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余版畫”第一人

“ 你們祈求，就給你們：尋找，就尋見；

叩門，就給你們開門。”

“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永生，那門

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

——《圣經·馬太福音》

一

我采訪胡知敏，純屬偶然。

今年三月桃花盛開的時季，市文聯在會展中心二樓召開換屆大會，我和胡知敏都作為特邀代表參加大會。非常湊巧，大會就安排我倆坐在一張桌子上。因為陌生，我們彼此看了看，只是禮貌地點點頭。后來我看到他面前桌子上用紅紙打印的名字，才知道他就是我久仰的畫家胡知敏。

這是一位老成持重穩如泰山的人物，在我這個中等個頭的人面前，顯得魁梧高大，大手大腳。穿一身帶花格子的樸素的休閑裝。紅撲撲的大臉上，兩只大眼，炯炯有神。眉毛又黑又重，在眉梢各自形成兩座山峰。高高的鼻子，厚厚的嘴唇。睿智的大腦袋上華顛委頓，前額二面有著寬可跑馬的空闊地帶。惟后半部發黑依然，可見當年大包頭的風流瀟灑。

大會尚未開始，會場上人聲鼎沸，我就利用這短暫的時間和他交談。他也看了我座位上的名字，但對我的熱情似僅限于表情，話語不多。看來，這也是一位像畫家陳祖煌那樣“大美無言”的人（祖煌就住在我們軍休所對面的新電家屬區，是我的鄰居。因為我對藝術情有獨鐘，從部隊退休到軍休所不久，便和祖煌成為要好的朋友。他成了我在新余畫家中首先采訪的對象）。

我說，我想采訪你，行嗎？胡知敏遲疑了一下，憨厚地望著我，說我不喜歡夸夸其談。我說，就一天時間。他說，時間其實是有的；不過，對我們這么大年齡的人來說，抓緊時間，做點事情，比什么都重要。

胡知敏的話很對，作家、藝術家，都不應該憑嘴巴說話，而是憑作品說話。然而，我聽了他的話，并不甘心。我說，是的，我最討厭那種耍貧嘴的作家和藝術家，那些人大都嘴巴大于本領。不過，我以為，實事要干，宣傳也需要。這不僅為個人，也是為藝術。藝術是屬于全人類的。一件藝術作品出來了，就屬于國家，屬于社會，屬于全人類。既然如此，我們創作的每件藝術作品，都應該讓所有人知道，讓所有人欣賞，讓所有人受到藝術的熏陶，從而提高我們這個社會的整體素質。

他聽我說得有道理，重新打量我一下，說，看來你對我們這一行很感興趣的。那好吧！請有時間到我的畫室聊一聊。就這樣，十天后的一個上午，我如約來到胡知敏的“藝術家工作室”。

新余是大畫家傅抱石的故鄉，我經常去抱石公園欣賞那些國畫大作。上世紀三十年代，傅抱石曾擔任武漢三廳廳長郭沫若秘書，在政界和藝術界都是屈指可數的重要人物。他那國畫《麗人行》在國際拍賣會上的價格過億，創中國畫在外國市場上的最高價位。我從采訪祖煌中知道，新余這個曾以國畫名世的地方，從上世紀六十年代開始，又以版畫名世。那會兒新余還是宜春地區管轄下的一個縣治。

君知否？在宜春地區版畫領域打響第一炮的，就正是我眼前這位版畫老將胡知敏。斯時他還是一位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就以《山區水電站》、《稻香千里》和《重飲家鄉水》三幅版畫，奪得金光閃閃的“三連冠”，參加1964年第四屆全國美術大展，震動畫壇。

十年后，1983年，“物華天寶，人杰地靈”的新余，又有陳祖煌版畫的“連中三元”：《伏蛟龍》、《悠悠歲月》和《同路》，同時亮相于全國第六屆美展大廳，再次引起畫壇眾多大師們的關注。

轉眼又是兩個十年過去，如今新余的版畫，已由眾多大師級人物包舉而形成靄靄的大氣候，再不是當年幾個散兵游勇單槍匹馬奮斗的光景，從事各種版畫創作的專業和業余人員上百人，每年至少有上十幅版畫精品問世，在每屆全國美展中都占有一席頗大的地盤，這是相當了不起的。

是的，現在“新余版畫”不僅在江西，在全國全世界都有相當的地位和影響。可就新余版畫而言，胡知敏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二

5月7日上午，我騎著電動車，幾經曲折，找到胡知敏位于袁河大道邊的“藝術家工作室”。這里應該是新余市的最南端了，過公路就是袁河，寬廣深水的河道，在陽光照耀下的流水，像一條巨大的金色玉帶，繞城由北向南，濡濡而下。兩岸翠柳參差披拂，花開爛漫，鳥鳴聲細。我舉目四顧，油然想起，這地方我來過，后面便是渝水區教堂。

也就在幾天前，一個教堂做禮拜的日子，我來這里的狀元樓和文友小聚，無意間經過這座教堂門口，出于對耶穌革命的同情，也出于好奇，決定到教堂體驗一下教徒生活。當我穿過教堂巨大的屏風時，見前來做禮拜的人很多，上千個座位無一虛席。一位50歲左右的女教徒忙起身接待，幫我到左耳房內拿來塑料板凳加塞；接著又到右耳房內為我取來一部被眾多教徒翻舊了的《圣經》。

教堂的宣講臺上，站著一位穿黑色衣服的中年牧師，后面寫著“神愛世人”。他在宣講《圣經》，沒用擴音器。我驚異于眾多教徒的虔誠，以致幾十米外牧師的宣講，清晰得如空谷傳聲。他正宣講到：“你們祈求，就給你們：尋找，就尋見；叩門，就給你們開門。……” 我因事沒有能聽講到下課，當牧師讀到：“你們要進窄門。……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我就出來了。

胡知敏的藝術工作室極其簡陋，其實就是租用大樓下面的一個店面。進門處堆放著他創作的各種大小木雕和版畫作品。有革命題材雕塑：《紅軍長征過雪山草地》，《朱毛會師》；有領袖和名人雕像：《毛澤東在井岡山》，《十大元帥》，《魯迅》。忽人物，忽景色。右側墻上，掛著《三峽情》和展現新余舊貌與新顏的大幅長卷版畫；左側墻上則掛有根雕：秀發飄飄的美人背景，胡須連鬢的睿智老人，天真無邪的兒童。所有這些作品，或形神兼備，或氣勢非凡，或妙趣橫生，無不給人心靈上以巨大的震撼。

他正伏案聚精會神雕刻一幅木板浮雕作品，穿著仍是我們初次見面時的打扮。左手握一把刻刀，右手拿一把木槌，在一塊桌面那么大的樟木板上切削。隨著鋒利刀片的進退徐疾，他那大紅臉膛上的晶瑩汗珠與切削下來的木屑，紛紛崩落。身邊地上，散亂地擺放著許多刻刀，有圓鑿，平鏟，斜刀，鎦鉤子刀，還有一些我叫不上來的刻削工具。這些工具，多數已經磨鈍和損壞，或刀口崩缺，或木把開裂，或沒有了把子，……

是的，這些跟胡知敏朝夕相處，陪伴他多年，乃至半個多世紀了的老伙計，在胡知敏那巧奪天工的大手運作下，也不知道刻削出多少精品力作，可說都是胡知敏的有功之臣了。后來我才知道，胡知敏還保存一些退休了的刻刀。對于退休了的刻刀，胡知敏彌足珍貴，都一一安置到一個箱子里。他想，萬物有靈，這樣做不僅應該，也是自己藝術生涯的直接見證。胡知敏使用的版畫工具一批批退休，而他本人不會退休，永遠不退休。

