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走近這條大河的一剎那,忍不住要多看幾眼。
當你凝視它的那一刻,眼前已閃過無數浪花。
若要看清楚荊江、洞庭湖和長江中下游的前世與今生,湘江是一個撇不開的事實。若是撇開了,有很重要的一部分內容將被抽空,甚至無法對接下來的事實進行敘述,洞庭湖乃至長江中下游流有些沒有來由了。
誰都知道,荊江是長江干流最危險的一段,危險的其實不止是荊江,還有三湘四水。
湘江、資江、沅江、澧水是湖南的四大河流,也是長江——荊江南岸的四大支流,這“四水”的水量超過長江總水量的五分之一,每到汛期,荊江之所以能掀起一次次狂濤巨瀾,除了“北通巫峽”的上游來水(北水)興風作浪,還有“南極瀟湘”的三湘四水(南水)在推波助瀾。當北水與南水疊加在一起,洞庭湖和長江中游必將產生一次次高潮迭起、危機四伏的洪峰……
三湘四水,首推湘江。湘江是湖南最大的河流和荊江南岸最大的一條支流,也是湖南的母親河,六千萬湖湘兒女,有四千多萬生活在湘江流域。這是由三湘——瀟湘、蒸湘、漓湘等紛繁水系交匯而成一條大河。這也是湖南一地被人們稱之為三湘大地的原因,它是根據湘江的三個重要源頭命名的。
追溯湘江之源,哪里才是湘江的正源?
一個答案在北魏時代已經寫出,據酈道元的《水經注》:“湘水出零陵始安縣陽海山”,“湘漓同源,分為二水,南為漓水,北則湘川”。這一說法一直延續下來了,明《廣西通考·山川志》)延續了這一說法:“海陽山在(興安)縣南九十里靈川界上,湘漓二水所出也。”清人在《湘水考》中也進一步認定湘江源自廣西桂林府興安縣海陽山。酈道元所謂之“陽海山”、明清文獻中所謂之“海陽山”,在前人的敘述中雖有些顛三倒四,實為同一山,也就是如今廣西興安當地人俗稱的“海洋山”,而湘江發源于廣西靈川縣海洋山的龍門界,名為海洋河。此為第一說,也是最主流的說法。
一個亙古未變的說法近年來卻頻頻受到質疑,湖南、廣西開始了湘江正源之爭。誰都想爭上游,誰都想占據正源主流的位置,這也是當下江河正源之爭愈演愈烈的一個原因。為了正本清源,有關部門組織水文、地理專家對湘江源頭進行了考察,認定位于廣西桂林市興安縣白石鄉的白石河為湘江正源。此為第二說,把湘江正源從海洋河位移到了白石河,但“湘漓同源”大致上沒錯,無論是海洋河還是白石河,都是以漓湘為正源,廣西方面還在興安豎起了一座湘江源的標志碑,以此確立湘江正源在廣西的正統地位。
然而,湖南人卻沒有就此罷休,他們找到了比《水經注》更早的、中國最古老的地理書籍《山海經》作為歷史的證據,據《山海經》載:“湘水出舜葬東南陬(音鄒,意為角落),西環之(湘江源于舜的葬地——九嶷山的東南角,環繞流到山的西部)。”據此可以推定,湘江源頭就在安葬舜帝的九嶷山。2006年4月中旬,湖南省人大常委會湘江流域綜合整治專題調研組,在一位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的帶領下,一路跋山涉水抵達了海拔一千八百多米的藍山縣紫良瑤族鄉野狗嶺,在云山霧罩中探尋湘江源頭。此地是我國南方生物物種保存最完好、最齊全的高海拔國家森林公園之一,境內有中河、大橋河、凌江河三個源頭,三條河相距不到一公里,均系湘江水系,水流經江華水口鎮注入涔天河水庫匯入瀟水,在地處湘中的永州蘋島匯入湘江,可以稱之為“湘江三源”。隨后,《中國地名》便刊載了《湘江的真正源頭在哪里》一文,此文的觀點也就是湖南省人大考察組和當地政府的觀點,認為湘江源頭湘江源頭就在藍山縣紫良瑤族鄉的野狗嶺。又據南京水利科學院復核后再次認定和2011年湖南省水利普查的結果,瀟水長354公里,流域面積12099平方公里,多年平均流量每秒達370立方米,這三個關鍵性數字都大大超過了海洋河、白石河,依據國際河流正源確定的“河流唯長、水量唯大、與河流主方向一致的支流的源頭為正源”的三個標準,這里才是湘江真正的源頭,湘江正源從漓湘變為瀟湘,似乎成了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
一個疑問,既然早有記載,人類為什么犯了一個流傳了“兩千年的錯誤”?對此,湖南省社會科學院院長朱有志是這樣解釋的,因為秦代靈渠的修筑和區域交通格局的變化,將以前原本各自獨立的湘江水系和漓江水系連接了起來,導致人們誤以為湘江發源于靈渠附近的海洋山(河)。因此,《水經注》所說的“湘漓同源”,實際上是人們改造自然面貌的結果,與秦始皇為平定南越而修筑靈渠的史實有關。但人為的結果無法改變自然的結果,湘江以瀟湘為正源就是自然的選擇。
說起來,對這一說法,我本人也是認同的,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從體制內退出來后,曾經干過一件很瘋狂的事,——徒步穿越湘江,從湘江口一直走到了一條河流的盡頭,并以長篇敘事體散文的方式,寫了一部《漂泊與岸——湖湘溯源筆記》,在文中我明確提出了應以瀟湘為湘江正源,比當地政府和眾多專家早了十余年。但這一說法,直到現在還僅僅只是一個說法,對于我來說,這是實地考察的結果,對當地政府來說,這一說法還要上報國務院、水利部才能最終認定。
上篇 流水的記憶
每一條河流,首先是因為它滔滔不絕的流水深深地吸引著我。
在長江流域陷入曠日持久的大旱之際,我從長江一路走來,一路察看沿途的水情與旱情,穿荊江,過洞庭,然后,幾乎是下意識地轉身,奔向了湘江。
解讀湘江,先要從這條河的水資源說起。無論以哪里為正源,湘江干流其實并不長,僅有八九百公里,但其流域面積近十萬平方公里,約占湖南全省面積的一半。每一次走近這條江,我都為它非凡的氣勢而震驚。在沿途接納了瀟水、舂陵水、耒水、洣水、蒸水、漣水等一千多條大小支流后,湘江水勢才變得如此洶涌浩蕩。湘人王闿運曾出此狂言:“大江東去,不過湘水余波而已。”這是狂言,卻非誑語,可以從自然地理上做出這樣的詮釋:湘江水注入洞庭,匯入長江,多年平均入湖水量為七百多億立方米,——這一水量超過了中國七大江河水系中的黃河、淮河、海河和遼河等四大水系,和年均徑流量在中國江河中位居第三的松花江不相上下。這么說吧,如果湘江不是長江的一條支流,而是一條獨立的河流,在中國七大江河中至少是名列前四位的大河。
一個河流擁有如此巨大的能量,自然會激發人類開發的熱情,想不動心都不行,連一向敦厚沉穩的華國鋒也怦然動心了。
那是一個水利與政治密不可分的時代,湘江作為一代偉人毛澤東的母親河,比別的河流涂抹了一層更濃烈的政治色彩,湖湘兒女對這條河流傾注的感情有多深,是如今的年輕一代難以理喻的。而在那個時代,一個與農業和水利有著密切關系的名字你也是很難無繞開的——華國鋒。華國鋒治湘多年,說到他在湖南干的那些事兒,湖南的老百姓至今念茲在茲的就是他主持興修的眾多水利工程,湘江流域一系列水利工程的大手筆,如著名的韶山灌區、歐陽海灌區、東江水電站,還有數以百計的大中型水利工程,大都是在他主政湖南時干出來的,又全都是在毛澤東時代干出來的。
韶山灌區,湖南省最大的引水灌溉區,就是華國鋒在湖南興修水利的一個大手筆。一首從民工快板演繹而來的湘中民歌至今猶在三湘大地廣為傳頌:“高山頂上修條河,河水嘩嘩笑山坡。昔日在你腳下走,今日從你頭上過……”這首民歌唱的就是韶山灌區,這一工程總指揮就是華國鋒。
作為南下干部的華國鋒,從解放后的第一任湘陰縣委書記到湘潭地委書記、湖南省委書記,從二十九歲南下到天命之年告別湖湘,調中央工作,他在三湘四水里奔波了二十多年,湘江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條中軸線。由于長期在這一方水土上跋涉,讓他深刻地感受到了老百姓的疾苦。湘江中游,是素稱膏腴之地紅色丘陵盆地,這樣的紅土地,什么都肯長,尤其是水稻,一直是湖南省最重要的糧倉之一。然而,干旱也是湘中的宿命,這里人守著一條水勢洶涌的湘江和湘江中游的一大支流漣水河,卻世世代代鬧水荒,“夏秋大旱,草木皆赤”。在這樣一個水滿為患之地,缺的其實不是水,而是引水灌渠。每到灌溉季節,農人便架起了古老的水車,粗糙而結實的木梁上緊攥著一雙雙粗壯的手臂,笨重的木水輪,全靠農人兩條腿、兩只腳來運轉。就這樣,勤勞的農人日夜不停地往干得冒煙的田間抽水,卻依然是杯水車薪,每一滴水,仿佛都是農人流下的汗水。那嘎吱嘎吱的腳踏水車聲,在我兒時的睡夢里如泣如訴,如同輪回。
在這些踩著水車的農人中,也時常會出現一個寬厚的背影,華國鋒。搜尋他在三湘四水留下的一幅幅黑白影像,很多都是在這樣的水車上出現的,一個壯實的漢子,戴著闊大的草帽,挽著衣袖和褲腿,不仔細看,你還真以為這就是一個憨厚的農人。或許就是在這樣的水車上,他開始苦苦思索如何解民于水深火熱之中。
追溯起來,早在1958年的大躍進時代就有了修建韶山灌區的計劃,并率先修起了水府廟水庫(又名溪口水庫)。這是一座以防洪、灌溉為主,兼顧發電、供水等功能于一體的大型水利樞紐工程,在大躍進運動最狂熱的1958年9月開工,又在大饑荒席卷而來的1959年9月建成。這一工程既是一個獨立的水利工程,也可納入未來韶山灌區的一部分,其主要功能是為韶山灌區的灌溉和上、下游的防洪而修建。但接下來的韶山灌區工程卻被推遲了數年,隨著大躍進給國民經濟帶來了嚴重的挫折和創傷,國民經濟不得不進入一個休養生息的調整時期,許多已經上馬的工程也只能暫時停下來。反觀那一段歷史,韶山灌區被推遲數年上馬應該說是一件幸事,這讓工程有一段比較長的醞釀和準備期,也就有更冷靜、縝密的思考。這一醞釀中的工程最初并未定名“韶山灌區”,而是一個更直接的名字:“引漣入三湘”。但此“三湘”并非“三湘四水”中那個湖南的代稱,而是特指湘鄉、湘潭、寧鄉(寧鄉取的是“湘”字諧音),而灌區的重點工程之一“三湘分流”,就是把渠水分別引向這三縣(市)。其中有一條干渠(左干渠)流經毛澤東的故鄉韶山、劉少奇的故鄉寧鄉花明樓,——“灌溉兩個主席的家鄉”,這種突出的感情色彩,也是那個時代的精神動力。直到1965年6月,在工程開工的一個月前,這一工程才正式定名為韶山灌區。由于灌區以韶山命名,它既成為了湖南二十個大型灌區里最受關注的一個,也讓很多人誤會,以為韶山灌區就是為毛主席家鄉韶山服務的一項政治工程,其實韶山沖的只是這個大型灌區的一個節點,廣泛受益的還是灌區輻射范圍內的湘潭、長沙、婁底等三地七縣(市區)。
1965年7月1日,醞釀了多年的韶山灌區工程終于開工了。顯然,這個日子也是特別選定的,一個有誕生意義的火紅日子。時任省委書記處書記、副省長華國鋒擔任工程指揮長兼政委,在接下來的十個月里,他將率領從三湘四水征調來的十萬民工(帶隊的是區委書記、公社社長、大隊支書等骨干),以那個時代特有的水利建設方式,按師、團、營、連、排、班的軍事化編制,投入了一場波瀾壯闊(在現在看來又顯得十分荒誕)的大會戰。事實上,我在今天的現實中追尋毛澤東時代的水利工程,也有著某種在荒誕中尋求真相的意味。
若要看清韶山灌區,還得去水府廟水庫下游十八公里的湘鄉洋潭,這里才是灌區的心臟部位,一切將從這里開始。洋潭引水壩是一道長達387米的滾水壩,利用湘鄉和雙峰兩縣的一道天然峽谷作為進水口,將漣水水位攔截抬高十一米,漣水從右岸通過進水閘進入總干渠,讓干渠水位保持這個高度,總干渠也就成了一條高出地平線十余米的人工天河,從而實現農田灌溉自流化。顯然,這一因勢利導、水到渠成的設計,吸收了都江堰和戴村壩等古代經典水利工程的智慧。滾水壩在水利上又稱低溢流堰,是一種高度較低、可以自然調節水位的攔水建筑物,主要原理是抬高上游水位,以滿足人類取水的高程要求,此外,還要綜合合理考慮沖沙和泄洪的要求。每到汛期,河水猛漲,則可宣泄洪水,讓多余的水自然溢流奔向下游。現存的微山湖古滾水壩、京杭大運河的心臟工程(山東省大清河與大汶河分流)的戴村壩等,就是這方面的經典之作。眼前這座洋潭引水壩,也堪稱是新中國水利史上的一個當之無愧的杰作,看上去簡單明了,設計得卻十分周到。這是一個包括滾水壩、泄洪閘、重力壩、土壩、電站、斜面升船機及進水閘等主要建筑的水利樞紐工程,為方便車輛行人通行,在滾水壩上還建有一道凌空飛架的長橋。
