也有好處,提醒咱今后施工中都要注意安全,石頭砸下來可不長眼!”

接下來全營進入搶險總結、評功評獎階段。連隊在總結這次搶險工作時,指導員反復叮嚀:四月五日,是個不平常的日子,是個值得大家永遠記住的日子。施工重要,生命第一,安全工作什么時候也不能放松!

總結會議結束,到司務長辦公室取調料,在靠辦公桌一邊沒撕掉的小日歷上看到:四月五日,清明節。我心里想:好懸呀!在祭奠死人的日子里,127名戰友與死神較量了一番后又回來了!

塌方搶險結束約一個星期,我到連部“偷看”連長的報紙。在《解放軍報》、《青海日報》上同時看到了一條很短的新聞:蔣介石死了!時間也是四月五日,感到一種莫名的怪異。

一年后全營慶賀關角隧道塌方搶險勝利一周年。而這一天的晚上,從收音機傳來了天安門廣場數萬名群眾清明節悼念周恩來總理而發生的“動亂事件!”——又是四月五日。

四月五日真的是個不平常的日子!只是,參加關角隧道施工、挑戰生命極限的鐵道兵戰士,不是因這一天震驚中外的歷史事件,而是這一天,1000多名指戰員用一腔熱血、一往情深、一片忠誠、一種精神奏出了一曲《共產主義精神的贊歌》(《人民日報》、《解放軍日報》通稿)!

127名同志從死神的屠刀下逃生了。

二、“月成洞百米”大會戰

現在人們提起青藏鐵路建設,熟悉的只是自格爾木至拉薩段的壯偉建設情形。其實此前的西寧至格爾木段建設因為時間早,經濟技術落后,相比后來要艱難艱苦許多倍。

青藏鐵路西格段(西寧——格爾木)項目像一個生不逢時、命運乖蹇的難產嬰兒,幾經曲折,歷經磨難,每走一步都有著太多的抵牾艱辛、太多的跌宕起伏、太多的銘心追憶。而讓太多人感到欣慰的是它畢竟又復工了,又開始建設了。

西格段項目復工到完工,穿越了“文化大革命”的“抓革命、促生產”、“以階級斗爭為綱”的不正常歲月和粉碎“四人幫”后“兩個凡是”、“抓綱治國”的過渡時期以及十一屆三中全會把“工作重點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這樣一座極不尋常的時空隧道。它始終扮演著政治載體的角色,抑或是完成政治任務的一個量度符號。參加施工的鐵道兵指戰員雖然是指向哪里打到哪里、叫怎么干就怎么干的“馴服工具”,卻也都賦予了政治屬性,承載了難以說得清楚的政治責任。

一九七四年初中央批準青藏鐵路復工時提出的要求是:“快開進、快準備、快施工”,堅持“邊科研、邊勘測、邊設計、邊施工”的原則。按照鐵道兵部黨委指示,鐵十師數萬名官兵從當年三月接受命令,僅在五個月之內就從襄渝線的巴山漢水火速奔赴青藏高原,在哈爾蓋至連湖397公里的風沙戈壁、茫茫雪原上匆匆安營扎寨,倉促投入施工。

西格段的施工原則是:“突出重點、難點,兼顧一般。”這里的重點、難點當然就是擋道天梯山下的關角隧道和柴達木盆地察爾汗鹽湖的路基工程。關角隧道是咽喉工程,此處不通,腹部、尾部的鹽湖路基工程就無從談起。而關角隧道的難點是地質復雜、施工艱難,而且時間緊、任務重,與鐵7師所承擔的鹽湖路基工程科研攻關的難度基本上不是一回事兒。

關角山埡口的海拔高度是3947米,天意和人意的巧合最終把啃這塊硬骨頭的任務交給了五八四七部隊,交給了鐵道兵。四十七團,“四十七”,成了鐵道兵光輝歷史的印痕,不僅是天梯山下的特殊地理標志,而在此施工期間全團犧牲四十七人。“四十七”也是我們追憶光榮歷史時的一個傷心數字。

我們一營從一九七四年十月投入隧道清理,一九七六年二月開始下導坑開挖,這時哈爾蓋起始點的鋪軌已經開始整整七個月。追兵緊隨其后,這時候沒有不急的指揮官。鋪軌部隊像給養充足的敢死隊,一開始就窮追猛打。一九七四年十二月底前開展人工鋪軌試驗,一個月時間鋪設了基地股道,年底又鋪正線近5公里,第二年一氣鋪了93公里到江河車站。這里距關角隧道咽喉要塞還不到70公里。

鋪軌機車的隆隆響聲像嘹亮的沖鋒號角在激勵著、催促著;輔架車的巨臂像一條無情的皮鞭,抽打著已在狂奔的烈馬。駕!駕!駕!快!!快!!快!!

師黨委要求:確保一九七七年八月一日按時鋪軌。爭時間、趕時間、搶時間。

團黨委要求:確保隧道按時貫通。爭速度、趕速度、搶速度。每月必須確保成洞100米!

多年戰斗施工的實踐使指戰員們認識到:時間就是勝利,時間就是政治,時間就是生命,而目前的關角隧道施工,速度就是時間,速度就是政治,速度就是生命線。

在這人煙稀少、空曠遼闊的草原上,高原的自然環境與部隊的政治運動、政治活動一樣的單調。前者是客觀、是無奈,后者是主觀、是選擇。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關角山下,時間進度就是隧道施工的“綱”,綱舉目張!

“批林批孔”的效果看施工進度。

“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成果看施工進度。

“揭批‘四人幫’”的結果看施工進度。

“學習雷鋒”、“學習南京路上好八連”、“學習硬骨頭六連”、“學習梁忠孟”……各項學習、各種活動的落腳點都要看施工進度,成效自然要反映在施工進度上。

有首長說:“青藏鐵路修不通,毛主席就睡不好覺。”當時在病中的毛主席會不會因為青藏鐵路而夜不成寐,我們不可能知道,而青藏鐵路尤其是關角隧道的施工進度“牽著兵部首長的心”倒是千真萬確的。

一九七六年八月十六日,鐵道兵司令員吳克華率領鐵道兵兵部人員、青藏鐵路建設指揮部領導及蘭州軍區首長千里迢迢、風塵仆仆來到關角山下,深入隧道工地看望慰問施工的一線官兵。遺憾的是營部院子太小,首長只接見了排以上干部和大塌方中的英雄代表。當晚指導員開會傳達首長指示,主要精神就是再次強調青藏線是毛主席、周總理劃定的紅線,早日修通青藏線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最大心愿,是黨中央對我們的殷切期望。鐵道兵戰士要聽毛主席的話、聽黨的話,必須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無畏革命精神,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把無產階級革命事業進行到底,把青藏鐵路早日修通,把關角隧道早日打通!

兵部領導到高原看望我們,到施工現場慰問大家,別提多高興、多激動、多有勁了!不早日打通關角隧道對不起毛主席,對不起黨中央,對不起全國人民!在第二天更新的黑板報上,有不少豪言壯語讓人熱血沸騰、眼花繚亂。

施工熱情空前高漲。只是我于九月初到上海、江浙出差,沒有目睹那種高漲的場面。尤其是正值施工高潮之中,傳來了毛主席逝世的噩耗,連隊遂又掀起了“化悲痛為力量,繼承毛主席遺志,早日打通關角山”的大會戰。

部隊是特殊群體,她以捍衛國家民族利益為天職。部隊在戰爭年代是打仗、作戰,和平年代是訓練、戍邊。我們這支特殊部隊是以鐵路施工為職責,也就把施工稱為“戰斗”,把干活視為“打仗”。“準備打仗”的年月里還稱為“戰備施工”。鐵道兵的特殊還特殊在似乎從來沒有任務不重、時間不緊、環境不險的時候。為了完成艱巨、繁重、緊迫的任務,組織過不少不同形式、不同內容的戰役、戰斗。寶成鐵路、成昆鐵路、襄渝鐵路這些彪炳千秋的人民戰爭性的戰役不用說全國人民都知道。為了確保戰役的勝利,在這些大的戰役中又組織了不少的殲滅戰、突擊戰、攻堅戰、速決戰、運動戰……目前面臨的是鋪軌隊伍兵臨城下、鋪軌日期已定的決戰、破釜沉舟的戰斗,由于施工環境特殊,投入兵力多,人員成分復雜,被師黨委定名為大會戰。

大會戰首先發揮的是兵員優勢。部隊有的是兵,調集足夠的兵力實施人海戰術已是很成熟的傳統戰法。隧道進出口一開始各配屬兩個營外加兩個民工連,(當年底,各地貫徹全國第一次農業學大寨會議精神,“普及大寨縣”任務緊迫,兩個民工連解散)。大會戰開始后,先后從三營、四營各調來五個連隊,從四十六團調集兩個連配合進口出口兩個營的施工。我們團汽車三連的翻斗解放車除個別車輛配合三營、四營的施工外,全部調到隧道工地上。但因裝載量小、車況差,適應不了會戰需要,又從師汽車營調來了一批剛剛從日本進口的銀灰色“50鈴”自卸車。四十七團機械連的“移山牌”國產推土機不能適應施工需要,又緊急從師機械營調集了16臺“D80”日本進口寶貝設備。這時的關角山下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聲鼎沸、機聲轟鳴,滿山是雪、遍地是兵。

毛澤東主席有一段語錄特別精辟:“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最寶貴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間奇跡都可以創造出來。”在“學毛選、背語錄”的年代,沒有怎么用領袖的這些箴言警句去深入地分析問題。時過境遷,回頭看我們昔日的所作所為時,就感到我們這些平常的人所干的事兒有不少不可思議,讓人驚異、驚嘆的地方。