胡知敏工作十分專注，以致對約好了的我的到來，也沒有覺察。由胡知敏對于他從事的藝術的虔誠，我聯想到教堂里的那些教徒。是的，一個人，如果對于他從事的工作，沒有像教徒對于基督那樣的虔誠，就做不成事業。畫子對于胡知敏來說，就是他信仰的教主。他已經用自己的執著，尋找到藝術的真諦，叩開藝術之門。他所叩開的藝術之門，正是耶穌所說的“窄門”。雖然路是小的，找著的人少，但他找著了，進來了，并拓展了這個“窄門”，讓更多的人進來。

我在胡知敏的背后足足站有兩分鐘，就靜靜地觀摩他室內的那些大作。當我將他工作室里的擺設和掛件幾乎瀏覽遍了的時候，他才慌忙放下刻刀，站起身來，驚喜地握住我的手，說，我們有緣！

三

胡知敏的宿舍在樓上。他收拾家伙，帶我穿過右邊圍墻的長走廊，從“丁”字路口往左一拐，前面十來步遠的地方，就是天主教堂。教堂平時鐵門緊閉，每逢星期四、星期六做禮拜時才開門。這一天，又逢做禮拜。胡知敏領我上到二樓，我就透過玻璃窗看到教堂里黑壓壓的人頭，似乎還隱約聽到牧師那清脆圓朗的宣講。

我們沿樓梯旋轉攀登，上到胡知敏在四樓的宿舍門前。這是一扇金色的防盜門，他敲了敲，門開了。開門的是一位50來歲的婦女，圍著圍裙，客氣地向我點頭。胡知敏介紹說，她是他請來做飯的阿姨。我一進屋，便感受到濃郁的藝術氣息。寬大的客廳，仿佛展館，墻上掛滿大幅小幅的版畫作品和十字繡。沙發面前的長凳上，放著一卷沒有完全展開來的版畫長卷。

右側是兩間宿舍，里間他臥室的門上，貼著：“人要有毅力，否則將一事無成。下下人要有向上志。”胡知敏看我在對這幾句話凝神思索，說，這是他1986年在北京搞展覽時寫的，他一直用這幾句話激勵自己。左側是他的又一個工作室。桌面上放著正雕刻中的一幅大型版畫，地上排著比下面工作室里多得多的版畫刻版，還有兩個并排而立的書柜，里面站滿開本不一的美術書籍。

他說，這套房子是他大兒子胡海濱買給他的。海濱也畫畫，在外面接業務賺了一些錢。其實胡知敏本人也可以發財。他的版畫在北京展覽期間就有人出價5萬，他沒有賣。后來賣了一樽表現紅軍長征過草地的木雕，也賣5萬。零星的版畫和木雕也賣一些，每件1萬，小件幾千。胡知敏對他的作品感情很深，像自己心愛的孩子。因為那都是他的心血之作，都是他精雕細刻出來的，好比女人的“懷胎十月，一朝分娩”。他不忍心為幾個錢出賣自己心愛的“孩子”。

四

有成就的藝術家大都出身于清寒之家。陳祖煌是，胡知敏也是。他生于1937年新余羅坊鎮力山村，祖祖代代是貧苦農民。到他父親胡桃宗和母親劉桃英這一代，孩子多，生活更加艱苦。胡知敏有3個姐姐，一個哥哥，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就6個孩子排行，他是老五；就三個男孩排行，他是老二。羅坊在那時就是大鎮，住著幾百戶人家，三天一集市。胡知敏全家9口住在一棟用磚石和三合土蓋的兩層小樓上，種著幾畝薄田。那年月，農村的水旱災害特別多。

說到這里，胡知敏站起身，向門外的袁河指了指，說，你看現在的袁河多美麗溫柔；你恐怕再也想不到，上游還沒有修袁惠渠沒修江口電站的時候，每當雨季就泛濫成災，洪水翻過擋水墻，像一頭猛獸直撲家園。遇到旱季，田里的土地龜裂得像無數張要喝水的大口。一年起碼有兩三次水旱災害，最多一年發生八九次水旱災害。旱情最嚴重時，幾個月滴雨不下；水災最嚴重時，我們家門口的洪水能淹到嘴巴。

那時新余還未復市，歸宜春地區管轄。從1953年開始興修水利到1958年“大躍進”，凡宜春地區的所有縣份，包括現在的萍鄉市，都來修渠修電站，打“人民戰爭”。當時我也去了，一眼望去，到處都是杠棒、籮筐、破棉襖。現在新余這么好，一年四季旱澇保收，袁惠渠和江口電站起了關鍵作用。

胡知敏接著說，我小時候，家鄉的農民們，一年忙到頭，沒有好收成。為了糊口，父親不得不別尋出路。父親很聰明，也可以說有點天才。每年插秧，幾十丈長的秧田，他從這頭插到那頭，再從那頭插到這頭，根根秧苗插得整齊筆直，沒有一根秧苗走樣的，就像逢到重大節日天安門前等待檢閱的衛戍部隊。誰從田埂邊走過，都會停下來看了又看，沒有不佩服我父親的插秧本事的。父親不但種田是把好手，木工技術在羅坊也數一數二。我家隔壁有一家木工店，師傅叫高飛，非常佩服我父親。我記事時，他就50多歲，很喜歡我，我天天到他店里去玩。一去玩，他就逗我，要我給他當徒弟，說：你爸爸是我們羅坊少有的能人，一天書沒念過，一天徒沒學過，他要做什么，到師傅那里看看就會了。你長大了，也一定是能人。

父親的能，那是被生活逼的。家里還有老婆孩子八張嘴，要吃飯呢！光靠那幾畝薄田，年關附近只好吃政府的救濟糧；不然，就只有領著孩子討飯。為了弄點錢貼補家用，父親就在農閑時到外面找活干。先給人家當幫手，很快就自己能帶人蓋房子了；誰家房子出現危情，他也去給人家修。有時找不到幫手，就把我帶上。最初父親想把我這個小兒子培養成他的接班人，干什么都把我帶著，對我要求特別嚴厲。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次給人家修危房。父親在房頂上做事，讓我上到梯子上給他遞東西，梯子是搭在房檐上的。沒想到梯子短了，在房檐上沒有搭牢，我剛上到頂，梯子呼啦一下滑到下面的土墻上。我一把抓住房檐上的屋椽子，這才沒有掉下來，人就吊在3米多高的房檐上了。幸虧修房人家的大伯上來抱住我，我才沒有掉下去。我回到家，父親就罵我，罵我小孩子家做事毛手毛腳，粗心大意，怎么就不知道在上梯子前看一下梯子搭牢了沒有。

五

胡知敏說，從開春到5月，一般沒有人家搞房子。父親就在家做推車輪子，做水車。推車有的地方叫“小紅車”，一個人推的，推重東西時，前面還有人背根繩子拉。做推車輪子是一項精細活，得掌握圓心，不偏不倚。這對不識字的人來說，有一定難度。做水車也不易。

我小時候，老家沒有電，從河塘抽水灌溉農田，都靠水車。水車由龍骨、輪子和葉片等組成，安裝起來像條龍，有十來米長，一頭插進水里，一頭搭到岸上，就靠人站上去踩，讓水車輪子帶動葉片上下轉動，把水帶上來。水車對農戶很重要，家家都得有。大旱時節，水車是借不到的；誰家有水車，都日夜抽水抗旱。由于水車是用木頭做的，不耐用，要經常換零件。父親就把做好的水車配件，拿到羅坊街上賣。

蓋房子，做水車都要懂木工。鋸木頭、板材，刨光，打眼，對榫，樣樣要在行，哪一樣不懂都不行。這既是累死人的活，也像繡花那樣精細。父親干這些活時，也教我干。一開始教我鋸木頭，都是長了幾十年或幾百年的大樟樹、老粗的，要用一兩米長的大條鋸。那時農村還沒有現在的圓盤鋸；有也用不了，沒有電。