登上長橋,在盛夏直射的烈日下,驀地感覺一陣清涼濕潤的風從水面上吹來,我熱得發昏腦子一下變得清醒了,眼光也變得格外清晰了。此時我已置身藍天與碧水之間,背景是綠樹掩映的遠山近巒。哪怕在這百年不遇的大旱季,眼前依然是遼闊的水域,看上去不像一個水庫,像一個群山環抱的自然湖泊。當地的老鄉就把這水庫喚作洋潭湖。從橋上俯瞰,那柔軟的水浪與粼粼波光,緩緩漫過滾水壩脊,形成一道輕盈而透明的水幔,流水清且漣矣,讓人充滿愛意,感覺烈日也變得柔軟了。有好水必有好魚,那魚兒鮮活而有靈性,仿佛為了證實什么,它們不時從水中跳躍起來,像長了翅膀一樣,帶著響聲和光芒,從滾水壩上飛過。這讓人興奮,驚喜,但不是奇跡,只是洋潭湖尋常風景。說到奇跡,當地老鄉會驕傲的、有點炫耀地指著一棵大樹讓你看。還真是奇了,神了,在大壩泄洪閘旁的擋水墻上,從堅硬的混凝土中竟然生長出了一棵桂花樹。老鄉們說,這棵樹可不是人栽種的,沒有誰能在水泥上栽活一棵樹,但在大壩建成后沒多久,這水泥里就慢慢長出一棵樹來了。有人猜測,興許是某只小鳥銜來了一粒種子,在這里生根發芽了,爾后便一直艱難而又頑強地生長著,在這水泥和鋼鐵的高壓電線塔下,生長為一片枝繁葉茂的風景。這也讓我看到了一種真實,一棵樹能夠在沒有土地的地方生長出來,只因這充盈的水汽給了它生長的活力。而它選擇的位置又是那樣恰當,如果換了一個地方,對大壩安全造成影響,早已被人們砍掉了。而這棵樹生長的位置與壩體還有一定距離,既不會對大壩的安全造成影響,又長得與擋水墻渾然一體,仿佛天生就是應該長在這里的。它的出現,讓我覺得大自然中的一切極具意味,越想越覺得意味無窮。它可以在這里一直生長下去,甚至可以成為一種永恒的風景。
迷人的風景有某種致幻作用,很容易讓人脫離現實,此時你必須保持理智上的清醒和高度警覺,才能看見某些更真實的東西。看看那些水落石出的灘涂,還有水庫四周的斜坡上那一圈圈干涸的、被太陽曬得發白的水痕,我知道,洋潭湖現在的水位比正常水位低多了。一些水生植物如今都被水遠遠地拋棄在岸上,有的還堅韌的生長著,有的早已被太陽烤成了枯草。被曬干的還有一些螺螄、河蚌和魚蝦,這都是被一天天干涸萎縮的水域無情地拋棄的生命。這是干旱帶來的創傷,滿目瘡痍。在百年不遇的大旱中,無論是自然湖泊還是人工湖都難逃此劫。
越是在這樣的干旱季節,越是能發現這個引水工程不可替代的作用。
湘江流域的干旱,比2011年長江中下游流域干旱的總爆發至少要早四年。2007年夏天,湘江流域就發生了五十年一遇的大旱,在接下來的幾年里,干旱愈演愈烈,山塘干涸,水庫龜裂,湘江一次次地跌入死水位。歷史上,每遇大旱,湘潭、長沙、婁底三地都是重災區,讓人驚奇的是,在連續數年的大旱中,這三地卻不見旱情,只見一條條水渠里,依然流淌著長長的流水,田間的稻禾長勢喜人,“喜看稻菽千重浪”,一個偉人的詩句,在這里逼真地涌現。這不是上蒼的格外垂青,而是人間的造化,也是這里人的幸運,幸運的是,這些歷史上的重災區正好處在灌區內。
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灌區外邊看看,灌區內外如同兩重天。那些灌區水到不了的地方,農人們只能干瞪著眼,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農田被烈日曬干、開坼,正在揚花、灌漿的稻子提前半個月就黃了,長出來的谷子都是癟粒。“完了,都干完了……”一個農人瞪著兩只空洞的、布滿血絲的眼睛地對我說,看上去有點恐怖。眼看早稻顆粒無收,很多農人想用晚稻來補救,可沒水,晚稻又沒法插秧。哪怕硬著頭皮插下去了,那秧苗很快就被太陽曬得像被燒灼過一樣枯萎,點把火可以燒一大片。農人缺的不是力氣和汗水,而是水,一水難求啊。這時候,我是不敢走近這些農人的,走近他們需要膽量,他們已如同絕望的困獸。我已不止一次遭遇過,有的農人干脆一把火,把干枯的稻禾點燃了,在烈火與濃煙中,我聽見了他們歇斯底里的哭聲,哪怕痛哭也是干嚎……
我一直在回避,回避那些我不忍正視的真相。我只能選擇從洋潭出發,從這里出發,也是與流水一同出發,只要水,才能緩解我內心的焦灼,也不至于在蒼茫群山中迷失方向。仰望著一條從我頭頂上方嘩嘩流過的總干渠,水從山的這邊忽然消失,又從山的那邊嘩嘩涌現,讓人倍感神奇。它將越過重重關山的阻隔,在蒿子坪渡槽一分為二,然后一南一北,分道揚鑣。這是一個關鍵的分流工程,南干渠經湘鄉東臺山進入湘潭縣,最終將抵達該縣的梅林橋;北干渠則通向湘鄉順塘橋,經“三湘分流”渡槽,又一分為左右兩大干渠,左干渠就是我在前文提及的,它將流經毛澤東的故鄉韶山、劉少奇的故鄉寧鄉,“灌溉兩個主席的家鄉”;右干渠則流向湘潭縣毛集井。在不斷的分岔中,這一條條干支渠,沿途穿過一條條隧洞、渡槽、橋梁,只要望一眼就知道,這是異常艱險的穿越,也是工程最艱險的部分。在那樣一個大形勢施工設備奇缺的時代,那個時代的人,又是靠怎樣的力量和智慧,在難以逾越的山岳之間打通了一條人間的天河?
能夠解開這些謎團的,還是那些過來人。對我來說,追尋歷史就是尋找老人,歷史是屬于老人的。我在湘鄉縣(現湘鄉市)山棗鎮找到了一個叫吳天根的老農,他是當年的十萬民工之一。這年過古稀的老漢,當年還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壯實漢子,如今已老得連眼窩也凹陷下去了,一頂草帽歪斜在頭上,也不知戴了多久了,已被陽光曬成了焦黃色,四下開裂了。看著這迷迷糊糊的老漢,我有些失望,但一提起當年的事,老漢卻毫無迷惘的生態,頭腦顯得很清醒。他們當年的工地,離他們村子不遠,就在山棗鎮洙津渡,一個古老的小渡口,韶山灌區北干渠的第一座渡槽就在這里。老漢把我帶到這里,用草帽撲哧撲哧地扇風,我使勁擦了一把汗水模糊的雙眼,才看見一座巍峨的渡槽,被白得耀眼的陽光照得幾乎沒有陰影。看著它,一段模糊的歲月突兀地變得清晰起來。
這是整個韶山灌區氣勢最恢宏的一座渡槽,長約一華里,一部分槽身用“A”字形支架,還有一部分為六孔橋拱式支架,最大的一個跨河拱梁有三十多米寬。在那年頭要建起這樣一道拱梁,一座渡槽,除了奇跡,你找不到別的字眼來形容。這渡槽的名字有點怪,叫“吃漣灌萬頃”(亦稱“飛漣灌萬頃”),這是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譚震林命名的。不過,只要你到這里來看過了,你就覺得這名字沒有什么奇怪了,感覺很形象,很真切,這渡槽,就像一條騰云駕霧的長龍,把漣水吃進去,又吐出來,灌溉著萬頃良田。除了灌溉,還能發電。在這渡槽的進出口處,建有一座水電站——洙津渡電站,年平均發電量近兩千萬度,這強大的電流把湘中山區變成了不夜的山村。還沒走到這座水電站,我就感到了它的氣勢,那發電的尾水并沒有白白浪費,而是以傾瀉的方式飛入漣水,形成一道氣勢磅礴的飛瀑,又與渡槽不遠處的一座被前人譽為“楚南大觀”萬福橋遙相呼應。
老漢一邊扇風,一邊給我講述著那段歲月。那段歲月其實也不長,一年不到,十個月,一個幅員兩千多平方公里的大型灌區就大功告成。我以為老漢會說起那段歲月的苦難,我已不知多少次描述過那個時代的民工遭受的苦難,每一次描述都大同小異,如同重復,卻又不忍舍棄。但這老漢卻對苦和累只字不提,他能在這里當一個民工,讓他感到特別很自豪,聽起來像在小小地吹噓。老漢說,想當上民工還挺不容易,他們都是從公社社員中挑選出來的,不但要身強力壯,還要出身好,政治上靠得住,先要自愿報名,還要通過政審,才能派上工地,跟上前線一樣。上來了,從大熱天到寒冬臘月,每天穿著草鞋挑土、抬石頭,個頂個都是好樣的,沒誰當逃兵。民工沒有工資,每個工日補助一斤大米,還有四角錢的伙食費,但那時物價便宜,大米飯盡管吃,隔三差五的還能吃頓肉,住呢,睡的都是磚頭、木條壘起的大通鋪,一張床上擠著幾十個人,掐死了虱子,又來了跳蚤,但沒事,虱多了不癢,過不了多久就習慣了。那時當干部的和民工吃住都差不多,有的干部還住在農民家的豬圈里呢。除了干活,每晚睡前,他們還要點著油燈學習毛主席語錄,學哲學。還別說,這一招在那時候還真管用,越學大伙兒勁頭很高,若是沒那股子干勁,這么大個工程十個月怎么能干下來啊?怕是十年也干不成……
這老漢,說到興奮處,一個破草帽撲棱撲棱的扇得更歡了,我被他扇得撲朔迷離,將信將疑。在那經歷了大苦大難的一代人中,還有這樣一個豁達而樂觀的老漢,我還真是比較少碰到。盡管我和他面對面站著,卻感到兩人之間有一大片很難說清的模糊地帶,難以抵達當年的現場,看清我企圖探尋的真相。
有些事,一個當年的老民工是講不清楚的,但有一個人講得更清楚。此人是韶山灌區管理局的老局長曾紀鑫,如今早已退下來了,時常充當義務講解員。工程開工時,他剛從湖南水利學校畢業,那一批畢業生很多都被派上了韶山灌區工地,后來又留下來擔任了灌區管理人員和技術人員,對這個灌區的情況自然要比一個民工了解得多。說到這個工程的預算與投入,過了幾十年,他還不可思議地搖著頭。按當年的預算,最少也要投入一個億,但當時整個投入只有四千萬,其中2500萬元是周恩來總理主持國務院會議通過,從中央財政撥給的。還有六千萬,這在當時是一個巨大的缺口,活生生就是農民兄弟的勞動力填進去的。除了伙食費外,勞動力一分錢沒給,在生產隊里記工分。灌區受益地方如此,不受益的也這樣。整個干渠工程,除楠竹山一個地段因為要下截二十幾米,民工干不了,由省機械化公司施工外,其余全都是民工肩挑手挖完成的。民工們不但下苦力干活,也很有智慧,創造了很多施工的土辦法,如“排樁取土”法,后來就在很多水利工程上推廣運用。那時沒有大型施工設備,一個混凝土槽有一百多噸重,沒有重型吊車,怎么才能吊上去?當曾紀鑫把一個答案說出來,我的眼睛一下瞪直了,——手搖絞車!這也算是當時的一種技術創新。而人類的創造力,就是在某種極限狀態下逼出來的。這種手搖絞車,其原理跟井口的轆轤差不多,但轆轤搖起來的只是一桶水,最多也就幾十斤,而民工則要把一雙雙胳膊擰成一股繩,咬著牙關把一個個一百二十多噸重的混凝土槽一點一點地吊上十多米的高空,這需要多大的力量和多少雙手臂啊,有的民工把嘴皮都咬出了血,甚至連牙齒都咬斷了。我已經無法看到當時的施工現場,只能通過那一代人的講述來說出我此刻的震撼,這是比古埃及人建造金字塔更偉大的奇跡。
穿行于灌區之中,隨處可見令人嘆為觀止的奇跡。沿北干渠,一路翻山越嶺走到湘鄉蘆塘寺水庫前邊,忽然聽見頭頂上傳來汩汩的流水聲,仰頭一看,又是一座凌空而駕的大渡槽。這渡槽是一座向灌區四周分流的渡槽,奇跡之一,一條船正在我的頭頂上走過。看來,當年人們在修渡槽時,不只是考慮到了農田灌溉,還考慮到了航運,這渡槽里竟然可以行駛載重二十噸的木船,這在湘中的支流水系上,已經是大船了。這里不但可以行船,在渡槽出口,還有一個利用大山塘改造成為船塢,可停船舶。這里,也是韶山灌區管理局所在地,走到這里,真是由衷地羨慕他們,以至感慨,當年修了這么一個艱巨而浩大的工程,這里的自然生態竟然看不出絲毫的破壞,或是當年保護的好,或是后來恢復得好,眼前,這一曲青山,一闋流水,一陣陣清風從綠樹的清幽之中吹來,所謂風水,這就是最好的風水了,誰又愛這清風與流水呢,我沉浸在風水中,都有點舍不得走了。
