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年前的一個烈日灼膚的上午,我在如同爆炸般耀眼的強光下,穿過一條巨樹排陣的窄馬路,一頭扎進了深圳交響樂團。這條窄路叫作黃貝路,它在我眼里很像北京那種長長的胡同,走出去便會四通八達,豁然開朗,當我從能夠辨清迷宮般的愛國路、怡景路、沿河南北路或雅園立交、新秀立交、羅芳立交上下左右如蟒自如穿越時,我便深深沉浸在交響樂的世界里了。當初走進這里,僅為寫一部音樂與建筑的書(《城市·大演奏廳》)而尋找體驗機會。殊料,這一蹲便四年有余。書已出版,而我卻仍然沒有離開。
上 篇
散亂的音符 無序的開端
在現代建筑一度領跑全國的深圳,這個交響樂團的排練廳實在不敢恭維:不僅不合時宜,還挺寒酸,當大號大鼓大器樂奏鳴時,天花板會被震得往下掉楂。好在座位空置,無人觀看排練。
四年間,仍然是那個非常破爛的大門,那個道路被不同車輛壓碎而缺乏修繕的狹窄路面,一輛輛從大門口拐出來的車,在焦慮中插入更加喧囂擁堵的黃貝路。這條被兩側大樹裹緊夾嚴的馬路,從早到晚車聲鼎沸,人氣軒昂。有時候像要擠暴似的。上學的孩子們在家長們的護擁下,橫穿馬路到對面的碧波小學,而校門口在等待放學之時,無數的車輛和無數的家長們聚堆,呈一派崢嶸景觀。
而樂團的出行,有時恰逢這個時辰。一百多號人,每個人都是一襲黑衣白領,黑壓壓地從小巷口溢出,分頭上了大巴士。三臺肥胖的大巴依次排列在街邊,把路面擠得更窄。
樂團的樂器是最關鍵的,像戰士的武器。到外地演出,這些輕重兵器如何運輸?小提琴中提琴小號黑管雙簧管等輕兵器好辦,弄個包或箱就可以自己背著,拎著,而大號、低音大提琴、架子鼓、馬林巴之類的,只能用大箱子裝著靠托運了。
有的也嫌托運麻煩,干脆從當地借用,通過熟人朋友。有的無法借,就只能專車運輸。樂團有開大車的,從深圳開到北京,兩天準到。這是司機小許親口跟我說的。樂團的司機還有小武。他從年輕時開到現在,不覺間一頭華發,隨便什么人稱他小武時,便有一個華發老者從不同角落爽聲應答。叫的人便多多少少有些尷尬。
總有一種神圣感在我的內心涌蕩:這不是草臺班子,也不是大篷車,這是正宗的國家一流的交響樂團,完全的洋式裝備!走進這樣的隊伍之中,我差不多總會煥發出少年人的情懷。這些樂手大都是80后或90后的,與他們乘坐在大巴車上,看他們玩手機,打游戲,像看到我的孩子,更多時會心疼他們的眼睛:這么搖晃的車上,會弄壞眼睛的!我不便去提醒他們,因為我知道孩子們會多么煩一個老人的絮叨。但我會適時跟他們聊天,比如,一位身材重量級的提琴手聊起了減肥,我便提議他散步是最好的方式,因為,散步不會傷及膝關節。而體重的人,如果年輕時不注意一旦傷了膝關節,會一直伴隨晚年的。這個大塊頭小伙子聽信了我的規勸,每天晚上,我會在夜色迷蒙的東湖公園長路上,看到他寬厚的汗騰騰的背部。他的琴也隨著散步減肥而越拉越好,已經由后面升到了聲部首席。
其實,樂隊的大塊頭們大都聚集在低音大提琴部。我不知道是否操作樂器體積的寵大與人體成正比,反正這個隊伍的低音大提琴個個如此。
低音大提琴要比大提琴大出很多。有位個子瘦小的選手拉大提琴,我感覺他很有天賦但卻沒有“身賦”,他的身材太過瘦小,每每他在用力演奏時,只有一個細頸從龐大的琴掩體中微弱的探出,而他的身子整個被琴體掩住,這種遮擋讓他失去了很多光芒。我見過獨奏的大提琴手,一如羅斯特洛波維齊、馬友友、秦立巍等人,他們都有一個欣長的身材超然于琴體之外,而且他們都是臂長如猿,在琴弦移位間從容大氣!即使麥斯基身材不高,但他有一頭猶如耶穌般濃密的長發和一幅悲情的面孔,這也讓他的魅力從琴的掩體間奪目而出。而我真希望這位瘦身板的大提琴手能夠在出國之后變寬一些。
果然,他在新加坡學了兩年歸來,人變得胖了,也變得祥和了。再看他在臺上的演奏,也比過去舒服多了。
樂團的年輕人減肥成了一段時期的風氣。不過,減肥也極容易減壞的,從而走向反面——
諸如一位頗有才華的小提琴手,他原本是個可愛的小胖子,其實也不是很胖,只因為可愛我才稱他為小胖子,然而,數月不見,他突然變成了“小貝”,連他的頭型都是貝克漢姆式的,他將自己酷烈地打造成“型男”,結果,他因此而生病了。
去年我跟樂團走歐洲巡演十多天,在博斯普魯斯海峽的金角灣、在愛琴海邊、在安德魯姆岸邊,連續的演出,讓這位天才的小提琴手身體不適,中途提前打道回國了。后來,他也選擇去了國外深造。這是閑話。
在土耳其我對樂團的感受是蠻深的。這讓我近距離地接觸到每一個人。我給他們每一位在臺上都拍了照片,各種神態,有莊有諧。而他們在1600年大教堂的首場演出,更令我終生不忘!那是個素面教堂,沒有一絲色彩裝飾,樂手們硬是用他們的聲音讓教堂生發輝煌!陳薩這位美女鋼琴家彈奏的“拉三”,讓她完成了一次完美而自信的音色之旅。她在后臺接受人們祝賀時,把一臉大汗笑成了珠光寶器。