作為孩子，本來喜歡拉大鋸的。那時姥姥們帶孩子最喜歡唱的一首兒歌是：“扯大鋸，拉大鋸，外婆門前唱大戲。……”可是，叫孩子拉起真大鋸來，就不行了。我開始拉大鋸時只有五六歲，拉一小會就累得四腿拉叉躺在地上喘粗氣。父親知道我小孩子家沒有勁，就笑著走過來，逗我說，就累得那么狠嗎？休息一下，再拉！“勁”這個東西，越用越有勁。爸爸那么大勁，就是拉大鋸拉出來的。

鋸木頭，拉大鋸，就是累，有父親在一頭掌線，不會鋸鈄。鋸板子就不同了，像鋸水車龍骨葉子那樣的薄板，只有1.5到2公分厚，鋸時一不留神就走線。小孩子貪玩，思想不集中，鋸出來的板子常常走線，父親就罵我。他每天要用一兩百塊薄板，大都要我幫他鋸。因此我也就沒有少挨父親罵。父親罵過我了，還叫我幫他鋸。我往往一邊委屈的流著眼淚，一邊鋸板子。

我鋸板子不過關，父親就天天讓我鋸板子。有時到該鋸板子時，我跑去玩了，父親就到處找我，急得要命。我就這么整天幫父親鋸板子，到我上小學的時候，就掌握了鋸板子的技巧，鋸再薄的板子，也不會走線。

再后來，父親就教我推刨、鑿孔、挖切等技術。這個也好難。父親為了訓練我，就叫我做家具，桌椅板凳我都做過。有時父親還教我在這些家具上刻畫，刻簡單的花鳥蟲魚；再后來就教我刻龍虎，刻人物。越刻越順手，越刻越熟練。我從小就有的刻功，是我后來選擇搞版畫的主要原因。

胡知敏說，幼年生活影響到我后來版畫藝術的，還有玩龍舟，每5年玩一次，都在元宵節前后。攤到玩龍舟那年，村里幾個會扎龍舟的，要提前兩三個月動手，分工合作，每人扎一部分，扎好了都拿到一起，組成一艘龍舟。

龍舟是用彩紙扎的，上邊扎成大輪船那樣，一層一層的，每層都有十幾個窗戶，每個窗戶上扎一臺戲。我記得有《三英戰呂布》、《劉備招親》、《打漁殺家》、《三岔口》、《劉海戲金蟬》、《穆桂英掛帥》、《岳母刺字》，還有《山海經》里的怪獸及神話傳說。下面一圈用紙剪成藍色水波。水波下面安二三十個輪子。扎成的龍舟，金碧輝煌，非常漂亮，就跟航行在波瀾壯闊的水里一樣。

我們那個村子里，一位十幾歲的小伙子扎出來的龍舟零件最好看。有一年玩龍舟，他扎了個飛龍放在龍舟側面，活靈活現地，像真的一樣。沒想到組裝好大家吃飯時，被誰偷走了。要重新做一個來不及，玩龍舟的七八個人都很急。村長下令，挨家挨戶地去找，原來被一個小孩子偷走了。

民間藝術人才很多，這個小伙子就是其中之一。可是，不知為何，我長大上學，再也沒有聽講他了。農村畢竟是農村，好多天才由于缺乏培養自生自滅了。

玩龍舟時，還打大鼓。一邊玩龍舟，一邊打大鼓。那大鼓要五六個人抬著打，打起來聲音好響。人們玩得盡興了，就將龍舟抬到袁河邊上燒掉，不準拿回家。

胡知敏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接著說，為什么不準拿回家留下一個5年玩，跟迷信有關。傳說大龍是古蛇，名魔鬼，又叫撒旦，是迷惑普世的，所以不能拿回家。

大人們忌諱多，小孩子不知道怕，就知道龍舟好玩，看到大人們到河邊燒龍舟，就上去搶。有的搶到龍頭，有的搶到龍身，有的搶到龍尾。我也跟著別的小孩子們去搶，搶到過一個龍尾，就趁大人們不注意偷偷藏到自家的屋檐底下。

現在回想起來，燒龍舟是太可惜了！那都是優秀的民間藝術，人民群眾智慧的結晶，有很強的地方特色和觀賞價值。如果一年一年的龍舟都保存好，保存到現在，那還得了？可以申報專利，也可以申請上“吉尼斯世界紀錄”。

玩龍舟給我幼小的心靈以深刻的藝術熏陶，讓我很早就對藝術有濃厚的興趣和愛好。

六

胡知敏說，他家里窮，父母親沒有辦法讓七個孩子都上學。他小時候，農村女孩子沒有上學的。三個姐姐和一個妹妹可以不考慮。加上父親年齡大了，急需一個做農活的幫手，想來想去，決定讓能干活了的哥哥種田，接他的班，支撐這個家；讓他這個弟弟上學，將來到外面做事，給老胡家光宗耀祖。胡知敏10歲時，父親把他送進水東小學。

他父親拉著他去李方富老師面前報名時，李老師問他叫什么名字。他只有乳名，沒有大號。李老師看他長得挺機靈，仰頭想了想，說，就叫“胡智敏”吧！

這個名字他一直叫到上中學，后來覺得叫“智敏”有自吹之嫌，就把名字中的“智”改成“知”，取“知而后敏”之意。胡知敏欣慰地告訴我，他的啟蒙老師李方富如今還健在，90多歲了。

第二年，學校舉行“抗美援朝，保家衛國”游行，發動大家捐款捐物。胡知敏看老師捐錢，他沒有錢，心里很歉疚，忽然想到脖子上有個明晃晃的銀項圈，可以捐出去。這銀項圈原是他哥哥戴的，哥哥長大了，又給他戴。當他把銀項圈交到李方富老師手里時，李老師認真地看了看，說，這么好看的銀項圈，你舍得嗎？胡知敏說，舍得。李老師說，好孩子，記住，沒有國，就沒有家，更談不到上學！

上到小學二年級，學校出墻報，美術老師劉紹舜讓學生每人畫張漫畫貼到墻報上。胡知敏也畫了張漫畫貼上去，都不知道署名。第二天，劉老師看到了，問貼到墻報右下方的漫畫誰畫的。有知道的同學說是胡知敏畫的。劉老師問胡知敏是不是他畫的，胡知敏不知道老師問這個干什么，心里好緊張，又不敢隱瞞，只好支支吾吾地站起來說，是我畫的。劉老師說，畫得不錯！他讓全班同學都去看，看胡知敏同學怎么畫漫畫的，號召全班同學都要像他這樣畫漫畫。劉老師鼓勵胡知敏要堅持畫下去，說只要能堅持畫下去，將來一定能成個大畫家！……這是胡知敏第一次聽到別人的夸獎，心里好高興。

是的，胡知敏說，我跟父親做木工，做好了，父親從來沒表揚過我，頂多輕輕一笑，或點點頭。我做錯了，就要挨罵。那天聽了劉老師的表揚，高興得不得了。我畫的什么漫畫，已經記不清了，但劉老師的表揚和鼓勵，我一直銘記在心。

人是需要表揚和鼓勵的，長成中的孩子尤其需要表揚和鼓勵，一個及時、恰當、中肯的表揚和鼓勵，將影響孩子的一生。劉老師對我的表揚和鼓勵，無疑堅定了我后來選擇走美術道路的志向和信心。

劉老師發現我是個美術人才后，馬上推薦我當班上的文藝委員。沒幾天，又推薦我進學生會，負責出墻報的工作。我在這所小學上了3年。四年級我沒上，就直接跳到羅坊小學上五年級。在那幾年里，劉老師經常帶我寫生，畫速寫。他告訴我，要想當個畫家，得多畫速寫。速寫是畫家的筆記，是彼時彼地的生活，是特定的歷史畫面。如果當年不記下來的話，僅憑回憶，就沒有了當年的那種激情，許多細節也難以畫準確。

從那以后，我就天天在口袋里裝個小本子，只要有空就掏出來畫，見什么，畫什么。我現在有一百多本速寫本子，都收到箱子里，隨時備用。這些速寫，讓我受益匪淺。特別是一些表現歷史畫面的版畫，都是從我當年的速寫中來的。