云湖天河是韶山灌渠右干渠上的第六座渡槽,全長近一華里,當年只用了七十多天時間就建成了,它一跨公路,二跨鐵路,這座渡槽的設計意圖之一,就是不能因重點水利工程的建設而改變當時的交通格局。建成之后,它也成了韶山灌區的一道奇特景觀,有一首民歌這樣描述:“一條天河落人間,飛渡云湖兩岸邊,汽車火車水下過,空中能游十噸船。”這渡槽上也有行人道。我氣喘吁吁的爬上渡槽,忽然有如神人一般的飄然之感,云在頭上飄,人在空中游,還真像是在云湖天河中遨游。看這云湖天河之下,又是一片如同油畫般的田原景色。這也是華國鋒的一個得意之作,他親自為渡槽題寫了四個顏體大字:“云湖天河”,如今還刻在引水渡槽與湘潭至韶山公路的立體交匯處的槽身上。后來,華國鋒幾次回湘潭,他都要來這里看一看,又無論人生坎坷宦海沉浮,都心系民生之多艱。
行到韶山的南大門——銀田,又見一處渡槽,遠遠看見四個大字——韶山銀河。一看又是華國鋒的手筆。仔細看,厚重少文的華國鋒,在書法上還真是頗得顏體真傳,渾然大氣、遒勁有力。說到韶山灌區的題詞,很多黨和國家領導人都題寫過,陶鑄為洋潭引水壩題寫了“韶山灌區引水壩”七個大字,并制成巨匾懸掛于壩上,譚震林為“吃漣灌萬頃”命名,“三湘分流”為王首道所題。但韶山灌區卻缺少最重要的一幅題詞。事實上,在灌區即將竣工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請毛澤東題詞。1966年,毛澤東來到長沙,張平化等湖南省委領導在匯報韶山灌區的建設情況時,懇請老人家為灌區題詞,但毛澤東笑了笑,卻沒有題寫,他更看重的似乎不是這一工程本身,而是效果,他說:“要高產才算!”高產,是韶山灌區工程的靈魂。尤其在那個以糧為綱的時代,毛澤東最關注的是一個水利工程投入使用之后能夠增產多少糧食。而在經歷了大躍進的浮夸風之后,毛澤東對糧食的增產、高產也變得實打實了。
1966年6月,長達174公里的總干渠和北干渠建成通水,6月2日舉行了通水典禮。當一個工程進入了尾聲,我們終于也可以大致看清這一工程的全貌了。這是湘江流域一個劃時代的水利工程,它由蓄水樞紐、引水樞紐、渠道工程三部分組成,其核心意圖是引湘江左岸支流漣水,通過五條干渠,連接四百余條支渠,干支渠總長1372公里,比湘江更長,將漣水、涓水、靳水、紫云河等湘中四水流域連接在一起。干支渠之下,還有配套田間的斗渠、毛渠,總計長達八千多公里,與隧洞、渡槽等組成一個縱橫交織的灌溉水網,如同一根根毛細血管,平均每年將約四億立方米的灌溉用水,源源不斷的輸送到田間壟溝。還有一個特別值得稱道的,這一規模宏大的工程,非但沒有減少田地,還新造了近七千畝農田。
當毛澤東再次來湖南時,韶山灌區已經開始發揮作用、初見成效了,華國鋒等省委領導再次請老人家題詞,毛澤東沉思片刻,說:“現在不寫,靈了再寫。”應該說,韶山灌區是很“靈”的。隨著灌區全線通水,雙峰、湘鄉、湘潭、寧鄉、韶山、望城、雨湖等七個縣(市、區)從此終結了“夏秋大旱,草木皆赤”的歷史,把近七萬公頃(約一百多萬畝)長期處于干旱狀態的田地變成了旱澇保收的良田。灌區內,由原來的單季稻普遍改為了雙季稻,畝產由兩百多公斤穩步提高到了九百多公斤,這正是毛澤東渴望的高產。但遺憾而又奇怪的是,一生留下了大量墨跡的毛澤東,在為自己家鄉的水利工程題詞時顯得非常謹慎,一直到他逝世,他也沒有為為韶山灌區題寫一個字,原本打算懸掛他題詞的銀田渡槽上仍是一片空白。
到了1977年,春秋鼎盛的華國鋒已經登上了權力的最巔峰,才為銀田渡槽題寫了“韶山銀河”四個大字,填補了歷史的空白。這也是他第四次為韶山灌區題詞。他一生至少有五次為韶山灌區題詞。早在工程還處于前哨戰的1965年7月,他就題了“做出一個符合總路線精神的引水工程的好樣板來”;后來,又題寫了“云湖天河”。工程竣工后,他錄寫了民歌(民工快板):“高山頂上修條河,河水嘩嘩笑山坡;昔日從你腳下走,今日從你頭上過”;1977年是他第四次為韶山灌區題詞,而最后一次是1996年,韶山灌區通水三十周年,華國鋒又應韶山灌區管理局的請求題寫了“發揮綜合效益,永遠為民造福”的賀詞。作為一個已經從政治舞臺上淡出多年的退休老人,經歷了大起大落,從淡出歸于淡定,他的筆墨也有了一種人書俱老的淡遠與安詳。
韶山灌區是毛澤東時代留下了一個經典的水利工程,也是華國鋒一生中的一個壯舉。之所以這樣說,是對歷史事實的尊重,這個工程,在華國鋒之前的幾任省委書記都因種種顧慮而一直未能做到,是華國鋒把它變成了現實。這既是十萬湘中兒女用血汗鑄就的一座水利史上的豐碑,也是華國鋒人生歷程上的一座里程碑。當年,華國鋒也因為主持修建了這一民生水利工程而得到了毛澤東的賞識,這也是華國鋒在“文革”初期被打倒又被毛澤東欽點復出并委以重任的原因之一。在毛澤東眼里,這個厚重少文的年輕人,是一個政治上靠得住又相當穩重踏實的實干家。
華國鋒一生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貴在鼓勁”,但他也一直強調“科學精神”。在韶山灌區開工之前,他就對工程提出“三高一低”的要求,“三高”就是高標準工程,高標準干部,高標準管理;“一低”就是低生活標準。高標準質量,按華國鋒的嚴格要求,就是修的渠道與圖紙上的一模一樣,就像工廠里按圖紙加工出來的零部件一樣。正因為按這種標準施工,才打造成了這樣一個高標準的工程。與同時代許多盲目上馬的工程相比,韶山灌區經受住了歷史的嚴峻考驗,如今,四十多年過去了,它并未成為一個徒具象征性的時代符號,依然是湖南省最大的引水灌溉工程,也是一座以灌溉為主,兼具發電、防洪排澇、航運、工礦城鎮供水、養殖等綜合功能的大型水利工程。
此刻,我在一個驕陽似火的大旱季節仰望,一路仰望,這是一個從頭到尾都必須仰望的工程。但有些東西你卻必須深深低下頭、俯身面向大地與蒼生才能看清。事實上,從洋潭引水壩出發,我就看出了許多因年久失修暴露出來的問題。從渠堤上走過,隨處可見崩塌的護坡,還有堤壩和不少輸水隧洞綻開的裂縫。四十多年了,這些渠堤還是當年用石灰、黏土、河沙混拌而成“三合土”護坡,由于工程日趨老化,只能超齡服役、帶病運轉,很多干支渠都出現了散浸、滲漏現象,這不但讓寶貴的水資源白白漏掉了,對沿途老百姓也是隱患,這如同懸河一般的人間天河,幾乎就頂在人們的頭上,一旦渠堤潰決,后果不堪設想。為了防范水流浸決土渠,每隔一小段就要一人在現場看守。
我看到的情況,被灌區的一位技術人員用更準確的數據證實了,目前,整個灌區共有大小險工險段270余處,其中干渠上就有七十多處深切渠段有失穩、崩塌現象。對此,灌區管理局其實早有設想,用混凝土重新澆筑渠堤,但按現有的工價和物價,每公里所需資金不下150萬元,而灌區渠長近萬公里,隨便匡算一下,就是一個天文數字,如果沒有國家項目支持,單靠韶山灌區自身解決,是根本不可能的。按湖南省1998年制訂的總規劃,韶山灌區的基本改造資金需要投資6.57億元。自1998年以來,國家投入了1.28億元,用于續建配套與節水改造,還有五個多億的缺口。以前有了缺口,全靠農民的勞動力來填補,一分錢的工資都不給,可現在早已不是那種大集體的時代,也不可能再搞十萬民工肩挑手挖的大會戰。就這樣,年復一年,灌區只能靠毛澤東時代的水利設施來維持這個時代運轉。這么多年來灌區一直在源源不斷地輸血,而自身的造血功能主要是發電收入,一旦遭遇大旱,就要減少發電量,把寶貴的水資源用于抗旱,而農用水又是最廉價的水,收不上來幾個錢。此外,在管理上也是一個問題,用韶山灌區管理局局長袁建明話說,是“有錢養兵,卻無錢打仗。”他扳著指頭一筆一筆的算賬。韶山灌區管理局每年財政保了“人頭費”,加上一千萬左右的水電收入,勉強可以維持機構運轉。他們欠的是灌區水利工程的賬。現在,全灌區干支渠每年的日常維修養護經費最少也得五百多萬元,這筆經費應由受益縣(市區)負擔,但這錢每年只能收上來一百多萬,每年都有三四百萬的缺口,這賬也就只能年年欠著,越欠越多,用當地俗話說,是“雨天背稻草,越背越重”。
袁建明說,在所有水利欠賬中,又以末級渠系欠賬最多,這些離老百姓最近的田間渠系多年來沒有整修,毛荒草亂,淤塞嚴重,旱了水灌不進來,澇了水又排不出去,韶山灌區已從當年近七萬公頃(約一百多萬畝)的灌溉面積萎縮到了八十余萬畝。
他說出的是抽象的數字,而感受最深的還是農民。這里還以吳天根老漢為例。老漢的子女們都外出打工掙錢了,家里的十多畝水田也扔給了老兩口。“人老骨頭枯,正好做功夫”,老漢苦笑著說。他不怕苦累,就怕沒有水。按說,他這水田就挨著一條干渠,但聽得見水,看得見水流,這水就是流不進他的田里。問題就出在離他最近的那條毛渠上,不仔細看,你幾乎看不出這也是一條渠道,里邊長滿了比人還深的蒿草。老漢用鋤頭把蒿草扒開了,也看不見一滴水,只有陰干了的淤泥,上面覆著一層曬干了的浮萍。我一看就知道,浮萍一般是不會生長在流水里的,這表明,哪怕在渠道里有水,也是一潭死水,和上下游不能暢通。
一個簡單的問題,這渠道怎么就沒有人整修呢?我已經不止一次提出這種愚蠢的問題,我也有一個愚蠢的想法,當年那些農民可以修起一個韶山灌區,難道就修不通一條小小的水渠?然而,那一代人已經老了,青壯年勞力都出去打工了。村里號召修水利,既沒錢,也沒人,更沒有當年的號召力。如今一切都是以錢來衡量的,種一年的田還賺不到打工的兩三個月的工錢,誰還愿意白干呢?那就只能靠上面了,可上面即使有水利資金,也大多用到干渠上去了,支渠以下多年沒人管了。但誰都不想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稻子渴死,每次渠道里有點水,先就被上游的農民攔住了,攔住了還要守住,每到用水旺季,很多農民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守水,幾天幾夜不睡覺守著,有時候困得實在不行了,剛打個盹兒這水就被人搶走了。為了搶水,上下游的村民時常發生械斗,打贏了的也哭,打輸了的也哭。那哭聲就像我在這個大旱季節的心情一樣,難以名狀,說不出是一種什么滋味……
告別了韶山灌區,我又一路向南,奔向了湘江上游的歐陽海灌區。
1970年7月,繼韶山灌區之后,湘江流域又一個大型水利工程——歐陽海灌區開工了,又是華國鋒擔任總指揮長。這是一個水利樞紐工程,位于湘南桂陽縣境內,以攔截湘江上游支流舂陵江而成。說到舂陵江,還有一則趣事。當時,華國鋒已是主政三湘的湖南省委書記,他在向毛澤東匯報歐陽海灌區工程時,在報告中把“舂陵江”寫成“春陵江”。毛澤東一下看出問題了,對他說:“小華,你搞錯了,把‘舂陵江’寫成‘春陵江’,這個‘舂’字下面的‘日’字是開了口的。舂陵江發源于九嶷山,最后匯入湘江。”這一字之誤讓忠厚的華國鋒禁不住臉紅了,不過,雖然挨了批評,但毛澤東還是非常支持建設歐陽海灌區,而毛主席淵博的知識,驚人的記憶力,以及對三湘四水的了如指掌,更讓華國鋒欽佩不已。尤其讓華國鋒感動的是,毛澤東指出了他的一字之誤后,還饒有興致地給他講起了舂陵的典故,相傳,舂陵是一個古人的名字,他在這一帶一直為人民做好事,后代人為了紀念他,便以他的名字重新命名了這條江。
在文化造詣極深的毛澤東面前,厚重少文的華國鋒從不多言,他更多是吃苦耐勞地多干點實事,但毛澤東引用這個典故的寓意,他一下就聽懂了,他激動不已,偉大領袖毛主席把他就比做那個一直為人民做好事的舂陵啊!