二○一二年冬,我帶領鐵路指揮部的同志到禹(州)亳(州)鐵路郟縣境內的安良隧道工地調研,出口進口正好都完成成洞一百多米,施工現場也就是一臺開挖臺架、一臺噴錨機、幾樣不大起眼的機械設備,工地現場施工人員稀稀落落,約有二、三十人。站在已做好拱圈的隧道內,不由讓我想到了當年的關角隧道百米成洞大會戰。100米成洞,2000多名官兵,上百道工序,數十樣工種,揚鎬、鐵鍬靠著風槍風鎬和雷管炸藥的配合,愣是月月飄紅、連連報捷,讓人不得不佩服指揮部首長的偉大、營連領導的精明。

我們連在完成了近千米的平道清理支護、密排支撐、塌方地段頂部背部填塞防護及1470多米平導開挖任務后,從七六年第四季度開始轉入正洞施工。清理平道時,巷道受空間制約,人員多了轉不開身子,實行四班倒。正洞施工尤其是大會戰開始以后,改為三班倒作業。由于每個班的任務已定,換班時間服從任務,完不成任務不下“火線”,活兒干不到位就延長工時。這時已無所謂三班倒、兩班倒了。

一九七七年元旦節前的一天上午,我帶兩位炊事班的同志去營部分牛羊肉。剛出連隊門口向北走約百十米,聽見五班班長張建欽在喊我。循聲望去,見他扛著一把鐵锨一把揚鎬,后面跟著五、六個人,其中有兩個人扶著一個頭上裹白紗布的戰士,后面幾個人扛著工具,最后面一位還拄著一根似拐棍一樣的木板。他喊著我的名字,怕我聽不見,還在不停地招手。我很快從碴堆上抄過去,看見我這個老鄉困乏的臉上附帶著密密麻麻的泥漿,黑一塊兒、灰一塊兒的,一身舊棉軍裝凍得像一塊破牛皮紙裹著的冰棍。深腰水鞋像是用水泥灰漿刷過一樣,走路近似機器人一樣的動作。看著他那可憐相既感到好笑,又覺得憐惜。我走近后,他用微笑替代懇求:“讓你那兩位同志去接一下我們班的兩個兵吧!”這時的“老鄉見老鄉”不是“臉上喜洋洋”,而是“說話有底氣”。我立即喊過來站在路上的兩個炊事員,吩咐他們跑步到隧道口去接那兩個走不動路的新兵。

我們這些在基層當兵的戰士懂事兒太少,不知道部隊發放服裝交舊領新這樣的制度始于何時。從我們配發的舊服裝上殘留的肩章扣帶看,它們至少是彭德懷元帥下臺、軍銜制廢止之前的產品。部隊到青海以后,后勤部門為連隊直接參加施工的戰士配發一套透著歷史滄桑、帶著長期庫存印痕、米黃顏色泛著白、上身下身不夠配套的舊棉軍裝。說是冬季施工工作服,其實在隧道貫通之前一年四季都離不了。那衣服極有特點,如果一般人在大庭廣眾之下穿著它,一定很快會被認為是解放戰爭的老兵、抗美援朝的英雄而受到尊敬和優待;如果當時后勤部門的首長有一些文化思維、市場眼光,把那些舊棉衣存放到戰爭影視片滿天飛的21世紀初,把那些難以復制的舊軍裝出租做影視道具,不僅會為胡編亂導的影視劇增加幾分難得的真實,而且一定會你爭我搶唰唰唰、大把票子嘩啦啦。然而,在那特殊的年代,這些存放了十幾年或二十幾年的特殊軍需物資,以特殊的待遇配發給了執行特殊任務的鐵道兵戰士。只是這關角隧道內地下水太大,洞頂滴水,地下冒水,一個工班下來,早已把那套本不怎么御寒的棉衣打濕浸透。戰士們下班走出洞口,要不了幾分鐘,渾身凍成一塊板,走一步挪一下都似頂著十級大風一樣的艱難。他們肩上扛著工具,手里拄著木棍,歪著腦袋硬著腰,再有倆人扶個缺氧累暈、下肢麻木不能自理走路的傷員、病號……看著這樣一支隊伍,絕對會讓你心底發怵、兩眼發澀、渾身發顫!這是軍人嗎?

是!這是英雄的人民鐵道兵!是新時代的軍人!他們都面對軍旗舉過手:“誓死修通青藏線!”“堅決打通關角山!”

錚錚誓言,一腔熱血!

他們都是平凡的戰士,他們有太多的夢想、太多的理想、太多的期望,雖有難言的無奈,卻無怨無悔!

去洞口接人的兩個炊事員遲遲沒有回來。我站在手推車前等了一會兒,渾身凍得直打哆嗦,不由心生埋怨。倆人過來后說:五班昨天下午上小夜班(下午四點接班),一直干到今天十點鐘下班,一個河北兵往回走時打瞌睡,腳被崴了一下;另一個貴州兵水鞋被釘子扎破腳被刺傷,水鞋進水腳凍硬后,行走困難。他倆把人送回班里后,看到先期回去的人累倒在床鋪上一動不動,就幫著兩個同志把凍硬的施工棉衣用汽車噴燈烤軟后拽下來,換上干衣服扶著躺到鋪上。一個人幫助貴州兵搓著凍硬的腳,一個人去叫衛生員給他包扎。我聽著他倆的敘述,不由得奪過其中一人手中的棉手套,推著手推車向營部走去,怨氣立即變成了感動。

從營部拉回由天峻縣人民政府支援的三只羊和一條牦牛大腿,一路上考慮著這些凍得像木頭的牛羊肉怎么做才好吃。回到炊事班,我的助手趙世榮告訴我:連長找你。

我不知道是啥事兒,心里有點忐忑。到連部看見連長坐在他的位置上,手里拿著筆在一個本子上寫著什么,臉上沒有興奮或不悅的成分,能看到的是正在回憶、思考的那種低沉。連長見我進來,指了一下身邊副連長空著的位置:

“來,坐下。”我沒敢坐。

“坐吧,沒事兒!”我撿桌子一側的一把空椅子坐了下來。沒等開口,又聽連長說:

“又分些什么肉?”

“牛肉、羊肉……”

“分多少?”

“三只羊、五十多斤牛肉。”

“庫房里還有多少豬肉?”

“有四片(供應高原部隊的豬肉全部是一頭豬一破兩片,論片計量配發)。”

“豬肉罐頭還多不多?”

“還有五、六箱。”

“好!我給你交代幾個事兒。”

這時我才有點慌。沒想到連長要給我交代重要任務,竟沒帶筆,也沒帶本。

“我去拿個筆記本記一下吧?”

“不用。我說說你聽了回去抓就行了!”

連長這個山東大漢很少說官話、套話、扯淡話。

“第一,你必須保證每天中午和晚上有兩個葷菜,壓縮菜、海帶皮不準再吃;第二,每天二十四小時保證有熱飯熱菜熱湯等著下班的同志,啥時候回來啥時候吃;第三,延長施工時間,不能按時下班的,你要組織炊事班的同志送飯,到時間就送,即使馬上交班也得送去……”

連長講了這些要求,其實就一個事兒——把伙食搞好。但卻有三個要點:前兩點要求很正常,我們努力就可以做到,而第三點有難度。正在想著時,聽到連長最后的那句話:“讓戰士們肚里有點熱氣才能走回來!”我眼圈當時就有點泛紅。這既讓我感覺到了連長對戰士們的關心,又使我一下子想到剛剛讓炊事班兩個同志去洞口接人的一幕。

“連長,我替戰友們感謝你!”我心里說。

“好!我馬上組織炊事班開會,把您的指示落實好。”

“具體工作向陳副連長匯報。”

陳副連長叫陳春才,六五年兵,四川自貢人,兩天前還到炊事班發脾氣。連長的一句話提醒我:自己太不敏感了!

離開連部,我直接到炊事班,找到班長王忠民。我當給養員時間不長,還沒有樹立起多少威望,改善伙食還得靠炊事班努力,工地送飯這種活需由他來組織。在王班長這個老兵面前,我必須保持足夠的謙和與尊重,不然我就要抓瞎。

向王班長傳達了杜連長的指示后,我看王班長挺認真,就說,咱先商量個方案,向陳副連長匯報,然后召開班務會進行安排。

在王班長的配合、陳副連長的支持下,連長的指示很快得到落實。我利用天峻縣城老鄉的關系,走后門又買了五、六只羊和一百多斤牛肉,從軍需股多領回幾箱豬肉罐頭、幾箱蛋粉和兩個大保溫桶,生活很快得到改善。

一九七七年的春節來得很遲,過得卻很早。它的特殊與當時國家的政治氣候有某種暗合。

一九七六年十月粉碎“四人幫”以后,全國上下揭批查的任務擺在了第一位。政治路線、思想路線是大家關心的核心問題,報紙上社論、報道是清一色的聲討、揭批“四人幫”的內容。關角隧道施工時間緊迫,任務艱巨,好在揭批“四人幫”的任務不重。當時雖然還有全國“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的號召,與部隊生活對不上號,連隊只有一門心思搞會戰。大部分戰士整天在工地上,政治學習不好組織,即使能組織一小部分人也是坐下就打瞌睡。政治工作是生命線,是各項工作的綱,然而政治學習對那些累得沒有黑晝概念的戰士來說,實難做到“聚精會神,一絲不茍”。不過,“揭批‘四人幫’落到任務上,”這個目的還真的實現了。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僅我們一營就完成成洞105米,隧道上導坑勝利貫通,師黨委致電祝賀。通過“元旦”一天放假休整、動員、大會餐,元月又干了個“開門紅”。當時全國上演《紀念周恩來總理逝世一周年》紀錄片,師黨委為了嘉獎鼓勵關角隧道戰官兵,把全師的首映式放在了關角山下;剛剛開禁的電影《上甘嶺》也冒著風雪送到營部院里放映。戰士們雖然手腳都凍麻木了,心里還是熱乎乎、挺自豪的。只是有些同志在工地上干十幾個小時剛下班就去看電影,精力難支欣賞欲望,電影沒開始就有好幾個人睡著了。放映結束時有兩名戰士沒有被嘈雜的聲音驚醒,其中一名是我的老鄉高萬年,送到衛生所搶救醒來后說是心臟有問題,當晚趁電影隊的嘎斯車就送到團衛生隊住院去了。

元月三十一日總結工作時,是農歷的臘月十三。鐘指導員料事超前,處事有招,他于月底前就決定:提前過年。

不知道多少年以前,老祖宗們可能就已預見到一九七七年咱們國家的春節不好過,所以確定的時間特別晚——二月十七日。全連總結大會之前,他把我叫到連部,同著陳副連長的面交待:這幾個月同志們吃了不少苦,任務也完成得很出色。再有十幾天就要過春節了,現在的形勢很難預料,如果指揮部讓咱們過革命化的春節,到時候同志們就過不成年了。你及早準備些好吃的東西,按過春節的標準發給大家,全連大會餐的標準高一些。

我聽后很高興。連隊供應的副食品雖然總是經常處于緊張狀態,但很希望聽到連首長給大家改善生活的要求。戰士們太苦、太累、太不容易了!