從伊斯坦布爾到伊斯密爾,再到安德魯姆、安卡拉,深圳交響樂團的連軸演出,將中土文化節推向高潮。深圳交響樂團的演出廣告,居然與維也納愛樂、柏林愛樂樂團同處一個彩色牌子上,海街可見。凡是看到這塊廣告牌的樂隊選手們,胸部都會高聳出幾分自豪的。
但,他們仍然過著平民生活,仍然帶著很多的方便面,一個人或幾個人關起門來泡方便面吃。他們大多人仍然買不起房子,買車也要靠家里資助,而且,買30萬以上的車并不多見。
很難忘的是我還與幾位演奏家在伊斯坦布爾街頭逛樂器店的場景。那個小樂器店里擺滿了各式民間樂器。老板是個帥哥,顯然也是位民間音樂高手,來自他們民間自制的鼓與琴操作起來,他萬般靈秀,無所不能。他纖細手指,機能極好,指間下無論撥弦還是彈擊,發出的音色都醇美悅耳,加上他的表情,簡直萬千靈動,姿態婀娜,令深交這些個專業演奏者目瞪口呆。他們從未見識過這么多異國情調的土造樂器,憑他們的靈氣,在店老板的指導下操作起來,舞動起來,頓時,小小樂器店里充盈著鮮活的快樂。五個人各操一門器樂,我也揀了一個最簡單的小鼓敲,我們在店老板的帶動下,即興演奏,不知道是什么旋律,反正隨著他起伏,變奏,我們像個土造的“室內樂隊”,將剛進來時的那種陌生與緊張氣氛一掃而光,就像到了自家的客廳,到了節日或慶功宴上,需要無拘無束地揮灑激情一樣,真是過了把癮。我知道什么叫“濫竽充數”。不過,這可是很快樂光鮮的時刻。
音樂瞬間溝通了彼此的心靈。那個中午,我們帶著買好的土國樂器在炎熱的金角灣露天餐廳喝大杯啤酒,嚼大塊牛肉。土耳其的肉是從肉柱上削下來的肉片,味道精美。眺望遠處的橫跨歐亞大陸的跨海大橋,欣賞附近的垂釣者,還有泊在藍緞子般的海面上的紅白相間的船只,還有聳立在岸的清真寺的筆挺的光塔!簡直美妙無窮。而戴著個時尚大墨鏡,叼著女士香煙的打擊樂手喬女士,更是令我的長焦鏡頭充填了豐富的情致韻味。
異國情調,異國的音樂之旅,已經粗曠地涌入過我的筆端,我是這樣抒發感慨的——
讓千年教堂容光煥發
在帕慕克的筆下,伊斯坦布爾是一座廢墟的城市:“在我記憶中不過就是窗裂樓塌的磚塊廢墟……她對我而言一直是個廢墟之城,充滿帝國的斜陽的憂傷。”讀文字遠不如置身城市去體驗廢墟之特質,誠如阿麥特·拉西姆所言“美景之美,在其憂傷。”
從郊外的機場一路駛向城市,樹是新的綠的,海是新的綠的,唯有建筑是舊的灰的。綠緞般波顫的海面,泊著白的紅的船只,白的圣潔,紅的熱烈。岸邊的那個殘破的古堡在烈日的曝裸下,絲毫無法掩飾滿身的傷痕與破敗。像一艘沉到海底的破船不知被哪個世紀打撈上來了。那種灰拉巴嘰的色澤讓你無法辨清究竟是什么建筑材料,水泥?白灰?抑或什么石灰巖層?再看街上的行人,隨處可見比殘坦更熾白的銀發,他們健碩地行進著,頭發讓他們過早進入老年,而骨架肌腱卻是壯年的。土耳其人是不染發的,就像他們不裝飾蒼老的宮殿或古舊的廢墟一樣,任帝國的斜陽,一并裸照著他們和他們的城市。
如果與我們“日新月異”的城市相比,這里確實難見一棟玻璃鋼架的摩天大樓。城市的制高點處,是海岸凸起的小山丘,那里擠滿蘑菇狀的房子,而但凡有密集房子的地方,總會看到清真寺的光塔,像一支削得過于銳利的筆,直刺天際。第一眼看到的震撼性的建筑便是海邊的蘇雷曼尼亞清真寺。五座光塔奇妙地擺布著,讓整個城市空間充滿神靈。不知為何有的清真寺前立著兩根光塔,有的立著四根,而城市最重要的那座馳名世界的圣.索菲亞教堂周圍竟立起了六根!藍色清真寺也立著六根!光塔構成城市獨特的天際線,這是世界上任何城市都無法比擬的。
凌晨時分,從光塔中傳出阿訇的攝魂蕩魄的召喚頌經聲,壓過馬爾馬拉海的濤聲,在整個城市上空滾過的同時,讓人夢境搖蕩。
面對這座有歷史,有神靈,有文化,有藝術,有生活的城市,知識儲備會讓人窘迫,好在我們還知道那個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帕慕克,他按著自己的小說建了一座同名的《純情博物館》。我在塔克辛廣場四周轉悠著,來到伊斯提克拉爾大街,我盡其所能地打聽著過往行人是否知道帕慕克和他的博物館。但所有白發中年人都一臉困惑:他們喃喃著“帕慕克萊?那在一千里之外呵!”
帕慕克不僅有廢墟情結,還有博物館情結。在他的記憶中,伊斯坦布爾家庭的“客廳不是讓你坐得舒服的地方,它是為某位假想中的訪客展現這是一戶西化家庭而布置的小型博物館。”
博物館可說是這座城市的另一大特色。伊斯坦布爾考古博物館、土耳其及伊斯蘭藝術博物館、格雷特宮殿鑲嵌畫博物館、圣·索菲亞博物館……誰能說得清城市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博物館?那是城市的寶藏,是真正值得自豪的地方。在諸多博物館中,托普卡匹宮博物館最富麗堂皇了!這里盛有奧斯曼帝國國庫的全部財富。走出滿眼珠光寶器的廊壁,走出“黃金路”,來到旁邊的圣伊瑞奈大教堂時,簡直反差太大了!