劉老師帶我外出寫生，我也常到他的畫室看他作畫。劉老師畫國畫，也畫油畫。我看劉老師作畫時，劉老師也讓我畫。我小學畢業，國畫、油畫就畫得像模像樣了。

七

胡知敏說，他初中在分宜上的，嚴日文老師帶美術、音樂。嚴老師上世紀三十年代就搞版畫，在報刊上發表過不少作品。他平時不大說話，對學生要求特別嚴格。胡知敏不能像在羅坊小學讀書那樣天天回家了，一個學期才回去一次家。

那時每月伙食費四五塊錢。學校考慮他家兄弟姐妹多，每學期都給他評助學金，有時甲等，有時乙等，有時丙等。評上甲等，全免，有時還發衣服和零花錢。也有評不到助學金的時候，就難免餓飯。我知道，我們上學的那個年代，在外地求學的農村孩子，大都這樣。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3點多鐘時，胡知敏正一個人在教室里畫畫，嚴老師走進來，問他吃飯了沒有？他畫畫太專心致志了，莫名其妙地反問，吃什么飯？嚴老師沒有回答他的話，轉身就走了，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說，你馬上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胡知敏來到嚴老師辦公室，見墻上掛了塊一人高的白布，辦公桌上放幾張印刷的領袖像。嚴老師說，你幫我往白布上畫朱總司令的像，然后掛到大禮堂主席臺上去，準備學校開大會用。我要天天上課，沒有時間畫。

他一聽，傻了，說，嚴老師，這么大的畫，我從來沒畫過呀！嚴老師說，你從來沒畫過，現在畫了，以后不就畫過了嗎？胡知敏說，我怕畫不好。嚴老師說，以你現在的美術水平，畫個領袖像不成問題。你大膽地畫吧！沒有關系，萬一畫壞了，有我呢！

那是畫油畫，美術老師教過胡知敏，知道油畫畫壞了沒有關系，老師可以在油畫上再畫油畫，原來的油畫就被蓋掉了。雖然如此，畢竟是第一次畫這么大的油畫，他心里沒有底，很怕畫不像，掛到大禮堂主席臺上，老師和同學們笑話他。他想，我畫好了，一定得請嚴老師修改。

胡知敏畫朱德總司令像時，嚴老師也不管他，就由他去畫。嚴老師也不大到畫室來，來了看一看就走了，不說他畫得好，也不說他畫得不好。他整整花兩個禮拜時間，才把朱總司令的像畫好。胡知敏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請嚴老師來看。嚴老師仔細地看了看，不動聲色地說，可以。他請嚴老師修改。嚴老師說，不用修改，你拿到大禮堂掛上去吧！胡知敏再也沒有想到，自己畫這么大的領袖像，老師竟然一點沒修改，真是又驚又喜。

緊接著，嚴老師又讓胡知敏畫斯大林像，畫毛主席像。有了畫朱總司令像的經驗，再畫別的領袖像，就不那么害怕了。

一幅幅領袖像都畫好掛到大禮堂了，開大會時，胡知敏沒有聽到任何關于這些領袖像的議論。他想，老師和學生們大約都以為這些領袖像是嚴老師畫的，不會想到是他，一個初中二年級的學生畫的。當然后來同學們還是知道了。

胡知敏畫了幾幅領袖像，就小有名氣了。嚴老師很重視他這個學生，經常拿著他的畫到其他教室品評得失，做同學們畫畫的范本。

八

我以往采訪部隊官兵，一個人最多花半天時間。這次采訪胡知敏，花去我兩天時間，還沒有采訪到他藝術生涯的一半。我知道，對于一位飽經滄桑的老畫家來說，有許多深層東西需細細挖掘。這是我采訪速度不能加快也不容加快的原因。但又擔心這種馬拉松式的采訪，會讓“視時間為生命”的他受不了，會像一些采訪對象那樣，問我到底要寫他什么。對于采訪者來，這樣的問題是難以回答的。因為一個作者，在沒有完全掌握采訪對象的一切時，他自己也說不清要寫他什么。胡知敏畢竟是一位學養深厚的畫家，而且一再說我們有緣，所以就舍命陪君子。我發覺他省略掉的內容，舉手打斷，他也重新說過。第三天，我又如約來到他宿舍。

我們寒喧兩句，他就繼續昨天的談話，說：我初中快畢業時，武漢東南美專（現廣州美院）在南昌招收美術人才，年齡限制在18歲以下。我聽到這個消息，高興得不得了，馬上給家里寫信，要家里寄30塊錢路費來。錢很快寄到，我卻沒有拿到準考證。

原因是，老師讓我填寫志愿表，我如實填寫。學校審查志愿表時，看我的年齡超過一月時間，所以沒發準考證。我有個同學19歲了，填寫志愿表時寫17歲，準考證是拿到了，在南昌體檢身體又不合格。我身體沒有問題，身高1米七八，結實魁梧，就年齡超過一月，不能參加考試。嚴老師為此深表惋惜，說我太老實了！我氣得三天沒有吃飯。

嚴老師知道了，來勸我說，不必這樣。你雖然失去一次很好的機會，卻贏得一個美名：老實。這是做人的根本，比金子還重要的東西。老實人雖然會在某件事情上吃虧，可長遠不吃虧。老實人朋友多，領導放心，做事容易成功。再說一個人的成長，也不一定走院校的路子，很多大畫家都是自學成才。

我理想的美專不能考了，初中畢業又想考高中，高中畢業后能考大學，考美術學院。可我一個農村孩子，上高中費用太高，家庭供不起。我和父母親商量的結果，決定考師范學校。考上師范學校，不用花錢，學校管吃管喝。只是師范畢業了要當老師。就這樣，我考上萍鄉師范。

到萍鄉師范上學后，沒幾天，我畫了幅速寫《學校遠景》。美術老師劉競生看到了，就讓我當學校美術隊副隊長。劉老師在那時就有不少畫作發表在《江西日報》上。版畫也搞，不過我上萍鄉師范時，沒看到他搞版畫。他那畫室里，什么畫畫材料都有。

一天下午下課后，他問我以前都畫過什么畫。我告訴他我學過漫畫，油畫，也學過版畫。他說，我是畫粉畫的，沒有搞過版畫；但有一副版畫刻刀，大小6把，買了好多年了，一直保存著，你懂版畫，需要刻刀，就送給你吧！希望你能用這幅刻刀，刻出好版畫來。

當我鄭重地從劉老師手里接過那副刻刀時，心里十分感動。幼小時候，父親讓我在大型家具上刻人物，刻風景，刻動物圖案，都沒有專門刻刀，就用木工鑿子刻。這一下有專門刻刀了，可高興啦！

我不知道劉老師當初買這副刻刀花多少錢。后來我當老師買了一副刻刀，花去十塊錢，相當于我月工資的一半。我那時沒錢給劉老師，也知道給錢他也不會要。這副刻刀里，飽含著一位老師對于他的學生的真摯的愛，就像父母親對于他們的孩子的愛一樣。我決心用劉老師這副刻刀，刻出好作品來，獻給劉老師。

劉老師的這副刻刀，又一次讓我對于從小就具備的刻削之道感到技癢，并從而點燃起我對版畫的濃厚興趣。

我雖然學過版畫，知道版畫是怎么回事，但沒有親手做過。不過我想，我鋸子上的功夫是有的，雕鑿、挖刻上的功夫也不差。只要有這兩樣功夫，搞版畫肯定能搞成。

于是，我就到學校木工房找來一些巴掌大的廢木板，用鋸子從中一剖兩開，或一剖三開。那時沒有現成的三合板、凡做版畫的，都得鋸木板。這對不懂木工的人，很難。

不幾天，我就將第一幅版畫刻好了。本來應該用油墨印的，我不知道，學校也沒有油墨，就用墨水印。我將刻好畫的木板用幾根釘子固定好，開始在畫面上涂墨水，然后將白紙伏上去，再用棉球在白紙上按、磨，讓畫面印到白紙上。可是，揭起來一看，效果不理想。墨水干得快，墨汁多的地方印出來黑，墨汁少或干了的地方印出來淺，或沒有印出來。一連印了好多張，才印出幾張像樣的版畫。不過總算搞出版畫來了，劉老師看了很高興。