總結大會上,指導員宣布了二月一日提前過年、放假一天、全連大會餐的消息。同時給每個戰士發了一斤白糖、一瓶水果罐頭、二兩茶葉。二月一日中午,十菜一湯,每班外加一瓶青松酒。雖然沒有過新年的氣氛,卻也有幾分過節的心情。

還真的不錯。當年的春節也體現出揭批“四人幫”、消除極“左”思潮的效果,關角隧道工地上沒有再過革命化節日,而是按正常規定放假休息。

當年八月二十日,吳克華司令員視察青藏線,在接見十師機關干部大會上曾指出:“隧道施工的部隊除星期天外,每月要外加兩天休息日,這要作為一個制度堅持下去,這樣才能保證戰士們的健康……”可惜,時間緊,任務重,首長的指示一直沒有成為“制度”,沒有得到貫徹落實。

能多休息一天,當時真的不容易,至少可以讓戰士們好好給家里寫封信了!

三、勤雜兵上工地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關角隧道下道坑貫通,師黨委致電祝賀。當月完成成洞61.2米,與計劃任務少了一大截兒。盡管有很多客觀因素的影響,上級領導也沒有對此進行批評,但團領導坐不住了,營領導頭也蒙了。團黨委專門召開黨委會、施工生產形勢分析會,研究、分析進度慢的原因。十二月一日之前,團、營、連層層召開總結會、誓師大會,廣泛發動,深入動員,再次掀起施工生產高潮,力爭實現年終“不欠賬”。

十二月十日至十四日,陳友國師長帶領參謀長郭益品在北京鐵道兵部參加一九七七年戰備施工計劃會議,關角隧道按時鋪軌作為鐵道兵的重點任務列入年度計劃,幾個首長講話都重點講到關角隧道必須按時鋪軌通車的要求。吳克華司令員問陳友國師長:“有沒有信心?”

陳師長即表態:“有信心!請兵部黨委放心,請兵部首長放心,我們一定按時把關角隧道打通!”

能不能讓兵部黨委、首長放心,他的肩頭好似壓了一座山,這山比關角山還重。

兵部會議結束,他改變到解放軍總醫院檢查身體的計劃,當天晚上乘車離開北京,到西寧后感覺身體不適,他仍沒有停留,第二天一大早就驅車走315國道直接回關角山。當晚在指揮部召集師黨委主要領導,傳達兵部計劃會議精神,專題研究關角隧道施工進度問題。就是在這個會議上,有位師首長提出:必須保證按時鋪軌,到時候隧道打不通,你們兩個營長抬也得把鋪軌列車抬過關角山……

鋪軌列車肯定抬不過關角山,但我們有能力按時打通隧道,讓列車按時從山下穿過去!

對“背水一戰”的打法,四十七團的指戰員有的是經驗;成昆線關鍵位置上的和平隧道攻堅戰,四個連隊三天三夜不睡覺提前貫通;襄渝鐵路上最長的蜀河隧道大決戰,不少領導都擔心完不成任務,結果都以全勝告捷。能取勝的法寶當然是大干苦干拼命干,苦戰鏖戰攻堅戰。

月成洞百米大戰開始以來,連隊施工有一個小規律:月初松,月中緊,月底拼。而十二月份一開始就一天比一天緊張,經常出現各工班往工地送飯的情況。鐘指導員、杜連長三天兩頭到炊事班檢查伙食,陳春才副連長每天去工地或從工地上回來都要專門到炊事班檢查飯菜的花色品種,查看飯菜熱涼。工地上任務緊張的時候,也往往是我們容易挨批評的時候。每天晚上我和班長王忠民都要在一起商量改善伙食搞好服務的問題。這不是怕受批評,而是從內心覺得戰士們每天超時超強超負荷地在洞內施工,我們不把伙食搞好,良心上都下不去,也沒法給連領導交代。

記得十二月下旬一天的晚飯前,鐘指導員來到司務室:“小肖,二排昨天晚上大夜班,現在還沒有下來,你們管理排組織幾個人上去支援一下。”

指導員走后,立即通知王忠民班長:組織十個人去支援二排。炊事班參加五個炊事員,讓文書李德才又從材料員、統計員、理發員這些勤雜人員中挑選四個人,馬上吃晚飯準備上工地。前幾天王班長已兩次帶隊上工地搞義務勞動。這次我強行把任務攬下來。今天晚上我帶隊上工地。

第一次到工地上干活,心里沒有底,帶什么工具,領什么材料都不知道,讓熟悉施工情況的統計員協助,具體安排。完成全連的施工任務,人人有責,平時沒有機會到工地上勞動,今天參加施工也算補補課,內心很樂意。

三連施工地點在十四號橫通道(連結平道與隧道正洞的通道),主要負責上道坑掘進任務。施工地點距洞口2000米左右。隧道運輸中配備有電瓶車和土斗車,電瓶車為動力車,土斗車主要是向洞內運送施工材料,向洞外拉廢渣。由于洞內人員多,臨時軌道不規范,行車安全沒有保障,如無特殊原因,所有施工人員一律不得乘坐電瓶車(先后有3人因違章乘坐電瓶車被擠傷、碾軋、摔傷后搶救無效死亡)。我們按入洞前連領導的要求,可以走慢一點,堅決不準坐電瓶車。

勤雜兵進工地,第一步的考驗就是從連隊到施工點這段路程的行走。連隊到洞口有一公里多,入洞后還有兩公里,這三公里多路程,有1140米是8‰的上坡,其余為4‰的慢上坡,而且人多、車多、水多、泥漿多、碎石多,稍有不慎,就會跌倒、碰傷,或人撞人,或人撞車。進入洞口就必須頭抬起、眼睜大,集中精力少說話。

六點鐘從連隊出發時與二排三個送飯的“小值日”同路。開始還想替他們擔一會兒飯菜,沒走多久,發現自己僅扛一把鐵鍬還趕不上他們仨人。進入洞口時,他們挑著飯菜把我們幾個撇了好長一段距離。平時走路為防止缺氧暈倒,有意放慢步伐,這次上工地勞動,腳上穿著平時很少穿的長筒水靴,雖然很不習慣,還要故意顯得隨意點,不能讓同志們看出我的“不適”與“軟弱”。所以,零下十幾度的天氣,我沒感到寒冷,反而覺得有些燥熱。

三公里多的路程,我們十個人走了足足有四十分鐘。將近七點到了十四號橫通道。橫通道口是匯車的地方,空間寬闊一些,二排的三個班都在這附近吃晚飯。我們走近時他們正在分飯菜。李文生排長看見我們十個勤雜兵來幫助干活,很高興:“你們先休息一下,等大家吃過飯一起干。”

老排長心很細的人,他知道我們不懂施工,僅有這些人什么也干不成。大家吃過飯一起干時,只是讓我們干點輔助性輕活。感謝排長的理解和照顧。

老鄉張建欽是五班班長。我走到他班吃飯的地方,聽見分菜的“小值日”在喊:“冠茂祥!冠茂祥!”扭臉一看,一邊的冠茂祥手拿空碗坐在自己的鍬把上睡著了。

冠茂祥被喊醒后拿著飯碗少氣無力地走到“小值日”跟前,領到菜,伸手去拿筐里的饅頭,“小值日”看到后慌了:“你小子也不洗手!”小冠立馬反駁:“老子累死了,哪還有力氣洗手,臟不死!”說著,滿是灰漬的黑手已把一個饅頭塞到嘴里一半。

“小值日”看著另一邊的幾個人又喊:“恁三個不吃啦?”

循聲望去,那邊三個小伙子坐在幾根方木上歪戴著安全帽都在打瞌睡。好像把吃飯的事兒忘記了。我的心有些軟了,眼有些酸酸的。

當“小值日”又喊第二聲時,李文生排長高聲說:“不要喊了,讓他們幾個睡一會兒再吃!”然后扭過臉對著大伙說:“大家提起勁,吃好飯以后可以休息休息,不吃飯休息會感冒的。”

感冒,對高原上的人來說是不得不重視的事兒,而且今天的任務完成不好與感冒也有關系。

他們二排是接三排的大夜班。兩天前的晚上十二點接班后,發現礃子面的頂部滴水,關角隧道“夏季有股流,冬季有掛冰”,涌水是一大害。這雖然是“老毛病”,但因前段時間施工中基本沒有明顯滲水,所以,大家上班都沒有帶水衣,這時如果回去取水衣至少要等兩個小時。但不穿水衣很快就會把身上淋濕。幾個戰士怕耽擱時間,執意不換水衣接著干。等把水衣取來時,幾個人身上已全部淋濕,凍得身上發抖牙打顫。任務完成后,幾個戰士身上的濕棉衣開始結冰。下班往回走時,走著走著邁不開步子了,全身凍得像冰棍兒。經請示,指揮部領導同志特意安排一部電瓶車送這幾個“冰人”出隧洞。好不容易回到連隊,全身已凍得上下硬成一塊,身上的濕衣服脫不下來,他們相互攙扶著蹲在火爐子上,靠在火墻上把結冰烤化以后,才換了衣服。烤“冰棍兒”的過程中有三位同志打瞌睡,結果都患上了重感冒,只好休病假。一個班少了三員虎將,完成任務受到很大影響。張建欽提起這事兒心里還難受,不該讓他們幾個冒著滲水干活。其實也是被逼無奈。

客觀上也有原因。關角隧道經過的地段巖石情況極其復雜,有些地方堅硬無比,有些地段松軟易碎,爆破過程中,如果對掘進面的石質判斷不準,遇到松軟巖層,仍堅持“寧超勿欠”的開挖,放炮時就會造成礃子面大面積坍塌。他們自昨天接班后連續出現三次礃子面塌方,僅碎石就多塌下來好幾十立方,加之頂部滲水嚴重,給施工造成很大影響。一開始,大家士氣高昂,熱火朝天,十幾個小時以后,又渴又冷又累,一停下手中的活,就打瞌睡,實在堅持不了的,靠在一邊的墻上睡幾分鐘,迷糊一下接著干。飯送來了,吃飯已缺力少氣。

李文生排長當兵以后打了十來年隧道,這樣“完不成任務不下火線”的緊活、累活、險活經過得多了,很有經驗,首先提醒大家把飯吃好,增強身體抵抗力——老馬識險路,實踐出真知!