我曾見過無數歐洲的教堂,皆因華麗眩目而著名,卻從未見過有這樣一個空間,一個巖洞式的半地下門庭,傾斜著,以古舊而神秘方式透出誘惑。進入第二道古堡般的大門后,狹隘變為寬闊。一根原色的石柱頂天立地迎向你,這石柱裸著土黃色的石質,即使方型柱座也不見任何雕飾。由此看去的巨大空間不僅有銹跡斑駁的墻體,墻體磚縫或石縫間更有層層疊疊的傷痕,毫無遮掩,猶如被剝了一層皮,赤裸著建筑材料的古舊本色。完全的素面朝天。那高闊的穹頂,橫向與豎向交錯著巨大弧狀,以粗拙與素樸顯出更加古老的凝重和攝魄力度。畢竟,此前看到的教堂都是富麗堂皇的,絕無這樣的不加任何色彩點綴也不見絲毫裝飾的巨大空間。
據載,這座教堂建于四世紀初,是君士坦丁大帝在羅馬時期的神廟廢墟上修建起來的,它是城里唯一保留的原始門庭的拜占庭教堂。在查士丁尼一世時期,教堂裝修豪華,還有鍍金的地面,壁畫更是豐盈耀眼。然而,歲月竟然將這一切如浮云刮走,整個墻體從頭到腳都刮得干干凈凈,剩下的這些色彩的枯骨,給后人留下了無色的震撼!至今想不明白的是,邀請方何以將深圳交響樂團的首場演出安排在這里。
經常會有中國樂團跨洋過海去參加西方的某個音樂節,而媒體的追隨總是喜歡用如何圓滿成功,如何受到空前歡迎等溢美套詞。聽音樂重要在于聲音,或曰音色。一個交響樂團的品質說到底是聲音的品質,是音色的質地。柏林愛樂的聲音據說是從富特文格勒時代發生變化。一個交響樂團的音色改變確與指揮密不可分。當深圳交響樂團在黃貝路那個簡陋排練廳排練柴可夫斯基第六交響曲時,一個從柏林空降而來的白發指揮,一躍而臺上,將指揮棒一立,面前這支年輕而充滿朝氣的樂隊,立刻發生了變化。那是我親歷的場景,愛華德剛剛從柏林飛來,連衣服都未及更換,體恤背部還有一團洇濕。
三年前,我眼睜睜目睹這位德國教授如何將德國的音色帶到了深圳,而今,我又凝眸他將深圳交響樂團的聲音帶到了土耳其,在伊斯坦布爾這個巨大的神圣之堂,他揮灑自如,像捏著一把開啟美妙音色的鑰匙,從樂隊的各個聲部間將音色的奧妙層層剝開,讓當地的觀眾迷醉。
在土耳其各大城市街頭均能看到一個藍色質地的廣告牌,上面有維也納交響樂團和柏林交響樂團的介紹,而深圳交響樂團就夾在他們之間。此番深圳交響樂團能夠與這種世界頂尖級交響樂團在土耳其獲得演出機會,實在難能可貴。而更可貴的還是這支年輕隊伍所經受的鍛煉與提升。首場演出就在伊斯坦布爾這座偉大的托卡匹皇宮內的圣伊瑞奈大教堂。
舞臺上幾盞燈光由低而高照射凸凹不平的青磚古墻是唯一的裝點。樂隊在舞臺上排列隊形與以往相同而隊員的表情則大有不同,他們面對這樣巨大而高闊的上空,呈一片圣潔素面。
相形之下,即使已長大了的張昊辰成熟端坐在鋼琴前,依然顯得那般單薄。然而,他一經觸鍵就像接通雷電,將“柴一”的恢宏主旋貫滿古老教堂。我曾為其寫過一篇文章《張昊辰的鍵盤轟炸》。他的清瘦肩頭何以輕盈掀動那種巨大鋼琴內力令我驚嘆不已,他的年少老成的嚴謹與進入音樂的汪洋恣肆,有著不可思議的沖擊力。
這座教堂早已被改為博物館了,但這里卻沒有任何展品。步上樓,在更加渾樸的袖廊間穿行,更接近穹頂處感受這個空間的力量。這里更加接近神的地方,宗教的境界與音樂相融,那一瞬間我意識到,還有什么比音樂在這個空間展示更有力量更輝煌的嗎?!
下半場陳薩的“拉三”充分展現了她的成熟與自信。差不多有兩年沒有聽過她的彈了,她駕馭著這樣的大曲子如同跟隨浩大樂隊一同出海,乘坐的是豪華游輪。她的觸鍵多有溫潤感,顆粒飽滿,節奏隨心掌控,很快進入狀態,在自我的微熏般搖曳間,她潛入自己的音色世界。她非常之享受,而在這種不可多見的享受之中,有種崇高而輝煌之感從鍵盤漫溢開來,環繞而上。整個素面大廳變得輝煌起來。樂隊給予了這位女鋼琴家充分的信任與默契,他們共同完成了用最好的音色“裝飾”這座古老素樸教堂的使命。
如果說兩位年輕鋼琴家與深交聯袂在這里進行了一次輝煌的“音樂裝修”,那么在伊茲密爾的艾哈邁德·阿德南.薩依昆文化中心的演出,便是一次更加成功的“繪畫展覽”。那是色彩的魅力,是東方線條與西方釉彩的奇妙融匯:曲目頗具匠心,中國音樂與外國古典音樂穿插進行,《良宵》與《鄉村騎士》同樣在感染著觀眾,而《茉莉花》的柔情搖曳之后是瓦格納《紐倫堡序曲》,節奏的激昂變化,讓愛華德撫摸中國綢緞的陰柔手勢,瞬間熱血豪邁,如臨急流之中劈波斬浪。線條的清秀與音色的豪邁狂放之對比,輕盈與渾厚之反差,靜與動之交錯,為土耳其的觀眾帶來意想不到的盛宴,他們狂喜不已!
十多天的土耳其之旅,傾聽了深交在伊斯坦布爾、伊茲密爾、博德魯姆、安卡拉的四場音樂會,不同地點的演出,觀眾的熱烈情緒真是一浪高過一浪!總體感受土耳其的城市,像個崇尚歐洲文明的大筐,把古的今的土的洋的一并裝滿,裝不下了也不舍得丟掉。他們是真正的具有包容的城市,而他們這些人每天給予你的笑臉,熱情著,飽滿著,即使在烈日曝曬下垂釣半天釣不到一條魚,他們仍然美滋滋地享受著這個空釣的過程。這個國家的人似乎生活在從前,在慢慢悠悠地行走著,如同《鄉村騎士》,那個旋律不僅優美,且有著綿長的回蕩,有多長的懷舊就有多長的綿延,從金角灣直至1560米長的聯接歐亞大陸的博斯普魯斯大橋。
在土耳其語中,“博斯普魯斯”跟“咽喉”乃同一個字。
中 篇
說不清這是我第幾次跟隨樂團來到北京了。去年樂團在中央音樂學院和國家大劇院參加了北京現代音樂節的演出,今年,他們又來北京成功地演出了現代派音樂,為在國家大劇院拉開的國際現代派音樂節做出貢獻。
