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峰無坦途 孤拔一高士

年屆六十七歲中等身材的溫州畫家黃潤美是幸運的。他的幸運不僅在于他終身從事喜歡的繪畫美術事業，并把喜歡的繪畫美術事業做好做精，還在于他遇上了開放、寬容、科學的好環境。在“文化強省”的鼓角聲中，遠離“圈子”不事酬酢，專注創作且生性孤拔的黃潤美，偏偏藝術有成。他的畫作很受歡迎，在溫州、瑞安市評選文藝事業突出貢獻人物中拔得頭籌。眾望所歸的“黃潤美有風骨”的故事，在溫州文藝界廣為傳頌。

一畫難求 偏偏分文不取

從小學藝有著二十多年甌塑功底的黃潤美專攻山水畫達三十年之久。他畫作的特點是樸實、敦厚、凝重、抓人。所謂抓人，指畫作意境奇特，給人一種沖擊力；能動人心弦，使人眼睛發亮。因此，浙南的收藏家、單位、富商、博物館、美術館，包括鄧小平故居紀念館，都以擁有“潤美之作”為榮，收藏家葉茂錢、葉偉東，去冬又各付定金10萬元求購后，春節又來了上海畫商，預付30萬元定作《東甌山水圖》。弄得他日日連軸轉，直向筆者嘆息：“情面難卻，累壞了，累壞了！”

黃潤美并非為金錢賣命。他反對拜金主義、堅守藝德，在藝界頗為知名。這些求購者，都是老畫友，美術的癡心人。他想拒絕卻難持狠勁，結果是進退兩難，苦了自己。一般人，自然是一畫難求了。

他有一句話，筆者幾手間一直銘刻心間：“老張，搞文藝不為發財，是為真、善、美長留人間！”所以，忠厚樸實的黃潤美，賣畫從不講價格，常常主動少收，甚至饋贈，分文不取，在畫界留下極好的口碑。

2000年秋，曾經有上海書畫商趙某來溫與他簽約包賣他的畫，開出的價格是每尺3000元。當時書畫市場并未紅火，這對別人來說求之不得，黃潤美也曾心動。但合約上有一條件讓潤美反感：五年內潤美所有畫作全都歸他們支配，不得另賣他人甚至贈送親友。這就好像簽了賣身契，對于喜歡詩畫贈人，重情重義且心儀創作自由的黃潤美來說不能接受。他拒絕說：“不論大畫家還是小畫家，首先要講人品氣節，尊重自己的作品。賣身丟了高尚的人品，不可能畫出好作品！”文友們感慨于他對藝術的忠誠，愈發珍藏他的畫。趙某連勸三天無果，只好怏怏而去。

十年之后，即2010年春，黃潤美費時兩年創作的《新富春江圖》六十米長卷題跋落款完成。畫作中新安江水電站巍然聳立其間，讓人耳目一新，上海畫商王某聞訊趕來。

“黃先生，你那幅《新富春江圖》賣給我，五十萬元怎么樣？”畫商王老板討好地說。

“畫得不好，你買了會后悔的?！秉S潤美連連擺手。

“放心，就是爛草糞我都要了！”王老板早就知道黃潤美畫作最近幾年在溫州非常搶手，倒賣字畫的行家有時一擲千金都訂不到畫，預料其畫升值空間很大，因此把胸脯拍得山響。

黃潤美聽了，心頭一熱：“好！既然你這么看得起我，就少十萬，四十萬元給你?！?/p>

什么？仿佛平地驚雷，身旁黃潤美的好友瑞安詩詞協會副會長蔡圣棟聽傻了，暗忖道：“哪有這樣的傻帽？人家出50萬元還唯恐你不賣。你不但沒往上抬高價格，反而一降10萬，這也忒大方了吧？”

畫作真的以四十萬元成交，瑞安文藝界至今傳為美談。愛動筆的作者今年還想還原舊景，拍一部微電影以彰揚潤美藝德吶。

作者的構思不是無厘頭。因為作者參與過的瑞安慈善書畫義拍活動中，有黃潤美奉獻的三幅畫作；在市委宣傳部、市紅十字會、殘疾人聯合會及總工會的會議室里，都掛有黃潤美贈送的畫作，甚至巨幅的。黃潤美常常奉獻心血，未取報酬。至于他無償贈送心血之作給親朋或文人、畫友，那就更多了。作者掐指計算，光我認識的就有三十多位。他的老家汀田、莘塍一帶，還流傳他賣畫助老救病的故事。聽說有一貧困老人患癌癥而放棄醫治，有一單親家庭孩子考上大學而無錢上學，他都賣畫資助。恰好溫州話“潤美”和“人美”“仁美”近音，文友們常笑稱他為“人美，心靈更美！”