在桂陽縣,古有舂陵,今有歐陽海,都是為人民做好事的。歐陽海灌區原名湖溪橋水庫,就是為紀念愛民模范歐陽海而更名的。桂陽縣是歐陽海的故鄉,這位年輕戰士在列車風馳電掣而來的鐵軌上,舍身推戰馬,勇救人民生命財產,演繹了感動一個時代的英雄壯舉,也實踐了自己的人生信仰:“如果需要為共產主義的理想而犧牲,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也可以做到臉不變色心不跳。”作為指揮長的華國鋒,顯然也希望每個參與這次水利大會戰的指戰員,都能以歐陽海精神來鼓舞和激勵自己。
按設計規劃,這是一個以防洪灌溉為主的水利樞紐工程,兼有發電、航運等功能,在豐水年間,則主要靠水力發電來維持整個庫區工作正常運轉。一副藍圖上描繪出的主要建筑物有混凝土雙曲拱壩、下游砌石二道拱壩、左右干渠渠首建筑物,斜面升船機、電站廠房和引水系統等,水庫采用壩體開大孔口泄洪。那個時代,有太多的政治運動,誰要想為老百姓干點事實就會扣上“唯生產力論”的大帽子。哪怕像華國鋒這樣被毛澤東信任的人,也時常會遭受沖擊。華國鋒最擔心的事情很快發生了,工程一上馬,就有一些人起來造反,動不動就是大批判,看著誰不順眼就揪斗,許多工程技術人員被他們從工地上拉去打掃廁所。這對工程建設干擾很大,也讓施工進度時常受阻。整整四年,華國鋒在為這個工程嘔心瀝血的同時,也頂住了一次次政治運動對工程建設的沖擊,歷經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奮戰,歐陽海水利樞紐工程終于全面竣工了。實踐證明,所有的設計意圖都達成了,甚至比當初的設計還要好。這一工程除了發電,更重要的是一舉解決了湘郴州、衡陽這兩個湘南地區的水旱威脅。——這也是華國鋒“抓革命,促生產”的又一杰作。
回顧一下,從南下一直到上調中央之前,華國鋒數十年來一直在湖南工作,他也下意識地把湖南視為他的第二故鄉。湖南是一個農業大省,華國鋒長時間地主管農村工作,無論風云如何變幻,他一直在不遺余力地抓生產,別的不說,只說在他在湖南工作期間興修的大型水利工程,除了韶山灌區、歐陽海灌區,還有洞庭湖排澇工程、東江水庫、涔天河水庫、風灘水庫、柘溪水庫等。若以平常心看華國鋒在三湘四水修建的這些大型水利工程,盡管也有這樣那樣的一些問題,但你會發現,那個時代,湖南人很少在湘資沅澧等干流上大興土木,盡管這些干流也只是長江的支流,但那時湖南人選擇的都是支流的支流,韶山灌區是在湘江左岸支流漣水中游修建的,歐陽海灌區是在湘江上游支流舂陵江上修建的,東江水庫是在湘江上游支流耒水上修建的,涔天河水庫是在湘江上游支流瀟水的支流涔天河修建的,風灘水庫是在沅江支流酉水上修建的,只有柘溪水庫是修建在資江中游干流上,而資江也是長江一條比較小的支流,根本就不能跟湘江、沅江等干流相比。
選擇支流,尤其是上游支流修建水利工程,比在大江大河的干流上攔河筑壩、而且是層層攔截,其實更接近真正的水利意義:一是上游多峽谷,地勢窄,而水能豐富,比較適宜修建,投入也比較少;二是上游人口和農田都比較少,可以最大限度地減少移民以及庫區對農田的淹沒,而這些貧瘠的大山溝原本就是不適宜人口居住的,移民甚至可以直接改變這里人的命運;尤其重要的是,此舉可以最大限度地減少人類對自然環境和自然河流的破壞,可以讓干流保持暢通無阻,也最大限度地減少了對流域內的生態影響。——這些好處是一望而知的,只要你愿意走到這大山深處來看看。一個事實,我采訪過的很多有良知而不同流俗的水利專家們,也更傾向于在河流上游尤其是支流上修建水利工程,這樣的工程也許不能與三峽工程這樣的巨無霸去比,但集腋成裘、以小搏大,其綜合效益并不比在干流上修建大壩差,一個最明顯不過的例子,在金長江上游干流金沙江上修建的兩座水電站——洛溪渡和向家壩,其發電能力加在一起就超過了三峽。
用現在的眼光看,華國鋒那時候也許并沒有這樣高瞻遠矚的眼光,他也不是水利專家,但他在湖南期間又確實沒有在湘江、沅江等干流上大興土木,更不說在長江上大動干戈了。
從權力的巔峰上退下來后,華國鋒還時常來湖南走走,也有很多湖南人時常去北京看望他,很多湖南人對華老是充滿了真摯感情的,也時常和談起三湘四水的水利建設,其中也不乏經歷了歲月沉淀后的反思。說到自己在湖南建設的水利工程,華老對韶山灌區最滿意,連說了三個好字:規劃設計好,工程建設質量好,經濟效益好。而對歐陽海灌區工程,他覺得還不盡如人意,還可以干得更好,特別是灌區配套工程,就遠不如韶山灌區。從一個老人對自己過于嚴厲的反思中,也能看出他的水利工程的嚴謹和精益求精。其實,歐陽海灌區工程也是一個經得住歷史考驗的工程,先后獲得國家優秀設計獎和湖南省科技大會獎,1982年又榮獲國家優質工程銀質獎。——這個遲來的獎項可以說是現實對歷史的追認,在毛澤東時代,大多數水利工程都是在狂熱之中倉促上馬的,像這樣經得住歷史考驗的優質工程實在不多。如今,數十年過去了,歐陽海工程的年發電不但沒有減退,還超過了原來的設計能力,水庫蓄水正常,一直是解決耒陽、常寧、衡陽三縣市農田灌溉的骨干工程。
眼見為實。當我從2011年的酷熱與干渴中一路走來,沿途看到的都是干裂的土地,但走進韶山灌區和歐陽海灌區,這里的稻田一片蔥綠,哪怕走到水田邊上,也看不到絲毫干旱的痕跡,這里有的稻田還養了魚,稻子長得好,魚也游得歡。這大片稻田的邊上,就有一條水渠,一渠嘩嘩流淌的清水,那水真清啊。幾個村民和小孩正在水渠里游泳。這一路上我看見了太多干得冒煙的渠道,乍然看見這碧波蕩漾的渠水,兩眼一下清亮了。我扒下一身被汗水濕透了的衣褲,跳下水,也和他們暢快地游在了一起,一邊游,一邊打聽,這水是從哪兒流過來的?我的猜測沒錯,這水正是從歐陽海水庫流來的。一個和我年歲相仿的農民說,“歐陽海灌區在今年大旱還發揮了大作用,可毛爹爹去世了就沒有人搞水利了。”這話我聽了不知多少遍了,幾乎所有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農民都像同一個人,都在說著同樣的話。
在接下來的采訪中,我更清楚了,也更感動了。今年衡陽、郴州等湘江上游流域也遭受了嚴重的旱情,自開春以來一直持續高溫少雨,歐陽海水庫于6月22日開始限制發電,一個月后,又完全停止發電,這一切就是為了全面保證轄區內人民生活及灌溉用水。全面保證!這話讓我心里一震,如今很少有人敢這樣拍著胸脯說話了。說這話的是歐陽海灌區管理局供水公司一位姓楊的副經理。我問他,那么現在歐陽海水庫里還有多少水呢?他隨口就報出了兩個讓我放心的數據:“現在水庫總儲量在1.7億立方左右,每天灌溉放水量在390萬立方左右,進水出水還基本維持平衡。”
我一邊在心里默算,一邊想,這真是奇跡了,在這樣的大旱災中,還能保持這樣一種平衡。而為了保證這個平衡,首先就要做出犧牲,由于停止發電,灌區每天47萬元的收入沒有了不說,還由水庫出資從電網倒購電來供應水庫周邊四個鄉鎮的用電,這樣一筆賬算下來,水庫每天要虧損14.7萬元,如果加上停止發電的損失,歐陽海水庫每天至少損失55萬元。這筆賬算得很仔細,但我采訪過的每一個水庫工作人員都毫無怨言,他們要對得住歐陽海這個名字,也要對得住當年為修建這個水庫而流血流汗的老百姓,沒有他們就沒有這個水庫。而這些水庫管理者非常清醒,他們只是這水庫的管理者,而不是這里的主人,全面保證,是他們的承諾,也是當年修建這個水庫的第一使命,確保糧食豐收。而從水庫的管理方式看,也非常科學,他們一直嚴密監控測報系統以及氣象臺的數據,及早判斷出旱情的來臨,并于6月13日冷靜地做出增加蓄水量的決定,這也給今年的抗旱工作贏得了更多的水源。同時,又根據氣象分析,對旱情雨情做出短期、中期、長期發展趨勢的分析判斷,更加科學地調度灌溉水的放閘量。
告別時,他們再次表示:“無論怎樣,我們都會支持抗旱到最后時刻。”
最后時刻?我聽了不覺悚然一驚,驀地又感到一陣難以名狀的悲愴。真的,我很感動,多少年來我都不知道什么叫感動了,如今,還有多少水庫能像歐陽海水庫一樣,能夠把一種精神堅持到最后時刻?或許,河流尚未干涸,精神就已經干涸了。
還有一個老人,也把一種牽掛堅持到了最后,又該說到華國鋒了。
除了這些大型水利水電工程,華國鋒也一直非常重視小水電建設,如今,湖南小水電裝機已超過了二百萬千瓦,接近全省發電裝機容量的三分之一,但一些國字號的大電網和地方小水電的關系不協調,華國鋒在遲暮歲月看到了這樣一個材料,有個縣大電網和小水電的矛盾還引發了群眾性鬧事,這讓華老非常牽掛,他覺得,大電網不應該以大壓下,而是應該扶助和支持小水電的發展。——這也許是一個遲暮老人最后的牽掛。
如果華國鋒還健在,看到我眼前這條湘江,他的雙眼會不會干枯?