隨后,他們馬不停蹄地飛往蜀地。為了趕飛機總是要起大早的。好在樂團大多是年輕人,抗折騰,不過,年輕人能熬夜卻不能起早,有的甚至干脆一夜不睡,直熬到早晨吃了早餐,便將皮箱拖到大巴掀開的“內臟”里,然后,到車上或飛機上美美地貓上一覺。
我在日記中寫到:“深交帶著北京現代音樂節開幕式上成功演奏的亢奮,馬不停蹄地載譽飛往四川地震災區,開始了為期一周的巡演。從曲目選定到現場排練,匠心苦旨,傾情投入;從指揮到每一位樂手,凝聚著共同的信念,心照不宣讓使命升華,讓責任傳遞,讓真情匯入交響的大潮,起伏跌宕,熱烈狂放,激動不已,且令人經久回味——在彭州、在白鹿鎮、在綿陽、在成都,緊鑼密鼓的四場演出,效果奇佳,精彩爆棚,掌聲與鮮花一路追隨,充分展示出深交這支隊伍的良好的職業素養,和巨大的潛質。”
深交的聲音,融匯著大時代的激情,交響著深圳對災區人民重建家園的信心與力量的激越贊美,也是送給這片土地上不屈不撓的人們的精神咖啡和心靈雞湯。
“麻辣”彭州 熱鬧非凡
距成都25公里的彭州,素有“蜀漢名區”、“天府金盆”之美譽。這里市井繁榮,民風質樸。當地人的熱情一如麻辣火鍋,熱烈火爆。演出是在市中心的文化館劇場,色彩鮮艷的廣告牌和大屏幕上滾動著“深圳交響樂團專場音樂會”的大字,如虹醒目,成為一道奪目的風景。
劇場座無虛席。臺上,一片黑色演出服的樂隊情緒飽滿,呈現出崇高與莊嚴感。市領導悉數到場。宣傳部長在演出前講話。他以激動的顫音向深交表達感謝,向團長陳川松表達謝意,因為,彭州是陳團長的家鄉。部長說,在彭州的歷史上,還從未來過像深圳交響樂團這樣一流的職業交響樂團前來演出過。而深交前來演出的意義,直接帶動了“2013年彭州古典音樂周”的活動,并將為當地古典音樂的傳播起到深遠的影響。
林大葉這位聲譽雀起的年輕指揮家是廣州交響樂團的常任指揮,他是深圳交響樂團最喜歡“聘用”的指揮。他以“少帥”般的英氣,甫一出場,便贏得滿堂驚嘆。業內人士習慣地將肖斯塔科維奇稱作“老肖”,他的《節日序曲》就像為年輕的指揮家和充滿朝氣的樂隊量身定做,既有慶典式的豪華絢麗,又有磅礴氣勢,在這片曾經遭受過5.12大地震的土地上,樂隊各聲部激情澎湃地將老肖的“織體”發揮到最佳狀態,凸現出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廣闊的胸襟與美好的憧憬。因而,一曲暖場之作驟然讓劇場火爆一片!
林大葉被觀眾情緒深深感染,他說彭州城市性格如同麻辣火鍋一樣!臺下為他這句話再度沸騰。
熱烈火爆的老肖“節日”之后,是埃爾加的《愛的致意》。對比強烈。小夜曲風格,溫婉如清風細雨,溫馨的揉弦如同撫慰災后的人們心靈的傷口。而隨后的《瑤族舞曲》,以人們耳熟能詳的旋律,蕩漾起美妙的和弦。
樂團演奏員中不乏四川人,他們回到故鄉,受到親人般的歡迎,情緒高亢,他們將馬思聰的《思鄉曲》演繹的情真意切,催人淚下。充分表達了游子對故鄉的深切思念與悲欣交集的復雜傾訴。
這里世代流傳著“劉皇叔與香水井”的故事。說的是劉備當年屯兵時,意外發現了一眼香氣四溢的水井,他傾力保護好這眼香水井,并修一廟宇“香水寺”。后來,成都鬧大旱,幸虧香水井救了全城人。水香人善,世代相傳。
出于對當地文化的理解與尊重,演奏了鮑元愷的《太陽出來喜洋洋》。這是由四川山歌釀造的樂曲,如酌“五糧液”般讓演奏家與聽眾共處微醺狀。樂隊以全奏的方式貫穿全曲。銅管樂釋放出原生態般的山野吶喊,弦樂在輕盈與渾厚間自然完成壓抑與暴發的奇妙轉接,而定音鼓的狂熱擂響,將蜀地“雄起”的陽剛文化表達得酣暢淋漓。為了更加強烈火暴,緊接著王西麟的《火把節》。民間音調與交響手法的成功運用,讓這部極具地方色彩的套曲火遍大江南北,成了最具激情元素的民族交響經典。
上半場結束,劇場便已經爆棚!
下半場的曲目,在高貴經典中仍不失“通俗”:《紐倫堡的名歌手》序曲體現著瓦格納的華麗風采,它與《卡門組曲》都是樂隊最喜歡的拿手作品,簡直輕車熟路,如駕祥云,在美妙的逍遙間傳遞著人世間的大美之境。
第十個曲子為《紅色隨想》,這是純正的中國聲音,讓人們回到了上個世紀那個特殊而難忘的年代。全曲貫穿人們最熟悉的《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毛主席的戰士最聽黨的話》以及《打虎上山》等旋律。
壓軸曲目:柴可夫斯基《第五交響樂》第四樂章。這是表現人民歡慶勝利的樂章,但絕不是簡單的歡悅情愫,更有命運的湍流跌宕,莊嚴雄偉的人性尊嚴與力量,因而更加耐人尋味,日久天長。
當音樂會在林大葉具有標志性的綻放與收縮間嘎然而止,雕塑般沉寂的瞬間,全場如山洪驟然暴發,一片“泥石流”般的狂野掌聲,讓音樂會如同一下子揭開了一片麻辣火鍋。
林指揮所有的禮節性招數與折返均告無效。于是,加奏了安可《阿萊城的姑娘》。火鍋更麻更辣更烈更濃!再續奏一首《康康舞曲》。美妙的節奏,讓觀眾更加癡狂!無休無止的掌聲與喊叫,讓年輕指揮旋入幸福的“鍋底”——再加一首《拉德茨基進行曲》,大葉朝觀眾指揮,拍手之間,波光漾蕩,水榭樓臺,細雨芭焦,窗燭共剪。歲月里程碑式的年度維也納音樂會的壓軸曲目,就在這里被麻辣味道淹沒中結束了。而彭州的音樂之夜,也只能在漸輕漸遠的節奏間,遁入悠然夢境。
這是深交的第一站演出,如此地令人激動。所有人都為之亢奮,觀眾們一再感嘆:從未見過這樣的樂團!