家庭窮苦 從小立志

黃潤美原名黃文良，小時候溫州甌劇名旦陳茶花的父親“鼓板清”將他改名為黃潤美。許是名字中寄托的寓意，他從此與美術結下不解之緣。

黃潤美曾祖那代家境殷實。后來黃父參加中共地下黨，把家產變賣支持解放戰爭，家道從此中落。黃父給幼年時的潤美印象是“有追求就得吃苦直至獻身。”因為其父被國民黨抓住灌荷蘭水（這是一種極具刺激痛苦的化學液體），坐老虎凳。這些殘酷的刑罰，只給小潤美留下些勵志的模糊回憶。倒是祖父的教育真正影響了他，讓他走上畫畫這條路。祖父當時是鄉紳，結識的都是社會名流。瑞安樸學大師、甲骨文先行者孫詒讓就是其中一位。在黃潤美兒童時代，還記得孫詒讓送給曾祖的一幅壽聯掛在中堂：“喬木好音上林春色，靈娥不老王母長生?！弊煮w遒勁有力。

幼小的黃潤美似懂非懂，心中充滿了對文化的仰慕。加上爺爺經常帶著聰穎的小潤美出入名門世家，他從小在詩畫中浸潤熏陶，特別對畫畫，表現出很高的天賦，臨什么像什么。小小年紀就在汀田一帶畫出了名。汀田一帶路廊茶亭上面到處都是黃潤美的作品。

黃潤美12歲時，瑞安文化館美術攝影干部劉顯佑專程找到他，要求他臨摹連環畫、松鶴圖、十二生肖圖等。黃潤美不負所托，上交栩栩如生的畫作，贏得長他一輪的劉顯佑嘖嘖稱贊，從此多與關注和激勵，使他技藝突飛猛進。

曾經一擲十萬元向黃潤美訂購畫作的瑞安著名收藏家葉茂錢告訴我們：如果說祖父到處帶小潤美拜師學藝奠定了他的繪畫基礎，那么他自身的勵志砥礪，勤奮自學則成就了今天的名氣。

黃潤美從小畫畫很刻苦。無論是凜冽的寒冬，還是炎熱的酷暑，無論是刮風還是下雨，他總是躲在他的畫室“海山樓”里作畫。夏天還好，除了嗡嗡的蚊子騷擾外，對身體倒也不會帶來特別的傷害。冬天就不一樣了。那時衣衫單薄，夜晚特別寒冷。外面天寒地凍，在桌前一站就是五六個小時，雙腳有時凍得失去知覺……

黃潤美家境貧窮，青少年時代受文革影響，讀到初一就輟學了。他對此深感遺憾，暗引只讀過一年書的齊白石大師為仿效榜樣，堅持惜光陰，勤學習，多詢問。國畫從來詩畫聯壁，畫作中題詩能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為此，黃潤美發憤自學古籍外，又到處拜訪名師學作詩詞。有一次，黃潤美到溫州詩人謝印心老先生家拜訪。謝印心的女兒當時是溫州越劇團的名旦，全家都住在劇團宿舍。黃潤美一進劇團大門就被一幅對聯迷住了：何物羨人？五月杏花八月桂；有誰催我？三更燈火五更雞！

黃潤美暗誦此聯，覺其鏗鏘工整，詩意明志，興趣倍增，暗下決心學寫詩。從此他真正明白了，真功夫并非一朝一夕修成，要從滿是塵土的鄉間創造一個萬千氣象的書畫藝術世界必須千百次磨練！汀田的鄭璋詩人是黃潤美經常請教的先生。鄭璋教他詩的平仄、押韻等格律與技巧，讓他感激不已?？炭嘤旨痈卸?，讓黃潤美詩畫并進。有一次他大書“學問”與“才干”二紙送別老同學。同學問他何意，他笑答：“學問是問來的，才能是實踐練出來的。死讀書沒用。我書畫是這個理，你闖天下也是這條道！”

人們夸贊黃潤美創作能獨辟蹊徑，自成一家，源于他二十多年的甌塑功底。他的甌塑作品曾名揚浙南，因為少年時代畫畫就名播鄉里，美術功底深厚，甌塑工藝廠特聘他為設計師。他制作的甌塑又好又快。一幅《黃山奇松》，往常需要三、四個甌塑師傅三、五天的功夫才可搗出來。但黃潤美單挑，一、二天就能完成，而且美輪美奐，別有情致。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瑞安時興新房裝飾，喜歡把甌塑作品掛在廳堂顯目位置顯示主人的文化品位。當時良好的創作環境給了黃潤美大膽發揮的空間。從瑞安東山至溫州龍灣、梅頭，家家戶戶可見黃潤美的甌塑作品：十八羅漢、龍舟競采、黃山奇松、雁蕩風光……