湘江北去,一路浩浩蕩蕩的奔向洞庭湖,奔向長江,然而此時,她正在我眼皮底下干涸、萎縮、直至枯竭,一路上看見,湘江的裸露河床越來越大,在驕陽下都已干得冒煙。這直觀的描述,有湖南省水利部門水情分析佐證,湘江已處在六十年來歷史同期最低水位。
這其實也是無數河流共同的命數。從三湘四水到傳說中的八百里洞庭、直至整個長江中下游流域,無一不處于曠日持久的干旱中,無處不在喊渴。和以前一樣,一旦發生了什么災難,無論是洪水滔天還是如今干涸見底的大旱,人類首先就是在老天爺身上找原因。當人類把所有的災難一股腦兒地推到老天爺身上,人類也就不用負任何責任了。在回避了三峽上游來水銳減這一過于敏感的原因后,實話實說,2011年氣候也的確很不正常,老天爺仿佛把每年按時按季節下雨這件大事給忘了。而哪怕就在這次從2010年秋天一直延續到現在的大旱中,很多地方在汛期來臨之前把山塘水庫里的蓄水白花花地放掉了。這不能怪他們,幾乎每年都是這么干的,怪也只能怪這些危險的河流給他們帶來的太多的驚險,防大汛,抗大洪,搶大險,年年歲歲,一到汛前,這里人就繃緊了神經。自古以來,只見洪水淹死人,很少看見干死人。——這也正是中國當下最流行的病癥之一,恐澇癥。
有人這樣形容:如今的湘江已是一條“輕飄飄的河流”。
干涸的湘江,干得冒煙的湖湘大地,讓湖湘兒女愈加懷念一個人,華國鋒。一切仿佛都有前定的宿命,這個人一輩子牽掛著湖南,湖南人也牽掛著他。無論華國鋒本人如何大起大落,他一直都被湖湘兒女深深地銘記著,感念著。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像華國鋒這樣能為一個地方造福的“官”,也是值得銘記的。他也許稱不上是滿腹韜略的政治家,但絕對是一個實干家,他也許夠不上偉大,卻實實在在稱得上“人民公仆”,對于他,這個被用濫了的詞語其實是不需要打引號的。在華國鋒逝世后,許多上一輩的湖南人,有的就是我的鄰居,我的親人,都自發地在家里設了靈位來祭奠他,在他的遺像前默默流淚,或傷心地哭泣。而他主持修建的洞庭湖排澇、韶山灌區等大型水利工程也鄭重地寫入了他的悼詞,我不知道,有多少水利工程能最終被寫入一個人的悼詞,又有多少人主持興修的水利工程能夠最終蓋棺定論?
惟愿,這不是人類對水利的悼詞。
中篇 誰為你哭泣
一條輕飄飄的河流,暫時解除了人類被洪水淹沒的危險,卻已變得千瘡百孔。許多被掩蓋在水底下的事物,譬如那些直通湘江的大大小小的排污口,現在都徹底地暴露出來了。走不多遠,我就會嗅到了一股惡臭味,就知道又將遭遇一個排污口。越是干旱,污染越是嚴重,那江底里剩下的最后一滴水,絕對不是人類的最后一滴眼淚,而是毒藥。
湘江的污染由來已久,曾幾何時,這條“輕飄飄的河流”,又以嚴重的重金屬污染而被稱為一條“沉重的河流”。
無論是誰,只要沿著湘江走一遍就知道,從湘北到湘南,從長沙到郴州,湘江干支流兩岸,是綿延千里的大中型工礦企業。在任何一種版本的中國地理教科書上,都把湖南被稱為中國的“有色金屬之鄉”,至少有十種有色金屬產品產量居全國前三位,其中鉛、鋅、銻產量居全國首位,對湖南人而言,這也是一直倍感自豪的美譽。然而,這些有色金屬基本上可以置換的另一個讓現代人誠惶誠恐的名字——重金屬。
株洲霞灣,一個美麗得讓人心動的名字,但已經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名字的來歷。只有一些遲暮歲月的老人還依稀記得,早先的霞灣,江水清澈得能照見人影,看見魚群,江上漁船、商船往來穿梭,而霞灣又是湘中的一個天然良港,一條霞灣街就這樣應運而生了,數十家商鋪、茶樓、酒肆、飯館、客棧、漁檔面對湘江一字排開,岸上,水上,從早到晚吆喝聲不斷,熱鬧得不得了。像河流一樣彎彎曲曲的老街上,漂滿了水鮮味,還有鮮活的江水打出來的新鮮豆腐味。街上還有幾家鐵匠鋪,那鏗鏗鏘鏘的打鐵聲在湘江的流逝聲中回蕩著,把這小鎮打得更加響亮了。很多人閑來沒事,時常去打鐵鋪看鐵匠們打鐵,燒得通紅的鐵塊、濺起的火花、還有那鐵片放入水桶后的吱吱聲,讓人感到特別驚奇和興奮。許多老人們回憶這些往事,都露出沒有牙齒的嘴巴沒心沒肺地笑了。然而,這些像民俗畫一樣的圖景,仿佛在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久遠的往事,從新中國的第一個五年計劃開始,一家家大廠涌進了霞灣,株洲冶煉廠、株洲化工廠、株洲玻璃廠……數十年間,人類在這里建成了一個大型工業區——清水塘工業區,也建成了中國南方最大的一個工業污染重災區。當我問到,為什么都選擇在這里開廠呢,很多人都笑了,是苦笑。這還用問么?連傻子也知道,在這里開廠,不就因為這里有一條湘江嗎,不愁沒有水,也不愁排不了污水。
如今,從株洲湘江大橋一眼望去,株洲清水塘工業區的霞灣港煙囪林立,天地灰蒙蒙一片。在這地方站了一會兒,就感到胸口一陣陣發悶,整個人仿佛浸泡在污水里,窒息得需要上來換氣。這地方還叫清水塘,一個老地名和現實構成的強烈反差,讓人感到了工業時代的荒誕。走到這里,看不見一滴清水,當年的水灣甚至連四周的池塘都早已被推土機填平了,只見一堆堆堆積如山的原材料和工業垃圾。聽老輩們說,“這里原有二十三口清水塘,如今只剩一口臭水塘。”湘江中游的一個美麗港口,就這樣變成了工業廢水的排污港,涌動的污水散發出惡臭,看上去倒是斑斕無比,紅色、綠色、藍色的水,黏稠交匯在一起。不說一個像我這樣的外人走到這里看了是啥滋味,一個曾在株洲化工廠工作的工人也實在受不了了,他說,“醬油色的重金屬廢水混合著白色的石灰水從排污口滾滾流出,一天要排萬多噸。”現在,他沒在這家工廠里干了,只有離開了這家工廠才能離開這個“鬼地方”。這或許就是一個地方在歲月中的嬗變,從美麗的霞灣變成了一個讓人唾棄的“鬼地方”。
從這里一路流向湘潭、長沙、洞庭湖、長江中下游的湘江水,其實根本就不用環保部門來監測,這水怎么樣,連瞎子也看得見,走到湘江邊上,裸露的紅色泥土上遍布著死魚,而這里的田地也是一片荒蕪了,雜草叢生。不怪這里的農人懶,一個村民說,從巨大煙囪排出的廢氣,在空中旋轉打滾,遮天蔽日,還有帶腐蝕性的浮渣掉落在村莊里,落在臉上滾燙滾燙的。一個農人也許不知道啥叫重金屬,“鎘”又是個什么東西,但他們知道,這里的水不能吃不能用也不能種莊稼,就是種了自己也不敢吃,賣了也是害人,這種昧良心損陽壽的事情他們不能干。一個村干部說,村里兩千多畝田地大多污染了,村里的青壯年大都拋荒了,只能靠打工為生,就是打工也不愿在這里打,寧可背井離鄉去外地打工。
2006年新年伊始,一個災難性的事件突然發生了:湘江鎘污染事件。1月7日,湘潭市環保局對污染源區域被污染的水塘采樣檢測,積水的鎘濃度超標四十倍,有的水域甚至高達二百多倍以上。
也就是從這個事件開始,讓很多湖南人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還有一種叫“鎘”的致命金屬。我這個科盲也是通過這個事件,才大致搞清楚了這東西到底是個啥玩意兒。——鎘,源自kadmia,意味“泥土”,它和鋅一同存在于自然界中,但人類發現它的存在已經是十九世紀,應該說,這是一個偉大的發現,而且還真是難以發現,鎘在地殼中的含量比鋅少得多,又常常以少量包含于鋅礦中,很少單獨成礦。而金屬鎘比鋅更易揮發,因此在用高溫煉鋅時,它比鋅更早逸出,也就逃避了人們的覺察。這也注定了鎘不可能先于鋅而被人們發現。這一發現讓人類找到了一種能有效吸收中子的優良金屬,后來廣泛用于鋼、鐵、銅、黃銅和其他金屬的電鍍,隨著科技進步,又用來制造體積小、電容量大的電池。鎘的化合物還大量用于生產顏料和熒光粉,而它的鮮明的硫化物所制成的鎘黃顏料,廣受藝術家的歡迎。然而,在廣泛的應用時,這一閃爍著銀白色光澤的金屬正在成為人類的殺手,鎘污染在重金屬中排列第二,也是世界八大污染物之一。而鎘一旦進入人體,其排出速度很慢,短則十年,長則二三十年。鎘可致人急性中毒,嚴重者可出現中毒性肺水腫或化學性肺炎,因急性呼吸衰竭而死亡。而慢性中毒則會致癌,還會致使腎臟損害、肺氣腫﹑貧血等,由于它能把骨頭里的鈣置換出來,讓堅硬的骨頭可以像玻璃一樣易碎,一旦患病,則痛不欲生,如同緩慢的凌遲,曾有死亡者,身上發現有五十多處骨折……
把一種金屬元素描述至此,我已經毛骨悚然,這有毒的文字對讀者也是一種殘忍。而鎘污染事件,其實不是第一次發生,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發生,這將是我最不情愿又不得不反復續寫的一個話題。
事件發生后,株洲天元區新馬村有一百五十多位村民在體檢中被查出慢性鎘中毒。這病其實早就上身了,但他們一開始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怪病,現在得怪病的老百姓太多了,老百姓得了病,沒錢治,只能找鄉村醫生看看,這些鄉村醫生有沒有現代化的儀器設備,自然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也就一律當做了疑難雜癥。最苦的也就是這些最底層的老鄉們了,他們也沒錢去大醫院看病,只能痛苦地拖著,拖到最后,一個個被折磨得痛不欲生時,也只能發出悲慘而絕望的哀號。夜深人靜的時候,這哭聲伴隨著河流的流逝斷斷續續地傳來,聽起來特別瘆人,就像一條河在哭。一直到死,他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怪病,家里人也不知他們得的是什么怪病,無非是哭一場,就把這樣一個莫名死去的人給埋葬了。
如果沒有這樣一個事件發生,那許多病死的人,還有這些正在被病魔折磨的人,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們的病,是慢性鎘中毒。
如今的官員不怕有事,就怕突然發生個什么“事件”。一件事和一個事件的意思是絕對不一樣的。誰都知道,在前一年發生的松花江污染事件,連國家環保局長都被迫辭職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時任湖南省環保局局長蔣益民連夜趕到湘潭,當時已是晚上十一點多了,可見時間之緊迫、事態之危機,危機發生了,才會有危機處置。
其實,把污染源調查清楚并不難,在那個黑漆漆的夜晚,大批環保官員已直奔湘江多處直排口,頂著早春凜冽的寒風,一個個人打著手電搜尋著,如挖洞尋蛇打一般,嚴查每一個可能的污染源頭,很快就查清了,就是不查很多人也猜測到了,罪魁禍首就來自株洲霞灣。一股禍水找到了,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就找到了,非常吊詭的是,這次污染事件卻并非偷排所致,而是由一個水利事故引起,株洲水利公司對霞灣港清淤導流,結果使大量含鎘廢水排入湘江。很偶然,但看似偶然,卻又必然。株洲是湖南最重要的工業城市,也是全國十大污染城市之一。株洲的污染流入湘江,流向下游,又主要是通過霞灣港。而這貌似偶然的事故,也許可以讓一些人減輕責任,但只要深入地探究一下,其實充滿了更深的玄機。
卻有難免讓更多人又生疑惑,這樣一個霞灣,對湘江的污染由來已久了,怎么直到現在才變成一個“事件”?