我像融入一個寵大的船體間,在情緒的沖擊波中,自感沉醉。盡管我不是臺上的一員,但我已經將自己鉚在了這個音響的龐大軀體上,且會享受著每一次熱烈的搖曳。
巴黎小鎮的浪漫音色
蜀地有諸多的仙山妙境,旅游景點,但樂團在難得的閑暇時間安排了參觀5·12大地震后留下的猙獰與崢嶸。在小魚洞的“斷橋”旁,樂手們用各自的相機或手機拍下來,小提琴手張雷連發微博,將自己所見所聞的災區重創與重建之美好家園的氣象及敬佩之意,及時發布給海內外親友,他的微博讓遠在美國的朋友如臨其境。
在參觀了新興鎮地震博物館后,有一眼“香水井”吸引眾人暢飲,這不是劉備發現的香井,而是經歷過大地震考驗留下來的神泉“壽陽泉”。昔年仙人彭祖遠經此地,見泉水極佳,乃在此布壇,祈求蒼天賜福。果然,泉水變成一道閃亮清溪,從此,人們聚此而居,清泉澤被一方,凡飲者均長壽。由于此地保護完好,所有前來的異鄉人均善飲此水,樂團一個個排隊品嘗,并與手中礦泉水相比,此水更通透清澈,飲之清冽甘美,沁入心脾。
雖然這里經歷過大災,但新建的屋舍院落安靜若素,令人流連忘返,尤其這道“陽壽泉”溪流纏繞小村,陽光下波光閃耀著重建家園的新生活寫意。樂團好多人裝滿礦泉水瓶,拎到車上,一路邊飲邊開心地品味著……直到進入了一個彌漫著異國風情的小鎮——
白鹿鎮位于四川省彭州市北部、白鹿頂東南、白鹿河上游,距彭州市區36公里,東部與什邡市接壤。早在十九世紀初葉,這個小鎮便有了法國傳教士的足跡,隨之建起了哥特式教堂。還有一座通古達今、可融東西方習俗文化的中法橋,又名金橋。據載:此橋建于1893年。
白鹿鎮的橋確實有著非凡之處。因為山谷澗流淌著一條白鹿河。河水柔曼十足地順勢而下,所經之處,被人們搭起各式廊橋廊道,有拱橋,可能是地震中斷裂,雖然只剩半邊單孔拱身,卻在河心形成一道獨特風景,令許多鏡頭聚焦。而最有味道的是鋪在河中的石板橋,那是由長短不一的厚石板鋪排,其形如鋼琴的鍵盤,雖沒有黑白鍵著色,但與水的交合間,會發出琴音的,只是需要靜靜諦聽。
白鹿鎮幅員面積78.8平方公里,屬山區和林地。我們來到這個小鎮,被眼前的建筑震撼:這是災后重建的法國小鎮,完全的法國風格,無論街巷花窗店鋪面裝飾,還是由都鐸式尖頂樓閣與羅曼式窗穹組成的奇妙天際線,都在昭示出一片異國風情。當地旨在打造旅游勝地,這樣的深山之處,突現出一片法國仿古建筑,著實令人驚奇。
白鹿鎮動植物資源豐富,汶川地震留下的記憶刻骨銘心。那痛苦的傷痕猶在,而崢嶸的建筑更讓這里自豪:其中有“最牛的教學樓”。當汶川大地震中暴露出那么多劣質校舍坍塌而發生無數慘劇時,這里的教學樓卻在大地震中傲然挺立,整個樓被托起三米卻沒有破損坍塌,樓內的學生也毫發無損。這是大福大幸,讓這個小山溝的小學校就此揚名天下,感動天下。
在參觀了這些仙境靈水,跨過了鍵盤般的石板橋之后,最讓樂隊選手們感慨的還是這個“最牛的教學樓”。他們從中看到了中華民族最優秀的精神品格。正是這樣的感動,讓樂團臨時為這里再演奏一場音樂會。
這是一場別開生面的演出。沒有齊整的樂隊各聲部端坐舞臺,也不同于室內樂。他們只是隨便拉來幾位“單打獨奏”。舞臺是露天的,觀眾席沒有任何座椅,但無數的石塊、樹桿、房頂、陽臺均是松散怡情的觀摩臺。
隊長劉喜通主持。他的公主從海外學成歸來,繼承了他的衣鉑卻遠勝過他的相貌與水平,這令他喜不自禁!他的嗓門一喊,演出便“非正式”開始。衣丞這位國內屈指可數的單簧管演奏家,在豪華舞臺上無數次獨奏,贏得掌聲鮮花的“大師”,卻在這里“裸吹”,居然模仿薩克斯吹起了《回家》,真是纏綿悱惻,眷戀無限。他的動作也頗為夸張,有喜劇效果。
羅杲玉的雙簧管演奏《牧羊姑娘》。她這位苗族姑娘膚色微黑黝亮,與牧羊姑娘相近。她的演奏技術出類拔萃,在舞臺上多次得到指揮的贊美。幾年間,這個小姑娘出落得豐滿起來,而她的音色更加圓潤動人。她的音樂極富感染力。尤其這首曲子為中國人所熟悉,讓臺下松散的觀眾越聚越多。她將牧羊的味道吹得很足,仿佛令人置身氈房、欣聞奶茶、放眼在遼闊的大草原上。人們沒聽夠,呼喊她再來一首,可她嬌嗔地說不會了。我曾問她在變奏時是否加入了自己的改編,她羞澀一笑說,她吹錯了,好久不吹忘了譜子。我說,正是那一段最好聽,就像魯濱斯坦,一生的演奏都猶如大河涌流,厚重大氣,波瀾不驚,而唯有一次彈奏《依斯拉美》時忘了譜子,足有五分鐘亂彈,觀眾卻認為這是他彈得最好的五分鐘!
圓號也上場獨奏,還有大管,這些新鮮“兵器”本身就讓山區村民充滿好奇。背著背簍的老嫗,在聽音樂會時,佝簍的背部擔著簍筐的負荷,一個多小時不曾放下來,但這絕不影響她使勁鼓掌。
精心打造的異國情調,建筑神韻,風格精致奇幻,如在夢里。尖頂亮瓦,坡屋頂、老虎窗、天際線,看上去一切似乎因太新而缺點什么。不缺蟲鳴,花香,造型典雅的陽臺呈曲線弧狀,臨河而居。墻上大字書寫“浪漫的白鹿河谷”。而真正的浪漫,只有在古典樂曲吹奏之時,才會靈動,才會喚醒河水的浪漫與山林的風情。那悠然的旋律,為這座嶄新的法國小鎮填補了空缺,讓其流韻蕩律,豐富而恬美。
只有身臨其境,才會感受到災后精心打造的異國風情小鎮之古典音樂是多么不可或缺。歌德所言的音樂與建筑的關系:“流動的與凝固的”,是多么恰如其分!