我的版畫處女作是《萍鄉煤礦》，畫景色的：正當1958年“大躍進”前夕，一棟四五層高的大樓上，濃煙滾滾，一派朝氣蓬勃的大干景象。學校美術隊的同學看了，拍手叫好，贊譽為萍鄉師范第一張版畫。版畫很快在《萍鄉師范周刊》上登出。雖然這幅版畫是用墨汁印出來的，效果不是太好；可是，在那時，能搞到這樣就很難得了。

時隔不久，我又創作了第二幅版畫《青山礦》，登到《萍礦報》上。這幅版畫表現的內容，同樣是新中國建設的沸騰場景。老師和同學們都不能不對我刮目相看了。第一張和每二張版畫的成功，增加了我搞版畫創作的勁頭。

這兩張版畫都是單色的，接著我又摸索搞套色版畫。一開始也不知道怎么搞，不過有搞單色版畫的經驗，搞套色版畫就不難，心想無非多刻幾塊版，一塊版印一種顏色，用幾塊板就可以印出幾種顏色。

那天我下了課，找來三塊木板，迭到一起，在地上打磨，打磨出三塊大小完全一樣的木板。先在三個木板上畫出同樣一幅版畫，印哪種顏色，將這部分保留，刻出來；其余部分刻掉不要。就這樣，我為一幅版畫刻三個版，印出三種顏色的版畫來。

九

胡知敏說，我在師范讀了兩年就畢業，被分配到新余姚圩村小學教書。我在這里教書時，大家都知道我會畫畫，公社和一些單位搞宣傳，就請我去畫這畫那，連公社業余演戲的布景也讓我畫。

一天，縣文化局局長下來視察，看到我畫的布景，問我，這是你畫的嗎？我說是。他回去就把我調到城區小學教三年級。城區小學規模很大，70多位老師。我每月工資20多元。校領導三天兩頭要我去畫宣傳畫。我一邊教書，一邊畫畫。其實，我那時想到縣文化館。

1960年，我和鐘錦芬走到一起。她是分宜人，我在萍鄉師范讀書時的下班同學。人長得很漂亮，也在城區小學教書，而且也是教美術的。我們天天在一個辦公室批改作業，志同道合，彼此有什么繪畫作品，就互相請教。一來二去，我們相愛了。我那年23歲，父母親知道了，歡喜之余，就急著為我們辦喜事。我們結合后，十分恩愛。岳父很欣賞我的藝術才華，翁婿二人常在一起促膝談心。他老也是教書的，就在如今的新余二中。他和我的啟蒙老師李方富一樣，都快到期頤之年了。

在這個世界上，最為珍貴的東西，無過于美。美既可以凈化人們的靈魂，也可以激發藝術家的靈感。胡知敏有了溫柔美麗的妻子無微不至的關懷，異常開心，才華橫溢。這時毛主席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胡知敏夫婦又被下放到羅坊鄉村湖頭小學。

翌年2月，胡知敏偶然在《江西日報》上看到一則消息：中國版畫展覽在南昌隆重展出，想去看看。他雖然創作不少原創版畫，都是自己的，沒有看過別人的版畫原創作品。他給他愛人說，他愛人很大方，說，你覺得好，星期天就去嘛！

胡知敏看了中國版畫展，異常激動。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大規模的版畫展，各種不同流派的版畫原創作品讓他獲益匪淺。他到市里買了不少宣紙和油墨，準備回去大干一場。

回到學校，胡知敏就開始創作版畫《重飲家鄉水》，那無疑是他的得意之作。9月初，胡知敏將這幅版畫寄到縣文化館，望眼欲穿地盼了十幾天，縣文化館館長李光耀就給他們學校打來電話，叫胡知敏馬上到宜春群藝館修改畫子。他的《重飲家鄉水》一寄到縣文化館，就被李館長看上了，馬上送到地區，結果又被當時宜春地區的美協負責人謝牛老師看好，但還不能盡如人意，所以叫他去修改。

胡知敏風風火火地趕到宜春群藝館，接待他的就是謝牛老師。謝老師原是部隊文工團的，到過朝鮮，后轉業到上海戲劇學院進修3年，分到宜春劇團，之后又調宜春群藝館，最后到文聯搞組織工作。解放初期，謝老師曾在報刊上發表許多繪畫作品，不僅藝術上成就很高，而且為人特別好。他那時就有四五十歲了，身材高大，有一米八九，平易近人，說話小聲細語。他聽胡知敏自報家門說出自己姓名，就一把握住他的手，問長問短。

接著謝老師又給他介紹了宜春當時的“三把刀”：可谷（劉榮庭）、嚴日文和可克。可谷是高安師范的老師；嚴日文不用介紹，他是胡知敏在分宜上中學時的老師；可克是清江中學的老師。他們都是胡知敏前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就有名氣。還有，萍鄉師范的余新民老師也在那里修改畫子。胡知敏還不知道，謝老師之所以把他們集中起來，是因為要組織作品參加全國美展。

謝老師跟胡知敏說，我們認真研究了你的這幅作品，認為構思、布局都好，從部隊轉業回來的青年精神狀態也好。這些地方都不要改動；要改動的，一個是背景，綠色改為金色，表示豐收季節；青年手里也不能拿鋤頭，可改為扁擔。他叮囑胡知敏，一定要認真把這幅畫改好；改好了你畫子上北京，你人也上北京。他在宜春修改了半個多月，才回到學校。

十

胡知敏說，9月25日上午，陽光開始燦爛的時候，李光耀館長就興致勃勃地趕到湖頭小學，一頭一臉汗。他給我說，好消息！你趕快準備一下，上北京。你的畫子上北京了，你人也要上北京。我還不相信，說，李館長，你逗我的吧！李館長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張紙，說，你看，通知都來了，蓋著紅彤彤的大印，還能有假！

我興奮莫名，拿了通知就去公社請假。公社書記劉海輝看了通知，羨慕地說，你真要上北京了。了不起！我還沒去過北京呢！是的，那時交通沒有現在方便，北京是黨中央、毛主席辦公的地方，外地人一般去不了。

28日，我從新余站一上火車，就看到從宜春過來的10位畫家，有搞版畫的，有搞油畫的。到南昌接待我們的是江西省文聯秘書長吳濟。余新民在南昌沒有停，因為第二天要到上海看華東地區美展，他打前站，當天便坐車走了。

我一進上海美展大廳，就看到我的《重飲家鄉水》。這是華東地區六省一市美展，有100多幅原創作品。這次美展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安徽的作品：那碼頭，那吊車（門機）的氣派和色彩，都值得我認真學習借鑒。在上海只參觀一天，當晚就匆匆登上去北京的火車。

那時還沒建南京長江大橋，要在浦口乘輪渡過江。火車也沒有現在開得快，我們在火車上整整坐兩天兩夜，才到北京的崇文門外。活動安排很緊，一住下就到中國美術館看展覽。

全國美展的規模，遠非在南昌的全國版畫展和在上海的華東地區美展可比。那些參展作品，都是從成千上萬幅作品中遴選出來的精品佳作，看了讓人大飽眼福。我們就白天看展覽，晚上討論。

參觀了美展，接著上天安門，游覽故宮、人民大會堂、頤和園，登長城。我一個農村孩子，從來沒見過北京那么大的地方，也從來沒見過北京那么多的稀奇，覺得什么都新鮮。每天從早跑到晚，跑得兩腿都不大聽使喚了還想跑。兩眼睜好大，拍好多照片。省文聯原本安排我們在北京參觀學習半個月的，剛到第10天，就接到省美協電報：“火速返省！”