在湘潭,至少有兩個人覺得這個事不該變成一個事件。接下來的敘述,也可以說是他們交替講述的故事。
第一個是原湘潭市環保局局長黃常見。這是個老環保。他見證了湘江污染的歷史。湘江的污染從何時開始?這得從建國后的幾個年代來看。上世紀五十年代,那時還沒有專門的環保部門,對湘江水質負責監測的是衛生防疫部門,而翻檢當年發黃的檔案,均顯示了湘江一直保持良好的水質。到了六十年代,在1966年,湘江中便檢測出了鉻、鉛、錳、鋅、砷等重金屬,但還不算嚴重。進入七十年代初,1971年11月,處在枯水期的湘江衡陽段發生了中國環境史上第一次因江河重金屬嚴重超標的事件,致使當地居民飲用水供應被迫停止數天。時至1979年,中科院地理研究所在給中央有關部門的一份報告中稱:“湘江已成為國內污染最為嚴重的河流之一”,對湘江的治理迫在眉睫。而中國最早開啟重金屬污染調查的兩條江,一條是松花江,另一條就是湘江。但湘江治污卻未見成效,進入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湘江水質從逐年下降終于演變到了不斷惡化的程度,湘江兩岸的城里人都不敢喝湘江水了,只有那些鄉下的老百姓還在喝著這開始散發異味的湘江水。到了近十年,這水連生命力最頑強、也最卑微的鄉下人也不敢喝了,別說人,連魚類也在大量減少,時常會有大量的死魚漂浮起來。湘江是我國著名的三大家魚產卵場區之一,但如今回游性和半回游性魚類幾近滅絕,在株洲霞灣港區,已經常年采集不到任何水生底棲生物。當河流里沒有了生命跡象,意味著這條河也變成了一條死河。
客觀地看,若說湖南對湘江治污不重視,也說不過去,湖南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就有了環保機構,為全國最早,成立這個環保機構,主要就是為了治理湘江。1979年湖南省又頒發了當時中國第一部省級制定的水環境保護條例《湘江水系保護暫行條例》。黃常見說,那時候環保部門的執法力度很強,但技術制約是個客觀困難,對重金屬污染的很多基本機理都仍在探索之中,資金、技術、人員,都是問題。——這也使得湘江治污一直未見多少實際進展,而治理力度又遠遠趕不上污染的速度。
眼看著湘江污染尤其是以鎘為主的重金屬污染越來越嚴重,黃常見這個環保局長,倍感焦慮又無奈。2004年夏天,他在給市人大的述職報告中又一次提到了湘江湘潭段十分嚴重的鎘污染,而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污染物來自湘潭上游的株洲,這也是典型是河流上游污染下游。但湘潭和株洲是兩個互補隸屬的地級市,湘潭環保部門沒有越界管轄權,只能上報省環保部門,由省里來協調解決,但報上去之后,一直沒有引起省里太多的關注。上游的污染管不了,境內的污染也不好管,直到2005年前,湘潭市環境監察支隊的日常工作還是“一邊看著企業往湘江排污水,一邊去和企業討價還價排污費”。黃常見這個環保局長也不是吃素的,他下決心要關掉湘江邊上的一批污染企業,可結果又怎樣呢?他苦笑著搖頭:“分管工業的副市長一看到我就頭疼,批評我沒有大局觀。”大局觀,在中國,無論干什么,第一個就是所謂的大局觀,這個“大局觀”說復雜也復雜,說簡單也簡單,你只要服從領導就是服從大局了,誰又敢真正違拗自己的上級領導呢,除非你豁出了,不要前途不要烏紗帽了,還真有環保部門的負責人非常有“大局觀”,和上級配合挺默契,譬如說,2007年,湘江衡陽段某水質斷面砷嚴重超標,經查是上游某縣造成,這個縣環保局長期“監測”,所有監測數據全是達標的,等到出事了,最后一查,才發現所有數據全是為了迎合領到的意圖而瞎編的。
黃常見是一個忠于職守的環保局長,當然不會這樣瞎編,不過他也時常跟市領導開玩笑,“我們環保部門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半是苦澀,一半是無奈,但領導總會糾正說:“最好把兩只眼都閉上。”可到了2006年,黃常見不得不把兩只眼睛都睜開了。出事了,出大事了,這個時候誰也不敢把眼睛閉上了。幸運的是,冤有頭,債有主,他們在第一時間就把真正的罪魁禍首給逮住了。
再說另一個人,湘潭市人大代表王國祥。他出生于農村,種過田,當過生產隊的記工員,又到鄉、區從事經濟工作多年,1998年當選為市第十一屆人大代表,此后連續當選三屆。看那模樣,六十多歲,一張寬厚的臉,一個面相忠厚的老人,但在很多人的眼里,這可是個“人物”,他不但喜歡“找事”,而且認定了的事就一抓到底,中途絕不放手。作為市人大代表,他在黃常見的述職報告中了解了湘江鎘污染的嚴重性。2005年初,也就是湘江鎘污染事件發生的一年前,在湘潭市一年一度的人大會上,王國祥領銜提交了《治理湘江鎘污染,保障人民飲水安全》的議案,一時間,對湘江的嚴重污染幾乎是人人自危,又人人喊打,但一個議案最終還是一個議案。這年2005月,湘潭市又將湘江鎘污染的事實報告上去了,但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這也讓人大代表王國祥也終于看清了一個現實:“政府不動真格的,人大的監督很難落實。”更何況,就是你抓到了證據,你也只是湘潭市人大代表,你根本代表不了株洲,你也監督不到人家株洲的地盤上去,你的權力已經越界了,人家可以抵賴,可以狡辯,也可以虛與委蛇地應付以拖延時間。在中國,若沒有來自上級的更大權力作支撐,可以說寸步難行。就這樣,原本一旦發現就可以治理的污染,從2004年一直拖到了2006年1月,終于演變成了一個“事件”和一場嚴峻的危機。
仿佛直到現在,很多人才忽然明白了,早一點行動,就可以多挽救一些人的健康。然而,盡管蔣局長在深夜火速趕到,仍有湘潭市人大代表對他公開質疑,甚至不留情面地指責他失職,嚴重失職!理由是,你以前什么去了?但這時,又有顧大局的領導發話了,“危機時刻,應對危機比追究責任更加重要。”
湘江流域的重金屬污染,絕不止是一個株洲霞灣。
盡管湘潭人一直把污染的主要源頭指向株洲,但湘潭竹埠港也一直是污染的老大難。這里聚集了十余家左右的化工企業,有顏料公司、彩釉廠、化工廠等,在墻壁上,“生存以環保為先”之類的標語在墻面上清晰可見,成堆的白色編織袋堆積在廠房。湘江沿岸,有廠房直接建在河堤上,黑色的長煙囪直伸出來,煙塵從中冒出,周遭的樹木已沒有枝葉。一條呈S型的溝道從一面墻后延伸出來,直至湘江,含有泡沫的水從溝道流出,紅色的污水不斷從排污口涌出,把一大片湘江水染得赤紅,散發著陣陣刺鼻的氣味。聽附近居民說,竹埠港的排污口供這里的多家企業共同使用,已有十年左右,環保部門的人也來查過,廠房曾被勒令停止排污,有人來查時便所收斂,但過一段時間又開始排放。在湘潭電化集團毗鄰湘江不足百米的后山上,我看到這里零亂堆放著一堆堆工業和生活垃圾,臭氣熏天,蒼蠅成群地飛舞,想想也能知道,若是遇上下雨天氣,這些垃圾里流出來的廢水就滲透到了湘江。
追溯起來,地處湘中和湘南分水嶺上的衡陽水口山,這里的重金屬污染更是由來已久。衡陽是湖南歷史悠久的老工業基地,水口山也是老礦區,在計劃經濟時代,衡陽被定位為國家裝備工業基地,礦產開發與深加工、鹽鹵化工、冶金、水泥、玻璃、陶瓷等一直是這里的支柱產業。而衡陽幾乎家喻戶曉的一家大企業就是現在的水口山有色金屬集團,這是一家有著一百多歷史、現有一萬多名員工的冶煉企業,也正是這家赫赫有名的企業,長年以來都是湘江重金屬污染的欠賬大戶,在生產高峰期,日排放工業廢水超過四千噸,主要是鉛、砷、鋅、鈹等致的重金屬污染。
1966年出生的唐明成,現任衡陽任水口山有色金屬集團董事長,也背上了這個沉重的包袱。和很多老企業的命運一樣,他們這個金屬集團已是一個嚴重資不抵債的老大難,不過,在環境污染治理上,他的態度非常堅決:“必須治,一定得治!無論企業怎么困難,我們都必須負重前行!”這鏗鏘話語讓人為之一震,但關鍵還是要看行動。他們的行動也是看得見的,近年來,公司淘汰了大部分落后工藝,原來有八大冶煉廠,現在關停了三個,而治污的代價也是高昂的,僅僅一個鉛技改項目(SKS)就投入了近五個億,還有被列入國家十一五重大科技項目“水專項”的電絮凝技術,也在2008年10月取得重大突破,從試運行到現在,一直效果良好。當他說到“良好”兩個字時,他那沉重得像塊巖石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難得的笑意。說到這條江,他也是生在湘江長在湘江的,但他誠實地說,他沒有喝過湘江水,“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告訴我,湘江的水不能喝。”現在,他有一個夢想,那就是能讓自己的下一代、讓這條河流未來的子孫、子子孫孫都能放心地喝上干凈的湘江水。
過了水口山,漸漸進入了湘南山區,湘江上游。而湘江流域一個污染重災區,就位于郴州市臨武縣的三十六灣,這里不是湘江干流,而是湘江的二級支流甘溪河的源頭。甘溪河,曾經是一條清冽甘甜的河流,一些上了歲數的人說,那水喝著,就像礦泉水,不,就是礦泉水。然而,當人類在這里真的發現了豐富的礦藏后,這條河也就流到了末日。災難性的開采從上世紀末一直延續了十多年,尤其是從2002年到2007年這五年間,隨著全球礦產資源價格一路飆升,鎢從每噸兩萬元上漲到二十多萬元,一下翻了十倍還不止,鋅從每噸三千元上漲到兩萬多元,錫從每噸三萬上漲到每噸十五萬元,價格的不斷翻番,更加劇了人類的掠奪式開采,除了瘋狂地挖礦,他們什么也不顧了,連命也不要了,污泥濁水裹挾著重金屬源源不斷的通過甘溪河涌入湘江。
有人說,在中國,如今想要找到干凈的河流和找到干凈心靈一樣難。
在某種意義上說,河流的污染也是從人心開始了。在物欲橫流之下,必然導致精神的水土流失。有人說,要想切斷污染源,不是從河流開始,而要從人開始。人心太黑了,比污水還黑。就這樣,一個不到五十平方公里的三十六灣,十萬人演繹著猖獗而詭異的財富傳奇。以前是十萬大軍修水利,現在是十萬大軍上礦山。更要命的是,十萬采礦大軍擠在山谷里,一旦山洪暴發就會發生巨大危險。然而,這些人好像都不要命了。這種瘋狂的、不要命的掠奪式開采,不僅造成國有資產重大損失,也給湘江上游流域帶來了嚴重的重金屬污染。
一百多年前,偉大的卡爾·馬克思就說出過的一個真理:“如果資本有百分之百的利潤,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其實,當地政府對三十六灣的整治也像三十六灣的掠奪式開采和污染一樣由來已久,但整治的口號喊了一年又一年,三十六灣的濫采濫挖和污染也是一年又一年,不但沒有好轉,反而變本加厲,越來越嚴重。截至2005年底,整個三十六灣礦區持證開采的合法礦僅有十一家,但這里投資超過千萬元的礦高達七十八家,絕大多數非法違法的無證礦。到2006年,從省里、市里到縣里、鄉鎮,各級政府連發數道“金牌令”,但非法違法采礦選礦依舊屢禁不止,采礦事故頻繁發生,涉黑事件每年發生數十起。在暴利驅使之下,一些礦主一邊鋌而走險,同時又千方百計的規避風險,而最好的方式是和權力結盟,讓官員參股,和自己綁在同一條利益鏈上。又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讓利益更大化,一些黑社會性質的組織也在潛滋暗長,直至明火執仗,如此膽大妄為,也同樣需要保護傘。
有人大發橫財,也有人深受其害,最苦的還是那些老百姓。從上世紀九十年代起,嘉禾、桂陽、北湖區等地村民就沒有停止過上訪。村民上訪的原因主要是因為當地河道淤結,河床抬高,水土流失,存在行洪安全隱患,生態遭到破壞,田地不能耕種,水質嚴重污染,數萬人飲用水出現困難。一個老鄉說:“以前過河要撐船,現在挽起褲腳就能走過去。”此言不虛,我眼睜睜地看見一輛拖拉機在河上跑,不仔細看,還真以為是一條坑坑洼洼的路呢。
這些老百姓并不是傻瓜。很多老鄉都說,若要動真格,除了治污、治礦,還要治黑!