浙南的民間工藝非常發達，從木雕到石刻，從剪紙到泥塑，乃至廟宇壁畫，龍舟彩繪，都給黃潤美繪畫提供了營養的沃土。他繪畫獨創的構圖、點染、潑彩、揮皺、襯紙等等方法使其畫顯得敦厚、凝重，仿佛擊巨鼓的重槌，讓人驚心動魄。一次他重游雁蕩山，聽畫友在大龍湫吟古詩：“奇峰孤拔真高士，瀑布飛揚總下流”。借詩贊揚了奇峰內斂高潔的品質，譏諷了瀑布過于張揚又往低流的宿命。黃潤美一時興起，鋪紙、揮毫、潑墨，時而濃墨涂抹，時而工筆細描，未半天畫成：只見兩旁孤峰聳立，巍峨莊嚴；巖縫一枝一葉，似與云霧相摩相蕩，陪襯顯勢；水花四濺的瀑布從峰谷山澗飛流直下，滿幅豪邁恣意的氣勢，透著高屋建瓴的境界。這畫作很像黃潤美的性格，峭拔高雅。在當今拜金主義泛濫的市場經濟時代，凡是有點造詣的人家里都是門庭若市，求師拜藝的學生絡繹不絕。而黃潤美卻拒絕了紛至沓來的學生，也拒絕了虛華的物質誘惑，寧愿守著孤燈，點一支檀香，奏一曲古箏，在清香梵音中神游大好河山，流暢寫意的山水圖從他的海山樓汩汩流出……

2009年5月，作者一次去市文聯大樓開會，見文聯六樓畫室里黃潤美正在潑墨。一幅非常美妙的西湖山水畫已然成形。卻見他端起一碗水含在嘴里，“撲”的一聲噴濺在畫中。如此反復多次，我們暗暗稱奇，卻不解：為何畫好的畫要噴水？直至去年冬我們采訪這位有貢獻的老畫家黃潤美，他才輕聲解釋：山水畫要達到敦厚且蓄勢，就得在潑墨點彩之后外加一層層的噴水，然后再著色，點染。關鍵在于掌握分寸與分量，不能把畫作浸糊了。這全在積累的經驗與心靈的悟性。他說得直率：“畫畫要鉆入基層、熟悉生活，歸化自然，心有感應，下筆才有熱度，作品才含感情！”我們細看他畫的《黛玉葬花》，細到每根柳絲的飄動，栩栩如生！

目前黃潤美正在創作《東甌攬勝圖》。這是他最用心的作品之一。畫卷長70米，從青田石門洞開始著筆，永嘉、樂清、甌江、洞頭、瑞安飛云江，沿途名勝古跡，都盡收眼底。他說，東甌攬勝圖比較難，因為有動車鐵路、高速公路、高大的風力發電架以及很多摩天大樓在里面，現代的東西比較多。為了畫出甌江的靈魂，體現改革開放的磅礴輝煌，甌江大橋、溫州大橋、動車、高壓電塔、江心嶼度假村等在畫作中均有體現。隱隱約約的高鐵嵌進古色古韻的山水畫中，現代元素和古詩古韻并存，可謂前無古人。為了讓與時俱進的創新精神在畫作中得到展現，黃潤美去秋以來每天前往市文聯畫室作畫，一站就是十個小時。肚子餓了隨意叫碗面將就吃。有時候甚至連飯都忘了吃。難怪文聯干部們常稱黃潤美是“畫癡”！

執著藝術 敢向名家挑刺

吳越文化中積淀著名士諫官敢于直言的諍臣、諍友精神。良好的文藝切磋傳統本也如此。前些年我國文藝批評受腐敗風氣的沾染，泡沫多，評功擺好送元寶的多，腐蝕了文藝隊伍的骨氣，危害著藝術的圣潔與生命。人們贊揚黃潤美自成一家，還源于他正直，珍惜藝術，不附庸，不遮丑，視藝德如生命，甚至敢于挑戰權威。他從小打下美術功底，遍覽名家作品，練就一雙鑒畫的慧眼，在書畫界頗有名氣。朋友有新收藏的畫，總是請他鑒別真假。一次，黃潤美鑒別出一位女企業家從拍賣行拍得的一幅300萬人民幣的畫作竟是高仿作品。該作品由近代美術高才生臨摹大師作品所畫，后流入畫販子手中，輾轉進入拍賣行。他挑明真相后引發了企業家與拍賣行的一場官司，也為溫州的收藏敲響了一記警鐘。