最后壓軸的是《梁祝》,兩位女子小提琴“鸞鳳共鳴”,將露天音樂會推向高潮。秦懿運弓細致,揉弦深情,她平時混合在潮水般的樂隊聲部中,無法感受到她的真正音色,而此番青山綠水,浪漫的白鹿河谷回蕩的水音潺潺,讓她的凄楚哀婉的“梁祝”格外動人。不僅感動在場的觀眾,也感動了邁步過橋的農夫,還有在河畔茶亭中品茶的八方游客。
音樂會結束時,巴黎小鎮旋入黃昏。被深交的浪漫音色點綴的小巷,一如山澗流淌的白鹿河水,呢喃輕吟,寧靜深遠。觀眾零散時,也在哼唱著梁祝和劉喜通的“草原”。這位來自內蒙古的漢子劉喜通,是吹圓號的,近年在指揮方面顯山露水,卻不曾想他一激動來了個清唱,還是草原長調,讓在場觀眾大為亢奮。他的略帶沙啞的嗓音能把騰格爾氣昏,而他卻豪情萬丈,偉岸壁立,令他的太太在臺下手忙腳亂用手機錄像。
樸素而深情的演奏令人大開眼界。這相當于一次特殊考試,讓平夙淹沒在群體間的樂手們“原形畢現”。平時感受到的都是樂團的整體演奏,就如同一箱子珠寶揭開蓋時,成片迸射耀眼光芒,而這一次,卻從箱子里將一個個珠寶扒拉出來,獨自煥發,熠熠生輝。
李白故里的“墨香音韻”
5月23日晚19點,在綿陽進行了第三場演出。這是文藝界的一個悠久的盛大紀念日:毛澤東在七十多年前的延安發表了關于文藝界的《講話》。綿陽所屬地江油青蓮鎮,是李白的故里。江油李白故里風景區距綿陽三十多公里。因時間太緊,樂團沒有到這里沾仙氣。然而,當晚的演出,卻有墨香飄溢。主辦方打出的音樂會主題:“藍色音律,仙海沉醉”2013仙海墨香音韻交響音樂會。“墨香與音韻”如何搭界?
綿州大劇院觀眾如潮。各方領導就席后攝相機追光定格。主持人激情四溢。
上半場曲目與彭州相似,但加進了演唱。北京歌劇院的男高音歌唱家曾勇演唱了《兒行千里》,他樸素的民間裝束很接地氣,讓人誤以為他是當地涌現的歌手。他與徐晶晶攜手的四川民歌《康定情歌》男女聲二重唱,還有《祝福祖國》將上半場音樂推向高潮。
下半場是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樂聲響起前,臺側緩緩升起一塊白色畫板,宣紙披掛。隨著“命運”的敲門聲,一襲白色服飾的書法大師揮動飽蘸的墨筆,參與了音樂旅行。這是音樂會向災區傳遞的一份濃筆重彩的創意,在偉大的貝多芬《命運交響曲》中完成獻給災區人民的書法墨寶。這正是“音韻墨香”之意。整個一首毛澤東的《沁園春·雪》伴隨《命運》收筆。
頭一次領略這種音樂與書法的搭配,也許,皆因李白故里的仙氣吧,觀眾為這種形式熱烈鼓掌。假如“大師”著墨于詩仙的某一首詩,爾后披長發揮巨毫狂放伴酒狂草,或許更能夠激發劇場情緒吧。
“古今尊國土,中外仰詩仙”。一千三百多年前,15歲的李白從這里仗劍遠游,再也沒有還鄉。但他的筆墨仙韻,卻在這方土地代代飄香。
鋼鐵框架被深圳聲音融化
巡演最后一站是成都。蓉城悠久的歷史文化自不待說。演出沒有安排在成都音樂廳,而是在“東郊記憶”劇場。這里過去是一個大工廠,廢棄的廠房被藝術所籠罩。其精心打造的文化主題,相似于北京的798。或許是為了滿足更多觀眾的需求,演出選擇了這座昔日的音樂公園,一處寬大得近乎空曠的劇場。這里有著各種藝術潮流的時尚裝飾,大幅廣告板寫著“東郊之夜:深圳交響樂團公益音樂會”,各種燈光交相輝映,斑斕一片。
這是一場義演,一位當地音樂界的朋友告訴我,東郊那里音響效果不好。交響樂演出,音響效果極為關鍵,如果音效不好,那豈不是讓觀眾大倒胃口?!
演出前我坐在寬大空蕩的觀眾席上,從頂棚到兩側墻體,不乏鋼鐵梁柱支撐,
猶如置身在過去的巨大車間里。樂隊試奏時,聲音尖銳刺耳,不忍卒聽。因為樂團沒有專業調音師,這樣的演出場地聲音讓聶冰副團長和光強助理及樂隊隊長都十分焦慮。他們在空曠的劇場前后走動,諦聽音響的調試。
因為這樣的音效直接影響樂隊情緒,正在走臺的樂手們漸呈疲態。這時候,團長陳川松跨上指揮臺。他是軍人出身,他懂得戰前動員。他跟隊員們說,我陳川松這次十分感謝你們。我知道你們使足了力氣,很給了我面子。而且,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因為我們前幾場演出已經深深感動了四川省,他們已經決定元旦音樂會請我們來連演三場!今天是最后一場演出,希望大家振作精神,拿出第一場的狀態,把這場音樂會演好!我感謝你們,我也相信你們!
這番戰前動員立刻奏效!