在一個叫曾錦春的人被抓起來之前,又有誰敢相信,郴州最大的黑惡勢力就是中共郴州市委紀委書記呢?最可怕的污染往往來自河流的上游,一條河流如果從源頭就開始污染,將把污染從頭帶到尾。這其實也是對權力的一個很殘酷的比喻。如果一個地方從權力的最上游就開始腐敗,其中下層的結果也可想而知。在震驚全國的郴州系列腐敗案中,市委書記李大倫、市長周政坤、市委組織部長周清江、市委宣傳部長樊甲生、副市長雷淵利還有那個曾錦春,郴州市的黨政班子成員,幾乎是被一窩端了,全都栽在了這個人稱寸土寸金的小地方。一把手李大倫被抓,我是眼睜睜地看到了的,此人居然是一個“散文家”和“書法家”,當時他正在郴州舉辦的一個全國性散文論壇的主席臺上,以解剖自我心靈的方式、無比真誠地談著道義的擔當和人文情懷的堅守,才剛剛談到一半,省紀委的人來了,坐在臺下的我,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市委書記從臺上走到臺下,鉆進了一輛在門口等候著他的車,從此不見了蹤影。他在監獄里寫了什么,不得而知,但雷淵利副市長在羈押期間倒是留下了一首打油詩來剖析自己的罪行:“結交老板幾十人,權錢交易數不清;黨紀國法全不顧,身敗名裂成罪人。”
礦床,成了腐敗的溫床,同時也成了河床的棺材。
想想,有這樣一伙人執掌了郴州的黨政大權,又圍繞這些礦藏,官、商、黑勾結在一起,形成了一個瘋狂而貪婪的利益鏈,這個世界還有救嗎?這里邊還有多少官員參股或直接占有所謂干股?據說有關部門沒有繼續插下去,也不敢繼續往下查了,只能網開一面。
在整肅郴州官場系列貪腐案之后,事情終于迎來了轉機。
2006年,對湘江的綜合治理終于動真格了。這年8月,三百多名武警和政府工作人員,以重拳出擊的方式開進了三十六灣,一時間,還真有風暴來臨之感,很多亂挖亂采的礦場一下停了下來,從礦主到礦工都不見了人影。然而他們并非真的洗手不干了,只是暫時躲了起來,等待一場風暴過去。對此,他們已經很有經驗,所有的風暴都是要過去的。事實上,這種疾風暴雨式的集中整治、高壓態勢,也只能在短時間內起到一點兒震懾作用。對此,當地政府也是心知肚明的,臨武縣副縣長劉帥將這樣的重拳出擊尷尬地比喻為“拳頭打烏龜”,當你把拳頭伸出來,烏龜立馬把頭縮進去了,當你把拳頭縮回來,烏龜又馬上又伸出了頭。說起來,這些搞“烏龜戰術”的礦主還是好的,很多礦主更霸蠻,面對整治人員,他們采取的是你死我活的暴力抗法,用一個整治人員的話說,基本上整治一次,就打一次架!
2007年3月,當地環保部門準備炸掉一些非法搭建的電桿。執法車,炸藥,警察,應該很有威懾力了吧,可你來狠得,他比你更狠,你有警察,他有打手,一個個牛高馬大的漢子,一下就擋在了電線桿前面,擺出一副魚死網破的架勢,“誰敢炸?誰炸了老子的電線桿,誰就躺著回去!”一場雷厲風行的行動,一下就變成了僵持。在僵持一天后,執法人員找來當地村支書一起,同礦主進行了一場馬拉松式的談判,結果是象征性的,十根電桿最后只炸了三根。但你炸掉了電桿,他們很快又會像旗桿一樣高高豎起來。
一番話講到這里,這位副縣長連連搖頭,苦笑,“你信不信?有個礦主的一根電線桿,我們炸過二十幾次,炸了,一轉身他又豎起來了。”
三十六灣真正平靜下來,還是2008年之后,這里邊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隨著全球礦產價格急劇回落,很多非法開采的礦主眼看無利可圖,主動撤退了。市場法則有時候比法律還管用。不過,這也難免讓人擔心,如果礦產資源價格再次回升,那些非法開采的礦主會不會又再次涌進來?這不是假設,也不是未知數,只要這里還有礦可采,有利可圖,他們又會像蒼蠅一樣飛來。
眼下,礦產資源價格依然處于低迷的狀態,這給十多年來一直充滿了火藥味的三十六灣帶來了一段難得的平靜,這平靜甚至讓人覺得有些反常,在那些還沒有被人類徹底征服的懸崖峭壁上,布滿了還沒有打通的礦口,被當地老鄉戲稱為“獨眼龍”,懸崖底下,是炸藥爆炸后、烈火焚燒后的山谷,散發出刺鼻的焦炭味和硫黃味。礦區暫時平靜了,湘江上游最嚴重的一個污染源也暫時斷流了,但它留給了臨武縣無盡的后患,第一樁事,財政拮據的臨武縣拿出三千多萬元為甘溪坪村一百多戶村民實施整體搬遷。但這只是治理的開始,還需要搬遷的更多的村民,而對河道的疏浚整治,少則也要上億。說來又很吊詭,盡管臨武縣有著豐富的礦藏資源,每一座礦山幾乎就是金山,但躺在金山上的臨武縣并不富裕,那伴隨著污泥濁水滾滾而流的財富,最終不知流向了誰的腰包?
痛定思痛,臨武縣的一個干部曾發出了一句著名的感嘆:“短暫的繁榮之后,留下了長久的痛。”
我最關注的還是河流,一條干涸的河流,像一條正在腐爛的死蛇,而遠處塘官鋪水電站大壩已被十多年來濫采濫挖的尾砂吞沒。水電產業曾是臨武、嘉禾、桂陽等湘南三縣最具優勢的產業,這也是華國鋒在湖南主政時期留給這里人的一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現在全毀了,由于尾砂淤積,大壩失去蓄水功能,電站、電排、水泵、大壩大多處于癱瘓或半癱瘓狀態,據當地政府估算,直接損失超過兩個億。在甘溪坪村至坦下坪村一帶,曾是山區少有的一大片平坦的耕地,三十多年前,臨武縣將這里樹為農業學大寨的玉米樣板基地。而今,這一千多畝良田全部被尾砂淹沒,失去了土地的農民,只能靠外出打工和吃低保來生活。而現在的河床,已經超過許多村民的屋基,村民們不得不在門前筑了一道防水墻。
一個老婆婆蜷縮在一道防水墻下的陰影里,看上去又可憐又骯臟,像一個躺在別人家門口的乞丐。我走過去,想問問她現在的生活境況。這還用問么?她一張口就嗚嗚嗚地哭了起來,這難以名狀的哭聲讓我在毒辣的太陽底下感到了一種徹骨的寒冷。我趕緊走開了,走開了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渾濁的淚水,已在她臉上的一道道皺褶里流成了一條條黑色的小河……
下篇 誰能拯救湘江
拯救湘江,拯救母親河!湖湘兒女一直在疾呼。
六千多萬人口的湖南,約有四千萬生活在湘江流域內。對于湖南人,湘江絕對是比長江更重要的母親河。母親河,這是一個從幼兒園就開始說的詞語,還有什么比它更能描述出人類與江河的生命聯系?
這樣的疾呼由來已久,但拯救,這個充滿了危機感的字眼,以最強有力的方式吶喊出來,還是從2006年的鎘污染事件之后開始。
一位省領導說得再明白不過了,2006年是湘江治理的元年。
但誰又能拯救湘江?又以怎樣的方式才能拯救湘江?
深受湖湘文化浸染的湖南人是很現實的,也是相當清醒的。以中國現有的國情,無論是拯救湘江,還是拯救任何一條河流,還得靠體制強大的力量。靠一個湘潭救不了湘江,靠一個株洲也救不了湘江,單靠水利部門更救不了湘江。長久以來,人們在理解和認知上存在一個誤區,認為水就是水利部門管的事,由此而把水危機以及水利方面發生的所有問題都一股腦兒推給水利部門,事實上,對水的管理不僅是水利部門的事情。譬如說,當下水危機的第一個表現是水資源危機。在水資源管理上,尤其是用水總量控制上,涉及中央、地方以及社會用水行為之間的博弈,關乎各省市、上下游、左右岸的利益關系。盡管水利部門在各大流域設置了相應的流域管理委員會,如黃河水利委員會、長江水利委員會等,作為水利部派出的管理機構,依法行使水行政管理職責,但這些流域管理機構同流域內處于強勢的地方政府相比,一般只能起到協調作用,其管理職權難以有效發揮。在現行的水利或水務管理機下,如何在全流域內逐級建立取用水總量控制指標體系、制定主要江河水量分配方案、提升水資源利用效率、制定強制性的節水標準以及節水技術的改造與科技創新等,這一系列問題,也非一地政府或某個部門能夠單獨管理,均需要以整個社會的協同為前提,才有可能讓社會各方面形成合力,共同推進。其次,當下水危機的另一個表現是水質性危機。這關乎江河流域的生態環保、污染治理等諸多癥結,這其中又有著紛繁復雜的利益關系。在現有管理體制下,無論是生態環保和水土流失治理,還是嚴格控制入河排污總量,對于水利部門而言都是不可能獨當一面來完成的。生態和水土流失問題,是國土、林業部門的職責,而控制入河排污總量的決定權實際在環保部門。如何達成水功能區限制納污紅線的要求、強化入河排污口監督、加快對污染嚴重江河湖泊水環境治理以及突發水污染事件的應急處理等等,均需完善各相關部門與地方政府的聯動機制,讓社會各方面形成合力,把水利問題變成整個社會的行動,才能在共同推進中有效化解水危機。
這里還是從2006年初的湘江鎘污染事件說起,在湖南省環保局蔣益民局長看來,2006年前后頻頻爆發的重大污染事故“既是壞事,又是好事”,由此催生了一輪輪針對湘江流域各個行業的行政執法風暴,并延續至今。——這倒是一句大實話,由突發事件引發重拳治標,是一頗具中國特色的治理路徑。
湖南開始鐵腕治污,掀起一輪前所未有的“湘江風暴”,又與一個人有關,張春賢。2005年底,張春賢由國家交通部部長空降湖南,擔任湖南省委書記,沒想到,一個月不到,就發生了此次震驚全國的湘江鎘污染事件,有人說,“湘江毫不客氣地給了新任省委書記一個下馬威。”這不能不引起張春賢對湘江乃至湖南省環境保護的高度重視,而湘江鎘污染事件還只是2006年眾多污染事件的一個災難性開頭,這一年,湖南省共發生一百四十多起污染事故,其中較大或重大污染事故達十七起,湘江流域依然是重災區。有人說,“這真正觸動了省領導的神經”,也拉開了湘江治理的實質性大幕。中國人自古奉行上行下效的傳統。沿襲著“老大一動就不難”的中國特色的邏輯,無論什么事,非要一把手高度重視,然后從上到下推動,事實上,這與中國的權力結構是高度一致的,如果一把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下面就會把兩只眼睛都閉上,一把手一旦動了真格,以中國現在的體制,還真是沒有推動不了的事情。
2006年1月8日,幾乎就在這次湘江鎘污染事件的第一時間,在全省水利、水務局長會議上傳出了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今后五年,湖南省規劃投入347億元,其中,在水資源保護和生態治理方面,加大水污染監控和治理力度,嚴格控制污染物排放總量,逐步修復河湖生態環境。湘江鎘污染事件也直接催生了湖南省人大常委會于當年4月展開的執法大檢查,以環保為執法主題,由副省級領導帶隊,這在湖南歷史上還是第一次,而這次執法大檢查就是看湘江流域。最終的調查結果,是一份不留情面的匯報,省人大環資委主任孫在田在長達十一頁的調研報告中,只有一頁紙是總結成績,其他都是問題,問題,還是問題。這樣嚴厲的一份調研報告,對省環保局長蔣益民也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嚴峻警示,但他也很感謝省人大環資委,竟然脫口說出了這樣一句大實話:“在政府還不重視環保工作的時候,幸好他們在呼吁。”
在隨后展開的一次次鐵腕行動中,可以用悲欣交集來形容。悲的是,湘江污染積重難返,高污染企業與當地政府之間繼續演繹著“躲貓貓”似的拉鋸戰,而污染事件也時有發生,喜的是,但經過2006年一年的鐵腕治理,嚴重污染終于得以控制。也就在這年歲末,張春賢沒有與當地領導打招呼,直接到了湘江邊,這是湖南歷史上第一位視察湘江污染的省委書記,而且是微服私訪。在當地官員聞訊趕來、忐忑送別時,張春賢對他們一一叮囑:湘江治污已初見成效,決不不能反彈!