知道了二排的情況后,我把來的同志喊到一起,給大家提出要求:二排的同志已在工地上連續施工將近二十個小時,累得都沒勁了,咱們剛上來,要放開干一陣子,幫助他們盡快完成任務,咱們也好早點下班。

李排長根據現場施工情況,安排我們的四個人在下道坑接碴裝車,推土斗車,六個人在礃子面裝石碴。這些活兒都不復雜,只要有力氣就行。我們這些勤雜兵干得讓李排長他們都挺滿意,第二天晚上的行政管理會上還受到杜連長的表揚。

晚上十點半以后,碎渣清運完畢,炮眼打好(按規定下班前要為下一個工班打好炮眼,放完炮),和二排的同志一起下班。李排長宣布施工結束后,我感到還真有點累。看了其他幾個同志,都還精神飽滿,很有興致。“初生牛犢不畏虎”。很少參加隧道施工的勤雜兵一般都沒有目睹過流血犧牲的慘狀,對洞內的危險沒有驚心的印記,容易忘乎所以。他幾個扛著工具往回走著,臉上呈現出“參加施工”的那種自豪和滿足。我看著頭頂上和兩側呲牙咧嘴的巖石,聽著撲嗒撲嗒的滴水掉石聲音,心里萌生了隱隱的恐懼感。隨即提醒他們:把安全帽戴好。慢點走,注意安全!

洞內燈火輝煌,人來人往。電瓶車鈴聲此起彼伏,不時聽到遠處放炮聲和附近風槍風鎬發出的“噠噠噠噠”聲。天梯山下的夜晚,到處是一片繁忙、緊張的施工氣象。

往回走了幾分鐘,我慢慢地落在他們后面,炊事班的幾個同志緊隨在我周圍,好像怕我摔倒、怕我失蹤一樣。建欽老兄要幫我扛鐵鍬,被炊事班的大個子劉振營搶去了。當我抬頭向前看時,發現二排有幾個同志走路已有些趔趄,立即吩咐炊事班的幾個同志上前去攙扶。張建欽對著身邊兩個彎腰撿廢木料的戰士說:“今天不要再撿木料了!”

撿幾塊廢木料拿回帳篷里燒爐子,是關角隧道施工連隊指戰員們的一種“習慣”。當他們在工地上連續施工二十多個小時、困乏難忍、雙腿行走困難時仍然還要堅持這個“習慣”!習慣真是一個讓人可譏可笑的好東西!

一聲電瓶車鈴聲驟響,一臺電瓶車上拉著幾個裝有方木、水泥的平板車駛到眼前,向一邊躲閃時,看見電瓶車駕駛室司機旁邊坐著二連的同鄉秦子云,我摘下安全帽高聲喊:

“子云、子云!”

秦子云,郟縣長橋人,是二連木工班的班長,他班的帳篷與我們炊事班僅一墻之隔,平時來往較多。十天前他們連一位副班長袁安喬處理啞炮時腿被炸斷,失血過多急需輸血,他們連選五個符合血型的戰士趕到衛生隊,兩個人抽了90毫升,兩個人抽100毫升,秦子云身為班長,以自己身體好為由抽了150毫升。可能高原上抽血對身體有些影響,自從抽血后,食欲不振,給他發的奶粉白糖不想吃,而且連續拉痢疾,這幾天一直在休息。看到他上班來,估計身體可能好了。

他跳下電瓶車走到我跟前。“你身體啥樣?能上班了?”我問他。

“差不多了。這幾天任務緊,我們班分仨組跟班支模板忙不過來,我給他們送幾車木料”。

他問:“你咋也上工地?”

“來支援二排。他們昨天晚上大夜班。”我說。

看他急急慌慌的勁頭,我說:

“你要注意身體,隧道里太冷,不要感冒了。”這是營衛生所謝軍醫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抽血人容易感冒”。他一面說“好!好!”,一面跑著去追趕電瓶車。這時我突然又想到他上午去團衛生隊看望老鄉魏振營,放開嗓門問:“振營啥樣了?”

“這兩天就回來。”他邊說邊往前跑,好像跑過去晚了車上的木料會被誰搶去似的。

魏振營是我們縣王集鄉人,月初上班的第三天,他上小夜班,連續干了十六個小時,第二天中午下班時,邊墻開挖遇到塌方,連長他們倆餓著肚子組織十幾個人又干了兩三個小時,完成任務往回走時又餓又累,實在走不動了,他和連長張光賢攔了一輛電瓶車。當走到洞口與對面電瓶車相遇時,道軌上一塊石碴致使電瓶車偏斜脫軌,與另一臺車擠在一起,連長的左手擠掉一個指頭,振營的右手被擠在兩車之間,同車的幾個人迅速抬開土斗車,他的手抽出來后血肉模糊,手心撕裂,痛得暈了過去。張連長不顧自己手痛,組織人把振營送到搶救站,縫了十三針,后住進團衛生隊治療。幾天前我去衛生隊看過他,他的胳膊活動時仍然很痛。秦子云和魏振營在二連郟縣老鄉中是干得最好的,也是參加施工吃苦受累最多的,而且都有過與死神擦肩而過的驚險。看到他倆我心里就有一種擔心。今天上午,子云又去團衛生隊看望振營,聽他答話的口氣,振營的病情可能好多了。

魏振營是班里的風槍手,當上班長后自己仍然固定一支風槍,每個工班別人是輪著打風槍,他往往是一個工班風槍不離手。有一次在一起玩時問他,打風槍累不累?他說,干活會不累!年紀輕輕的,干累了休息一會就歇過來了。見他的手裂了不少口子,黑赤把忸(又黑又難看)的,像晾干的高粱面餅子,問他是不是打風槍震的了,他說“打風槍會震得胳膊痛、膀子痛,手不會太痛。手皮裂、手皮黑是洗風槍時手與柴油接觸多了,平時再與冷水接觸多一些,哪有不變樣的。

他看我問的挺認真,笑著說:啥時候你有空了到隧道里我教教你打風槍……

今天在工地上看到二排的一個戰士打風槍,我還真想試一試。建欽開玩笑說:這是技術活兒,一時半晌學不會。其實是他們任務繁重,不想讓我耽誤他們的時間。

上工地一次,留下點遺憾,爭取以后再補這一課。

由于工作上的原因,在以后的日子里,打風槍這一課始終沒能補上。

四、綿綿三連情

我的不少經歷都帶有些戲劇性。提干前后的任職就是一例。沒提干之前不是司務長卻干了三年司務長的活兒,提干部任命為司務長,我卻沒干司務長的工作。當給養員時連里沒有司務長,我一直履行司務長的職責。師黨委任命我為三連司務長僅三天,團政治處就通知我到組織股工作。事后想起來就覺得可笑。

關角山下四年多的艱苦生活和惆悵經歷,給我太多的苦惱,太多的寂寥,太多的左思右想,太多的酸甜苦辣,而一旦讓我馬上離開這里,卻又是那樣的難分難舍,又有那么多的復雜回憶,那么多的綿綿情思。

提干命令下達之后,炊事班的伙計們像過節過年一樣高興。好像他們都被提拔了,言行中洋溢著興奮與榮耀。那兩天一聽說我要走了,他們沒有了往日的喜悅,少了賞心的歡樂,晚上擠到司務室,那幾句挽留、惜別的話重復了不知多少次,就是遲遲不想離開。看著那種隱含不露的酸楚表情,我心里也有一種沉甸甸的難受。

剛到連隊時,我不會拆洗被子,一位七○年的廣東兵老陳像照顧小弟弟一樣,先幫我拆被子、洗被子、套被子,后來又手把手地教我干一些針線活。他七六年退伍之前,把我洗了沒多久的被子又洗了一遍,并把他年終受獎獲得的一條枕巾給我縫在被頭上,還囑咐我要盡量多用有毛巾的被頭,這樣可以少拆洗幾次被子。我能聽出來他仍然對我拆被子不放心的愛撫。

當時的陳亨華班長看我每天挑水很積極,又有個別新兵不愿意挑水,生怕我挑次數多會累著,就專門在班務會上提出每人每天至少挑三擔水的要求。我往往會主動多挑幾擔,他只要碰上就會制止我:你挑夠了,休息吧!有一年冬天,連隊的母豬生產,外面滴水成冰,哈氣成霜,晚上穿著皮大衣蹲在豬圈里護理母豬,總感覺到處進風。熄燈號響時母豬才產下兩只小豬崽。班長要求我們幾個新兵回屋里睡覺,這是技術活兒,得由他和另一個老同志才行。我走得慢了一會還被他熊了一頓。到凌晨兩、三點母豬才產崽結束。第二天早上我到豬圈看時,發現豬窩門口又多掛了一條棉褥子,到班長床頭一看,他躺在僅有一層單氈的鋪上呼著鼾聲睡得正香。不知什么時候,他把自己的棉褥子拿去給老母豬用上了。我當上給養員以后,一人一間司務室,河南老鄉尤其是一個縣的老鄉找我玩的很多,他每次碰到就直言不諱地指出,你很年輕,老鄉觀念不要讓別人看出來。平時排下有幾個性格比較合得來的戰士愛到司務室找我打撲克,他對我說:我這一輩子吃虧就吃在沒有文化上,你有時間要多學習。退伍時他給我送了一個日記本,上面用童體字一般的筆跡寫著他很用心選擇的兩句毛主席語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我估計班長不一定清楚毛主席這個題詞是針對哪些人的,而對我的關切與希望讓我久久不能忘懷。