回到南昌，省領導來看我們，說華東地區的主要領導看了我們江西在上海展出的美術作品，認為我們江西還有許多題材沒有很好挖掘，比如井岡山的，大茅山墾殖廠（江西共大）的，鄱陽湖生態的，都要組織人進一步挖掘。我被分配去畫大茅山墾殖廠。到那后，我聽說不遠處有座大茅山電站，想畫電站，跑幾十里山路才趕到電站所在地。正當枯水季節，電站里沒有水。遠遠看到一位老人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畫什么，像一尊石像。到面前一問，才知道他就是著名老畫家梁書。

梁書，萬安縣人，年輕時經傅抱石介紹進入上海美專，從劉海粟、黃賓虹、潘天壽研習畫事，為何香凝“寒之友社”座中常客，與當時文化界名流郭沫若、柳亞子、葉恭綽、賀天健、李可染等多有往來，還是藝術表演大家趙丹的同窗好友。梁書為當時江西畫壇的重要人物，我早有耳聞，只是無由拜識。沒想到能在這個地方邂逅相遇，真是三生有幸。我一接觸梁書，就感到這是一位極好的老師，我們談得很融洽，一起采訪當地人，問電站有水時是什么樣子。因為他的畫題名《大茅山水電站》，我回來畫的水電站就題名《山區水電站》。

胡知敏拿著他的《山區水電站》草稿給版畫組看，沒有通過。他們認為電站的放水場面可以，但人物太小；把人物畫大，又難以表現電站氣勢。可是隔壁油畫組看了都說好：畫面上表現的電站放水，一瀉千里，澎湃激越，氣勢了得！人物不用畫大。面對截然相反的兩種意見，胡知敏沒有無所適從，他有自己的見解。以他創作版畫的經驗，從草稿難以判斷畫子的成敗得失，得看效果。他連夜把這幅畫刻印出來，覺得效果不錯，再交給版畫組討論，一致通過，說沒想到刻印出來的效果，迥然不同。

謝牛老師欣賞胡知敏這位有為的年輕人。就在這一年，1981年，他介紹胡知敏加入中國版畫家協會。

版畫《山區水電站》完成了，胡知敏沒有事，又畫了版畫《稻香千里》。他是農村出身，從小跟父母在稻田里滾爬打鬧，對于插秧、灌溉、收割都了如指掌，畫這種題材得心應手。畫子印出來后討論時，又順利通過。

12月份，舉行全國第四屆美展，胡知敏一舉摘取“三連冠”，他的《山區水電站》、《稻香千里》和《重飲家鄉水》三幅版畫同時在北京展出。我們的國家有成千上萬的畫家，哪個畫家不想讓他的作品擠進全國美展這個“窄門”。“一登龍門，則身價百倍。”（韓愈語），誰能擠進一幅作品，就能引畫壇注目；能擠進三幅作品，按《美協章程》便可成為中國畫家隊伍中的一員。我們國家成就斐然的知名畫家不在少數，能夠拿到“三連冠”的，實屬罕見。胡知敏，這位以往名不見經傳的鄉下小學美術教師，居然舉重若輕，三幅大作同時擠進畫家們個個向往的“窄門”！

消息傳來，宜春版畫組成員無不歡欣鼓舞。因為胡知敏能有今日之輝煌，既是他個人奮斗的結果，也是宜春版畫組全體成員的功勞。這個班子異常團結，自成立以來，就在謝牛老師以身作則下，對不管誰的作品，都視為大家的作品。有什么不足，大家就一齊想辦法攻關解決。所以，凡這個班子成員的成功，既屬于作者自己，也屬于這個班子。

我問胡知敏，你這三幅作品在報刊上發表過沒有？他說，《重飲家鄉水》在《江西日報》上發表了，《稻香千里》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印單張發行，《山區水電站》在中國美術館展出后被收藏。

新余一向重視人才培養，也引進外地有專長的人才。胡知敏參加省文聯組織的近百人隊伍到廣州參觀美展回來，縣領導便下令調他到文化館，專業從事美術創作。

十一

是的，在當時的新余縣，胡知敏是繼傅抱石以后第一位為世人注目的美術人才，誰也不能與之抗衡。調到縣文化館原是胡知敏多年的愿望，因為調到這里就可以擺脫教學的紛擾，一心從事自己喜歡的事業。如今他的愿望實現了。

然而，一個人的命運，是和國家、黨和人民的命運聯系在一起的。胡知敏正準備大干一場，還沒有謀劃好自己的宏偉藍圖，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宜春地區的那些老師，胡知敏所在的縣文化館館長和副館長，統統下放。就胡知敏這個一般干部被留了下來，但不能想畫什么就畫什么了，得一天到晚去畫主席像，到羅坊紀念館去畫紅色題材。這大約就是領導扣住他不下放的理由。

新余縣是個小地方，雖然有“支劉”（“劉”是當時省委書記劉瑞生）和“反劉”兩個造反派，卻沒有像井岡山、吉安地區造反派那樣動槍動炮。文化人也沒受到無端的沖擊，更沒有因為畫畫而被打成反革命的。在那亂云飛渡大氣候下較為平靜，無形中保護了大批藝術人才。 那幾年，胡知敏的所有精力都用到羅坊紀念館上了。

1930年10月，毛澤東在這里召開“羅坊會議”，通過《目前政治形勢與紅一方面軍及江西黨的任務》的決議案，實現從左傾盲動主義到走以農村包圍城市的路線的偉大轉變，從而決定紅軍正確的行動方向，取得第一次反“圍剿”的重大勝利。這就是建設羅坊紀念館的意義所在。

讓胡知敏至今感到心有余悸的，是一次畫現在新余市里羅坊紀念館墻壁上戴八角帽的毛澤東像。那像好大，畫在兩層樓高的地方。像畫好了，他還在南面的排架上沒有下來，就有人在東面拆排架了。結果他腳下的排架一歪，向東邊倒下。又幸虧有個工人在里面看到，跑到窗口，伸手一把拉住排架，這才沒有倒下去。

十年文化大革命，胡知敏畫了不少羅坊會議的畫子，搞了一大批紅色題材的版畫作品，包括《毛澤東同志在羅坊》、《毛澤東同志在羅坊浮橋》、《毛澤東同志在興國調查》、《革命英雄之家》、《羅坊會議萬人大會場》等，胡知敏也因此有“紅色版畫家”的頭銜。這一頭銜，在當時是很時髦也很榮耀的。

時至今日，這些作品已經失去它們當初的新鮮；然而，真正的藝術作品是永遠年輕的。胡知敏那用對于領袖的無邊的愛和自己的一腔熱血畫出來的革命題材版畫，將有著長久的生命力。

1972年，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談話》發表30周年。為了紀念這個在中國文藝史上有著劃時代意義的大作的問世，12月份，下放到宜豐的謝牛老師又集中十多個人到宜春畫畫。那一次，陳祖煌也去了，胡知敏和祖煌，還有清江文化館的陳正元，三個人住一個房間。宜春地區的領導聽說了，到文聯為之鼓勁。這一次在宜春搞四五個月，胡知敏以袁惠渠為題材創作了一套組畫。袁惠渠為1958年“大躍進”人工開鑿，從新余到清江，長好幾十里。

他們的畫子在宜春展覽時，上海美協秘書長李蒙前來講學，看到了，贊賞之余建議將這些畫作作為《宜春地區群眾版畫作品展覽》送上海展覽。胡知敏的《沸騰的新鋼》、《深山夜明珠》、《鐵道衛士》和《袁惠渠組畫》（四幅）等共10幅版畫參展。結果在上海美術館一經展出，便引起轟動。

上海的版畫界從未見到過宜春地區這樣的大幅版畫。那是個大城市，面臨大海，遠離山川，搞不到可做大幅版畫的樟樹等板材。他們作出來的版畫，尺寸都不大，就未免小家子氣。后來宜春地區美協就送一些作版畫的大塊木板給上海美協。