還有一次，瑞安玉海樓征藏“詩情畫意”詩畫作品。一畫家根據明代瑞籍詩人卓敬《墨竹圖》做的詩“洞庭木落水生波，斜月虛窗露氣多。虞帝不歸秋色晚，浦江煙雨泣湘娥”作畫：兩個飄逸的女子在溪邊哭泣。黃潤美一下子看出畫作的漏洞：大忠臣卓敬因不肯附逆被篡權的燕王朱棣殺害，表達的重點在墨竹以顯示氣節，而畫作里面卻只見湘娥不見竹，曲解了詩意。后來溫州一次會議上論及，詩家們一致認同。

十幾年前出版的連環畫《高則誠》，由一位知名畫家所畫。黃潤美看到連環畫封面，就發現了三處錯誤。其一，連環畫里趙五娘戴玉鐲失真。趙五娘是漢朝人，那時玉器為宮廷與諸侯專享，貧困的民間不可能有。趙五娘如佩戴玉鐲，何至“割發葬父”？其二，琵琶上面雕刻失真。真正用來彈奏的琵琶為了保證音色的純正和響亮，不會在上面雕龍刻鳳的；其三，琵琶是用小巧竹片、竹簽或指甲撥弦的，而畫作的竹片大如飯勺，怎能彈撥？黃潤美說得有理有據，畫友們連連點頭。也有人勸他少提批評意見，以免得罪人。黃潤美說：“藝品講究圣潔，含糊不得。我畫作也常有錯訛，聽批評才能修正。批評是厚愛，掩飾錯誤是謀殺藝術！”我們聽了肅然起敬！

我們敬仰黃潤美的人品、畫境乃至畫法自成一家，還源于他的腹藏丘壑，大處著眼。他繪畫胸有成竹，大多打腹稿，少有打草稿。這歸功于他五十多年如一日的艱苦磨練。他子女反映說，父親對生活中的瑣事很快忘卻，唯獨對作畫的事情記得一清二楚。與黃老交談，我們驚嘆于他的記憶力。六十多歲了，背詩析畫侃侃而談。特別是古詩對聯及某些名篇，能一字不差的背下來?！缎赂淮航瓐D》60米長卷，單是照片縮略圖鋪在客廳里就達十來米長。曲曲彎彎的河流，起伏的群山，沒游過富春江的人看看這幅山水畫，富春江就恍若眼前了。這樣的長幅，一般的畫家光草稿就要畫幾月時間，他卻成竹在胸，半個月一氣呵成草圖，隨后的修飾卻要花上好幾個月，正是《畫論》里總結的：“志存高遠，大膽落筆，細心修飾，筆筆潤情?！?/p>

春節間，他的大兒子委屈地訴說：“父親的畫作都被別人收藏，我很想要一張留給自己的子女，以后理直氣壯告訴兒孫祖先是個畫家。但是父親的好作品常常沒畫出來就被別人搶訂?！睂Ξ嬜饕髽O高的黃潤美信守“慢工出細活”，從不為金錢降低了對質量的要求。一次，黃潤美的小型《墨竹圖》被一位五臺山師傅以三萬塊錢收藏。大兒子輾轉得知后愿以五萬元的開價想從師傅手中回收，但始終未能如愿，至今引以為憾，在我們面前嘆息。

精品不易出。不精心，做不出好畫。許多人向他求字，他都拒絕了，說這樣會亂了心性，無心作畫。不滿意的畫作，他寧愿毀掉也不愿流傳出去。他的解釋是：作畫先守志。

如果用現在功利眼光來看他，他人生的留白處太多。沒有顯赫的背景，沒有萬貫的家產，也不愿意求人參加什么協會、什么畫展什么圈子的。他固守著酒香不怕巷子深，在藝友們再三動員下，他2011年才加入浙江省美術家協會，最近才答應可能今年九月赴杭、赴京舉辦個人畫展。他崇尚山水，寄情詩畫歌賦，活得自得其樂：

心切切，情悠悠，三十年光陰似水流。松臺山下同學會，談笑風生樂自由。

心切切，情悠悠，三十年光陰如穿梭。廬山南岳桂林游，畫山畫水回東甌。

心切切，情悠悠，三十年光陰箭離弓。多少悲歡離合事，英年華發變白頭。（黃潤美2012年秋間為三十年后同學會所做歌詞）

正是這些自然的細節，顯露了畫家不一樣的人生情操與境界：淡泊名利，潛心海山樓作畫，為家鄉爭光，為藝術貢獻畢生的精力。這真是太史公說的：桃李無言，下自成蹊……

責任編輯/趙吉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