班長他們幾個老同志相繼退伍以后,陜西洛南的七三年兵王忠民接任了班長,一年入伍的甘肅兵小常當上了副班長。班里面有七六年的河北兵、貴州兵,七七年的四川兵、安徽兵,后來又有了七八年的湖北兵、河南兵,十幾個人的炊事班啥時候都是一片歡快的氣氛。我每次從團后勤拉米、拉面或后勤送來整車整車的煤,有人看見了,只要到炊事班去通報一聲,只要不是正在忙著燒火、炒菜、揉面、上鍋不能離開,就會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把活干利落,從來沒有讓我操心。

給養員并不是天天都出差,天天都有事,有點空余時間我就想去伙房幫助揉揉面、切切菜,有時候去劈劈木柴、添添火。往往我像是一個被照顧的特殊對象一樣,干不了幾下就會被班長、班副或炊事員們催著“你去忙吧”、“你去休息吧”,好像我有多么忙、有多么累!有時甚至還想到他們是不是擔心我干不好,擔心我會不會用菜刀切住手指頭!那種關愛讓我始終心存感念。

一九七八年初炊事班長退伍,一時沒有合適人選,黨支部決定讓我兼任炊事班長。炊事班這些戰士整天怕我吃不飽、睡不好,平時吃飯我過去得晚一點,飯就送到了司務室。工作上的一些事情,他們很多時候瞞著我干,干好了說一聲完事。我們炊事班有個好傳統,為保證排下同志吃好吃飽,凡是排下退回來的半個饅頭(稱饃半兒、饃頭兒),自己要先吃,吃不完不準吃新饃、吃整饃,不準任何人給排下發放饃半兒。有幾次給我拿的饃都是整的、新的,我問是不是沒有饃頭了?他們說沒有了。有一次我接到整饃后,專門到炊事班看看究竟有沒有剩饃爛饃了,結果發現副班長邱立明嘴里吃著一塊蒸饃頭,手里還拿著一塊碎饃。另外一個小伙子也在吃饃半兒,我當時就很感動。不是說饃頭吃完了嗎?小伙子答:我吃不完一個整饃,吃半個饃正好!

有天下午我在司務室算賬,副班長邱立明帶著異樣的面容走進去說:班長,晚上開個班務會吧!我問啥事?他說:連長對炊事班的工作提出了批評,是我的責任,開個班務會我做個檢討。小邱是個非常勤奮、非常認真、非常負責任的人,我雖然是班長,其實是掛個號,全班的工作主要是他在做,我沒聽說有什么問題,開什么會!當即我沒有答應他,讓他先去忙工作,隨后再說。

我立即跑到連部,找連長問情況,連長剛剛去工地。文書李德才聽了我說的意思,笑著介紹了事情的經過:

中午吃飯時,杜連長與往常一樣,端著飯碗蹲在連部門口的土崖上邊吃飯邊聽營廣播室播放的豫劇唱段。主食是大米飯,連長把炒菜盛在大米上面混著吃,一不小心吃到了一塊足有小綠豆那么大的石子。由于連長吃飯精力不集中,小石子把連長的大牙狠狠拌了一下。惜糧如命的杜連長舍不得把那口大米飯吐掉,把米粒吐到手心里揀出了小石子把米又吃了。然后到辦公桌前安排文書李德才:通知炊事班邱立明,開完飯帶上抬筐馬上到連部來。文書小李當時不知道內情,還真的立即跑到炊事班原原本本把杜連長的指示傳達了一遍。邱立明不敢怠慢,立即找了一個經常抬煤用的抬杠、抬筐,叫上一個炊事員跑步趕到連部。杜連長看見提著筐子的邱立明進來他自己也笑了,邱立明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連長捏住桌子上的小石子,笑著說:小邱,這是我中午從米飯中吃出來的,你到各班看看他們吃出來還有多少,有了不要扔,抬回去當磚頭用!邱立明無地自容,當即給連長表態:再發現類似情況你撤我的職。

高原鐵道兵吃的大米全部是國標一類米,簡稱標一米,節假日還供應一部分精米、糯米,正常情況都分揀得很干凈,很少有帶糠的米粒或沙石等雜質。正是由于大米純度高,平時在大米下鍋之前只簡單翻兩下看看,很少認真檢查。那天的情況雖然是意外、例外,但它反映出炊事班工作的漏洞。按照小邱的要求,當天晚上召開班務會,他主動向全班同志做了檢討,本應由我承擔的責任,邱立明引咎自責。在討論改正措施時,邱立明提出實行“崗位責任制”的意見,把炊事班每項工作和做飯、炒菜的每道環節都明確目標和責任。

杜金亭連長僅讀過兩年書,沒有多少文化,他為人實在,工作認真,對待戰士像親兄弟一樣。平時雖然對工作要求很嚴,由于他能以身作則,重言傳更重身教,很少批評人,戰士們都很敬畏他。施工上的事、行政管理方面的事他能講得頭頭是道,生活中卻不善談,偶爾也開個小玩笑,幽默性語言不多,這次的小小幽默給我提了個醒,給炊事班上了一課,對全連也產生了影響。

要離開連隊之前,我要去給鐘指導員告個別。3連這幾年進步大,有成績,他這個掌舵人是第一功。我入伍四年多他對我關心最多,幫助最多,批評也最多。幾年來,他抓連隊建設表現出了很好的思想素質、很強的領導能力,我從內心里佩服他、敬重他,遇事如果不向他請示匯報,我就沒有招兒、沒有法兒,就缺乏信心。

指導員叫鐘傳興,解放戰爭剛剛開始的那一年他出生于四川簡陽農村(后劃歸成都市龍泉驛區)。家里兄妹七個中他是老大,初中畢業后父親希望他能回家幫助干些農活減輕點勞動壓力,不甘于寂寞的他于一九六四年底隨著全縣1500名熱血青年穿上軍裝雄赳赳、氣昂昂的走上了成昆鐵路大干快上的工地。為了讓毛主席他老人家能睡著覺,鐘傳興和戰士們都拼命干,連夜干,早日修通成昆線。成昆線在通車之際,毛主席又發出了“三線建設要抓緊”的最新指示,中央領導對襄渝鐵路的建設要求更急。在成昆鐵路通車典禮聲中,被提拔為干部的鐘傳興,新提干部新形象,襄渝線上立新功;戰士一身土,他是一身汗;能叫累死牛,不讓陷住車,先后多次立功受獎。一九七四年八月,他又把這種干勁從秦巴山區帶到風雪高原,帶到青藏線上,帶到關角山下。七五年的“四·五”大塌方,他是被堵在洞內的八個干部之一,再次從死神的囚籠里逃脫,隨后他帶著驚魂和立功的喜悅到了三連。回首這十幾年鐵路施工的歷程,他似乎與隧道有著不解之緣,與死神手拉著手、肩并著肩。當新兵時先打成昆線上的和平隧道,雖然只有700多米長,卻是沒有風鎬風槍,完全靠一錘一鏟挖出來的。沒有抽風機,他們用雙手搖風車抽風排氣,最艱苦的條件讓他有了第一次難不倒的經驗。他帶著這個經驗又走進近2000米長的芝麻地隧道,走進襄渝線上的蜀河隧道。在這條2830米的隧道里他沒黑沒夜的干了兩年多,有一次連續打風槍五、六個小時,曾把精液震得往外流,經歷兩次塌方砸死幾個戰友,他都幸免了。多希望不要再承擔這種領導天天盯著的重點工程了,結果青藏線上又進了長達4010米的關角隧道。四條隧洞,五次與死神擦肩而過,五次生死劫,四次榮立三等功,每一個功章上都浸著他的鮮血與汗水,雕刻著他的驚魂與喜悅。戰友們一個一個在他身邊倒下,也有不少戰友受傷致殘失去人生幸福。有一次聊天談到他犧牲的幾個戰友時很有感觸地說:“活著就是勝利,活著就要善待生命,善待身邊的每一個人。”他把毛澤東主席的至理名言“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個可寶貴的”抄寫在日記本中,寫在紙條上,壓在辦公桌的玻璃板下面。他要把善待同志的生命、善待同志的生活當成自己的座右銘,成為自己領導工作的第一要務。

他到三連任副指導員初期,由于連隊主要領導膽子小,怕風險,平時到一線指導、檢查少,使三連工地上事故不斷,多次受到團營領導和指揮部的批評,每次出現事故他都揪心的難受。作為副職,他只能主動負責,忠于職守,確保自己分工和當班中不出事故、不出問題。升任指導員沒多久,他形成兩個習慣:一是每天不到工地上走一圈,不到礃子面看一看他睡不著覺;二是吃飯時不面對連隊的大門口他吃不下去飯,吃肉也不香。當時他還有個“一餐三推碗”的故事。