胡知敏說，華國鋒上臺后，縣領導指示要在城里搞羅坊紀念館。館長張振中給我說，你得給我把仰天崗下的愛國主義基地包括山上的紀念碑搞好，不過我要給你說清楚，我一分錢沒有。鋼材你可以去找新鋼建設科要，要錢你去找建筑單位。好在那時各單位都重視這個，只要找到他們，都表示支持。

一天下午4點多鐘，縣委書記周濟人把我找去。說明天要開三級干部大會，急需一張華主席像，你給我畫一張。我說，來不及。他說，你想想辦法。我跑到會場上看了下，那里有兩張毛主席像。我說有辦法了，如果用一張毛主席像邊改邊畫來得及。他說，那你就畫吧！我說，只是你不能把我打成反革命。他說，你好好畫，我不會找你麻煩的。那天，我邊改邊畫，搞到深夜4點鐘才畫好，天亮7點就掛到會場上。之后，珠山、毆里、羅坊、姚圩等地的華國鋒像都找我去畫。畫得多了，我不用打畫稿就能畫好。

十二

十年內亂期間，謝牛老師主持的宜春地區文聯仍然很活躍，幾乎每年都搞畫展，都辦學習班。還不斷從外地請權威人士來宜春講學：有講基礎理論的，有講創作經驗的，有針對某一畫種、某一幅作品講個人見解的。中國美協副主席王琪、中央美術學院教授李華、上海著名油畫家余云階等都被請來過。中國版畫協會還在宜春開過全國版畫研討會，廣東、云南、四川、江蘇、浙江和東北幾省的版畫名家都帶作品來，交流心得體會。

這期間，陳祖煌也因他那幅經典版畫《不盡棟梁出山來》而聲名大振。胡知敏說，這幅版畫同樣融合了宜春版畫班子的集體智慧，我們都幫他出點子。他在大家的幫助下改了無數次，光是板就刻了3次，把祖煌改得不耐煩都想放棄了。因為第二天一早就要送南昌參加全國美展，祖煌說來不及，謝老師堅持要搶出來。最后一版刻好，祖煌好累，還要連夜印出來。謝老師讓祖煌睡一會，由他掌握時間，什么時候印一版，什么時候印第二版……他喊祖煌起來。結果那一炮打得好響。參加全國美展后，一時之間，幾乎全國所有報刊都登這幅版畫。

胡知敏對于剛剛謝世的謝牛老師感激涕零。他說，我們在宜春修改畫子時，謝老師對我們的照顧無微不至。他看到大家開夜差創作和修改作品太累太辛苦，每天夜晚都不忘記給大家煮個熟雞蛋來。我上夜班最多，謝老師的雞蛋我也吃得最多。尤其讓人感動的是，這雞蛋并不出自公家，而花的是他個人節衣縮食省下來的工資，他那時的工資也就三幾十塊錢。

宜春版畫名揚畫壇，帶動解放軍駐分宜部隊領導也愛上版畫。部隊于1974年3月調到福建連江縣后，要求謝牛老師派畫家去辦學習班。謝老師叫胡知敏負責跟搞國畫的羅儒林一道去。部隊待若上賓。二人為部隊辦了為期40天的學習班，二十幾個人參加學習。那都是求知若渴的可愛戰士，胡知敏白天晝夜忙著輔導他們，40天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結果二十幾個人出25幅作品參加全軍美展，部隊為所有參加學習的戰士披紅掛彩，立功受獎。

說到這里，胡知敏站起身，紅撲撲的大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彩。他為我茶杯續了水，繼續說，這里還有個故事：去年10月份，我正在下面工作室作畫，突然聽誰“啊喲”一聲說，胡老師，我總算找到您了！我回頭一看，是位中年人，個頭高高的，手里拎著大包小包東西；可我并不認識他。我說，你是誰呀？他說，您老忘了嗎？我是部隊的戚耀輝。我竭力回憶著，一時總回想不起來。他說，您老不是到連江給我們辦過學習班嗎？我就是那個代表二十幾名戰士帶著25幅版畫上北京參加全軍美展的學習班長，我今天是代表二十幾名戰友來看望您老的。我這才想起來。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當年的年輕人都成中年人了。他萬分感激地說，我現在江西工藝美術研究所工作，能轉業分配到這么好的單位，得感謝您老對我的精心指導。

1982年，謝老師又組織宜春地區10名畫家到中國美院（原在杭州的浙江美院）進修，我也參加了。學院的版畫系主任趙延年親自為我們授課。我在完成學院作業的同時，每天早晨刻一個人頭。半年進修的結業作品是《家鄉新貌》，老師評語：很好，構思巧妙完整！這次進修對我來說是一次難得的學習機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我后來版畫的創作理念。

十三

胡知敏46歲參加中國美協，這一年是1983年，又是謝牛老師介紹的。作為一個中國畫家他還是年輕的。但其實，他在1964年拿到“三連冠”就有資格成為中國畫家的一員。如果他那時加入中國美協，只有27歲，應該算得全國最年輕的畫家。

這一年新余復市，胡知敏被選為第一屆美協主席。當時新余市美術人才很少，只有會員七八個人。到12月，新余市召開優秀知識分子大會，市委書記張迎祥親自打電話給文化局，問胡知敏能不能參加這個代表大會。他去參加代表大會時，會議已經開了一半。

胡知敏說，1986年，省文聯辦了個“十二人版畫展”，我也忝列其中，有10幅版畫作品參展。先在南昌展出；9月10日到中國美術館西大廳展出。沒想到，又一次轟動北京城。美術界的那些權威、名家和元老古元、莫測、華君武、蔡若虹和中國版畫家協會主席李華，都來大廳參觀，贊不絕口。

我們國家有幾個省份的畫家都搞版畫，各有特色：四川的版畫家搞黑白畫；北大荒的版畫家搞油印套色；江蘇版畫家搞水印套色；我們江西版畫家以彩色拓印為主，用一塊板印多種顏色，正面刻，正面印。這讓用傳統技法搞版畫的畫家們感到驚奇。華君武問我的版畫是怎么搞出來的，我如實以告。

嗣后，北京各大報刊都為江西省十二人版畫展發評介文章。胡知敏的彩拓版畫《橋鄉曲》等作品在《光明日報》上發表，《人民中國》雜志又將畫子做成日文掛歷，選送香港、日本和美國等地展出。

三年后，1989年，大年初一的《人民日報》以顯著版面發表了胡知敏的版畫《洪流滾滾》，同時見報的還有范曾、廖開明（中國美術館館長）等知名畫家的作品；接著，又在中央電視臺電視節目中加以介紹。胡知敏說，他這幅畫是1984年畫的，當時有一深一淺兩種顏色。資深的老畫家都認為淺色的好，當年發表的，也是淺色的；而這一次發表的，是深色的。他為了畫好這幅版畫，先后24次深入鋼廠體驗生活，白天去，晚上也去。

24次同時深入一個地方體驗生活，這說明胡知敏多么重視體驗生活，真正的藝術都來自于社會生活，哪個藝術家的社會生活底子厚，哪個藝術家就能出好作品。尼采說他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是“最深刻的書，它來自真理核心財富的深處，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溫泉，下去的每個吊桶無不滿載金銀珠寶而歸。”我以為，這話用于一本書未免夸張，如果用于社會生活則是恰當的。

胡知敏擔任美協主席后，一次一次地組織會員到廣州、上海、北京等大城市參觀美展，深入鋼廠、建筑工地和有名的景點采風，搞集體創作，幫助學校辦學習班。發現有美術天賦的人才，就千方百計接近他們培養他們。他先后擔任兩屆美協主席，10年時間。他從市美協主席位子上退下來時，這支隊伍就發展到四五十人。其中參加中國版畫家協會的有十幾個人，一個新余鋼廠加入中國版畫家協會的就有七八個人；參加中國美術家協會的也有五六個人。曹雪芹寫《紅樓夢》，“看來字字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胡知敏能在十年時間里為新余拉起這么一支壯觀的美術隊伍，功不可沒。