樂手們回到后臺休整,簡單地吃著面包,飲幾口礦泉水。大提琴首席陳學青將自己“鎖”在了臺上,一遍又一遍對某一個段落反復練,一絲不茍得近乎苛求。怪不得每次她在拉SOLO時,會那么深切動人。
在聶冰們對音響效果的焦慮中,觀眾陸續入場了。先是稀稀拉拉,成都的慢節奏在演出時間迫近的關鍵時刻,仍然如同疲軟的老式鐘擺,不緊不慢,不慌不忙。演出時間只好因此而推遲半小時。
終于,人來得差不多了,偌大的空間,如氣囊脹開了人體的溫暖。因為人氣充盈,鋼鐵柱子不再冷硬。于是,在首席的試音中,音色有了些許的回溫。
林大葉的風采與不凡應該說集中在下巴處。他在德國浸淫多年,師從著名指揮家阿赫瓦德教授,以驕人的成績獲得了德國最高音樂家文憑,這在中國指揮家中實屬鳳毛麟角,也讓他的同齡人望其項背。我更看重的并非他的所謂文憑與經歷,而是他是否得到過靈性的傳承。我固執地以為指揮是神性的職業,手中的纖細指揮棒無疑于神杖至尊。而指揮要想讓一個樂隊發出好聲音,不是只靠打拍子,也不能依靠熟讀總譜,更主要的是在瞬間綻放的某種神性力量,也可闡釋為靈感暴發。這種暴發,會讓樂隊產生奇跡。
柏林愛樂的聲音就是在奇妙的瞬間突變的。那是富特文格勒的下巴,典型的日爾曼人的驕矜與孤傲,歷史定格的那一瞬間的記憶,是他來樂隊排練廳的門口時,他的瘦削而靈性的下頦朝上一仰,頓時,柏林愛樂的音色有了奇妙的改變。這是一個可以載入史冊的改變。于是,有人說一個好的指揮欲改變一支樂隊的音色,只需靠下巴的靈性點動。當然,這個下巴一定要尖削而富于靈性。
“如果是一個肥碩的雙層脂肪堆積的下巴呢?那就把它削尖。”大葉揮手如刀劈下。
在白鹿風情小鎮那一晚,筆者與林大葉聊關于指揮之下巴學。在座的還有中提琴首席張一搏和羅杲玉、大提琴手董萌。我們風趣的談話伴著陣陣笑聲。
兩年前,在深圳大劇院聽過林大葉的演出,當時他指揮深交演奏德沃夏克的《新大陸》。那時他身材圓胖,腿很粗壯,像兩根古希臘圓柱。他頗有激情和煽情能力,慣性指揮動作是兩手朝下,剪刀式交錯。我跟他開玩笑說,他相當于掄起一把大掃帚,在橫掃深圳街頭滿地秋葉。那么一陣狂掃!當時,他的下巴也很胖,絕不像現在這般尖削,他在成功減肥后猶如將下頦削尖。如今,他的指揮風格完全改變了。他像德國人一樣昂起頭顱,那是一種君臨般高傲而游刃有余的身姿,隨旋律而悠蕩。完全的抒情范兒,其狀態達到極致,充滿感染力。
我將他的這種下巴仰起定格狀,與富特文格勒的斜翹的下巴相比,并非簡單的揶揄與調侃,而是我確實崇敬日爾曼人的高貴與高傲氣質。
大葉眼睛一亮,他說,德國男人確實注重下巴上揚,這是氣質。
東效記憶“大車間”被掌聲填滿。掌聲中林大葉瀟灑出場。他手臂輕輕一動,便開啟了又一番交響里程。曲目與第一場相似,但樂手們更加專注投入。暖場曲還是老肖的《節日序曲》。這種喜慶的管弦齊奏共鳴,鋪天蓋地,浪濤滾滾。一曲終了,一提二提的弦樂在起伏間將《愛的致意》表達得優美悅耳,音色居然如此柔和?真不可思議。
最精彩的是下半場。畢竟是成都觀眾,音樂素養不同于其他地方,而且有眾多是音樂內行。世界名曲《紐倫堡的名歌手》和比才的《卡門組曲》尤其受到熱捧。《卡門組曲》除了斗牛士急促的節奏令人亢奮之外,其中一首間奏曲十分甜美飄逸,長笛的那一段SOLO,妙不可言,羽化仙境,尤其馬勇的精湛演奏,無人能出其右。而正是在這一場“收官”演出中,在吹奏這一段天籟般的長笛時,馬勇將長笛首席主奏的位置讓給了右側的張兵。因為張兵是四川人,回到了他的家鄉,如同主場比賽的球星,亮相于家鄉故人面前,有了主罰點球的機會。
張兵的吹奏無可挑剔,與馬勇并無二致。《比才組曲》過后,馬勇重新回到首席座位。他的善解人意,為團隊帶來了深刻的默契和凝聚力。這便是職業樂團的素質。
又一次爆棚,令“大車間”的鋼鐵框架為之動容。林大葉確實賣力,已經達到忘我地步。或許,他以為他是在德國,在指揮柏林交響樂團。他進入了自由王國,魅力四射。如潮的掌聲催他返場,他的揮動的胳膊卻在減慢漸弱,然而,他的下巴卻一直在向斜上方仰動。他的粉線在臺下為他狂叫,太帥,帥呆!
然而,這樣光彩的時刻,不會有人知道他拉了一天的肚子,粒米未進,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他臉色發黃,下巴更顯尖削。在加演的安可中,他將深圳的音色揉得更加細膩到位,更加楚楚動人。場上場下,粘成一片,難以割舍。大車間的鋼鐵框架隨之變柔變軟,變得溫情脈脈。
大葉在走向后臺時,腳步踉蹌,險些跌倒。
次日,林大葉孤身登上飛往廣州的航班。他要回到他現任的廣州交響樂團,那里還有更大的舞臺在等著他。人生就是這樣,喧嘩時光遠不能替代孤身之旅,保重!才華橫溢的少帥才俊。
下 篇
在帕米爾高原的傾聽
我是由沈陽飛往喀什的。原本6個小時的航程,卻意外拖長至18個小時。這讓我倍感遠足南疆的不易。真可謂路漫漫兮!然而,為了趕到帕米爾高原領略深圳交響樂團的音樂會,一切折騰我都認了。誰讓我這一大把年紀的人還懷揣一顆好奇心呢。
能到帕米爾高原,這是我年輕時的夢想,不啻因為《冰山上的來客》,還因為前幾年多次去過新疆,卻一次也沒有能夠完成去南疆的夙愿。而今一想到自己能夠飛至喀什,還能在這樣充滿傳奇的帕米爾高原上聆聽一場交響樂,真是更添神奇誘惑。
從喀什到塔什庫爾干,不過兩百公里路程,卻因修路多次繞彎緩行,讓滿載深交演奏員的大巴,如同一條酒意微醺的大魚,搖首擺尾在314國道上逶迤。沿途無盡的雪山冰峰,層層崢嶸,加之妙曼多姿的白云,影像般在車窗外晃動,如夢似幻。年輕的樂手們忘記了連日來的演出疲憊,在晃動的車廂內掙扎著舉起各自的手機或相機,對著窗外一頓狂拍。
喀什是深圳的援建城市,貧困而奇異的風情之城不僅需要大量的物質援助,更需要豐沛的精神資源。深圳交響樂團此番萬里之行,將深圳的交響樂“好聲音”帶到了這里。原定的“喀什噶爾之夜”的兩場專場音樂會,竟因觀眾澎湃的爆棚而追加一場。然而,觀眾的反應仍然如河流般一路相隨,隨隊的文化局領導在路上接到了一條條來自喀什觀眾的短信:“你們在喀什的演出大家都說震撼。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強烈希望明年還要來!這是喀什干部群眾的呼聲!”
帶著被擁戴的喜悅與接受贊美的溫馨,深交一路豪情地駛往帕米爾高原。塔什庫爾干位于帕米爾高原的東部,喀喇昆侖山北部,得天獨厚地享用了慕士塔格峰山腳下的一方神奇土地。阿拉爾金草灘比黃河源的星宿海更讓我感到神奇和優美。草灘中有清亮的泉水,夜幕垂臨時,這些泉眼如星光遍地。草灘間有白色氈包,如同砍削好的椰子排列,偶有炊煙飄散,為黃昏增添一抹生動的人間煙火韻味。
深圳交響樂團的舞臺就搭在這里,無比的空曠豪放,比柏林的森林音樂會的舞臺更大,更遼闊。這是迄今為止我所見過的最博大闊卓的演出場地。喀喇昆侖山脈是舞臺依托的遙遠而巨大的后臺襯幕,那山體肌膚的溝痕如同長幕的間褶,均勻地排列著夜色的莊嚴。而阿拉爾金草灘坦蕩開懷,在落日下蓄滿深情期待。今夜,深圳交響樂團能夠在這里奏響,怎能不讓人亢奮?!