那是七七年四月關角隧道進入決戰的最后階段,有一天中午,指導員從指揮部開會回來,少有的一次按時吃午飯。他平時吃飯坐的位置就在連部中間正對著大門口(也是他平時辦公坐的位置)。坐在那里能看到從外面進入連隊的每一個人。那天中午他剛坐下來吃兩口米飯,通訊員端上來的湯還沒有嘗一口,就看見一個戰士扶著另一個滿身是泥、頭上扎著繃帶的小伙子一瘸一拐地走進大門。他不容分說推開飯碗跑出連部,嘴里喊著衛生員,人已跑到戰士跟前。一問才知道是上大夜班的三班戰士小張,在下班回來的路上濕棉衣被凍硬,一不小心摔一跤,頭上磕破一道口子。他扶著小張回到帳篷里幫助換下凍硬的衣服,安排他躺下后他才返回連部。驚魂跳動,食欲灰飛。他穩了穩情緒,端碗喝湯,湯已冰涼。他把湯盆放到爐子上剛坐下,還沒有把第一口米咽下去,又看見兩個人扶著一個人進了連隊大門。這一次他站起來的有點慢,因為嘴里的干飯噎了他一下,吐了怕浪費,抓住茶杯喝口冷茶把米飯強沖下去,飛一樣的跑出連部:“咋回事兒?”“咋回事兒?”原來是六班的丁福蘇前兩天感冒,今天病剛好就去上班,在路上他再次暈倒。小丁平時身體就不大好,本應該多休息幾天,不聽同志們勸告非要上班,幸好摔得不重。高原上暈倒是常有的事兒,戰士們都有“急救常識”。鐘指導員看后心里有些不悅,身體不好為啥還要上班?這是班長的責任,晚上開會要敲敲這個事兒。當鐘指導員第三次坐下來吃飯時,真是“一切都涼了”。饃涼可以放在煤火爐子上烤,湯涼可以放在火爐上熱,米飯涼了不好辦,通訊員只能把它放在第二次熱好的湯里攪攪。鐘指導員一邊吃著湯泡飯,一邊想著晚上點名時要強調的幾個問題,要重點說的幾個事兒。還沒吃幾口,連文書李德才跑進來報告:陳副連長的小孩發燒不退,現在昏迷了!副連長陳春才的家屬來隊探親,三歲的兒子這幾天一直在低燒,昨天晚上陳副連長工地上帶大夜班還沒有回來。他立即想到一個很殘酷地事實——高原上的感冒發燒經常可以致人喪命!他一邊讓文書小李給營部衛生所打電話請求支援,一面推開飯碗急急忙忙地向家屬房跑去……

鐘指導員最愛說的兩個字是“扒實”(四川話:好),把工作干“扒實”,把事情考慮“扒實”,把安全工作落實“扒實”……最多去的地方是炊事班,最肯批評的當然是我和炊事班長——必須讓戰士們吃飽吃好,就連每天燒的姜湯也要保證每個戰士都能喝上,否則就不客氣;看得最多的是排下戰士們的施工棉衣和防水深腰水鞋。戰士們的施工棉衣按規定是冬天穿,而關角隧道卻是常年穿,尤其是棉衣被水侵濕凍硬以后還沒有水泥紙結實,不少同志的棉衣都爛得露著棉花,為此,指導員批評我幾次。流淚最多的時候是每年的老兵退伍,這么好的戰士今日一別終生難見,老兵退伍前看見他們就掉淚。每次老兵退伍他都流著淚把每一個戰士扶上車,送出視野;最不喜歡聽的是班排干部匯報工作涉及到個人時說的“陜西兵”、“四川兵”……這里兵那里兵都是咱們的兵,五湖四海一家人,憑工作,論表現,不講關系、不問籍貫,這是他的基本觀點。有一次連務會上分析一起事故原因時,四排長無意中說到“湖北小李”,指導員當即就拍桌子制止:出事故、抓安全還講省論縣嗎?工作上必須一視同仁,不一視同仁就是對戰士的不尊重,對工作的不負責任,什么工作都抓不“扒實”。

去年老兵退伍時,鐵道兵部從石化部門協調了一批轉工指標,我們一營共分6個,指導員找到營領導,以三連各項工作都是第一,有好事應該予以傾斜為名爭取到了兩個指標。那年全連80多個退伍兵,誰不希望退伍后直接去石化系統當工人!團里一位部門領導給鐘指導員打招呼希望能照顧一位四川老鄉。支委會上,他講明原則:注重工作表現,不搞照顧,不論資排輩,每個支部委員公開從83個退伍兵中推薦兩個優秀人員名單,最后7位支部委員的意見集中在一個七四年甘肅兵、一個七六年貴州兵身上,這兩個表現非常優秀的同志一個去了玉門油田,一個去了江漢油田。其他同志心服口服,毫無怨言,也使連隊戰士們從中看到了公正、公平,感受到家庭一樣的溫暖、兄弟一樣的真情。

三排有個副排長叫張隨發,一九七三年入伍,陜西臨潼人。在陜西老鄉中他個子不算大,但力氣特別大。連隊在完成月成洞百米任務中,一干十幾個小時,不少人累得走不動路邁不開步,站著打瞌睡,躺下睡不醒,而他下班以后要為新兵們擦施工棉衣上的泥巴,烤淋濕的衣服。高原連隊的廁所都要比地面高出一米多,用鋼軌架空,為的是防止滴水成冰的冬季,拉下去的大便隨拉隨凍集得高了頂住屁股。廁所里經常放兩根胳脖粗的木棍或鋼管,冬天必須隔幾天要對著每個蹲便口撬一撬,不然大便就會冒出蹲便口,影響大家排泄。由于三連的風氣好,這種活兒沒有安排固定的人員去干,全憑戰士們自覺,包括小便池凍得高出池沿后的斧砍鎬撬,也是由戰士們自覺去干。在施工最緊張那段時間,這些活相當一部分被張隨發搶著干了。這個人生活特別簡單,也可能是從小家里太窮,挨餓成了習慣,吃飯不太計較,每次班里打回去的饃、湯、飯菜他都要求每人一份,最后是他的。他是副排長,戰士們都不好接受他的要求,可他一次次要求,一遍遍推讓,最后竟成了這個班、這個排的習慣。就連從伙房打回去驅寒的姜湯,他也要看到每個戰士都有了以后他才端著喝。最后給他的飯或菜,不論多少都是“行”,沒有讓戰士們再跑炊事班二次打飯。戰士們都把他當成“親哥哥”一樣。鐘指導員任職后發現這是一個非常優秀的排副,尤其知道張隨發弟兄四個還有四個妹妹、家里生活非常困難以后,他下決心要把這個同志推薦上去,提拔起來。從一九七六年開始做工作,一次次找團首長,無數次找營領導。團政委王成林有一次曾問老鐘:這個戰士為啥讓你這么上心?指導員含著眼淚說:工作很突出,表現很優秀,家里很困難!直到一九七七年后有了第一次提干機會,當時連里有另外兩個兵也很優秀,指導員在大會上公開說:我們三連優秀戰士很多,張隨發不僅優秀,而且家里特別困難,咱們要用組織的力量、戰友的支持讓他的命運得到改變。其他同志的問題我還會不遺余力!

愛的力量無畏,被尊重的力量無敵,公平、公正煥發出的力量無往而不勝。三連從一九七六年開始,每月的施工任務在全營均是第一個完成,完成的工程總量在全營月月第一。一九七九年新兵到連隊后,曾一度因東北新兵打架、打群架鬧得不少連隊亂哄哄,甚至還有四營的少數戰士到處串聯制造事端。指導員當時提出一條要求:把每個兵都當成兄弟去愛護,把每一個戰士作為朋友去交心。各班排按鐘指導員的要求真情待兵、真心愛兵,使全連的東北戰士感受到家的溫暖,體會出兄弟情誼。最后,三連成為全團最穩定的連隊,連排班干部與東北兵交心交友的經驗在全團推廣。

從一九七六年開始,先后有李學智、張洪峰、葉光文、劉世全四位干部在三連掛職,而且每一個干部臨走時都戀戀不舍,不愿意離開,不少人說三連是鍛練干部的基地。從一九七七年開始到一九七九年鐵道兵限制從士兵中直接提拔青年干部,全營僅提拔五名干部,三連就提拔三名。不到四年時間劉生副連長提拔為一營副營長,鐘指導員提拔為四營副教導員,杜金亭連長如果不被臨時安排轉業,這位已被風傳了近一年要提拔的優秀連長也很可能會被提拔。在當時就有一種說法“要提干去三連”,“要提升跟傳興”。

我就是三連的最大受益者之一。我更應該感謝他!

我應該感謝的還有三連的戰士們,是他們的艱苦努力,無畏付出為三連爭得了榮譽,才有了我的提干機會。這一桌“滿漢全席”是他們用血和汗的代價做出來的。吃魚不忘捉魚人!

二排以前有個副排長叫余守宏,一九七0年入伍,湖北潛江人,眼睛大大的透著智慧,臉龐黑黑的閃著忠誠,屬于“老三屆”中的優秀學生。施工中不怕苦不怕累。擔任副排長(排長長期缺職)以后,連里交給的每項任務都巧謀劃、干在前,保質保量保安全,年年是先進。他為人忠厚實在,不善言語,每說一句話都入情在理,讓人信服,沒有“九頭鳥”那種刁滑習氣,在連里威信很高。一九七二年底就被確定為后備干部,從林彪事件到“四人幫”垮臺,由于干部凍結、“軍隊要整頓”,幾年里一直不從基層提拔干部,部隊內部從“三支兩軍”結束到精簡整編開始,什么政治運動、重大任務他都遇上了,唯獨沒有碰上提干機會。當了四年后備干部,代理了三年排長,七七年初他被批準退伍,鐘指導員為他送行時心感不安,表示歉意:余守宏同志很優秀,也很虧,我對不起你!余守宏上車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當鐵道兵就不能怕吃虧,我們有這個經歷就是人生的最大財富。