他帶出了全市有相當規模的一支隊伍，也帶出了一支他老胡家的“版畫世家”。他有兩女兩男，女兒海波、海鷹和兒子海賓、海浜全是畫家，都有作品問世。老二海賓搞彩色版畫，代表作有《鋼鐵巨人》、《不夜天》，還畫了不少吉祥版畫，版畫《織》、《舜尤》都在全國工業版畫展覽中獲銅獎。胡知敏自己的版畫《洪流滾滾》在這次版畫展中獲銀獎。海賓的裝潢店開在新余鋼廠影劇院后面深深的巷子里，沒有任何路標。6月12日，驕陽上到樓頂的時候，我和我們《新余印象》編輯部主任張紅梅來到他的裝潢店。正所謂“酒香不怕巷子深”，他那生意火紅得很，海濱正忙著招待前來談生意的客戶。老四海浜的版畫《小放牛》、《小小飼養員》在全國少兒美展中獲銀獎、銅獎后，又到英國的中國美術館展覽，被永久收藏，曾被評為“有突出貢獻少年兒童”。小女兒海鷹的畫多次在《新余日報》發表，壁掛在全市美展中獲三等獎。胡知敏的孫子輩也出兩個小畫家：老大海波女兒亮亮的十字繡很漂亮，客廳里的十字繡就是她作的。老二海賓兒子胡洋今年17歲，還在湖南邵陽大學美術系讀書。他一回來，就老少三輩外出寫生。

胡知敏說，我兒孫們的作品各有特色，雖然按我的思路，但走自己的路。他小兒子海浜給我說，父親從我們上幼兒園開始就教我們雕刻版畫、裝飾畫、根雕，教我們漆畫，要我們自主創新，多體驗生活，在生活中尋找靈感。

此外，胡知敏還帶出一批愛好美術的社會青年，他們經常拿著自己的美術作品上門請教，起碼有一二十人。只要是有修改基礎的作品，胡知敏都幫助他們改好。現在他們都畫得很好了，有的當了美術老師，有的考上美術院校。胡知敏還多次應邀到學校授課，市一中、二中都去過。

在我采訪他的最后一天，胡知敏懷著深深的敬意說，現在回想起來，我能夠走到今天這個樣子，首先得感謝我的父親，正因為我有從父親那里學來的木工技術，才能夠順利走上版畫創作的道路；其次得感謝劉紹舜和嚴日文老師的教誨。正是這二位好老師趕著我逼著我走上畫壇。第三個要感謝的是劉競生老師，沒有他送給我的那套刻刀，我可能推遲好多年才搞版畫。想起來搞版畫也白搭，沒有刻刀。也不知道到哪里買刻刀，知道哪里有刻刀賣也不可能去買，那起碼得花去我一個月的伙食費。我特別要感謝的是謝牛老師和謝牛老師領導的宜春版畫班子。當我的版畫藝術達到一定水平后，沒有謝牛老師和謝牛老師領導的版畫班子的幫助，就沒有新的突破。如果說，在這個世界上真有那種無私愛的話，除了父母，那就是老師。

胡知敏是個老實人，真正的老實人。在我對他長達一個星期的采訪中，他沒有說過一句話吹噓自己的話，什么時候都不忘記別人對他的幫助。這正是這位有成就的藝術家之所以能夠有成就的原因。

十四

胡知敏退休，退而不休，繼續在他的版畫戰場上縱馬馳騁，老而彌堅，佳作迭出。2000年半年時間就搞出三大版畫：《新余新貌》、《物華天寶》、《人杰地靈》。2007年搞的水印套色版畫《抱石故里》在江西版畫展中獲金獎。前不久出版的《畫說新余》大型畫冊中，胡知敏一人就上了7幅版畫，是所有畫家中上畫最多的。

令人想不到的是，這時胡知敏又鐘情于一種新的藝術：木雕。這對他來說，本算不了什么，他從小就從父親那里掌握這門技術。以前在搞版畫中，作為消閑也間或刻過，只是作為小玩意，送給孩子們的。他這一次的興趣來自于一次機遇。在回羅坊老家的路邊，發現一大堆被人丟棄的香樟木料，有好幾車。那樹都好大，得5個人手拉手才能圍過來。有枝，有干，有根，被截割得長短不一，形態各異。胡知敏覺得這是搞木雕的好材料，丟掉或作為燒鍋柴燒了太可惜。他知道陳祖煌在搞木雕，馬上打電話給他，問他要不要。祖煌說，我要，于是就坐車去看。結果以400元一車的低格，祖煌買兩車，胡知敏買一車。

就這樣，胡知敏在藝術道路上又開辟一條新的戰場。像我第一次去他的藝術家工作室看到的那樣，每天從早到晚拿著刻刀，雨潑汗流地雕刻著他的木雕作品。這才幾年時間，他就搞出大大小小上百樽雕塑，一件件靈動活現地站在他的工作室里。

而今，胡知敏雖然已過“致事之年”，依然沒有致事，穩健，開朗，睿智，敏捷。從我對于他的一次又一次的采訪中感覺到，他那雄心大得很。我問他的下一步創作計劃。他興致勃勃地說，我的下一步計劃在“天工文化”上。我知道，新余正在著力打造四種文化：仙文化、抱石文化、天工文化和鋼鐵文化，而最具新余特色的當是“天工文化”。

“天工”一說，來自宋應星的科技名著《天工開物》。這部書乃中國歷史上一部偉大的科技著作，也是世界上第一部關于農業和手工業生產的綜合性巨著，被歐洲學者稱之為“17世紀的工藝百科全書”。此書的寫作，就是作者在今新余市分宜縣任教喻（相當于現在的教育局長）時完成，約當公元1634年至1637年間。

《天工開物》中那種注重實際、重視實踐、尊重工匠技藝、推崇發明創新、強調人類與大自然相協調的科學精神，一直影響著新余這座新興城市的發展，并在發展中被不斷發揚光大。因而，“天工文化” 也就成為最符合新余城市精神的響亮品牌。

說到這里，胡知敏豪情難抑，忍不住起身拉著我的手走出他的工作室，邁開大步向對面的袁河大堤奔去。

暮春三月，袁河邊鶯歌燕舞，柳暗花明，河水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無數金色的波瀾，像一條長長的流動的寶帶。他說，你看，從三疊園（渝水大橋）到老新余大橋，約1000米長五六米高5000多平方米的潔白水泥防洪堤壩，不就是一幅有待描繪的巨幅畫卷嗎？由于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和人文條件，我將利用這一有待描繪的巨幅畫卷，畫說新余苦難的過去，新興的現在和輝煌的未來。對于將來畫面的長期保存，我有辦法。只是這么浩大的藝術工程，需要市有關領導的支持。現在草稿已大體畫好，等我完成手頭的這些木雕創作，便著手實現這一計劃。……

胡知敏的這幅巨幅畫卷的部分草稿，我已有幸看到。那確是我至今所見到的最大最長的畫。我想，胡知敏的計劃實現以后，這里不但將成為新余這座城市的一大景觀，一大亮點；而且將為新余這座城市創造出許多個“世界第一”，諸如：世界上最長的壁畫，世界繪畫史上最長的畫卷，世界上篇幅最大的繪畫，等等。斯時，那些好奇的外國人，將不遠萬里專程前來，一睹為快。“新余版畫”也將因此而名揚四海。

我相信這一宏偉計劃能夠實現，因為我相信胡知敏的能力和毅力，相信在著力打造“天工文化”的新余市有關領導會給予大力支持。而今是這個世界大發展大變化的時代，“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一件事情，不論它再大再小，也不論它再難再易，只要認真去做，不達目標，永不放棄，任何人間奇跡都可以創造出來！

責任編輯/趙吉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