值得一提的是,2007年6月5日世界環境日這天,湘江流域第一個環境保護NGO——湘潭環境保護協會成立了,立即得到了許多志同道合者的支持和參與。這是王國祥發起組建的,他也從一個體制內的人大代表,一變而為湘江流域民間環保第一人。在湘江邊上,如果你看見一個戴著遮陽帽和手套、提著垃圾袋正在清理垃圾的老人,很可能就是他,盡管已經六十四五了,但他看上去一點也不顯老,像個黝黑而健壯的中年漢子。當然,也很可能不是他,已經有越來越多的湘潭人像他一樣在行動。
如今,湘江流域治理已被納入國家治理戰略,在此之前,國家環境保護的重點治理區域(流域)是“三河”(淮河、海河、遼河)、“三湖”(太湖、滇池、巢湖)、“一江”(松花江)、“一庫”(三峽水庫)。現在,湘江流域綜合整治已經毫無疑問地被納入國家大江大河治理范圍,今后,湖南將在生態補償、排污權交易、環境稅費改革、污染責任險等環境經濟政策改革方面獲得全國率先試點權。除政策支持外,還有龐大的資金支持,僅2010年就投入七百個億元治理湘江水污染,到2015年將投入三千個億元用于湘江流域綜合整治。時隔三十年后,這條河流的治理終于重新披上了國字號的外衣,這也是我特別關注湘江命運的一個原因,盡管湘江只是長江的一條支流,但處在長江中游的湘江一直在洞庭湖和長江的命運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湘江的污染就是對洞庭湖和長江中下游的直接污染,而現在,湘江還承載著國家使命——為國家積累江河水利綜合治理的經驗。
在鐵腕治污初見成效之后,2008年,時任湖南省長的周強提出,要將湘江打造成東方萊茵河。——這其實不止是周強省長對湘江的愿景,近年來中國人都愛提到萊茵河,一說到江河治理言必稱萊茵河,都想把自己境內的河流打造成東方的萊茵河。這條發源于阿爾卑斯山北麓的西歐第一大河,其長度也就相當于長江的一條支流,它一路流經了瑞士、列支敦士登、奧地利、法國、德國和荷蘭等多個國家,這在流域管理上是一道國際性難題,也正是這道難題逼著流域諸國設計出了萊茵河流域統一管理的經驗。萊茵河經歷了“先污染,后治理”、“先開發,后保護”的曲折歷程。過度的水資源開發在給人們帶來經濟利益的同時,也一度使萊茵河成為“歐洲的下水道”,一條沒有生命氣息的死亡之河。這促使萊茵河流域諸國開始更加審慎地思考對河流的管理。萊茵河國際合作始于1950年,污染問題是當時下游國家荷蘭最為關心的,由此倡導成立了萊茵河保護國際委員會,提出了防止化學污染以及其他水污染的對策。但真正的行動也是從一個危機事件開始的,1986年瑞士的化工廠火災,直接引起了對生態環境為主體的“萊茵河行動計劃”的實施。1993和1995年,萊茵河連續遭遇了兩次洪水,又由此而推進了“防洪行動計劃”的開展。而公眾參與、法律保障、相互信任、協作機制、可持續發展等,也是這條河流所積累的寶貴經驗。如今的萊茵河,又重現了一條生命之河的蓬勃生機。
周強治湘的“題中之義”,無疑就是要借鑒萊茵河流域統一管理的經驗,來改變目前湘江流域水資源管理的亂象,湘江流經湖南八個地級市,為了爭奪水資源,上游下游紛爭不斷,湘江和洞庭湖也充滿了博弈,而一旦發生了污染等危機事件,下游怪中游,中游怪上游,除了行政區域的分割,還有垂直管理部門多,交通、水利、國土、環保等各部門按行業分工管理,體制分散、多頭管理、職能交叉,管理中缺乏協同性和整體性,各自為政,多龍治水。河流不管人間的疆界,更不管人間的糾紛與是非,亙古存在,自然流淌,所謂江湖博弈,說穿了,就是人的博弈,博弈的實質依然是權力,水權。好在湘江只是一國一省的內河,否則有可能爆發湘江之戰。也難怪,早多年前就有人呼吁,應該設置一個“江長”。對于這一點,周強省長顯然看得十分透徹,他在出訪德國、法國、荷蘭、意大利等歐洲四國時,對德國境內萊茵河流域進行了重點考察,有很深的體會和感受,而萊茵河經驗,無疑也是一種可以利用的普適價值,在制度的設計中,湖南將設立湘江流域管理委員會,由省里主要領導負責,流經八市的市長都是成員,并簽訂責任狀,實行一票否決。這是有中國特色的萊茵河式管理。而在萊茵河管理中有很重要的一個常規,萊茵河保護委員會的秘書長一直由荷蘭人擔任,因為“荷蘭在最下游,上面搞不好,他最倒霉,他也就最積極主動。”這個角色其實可以讓岳陽市的市長來充當,岳陽在湘江的最下游,只要湘江出了問題,最倒霉的就是岳陽,洞庭湖,城陵磯,直至殃及長江。
體制理順了,對湘江的綜合治理也順了。從鐵腕治污到綜合治理,湘江開始從治標向治本演繹。而對湘江的航道治理,又成了一個重要目標。
歷史上,湘江中上游常年可通航,但可通航船只一般是百噸以下的駁船,在豐水期也曾有兩百噸駁輪通航的紀錄,但那不一定是什么好事,甚至是災難性的,譬如在1998年的大洪水期間,湘江上游水滿為患,就能過大船。衡陽以下,進入下游,河道寬展了許多,常年可通航三百噸以下駁輪,但沿河泥沙淤積,又多邊灘、心灘和沙洲,這條航道并不平坦。長沙以下為河口段,離洞庭湖越來越近了,但多汊道和河成湖泊,江面看上去很寬,但水并不深,常年也只能通航五百噸以下的輪船。在以前的水運時代,這樣的航道是名副其實的黃金水道,但現在已遠遠落后于現代化航運的需求了,湖南八成以上的大中型工業企業分布在湘江流域和環洞庭湖地區,對水運的需求日益旺盛,僅一家湘潭鋼鐵廠,2010年水運物流量就高達七八百萬噸,比鐵路運輸節約物流成本四個億。這節省下來的錢就是效益,就是利潤,就是讓人垂涎的大蛋糕。
一個簡單的道理,要想提高運力,就必須擴大船舶的噸位,改造現有的航道和港口,而航道是航運之基,沒有航道,再大的船也進不了湘江。近年來,湘江航道已經過大規模的改造提升,原本只能走三五百噸級船舶的航道,現在改造成千噸級了,但情況又到底怎樣呢?
這里,我必須誠實地說出我站在株洲湘江大橋看到的真實情況,時間是2011年6月22日下午,此時烈日高照,眼下便是經改造提升后的湘江千噸級航道,別說千噸級的船舶,這里連百噸級的駁論也走不了。俯瞰湘江,近岸處,一片片烏黑的河床已經裸露出來,連大橋的橋墩也裸露在河床上,整個河道至少縮水三分之一,只看到幾條小船還在行駛,七八條大貨船都停靠在岸邊。船身下,污黑的江水正有氣無力地流淌。
走過去向一個船主打聽。一個中年漢子,正蹲在船頭大口大口地吸著煙。我問他這船是多少噸,他說是一百多噸。湘江沒水了,他卻有一肚子的苦水。二十多年了,他一直在湘江上跑貨運,從衡陽往長沙運煤,他的業務一年比一年大,但湘江水卻一年比一年小,但水再小,湘江畢竟是湘江,他這一百多噸的駁論還是暢通無阻的,可現在,從來就沒有見過這么淺的湘江,他這一百多噸的船只裝了五十多噸貨,過了衡陽,可過不了株洲,只好停在這里,等水位上漲后再走。水位何時上漲?他只能眼巴巴地瞅著天空,等著老天爺下雨。可陽光一片燦爛,沒有一點下雨的跡象,這燦爛的陽光讓一個跑江湖的漢子感到深深地絕望了。
他將煙頭狠狠地扔進水里,咧著大嘴罵:“這鬼天氣,照這樣下去,湘江沒法再跑船了。”
按說,一般越往下游水越大,但根據株洲水文站的監測,湘江株洲段水位之低創下近六十年之最,逼近死水位,四十多公里的航道已經徹底斷航。
面對湘江,只有無所不在的悲欣交集。隨便翻開一張報紙,一邊在報道湘江斷航等令人絕望的消息,一邊又是政府正在著手規劃改造航道的消息,而令人喜出望外的是,在“十二五”期間,湖南水運建設規劃投資規模將達到145億元以上,創歷史之最,比“八五”至“十一五”二十年間的投資總額還要多。按這個規劃,到“十二五”末,湘江衡陽以下段將實現常年千噸級通航,湘江松柏至大源渡一百多公里航段和株洲樞紐至城陵磯近三百公里航段分別將達到規劃的千噸級和兩千噸級標準。在航道建設方面,未來五年將重點整治湘江長沙至城陵磯兩千噸級航道,啟動株洲航電樞紐二線船閘建設,確保湘江株洲樞紐至城陵航道達到兩千噸級標準……
李望生先生是長江流域的一位資深港史和航運史專家,在2011年的大旱中一直陪著我在干得冒煙的江湖之中奔走。看到報紙上的好消息,這位五十多歲的漢子氣得把報紙都啪啦一下摔掉了。“兩千噸級航道?!”老李眼里幾乎冒出火花來了,他忿忿地說,“你看看,你看看這水有千噸級船嗎?一條五百噸的船從湘江開過來,能走到城陵磯就謝天謝地了。”
老李說的是事實,長沙人正在干的也是事實,一座總投資近六十億元的水利樞紐工程——湘江長沙綜合樞紐工程,已經在2009年10月開工了,地處湘江下游望城縣境內的蔡家洲,這是湘江干流九級開發的最下游一級。這種水利樞紐工程有一個核心意圖,就是調控水位,所謂調控,對本流域有明確的自保意識,它首先明確地設立了自己的水位標尺,以保證長株潭城市群生產生活用水、城市濱水景觀帶建設和航道通航條件,還要兼顧發電等功能。換言之,如果湘江低于這個水位標尺,它一滴水也不會放出來,如果放出來,它的設計意圖也就落空了,甚至壓根就用不著來修建這個水利樞紐了。
對湘江而言,這也是最直接的拯救,這一工程上距株洲航電樞紐132公里,下距城陵磯146公里,樞紐主要建筑物由雙線二千噸級船閘、泄水閘、電站和壩頂公路橋組成。在2014年竣工后,湘江長沙段至衡陽段通航能力將由一千噸提升到兩千噸,可實現千里湘江“全線通”,變成真正的黃金水道,這既能大大減輕鐵路、公路的物流壓力,還能使湘江枯水期港口物流告別“上冷下熱”的格局。
老李說,是的,他們可以把湘江航道按兩千噸級的標準修好,還可以把湘江水用一道又一道的大壩蓄起來,可兩千噸的船也只能在湘江內河里走走,但根本過不了洞庭湖,洞庭湖水太淺了,過不了洞庭湖,就過不了城陵磯這道瓶頸,進入不了長江,這能通江達海么?
而在湘江筑壩攔水時,資江、沅江、澧水也不會袖手旁觀,在水資源危機的年代,三湘四水都已干得嗷嗷待哺,都在喊渴,誰也不會眼睜睜地把自己流域內的水放走。事實上,湖南的十二五規劃也是立足于湖南全省的,放眼于三湘四水的,在十二五期間,湖南將重點推進湘江、沅江、澧水大通道和城陵磯、長沙等七大重要港口建設,同時規劃建設的還有洞庭湖城陵磯綜合樞紐。這樣一來,從湖南、從三湘四水、從洞庭湖的現狀看,這倒會形成一個多贏共贏的大好局面,湖南的水危機全面解決了,也可以確保湘江株洲樞紐至城陵磯樞紐的航道達到兩千噸級標準。到那時,湘江將重現毛澤東青年時代那浪遏飛舟的景象。
然而,看著眼前這一條蜷縮在空曠的河道里、萎縮得只剩下一灣淺淺濁流湘江,我又懷疑起那個并不遙遠的美好明天是否能真正實現。當我寫下這每一個真實的文字時,腦海里又浮現出了老李那氣急敗壞的樣子,他把兩手一攤,“水呢?你就是把航道挖成兩萬噸級,但航道里也要水啊,只有水能載舟啊,這么多水從哪里來?”
又是疑問,又是懸念,我也只能又一次帶著疑問和懸念出發,跟著這北去的湘江,以令人難以忍受的緩慢速度,走向洞庭……
責任編輯/何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