二排副排長張建欽,我們既是河南老鄉又是同年兵,他以前是余守宏最得力的班長,苦活累活不講價錢,難活險活從不猶豫,河南話叫“能鋤硬地”,完成任務不走樣兒。滿臉的憨厚相,一看就有信任感。他接任副排長一年多,排長李文生帶著人去了新管處。黨支部舍不得這一員良臣愛將,頂著壓力把他調換下來,繼續擔任新組建的二排副排長。沒有排長,由他帶著這個從各班排湊集起來的戰士們抓思想穩定,抓組織紀律,抓施工任務,白天上班他身先士卒走在前面,洞頂滴水他身上先濕,腳下有泥他腿上先臟,整體道床施工抬預制墩很累,別人輪著干,他一干到下班。下班以后他還要找戰士們談心拉家常,為這個新組建單位尋找凝聚力,培養戰斗力。半年時間就帶出來一個敢拼會贏的先進集體。為了帶好這個排,去年安排他探家,他沒走得了,今年上半年又因遼寧兵鬧事仍然不能走。三連現有的二十幾個七五年兵只有我們倆沒探過親。我是兩次出長差每次都拐到家看看,而他卻天峻縣城也很少去。我們兩個相比,他付出最多,吃苦最多,他最有資格與我競爭。提干之前鐘指導員找他談話,他坦陳:我只是帶好了一個排,完成了全連的部分任務,而肖根勝是為全連完成任務做出了貢獻,分工有不同,進步有早晚,我用做好工作的行動來支持他。他不僅沒有怨言,而且主動派人到炊事班幫廚,為連隊改善伙食提供支持,還多次關心我安慰我,讓我十分感動。

曾有一種很不確切的說法:“煤礦工人是埋了沒死,當兵是死了沒埋”。這句老話是對舊中國時代和后來的地方小煤礦的生產環境的總結,是對如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年代軍人生命狀態的一種概括。到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這種狀況已基本不存在。煤礦的生產條件得到很大改善,萬人死亡率已有大幅度下降,雖有一些惡性的冒頂、透水和瓦斯爆炸事故,畢竟是意外的多,而且絕不是常態。和平年代的軍人就更少了生命之虞。而唯有一點讓人遺憾的就是鐵道兵,就是那些參加隧道施工的鐵道兵戰士。每當我們乘火車穿越于鷹廈、寶成、成昆、襄渝鐵路線時,沿線的烈士陵園基本上與縣級以上的車站一樣多。人民解放軍擁政愛民學雷鋒,要求是“走一路紅一線”,而人民的鐵道兵則是“修一路埋一線”。在隧道施工的艱苦歲月,不少戰士或多或少都曾經產生過“活蹦亂跳上班去,不知下班啥樣子”的痛憂。人生五大追求,活著是第一。鐵道兵戰士的這個第一曾有不少時候受到嚴重挑戰。死亡威脅了不少戰友,不少戰友不幸于死亡。我們今天活著的人不應該忘記他們!

在這四年的施工中,我們三連就被死神劫走了四位戰友。

第一位是河北七六年兵褚萬忠,他到連隊不到一個星期就犧牲了。一九七六年是春季兵,褚萬忠分到連隊已是五月下旬。新兵培訓后上班的第三天晚上,我剛休息,通訊員急火火的敲門,問后才知有位新兵犧牲了。鐘傳興指導員坐在辦公桌前,臉色鐵青,睜大眼看著門外漆黑的夜晚。看見我進門,即吩咐給褚萬忠準備一套軍裝。我對這個入伍才一星期的新兵實在沒有一點印象,問指導員:不知道他穿多大號的衣服。又悲痛又氣憤的指導員一聽火了:“你沒長嘴呀!”我立即意識到我的思維失誤:“我馬上找他班長去問問。”說著跑出連部。當跑下連部的臺階時,才想到我還不知道褚萬忠是幾班……

犧牲的第二位同志是四班長胡立才。他是一九七三年入伍的湖南兵,死時23歲,共產黨員。在我印象中他的個子不大,很開朗,班里的人都說他很負責任,其實他的死就死在他的負責任上。一九七六年下半年,家里幾次寫信催他回去完婚,連首長知道后,批準他正式休假。結婚僅僅一星期,連里又電報催他立即回隊,二十天假期在家呆了十五天,十二月三十一日提前趕回關角山投入施工高潮。也就是上班的第三天,他帶領全班的人員值上午班,在快要下班交接清理拱架時,他發現上道坑上面有一塊牙石(被放炮轟炸松動,有可能脫落的石塊)需要撬下來才符合交接班“三不交”的規定。這時接班的同志已經到位,自己班的同志都在收拾工具作交接班準備,他自己就拿撬扛上前處理。剛走到上道坑,那塊牙石好像是在等著他一樣,轟的一下砸了下來,他本能地偏了一下頭,那塊大牙石不偏不倚的從他肩膀砸下。在場的七八個人一齊跑上前,抬了一下那塊呲牙咧嘴的大石頭,沒有抬動。聞訊又上來的幾個人一齊動手,把那塊一噸多重的石頭抬了起來。此時,胡立才已昏了過去,胸部以下砸得像散了架。幾個新兵嚇得呆呆地站著,幾個有經驗的老兵用胳膊編成擔架抬著他向洞口的搶救站跑。胡班長身上的血如斷裂的自來水管直往外流,地上灑出了一條血路,到搶救站時,胡立才早沒了氣息。按照指揮部首長要求,“沒有呼吸了也要搶救一小時!”然而死亡的事實無法因戰友的感情和首長的命令而改變。胡立才死了!他死時還沒有來得及給戰友們介紹新娘子是個啥樣子。

第三位是七六年的貴州兵丁福蘇,個子不高,長得很精干,干事很利索,干活非常賣力,只是有點高原反應綜合癥,身體抵抗力差一些,容易感冒,為了不拉班里的后腿,有時身體不適也不吱聲,帶病堅持上班。一九七七年五月,關角隧道的施工進入關鍵階段,原來進行“月成洞百米”大會戰,由于搶時間、保進度,每月的進度數人為的摻進一些水分,最后導致既干當月又“吃剩飯”的局面。要確保“八一”隧道通車,時間特別緊,任務極其繁重。同時由于隧道復工前期決策不當,平導施工沒有抓緊,造成平導施工落后于正洞施工的被動局面,致使在最后沖刺階段的施工中,人員過于密集,施工干擾很大。

“五一節”過后,三連負責最后一段拱圈和邊墻加深的落底任務。那天丁福蘇他們班執上午班,首先清理上道坑的石塊石碴,他的具體任務就是扒碴,即把上面的浮碴用鈀子扒進下道坑。小丁干活一向很投入,加之空間狹窄,他瞅住時機就拼命的扒,不停的扒,不料一塊約有一噸多重的石塊因底部松動推著約有兩立方的碎石轟然而下,把小丁推倒在地,大石塊正砸在他的胸腔以下部位,當即不省人事。戰士們把他抬到洞口緊急搶救站。傷勢嚴重,又是近兩千米的洞深距離。抬到搶救站以后,經過一個多小時的人工呼吸、藥物搶救,丁福蘇一直沒有再說一句話,他的眼一直圓圓的睜著,看著緊急施救的醫生,看著他朝夕相處的戰友們。鐘指導員和跟前的十幾個戰友眼含熱淚,看著丁福蘇最后蹬了兩下腿。他是被大石塊砸傷了內臟,失血過多,最后連與戰友們告別的力氣也沒有。他睜著雙眼向戰友們寄寓著希望,訴說著心聲,沒有表現出痛苦,沒有一絲抱怨的表情。指導員走上前去用手輕輕的幫小丁合上了雙眼:小丁,你放心地走吧,關角隧道已經通了,火車很快就從這里開過去了,我沒有帶好你們……他已哭得泣不成聲。搶救站里哭聲一片,都是聞訊趕來的三連戰士們。

安徽懷遠的孟廣明,長了一副人見人愛的臉,啥時候都笑著,他先分配到炊事班。工作雷厲風行,善于思考,又特別勤快。一年多的接觸,我看這個兵有培養前途,七八年七、八月份,特意向指導員、連長推薦他下去當個副班長,有機會就交給他一個班讓他鍛煉鍛煉。連領導對這個小伙子也很欣賞,我的建議立即得到黨支部的支持,不想他到十一班不到兩個月,竟因一時的疏忽在打道碴放炮時被飛石打中后腦勺,當即死亡。事后我還在想,我可能不該推薦小孟下去任職。我完全是一片好意,最后卻造成“生死兩茫茫”。小孟的犧牲對我震動挺大,總有一種遺憾在折磨著我。因此,小孟的笑臉一直在我心間揮之不去,每當想起總是酸楚楚的。

其實,活著的戰友也是很不輕松。除過高原缺氧環境的重體力風險勞動,在感情生活上也在經歷著孤獨和壓抑。戰士們在這里很少看見異性的人。有的干部家屬來到這里探親,來時期待很久的親情和纏綿,卻總是被這環境搞得亂七八糟。連吃飯睡覺都成了問題,還有多少心思和精力留給親熱的相擁。有的夫妻甚至在這里經歷風險甚至死亡。唉,雖然當年的豪情使人驕傲,但有時也多少覺得不堪回首啊!

不忘戰友,是我們的感情;不忘三連,是我的良心!