觀眾早早坐滿了排放的座位,更多人卻站著。然而,再多的觀眾在這樣空曠的高原上仍然顯得瘦身。22點,古石頭城那邊的天際與草灘同時被巨大的黑幕覆蓋,這才開始了演出。然而,風卻趁機愈刮愈烈。突然的降溫,讓身穿演出服的四重奏女士沒有準備。真是“晚穿棉襖午穿紗”的冰山帕米爾氣候。
董蒙、許瑩、秦懿和林譯姝的弦樂四重奏組合,可謂深交的精英組合,也是一支輕騎兵。無論從美貌還是美音,均具優勢。去年,這個組合代表中國應邀出訪波蘭,參加“馬耳他”國際藝術節,在歷史悠久的教堂中里,她們讓中國作品大放光芒,其《二泉映月》、《江河水》、《走西口》及新疆民歌改編的《一杯美酒》,浸入了波蘭觀眾的心田。因觀眾來得太多坐不下,將另一間用作美展的大廳也敞開用作音樂廳,觀眾仍然滿滿登登。
然而,有著如此豐富演奏經驗的美女四重奏,卻想不到在帕米爾高原一出場,就遭遇到了降溫與山風的考驗。只見她們的裙帶與額發同時飛揚。舞臺正中橫空拉起的《帕米爾之聲——深圳交響樂團塔縣慰問演出》條幅,也被山風刮得獵獵作響,猛烈顫動。她們四個骨感美女竟被刮得幾乎無法坐穩,尤其譜架險些刮倒,幸虧及時上來幾個人蹲在那里扶住。
大提琴、中提琴、小提琴以其獨有的顫音,通過高架的音箱播撒向無限的空間,但是,琴音仍然蓋不住風聲。樂音與風聲協奏著,傳遞著,相融著,產生出奇特效果,那是一種失真的顫音,也是一種激動的聲波。它們一定是撞向昆侖山脈深黑的山體,飄向更高一層的如清月撒灑的冰峰雪頂。
哈薩克民歌改編的《瑪依拉》、聶耳作曲的《金蛇狂舞》、維吾爾族民歌改編的《一杯美酒》等旋律,在這個夜晚,隨風呼嘯,由于冰峰山體太硬太冷,只會弱下來,如煙般散落在大草灘的寂寞深處。女孩子們演奏下來后說手都凍僵凍麻了,好在還沒有拉錯。
應該說在這樣巨大的場地演出室內樂四重奏,已經難為了選手,然而,更有膽氣的是獨奏的張雷先生在風聲鶴唳中登臺。這位身材更為單薄的小提琴家從小就喜歡耀中作曲、盛中國演奏的《新疆之春》,他在讀附中時就登臺演奏過這首曲子。幾十年來,他帶著這首鐘愛的保留曲目走遍美國,一有機會,便會熱情演奏。由于每次都是傾情,所以每每受到聽眾歡迎。然而,這一次的演奏,是他平生最為自豪的一次,因為在帕米爾高原晚風猛烈陪伴下,他將幾十年積蓄的內心情懷,播撒在遼闊的帕米爾高原上。盡管他被風刮歪了身子,只能側著面對觀眾席位,但他力保穩住琴,把住位,不讓弦音走失。這是一次冒險,更是一次磨練。
銅管五重奏體現了樂團的管樂實力。《華盛頓郵報進行曲》、《康定情歌》《我們一起走過的路》均為中外名曲,五位男子漢勁鼓腮肌與強風搏擊,將聲音吹到。這是男子漢的吶喊,是大胸腔迸發的聲音,這個聲音令人聯想到《冰山來客》電影中的帕米爾嘹亮豪放的歌聲,還有滿冬不拉的節奏!但是,冰峰不會在今夜被感動,畢竟,離得還太遠太高。如果說,在這樣的勁風中完成管樂是差強人意的話,那么,接下來樂手們來到了海拔五千米的紅其拉甫邊防哨所的演出,更加令人怦然心動。
衣丞在國內屬于大師級的演奏家,而他在哨所面對三位戰士吹奏一曲《說句心里話》。我曾在深圳欣賞過他的專業水平極高的獨奏:巴斯改編的威爾弟《弄臣》單簧管幻想曲,他的技巧游刃有余,華美動人。然而,他在哨所中演奏的由他自己改編的《說句心里話》,卻吹得異常艱苦,十分不易。甚至他有幾處斷續。他脖筋暴鼓,像完成登頂雪峰一樣終于完成了最后的一句,大喘著退場。他步履踉蹌險些跌倒。而馬俊吹奏的小號《送戰友》,讓戰士觀眾淚眼婆娑。最后,為哨所拉起《梁祝》的秦懿、林譯姝更讓戰士感動。這兩位以柔克剛的纖弱女性,將琴弦漸次推深時,《梁祝》的旋律在深沉中散發出濃郁的味道,而此前坐姿一直威武硬朗的戰士卻頓時松弛下來。有誰知道,這兩位小提琴演奏員因高原反應,一整天粒米未進,靠藥物支撐,才艱難爬起來,臉色煞白地走進哨所,為她們敬佩的邊防戰士完成了一生中值得記憶的特殊演奏。
對于深圳交響樂團而言,這絕對是一次特殊的演出。這些80后的年輕人,不曾看過《冰山上的來客》,那是屬于他們父母的時代,當然他們也不曾體會過失去戰友阿米爾的那種冰川震裂的歌聲,然而,他們以自己的聲音,讓哨所戰士留下永久的回憶。
至于冷峻鋼硬的帕米爾,歷來不缺聲音,不缺歌舞,不缺鷹隼文化,但是,對于深圳交響樂團送上門的這種溫柔纖細的“雅奏”,大概也是頭一次領教吧?
走下帕米爾高原,樂團又馬不停蹄去了巴黎演出,而后又赴廣州大劇院演奏歌劇《茶花女》,在廣州這個世界名流云集的歌劇舞臺,我一直打算前去觀摩卻居然因一時的疏忽沒能成行,是為憾。不過,值得期待的是,深圳交響樂團的破舊排練廳連同他們的辦公大樓已經煥然一新,新裝修的圓形排練大廳有著極現代的空間感,看上去頗像美國現代大片中那種天體飛碟式的操作艙。過了國慶節,或許就可以在這里傾聽到最新最美的交響之音了。
責任編輯/魏建軍