五、天峻草原的哀思

離開天峻縣之前,烈士墓要移交縣民政局,按照慣例,移交前需要把烈士檔案作一整理。組織股的工作細分起來也有一、二十項,平時忙一些,緊一些,加個班,熬個夜;工作干不好挨個小批評,查處違紀案件遭受被處分人一些埋怨甚至仇視,覺得都很正常,唯有辦理有關烈士們的后事會讓人思緒難平,內心難受。

組織股的公用物資相對比較多,移防前收拾捆綁物資專門找了三營十五連的幾個戰士到股里幫忙,而清理烈士檔案的工作,必須我們自己干。烈士的檔案是生命記錄,是血淚史料,無比珍貴,極其重要,祥君我們兩個用半天時間全部做了個整理登記。在組織股工作四年多,沒有哪一項工作讓我心情那樣的復雜,沒有哪一件事情讓我那樣的刻骨銘心。那個上午是我離開高原前最悲郁的時光。

四十七團自一九七四年六月進駐青藏線后,先后有47位同志(其中干部7人,戰士40人)因公犧牲,或意外傷亡,或患急病醫治無效死亡。安葬在天峻縣烈士陵園的共38人(撤編以后,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三日又增加我本縣的老鄉葉建莊,共39人),有三位同志(一營四連戰士查世雄在關角隧道負傷后送師醫院搶救無效死亡,三營十二連副班長李全興去烏蘭途中因車禍死亡,二營十連戰士汪長其因病送師醫院搶救,不治身亡)葬于烏蘭縣烈士陵園;有一位同志王基軒去青海民和縣拉菜途中遭遇車禍身亡,就地安葬;有三位干部(何木新、李玉麒、楊忠明)出差和探親休假途中患急病,在本籍不治身亡,分別在本地安葬。另有兩位干部(團政治處副主任徐玉水、裝備股工程師劉秉仁)因病在四川樂山休養治療,期間去世,葬于樂山市。

關角隧道是青藏線一期的控制性工程,由于地質情況復雜,施工難度大,第二次復工后調集了十六個連隊(其中兩個民工連)2200余名官兵大會戰。人員密集,施工方法簡單,基于“抓革命、促生產”的緊迫形勢,戰士們冒著嚴重缺氧和高度污染的環境威脅,挑戰生存極限,把“要奮斗就會有犧牲”的安撫慰藉當做戰斗動員的誓師號令,在生命禁區中沖鋒陷陣,拼命堅持。一九七五年四月五日隧道出口大塌方,127名指戰員有幸逃出死神的魔掌。在此后的三年中,先后有26位同志被奪去了鮮活的生命。其中因隧道施工犧牲17人。咽喉工程成了吃人的催命工程。

生命對每個人只有一次,寶貴、寶貴,無以可比的寶貴,26位熱血青年的生命,卻被死神無情地奪去,造成萬劫不復的悲憾。

在隧道施工中,由于石質松軟,巖石易碎,塌方死亡相對較多,但也有不少因機械操作不當造成的事故,還有一些很意外的情況釀成慘劇。

二營八連戰士賀二斤斷面爆破后清運碎石,竟有啞炮爆炸造成腹部內傷不治而亡;九連戰士姜廣波乘電瓶車上班途中不慎從車上摔下來,軋傷后搶救無效死亡;七連戰士彭信柏在二號斜井用斗車拉水時,因身體凍僵活動不便,摔倒后竟被斗車左輪壓傷頭部,以致死亡。

死亡、死亡,千奇百怪的死亡,不少緣于環境條件,不少出于人的無憚無知,卻也有些匪夷所思的扼腕痛嘆!

二營八連戰士孫應學,19歲,上班還不到一個月,一九七五年四月二十一日上午,他休大夜班,連隊在隧道進口施工放炮,一塊石頭飛了300多米,落在他班的帳篷上,砸透軍用帳篷把他在睡夢中砸死。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二營十連小作坊的自制鐵爐因爐溫過高引發火災,炊事班戰士陳昌華、尚金福、陳喜貴三個年輕人瞌睡大,睡得深,竟不可思議地被燒傷致死。時任團長國波看到慘狀后痛哭失聲,要求嚴肅追究領導責任。責任肯定要追究,連長指導員每個人都給了一個不小的處分。但多大的處分能喚回三個寶貴的生命?

熱血青年立志報效國家,建功立業,應征到部隊學本領、做貢獻,卻有七名生龍活虎、青春年少的戰士到部隊后第一套軍裝還沒有洗過幾水,部隊的生活還沒怎么熟悉就命染關山,與世長辭。他們是:王尕乃,22歲;查士雄,19歲;張巨平,19歲;陳永新,19歲;孟光明,19歲;劉忠強,19歲;孫應學,19歲。“誓死打通關角山”成了他們的“讖語”,鑄成了這些青春男兒的終生遺憾。

副團長王連清,四八年入伍的山東老兵,對工作認真,對戰士和藹,一九七五年五月十三日他到關角隧道進口檢查工作,在六連門口碰到曾在一次表先會上認識的七三年陜西臨潼兵劉改過,扛著工具上班去的劉改過跑到他跟前敬了個軍禮,問一聲好就跟著隊伍上工地了。當王副團長從隧道工地上下來時,聽說劉改過在隧道口撬危石時被砸死了。他聽后不相信會是真的,即刻讓隨行人員帶他跑到營衛生所,看到躺在擔架上的劉改過,頭上的血剛被洗掉,肉身還是熱的,但心臟已停止跳動。他拉著劉改過的手悲傷地說:“剛才還在給我敬禮,還是活蹦亂跳的,現在就死了?我們是怎么做工作的?!”老團長泣不成聲,干部戰士無不以淚洗面。

那天王副團長護送劉改過的尸體直到團衛生隊的太平間,他含著淚為劉改過又細細地洗一遍臉,換上新軍裝。臨走前王副團長給組織股和衛生隊負責同志提出要求:戰士犧牲送到衛生隊后要通知我,我要為每個犧牲的戰士洗臉、穿衣、送行……

王連清副團長在四十七團的領導班子中年齡最大,資格最老,也是從不食言的一位好首長。在參加施工死亡的26人中(其中一位葬于烏蘭),他為十三個犧牲的戰士洗最后一次臉,穿最后一次衣服,親手為死去的戰士裝殮、抬棺、送葬、培土。他曾深情地對身邊人員說:我們干這些活僅僅是傷心,是悲哀,而烈士的父母將會傷心一輩子,我們做得再好仍然是愧對他們的。

人的生命是寶貴的。這是比鋼鐵還硬的道理,也是人人共知共識的。然而,一旦生命不在,一旦生命成為一張紙、一個花圈、一座墳塋時,它的寶貴即變成一種傷痛、一種悲哀。

根據財政部、民政部一九七九年一月八日發布,經國務院批準的《革命軍人犧牲病故優撫辦法》規定:從一九七九年一月一日起,提高革命軍人犧牲病故的撫恤金標準:軍隊師職或十三級以上高級干部犧牲,一次發放撫恤金700元,病故者600元;團職或十四級至十七級干部犧牲,一次發放撫恤金650元,病故者550元;營和連排職每個級別多50元,犧牲比病故多100元;班長、戰士犧牲,一次發放撫恤金500元,病故400元。民兵民工少于軍人30元,也就是說軍人與民兵民工只有30元的區別。

生命是寶貴的,寶貴得無以論價。然而,一個戰士的寶貴生命失去以后所得的補償就是500元錢。500元錢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農村市場上可以買1500市斤小麥,可以買2200斤玉米,在河南農村可以蓋兩間面積不大的土坯瓦房。當時我們的征兵政策規定——獨生子女不當兵。還真想到了一個兒子當兵以后如果“光榮”了,兒子的父母靠那1500斤小麥去養老可能要“一日三餐飯,早晚兩頓風”。沒有實行計劃生育的年代,國家制定的政策還真考慮到了中華民族“多子多孫能養老”的傳統習慣。

組織股的同志基本上都參與過犧牲戰士的后事處理。不少戰士犧牲以后,其父母看中的并不是那500元錢,不是那2200斤玉米,而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為國捐軀、光榮犧牲的那種榮譽,要享受“革命烈屬”的尊榮,要一個“革命烈屬”那種受人尊重的名譽和地位。然而,這些樸實的心情被一些人、被一些權力部門無情的拒絕、肆意的踐踏。一九八〇年四月頒布的《革命烈士褒揚條例》規定,現役軍人在施工中犧牲一般不再批準為烈士。新條例公布以后,感到最難辦的就是我們這些直接負責犧牲戰士家屬撫恤工作的組織干部。不過,這種“難辦”在當年參加天津引灤入津工程的鐵道兵八師除外。天津引灤入津工程開工以后,引水隧洞施工中時常發生事故,不斷出現人員傷亡。時任天津市市長的李瑞環同志出于對人民戰士的尊敬與熱愛,為了弘揚失卻的人性和人間的疼愛,當然也是為了調動部隊官兵的施工熱情,向參加施工的官兵宣布:凡是在引灤入津工程施工中犧牲的官兵,國家不承認烈士,天津市人民承認,一切應有的待遇天津市政府補足發齊。遺憾的是李瑞環不是民政部長,青海也沒有李瑞環,讓我們犧牲戰士的家屬多流不少傷心的淚,讓我們身臨其境的人增加了更多的傷感。

人的生命是寶貴的。與生命一樣寶貴的還有精神。據有關資料介紹,新中國成立以來,全國最多的陵園是黨和國家為解放戰爭中犧牲的人民解放軍官兵修建的革命烈士陵園,排在其后的就是鐵道兵為自己的烈士修建的陵園。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中,戰爭打到哪里,我們就把鐵路修到哪里。和平時期是鐵路修到哪里,我們把烈士陵園建到哪里。秦巴山區、云貴高原、八閩崇山、雪域戈壁,在最險惡、最艱巨、最荒蕪的窮山惡水、荒山峻嶺之間,鐵道兵烈士陵園成了鐵路沿線雄偉壯麗、撼人肺腑的“風景線”、新中國鐵路建設的里程碑。據《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鐵道兵卷〉》統計:從一九四八年組建鐵道兵縱隊到一九八三年鐵道兵撤編的三十五年間,有8143名鐵道兵指戰員為國捐軀,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平均每年237人。其中朝鮮戰場犧牲1136人,援越抗美犧牲392人,國內鐵路建設犧牲6615人,鐵道兵改工后又補報141人,共計8314人。另有59234名干部戰士受傷致殘造成終生痛苦。

鐵道兵在三十五年的艱苦奮斗中,為祖國搶修鐵路1629公里,新修鐵路12000多公里,約占全國新建鐵路的三分之一。鐵路大動脈為祖國帶來了繁榮,鐵路交通為沿線地區發展注入了活力,推動了文明和富強。鐵道兵精神鼓舞激勵著億萬人民。從天山南北到東海之濱,從興安嶺到海南島,長城內外,大河上下,無論站到哪道山、哪條河呼喚鐵道兵的名字,都能激起強烈的反響。鐵道兵的歷史功績已載入中華民族的史冊,鐵道兵的不朽精神已鐫刻進人們的記憶,烈士的英靈已化作春風細雨滋潤華夏大地。

責任編輯/何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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